《春天与一切》之诗学思想探析

2010-08-15 00:51王鉴棋
大理大学学报 2010年11期
关键词:威廉斯诗学胡萝卜

梁 晶,王鉴棋,周 迈

(1.中国计量学院,杭州 310018;2.浙江工商大学,杭州 310018)

《春天与一切》之诗学思想探析

梁 晶1,王鉴棋1,周 迈2

(1.中国计量学院,杭州 310018;2.浙江工商大学,杭州 310018)

与威廉斯的众多经典短诗相似,《春天与一切》尽管篇幅短小,却语义丰富。立足于诗歌文本细读,可以看到威廉斯是如何以想象为翼,在时空交错中,完成着此番冬与春、死亡与新生的并行对立之旅,并最终在“物”的自行言说中显现其独特的诗学思想。他的诗是对读者的邀约,希冀读者共同参与和建构其意义。

《春天与一切》;威廉斯;想象;诗学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是20世纪美国的杰出诗人,其创作的诗歌曾获全美图书奖、波林银奖和普利策奖,对美国诗坛的发展影响深远〔1〕。《春天与一切》是他于1923年出版的一部诗集。里面不仅收录了后来脍炙人口的《红色手推车》、《春天与一切》、《农夫》等经典之作,诗人还夹诗夹议,突破传统诗集的模式框架,采用蒙太奇的手法,将大段的散文嵌入其中。与后期史诗《帕特森》中更具随意性的散文、书信的嵌入不同,在《春天与一切》中,更多的是威廉斯对“影响的焦虑”的着力克服,以及诗人对诗歌创作的颇富个性的思考。其中,尤以“想象”居于主导。“想象,挣脱了‘技艺’的桎梏,走在前列!”〔2〕185我们姑且以这部诗集的开篇之作,也是与诗集同名的作品《春天与一切》(Spring and All)为例〔2〕183,看威廉斯是如何鼓想象之翼,于时空交错的种种并行对立中,展开着此番春之旅程(注:文中《春天与一切》一诗的译文均依据赵毅衡先生的译文改译而成)。

旅程伊始,有两点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其一,与诗集中的其它片断式诗歌相比,《春天与一切》这首诗的语篇衔接显然较为完整,结构上与传统叙事的“起承转合”颇为近似;其二,这首诗被置于诗集的开篇,且与诗集同名。这不免令人心生疑问,诗人是否想以此为序,宣告自己的某种创作意图或创作理念?还有,诗歌的标题《春天与一切》中的“一切”所指为何?在此还是暂且以现象学的视角“悬置”此问题,看是否能在随后的春之旅程中得以解答。

对春天,威廉斯比常人更怀有一份敏感和特殊的情结。这不仅因为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和重获生机,更因其职业使然。与身为保险公司经理的华莱士·史蒂文斯一样,诗歌创作只是威廉斯的副业。终其一生,威廉斯都在其家乡——美国新泽西州的一座名叫鲁瑟福德的小镇上行医。这个地区每到冬季都是病患激增。因而,作为镇上为数寥寥的医生之一,一到冬天,威廉斯就会格外忙碌。在《自传》中,威廉斯这样坦言道“:我从没休过一个冬假。……对于医生,冬天是难熬的时期。而到了春天,世界就彻底不同了。”〔3〕11的确,对忙碌了一冬的威廉斯来讲,冬去春来,季节的更迭交替更令其分外的感动与欣喜,“三月是我钟爱的月份,它带来知更鸟的第一声啼啭;在捱过了漫漫的冬季行医之后,此刻我的存在就只为迎接春天的到来。”〔4〕

作为全诗并行对立的两大主体——冬与春,就这样在诗人敏锐的眼眸中,在“去传染病院的路上”渐次地呈现出来。此外,不容忽略的另一事实是,1923年此诗发表之际,正值艾略特的《荒原》红遍大洋两岸的诗坛。对《荒原》,威廉斯有着强烈的抵触和排斥,他认为“这(指《荒原》)不啻对我们文学的一场毁灭性的灾难。”〔3〕146艾略特的学院派文风与威廉斯的诗学信仰背道而驰,而昔日与威廉斯志同道合的诗友们也都纷纷背离当初的信奉,转投艾略特的麾下。这无疑使平日里本就难捱的冬季更平添了几许寂寥和肃杀。从现代格式塔心理学的角度讲,人与对象具有“异质同构”性,冬末的萧索势必强化诗人悲凉的心境。而诗人此行的目的地又是“传染病院”,这禁不住使人联想到艾略特的《荒原》那极富传染力而又具有“毁灭性”的现实感召。故而,诗人于开篇写道:“在汹涌的蓝色/层云下面/冷风——自那/东北方赶来。远处,那/片泥泞的荒野/野草枯黄,有立有伏”。

此刻,诗人踽踽独行,伴随其左右的,唯有遍布于苍穹大地间的“冷风、荒野、死水、凋叶、无叶的藤”,而那“有立有伏”的枯黄的野草以及那“如叉状、直立、枝桠丛丛纠结”的灌木小树,又恍若遍野的陈尸,凸现出冬末死气沉沉的图景。这里,不难发现,作为诗歌的主体——“人”在全诗中始终处于缺席状态,在场的只有“物”的客观呈现。这也正是威廉斯客体主义诗学观“没有思想,除非在物中”(No idea,but in things.)之精髓。

“没有思想,除非在物中”最初出现于威廉斯1927年发表的抒情诗《帕特森》中。尽管威廉斯从未撰文专门阐释这一诗学思想,但事实上他的很多诗学话语都是以此为轴心展开的。譬如在《精妙》一文中,他将艺术作品划归为两类,一类是“象征”,即“物有所指”(to mean something),指向一种想法、思想或一类叙说。“这些是打上不同历史时期记号与标明时代思想的事物”,它们“属于生活,属于哲学,但艺术与此毫无关联”。而在威廉斯看来,艺术作品并不应为思想所强暴,而应“物无所指”(It means nothing.):“千真万确,艺术作品无所指向。无所指,除非它自身,这当然自有其意义。”〔5〕119这里“,物”本身即为独立的存在者,诗人需要做的,只是用语词“记录物”,使之在自行言说中显现存在。正像威廉斯后期表述的那样“:没有必要解释或比较。……作为诗人,我们能做的,就是说出我们的亲眼所见,同时,让剩下的自行言说。”〔2〕305

如果说诗歌的上篇是诗人置身于苍茫大地的现实空间中,借助于“物”的呈现所低吟的冬末死亡序曲。那么,自第四诗节始,诗人的想象则占据主导,在似幻似真的想象与现实中,春天俨然若新生儿,尽管“看来毫无生命”,却开始“昏睡般缓缓接近”。

作为一位行医数十载的医生,由威廉斯接生的新生儿可谓不计其数。这就难怪,在冬日肃杀的表象背后,身为医生的威廉斯已敏锐地察觉到,春天一如待产的婴儿,在大地的产道里缓缓地开始蠕动。没有什么比期待全新生命的降临更令人激动的。此时此际,诗人的想象已然插上自由的双翼,飞离现实,在时间的隧道中翱翔。威廉斯在其后的文中对此的解释是:“充满想象的诗人会使自己从事物的观察中退出,留待以后再写。他会在那儿欣赏、品味、参与到想象的自由世界中。”〔6〕

而此刻,在诗人驰骋的想象中,新生儿或春天已然降临:“看来毫无生命,春天昏睡般/缓缓接近——”,并且,“他们赤裸地进入新世界,/全身冰凉,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在进入。而周围/依然是熟悉的寒风——”。这里“新世界”(the New World)一语不禁使人联想到威廉斯在其散文集《美国性情》中感慨美洲大陆的发现之始:“这个全新的世界,就这样亘古地不为人知地为历史所湮没。”〔2〕207此外,保罗·玛丽安妮的关于威廉斯的权威传记《赤裸的新世界》也语出于此。在该书的序中,玛丽安妮盛赞威廉斯为“一位非凡的改革者,……他与惠特曼、史蒂文斯一道,构成了我们熟知的美国诗歌的疆域。”〔7〕事实上,早在1913年与当时《诗刊》主编哈丽特·蒙罗的通信中,威廉斯的诗学抱负就已展露无疑。他毫不讳言自己必将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尽管目前只是“一粒新植的种籽,但这粒种籽最终必将蓬勃充沛地生长,覆遍田野。”〔8〕倘若将此“种籽”植入该诗的春之意象中,不难看出,诗歌的下半部与其说是威廉斯的春之礼赞,毋宁说更像其公布的诗学宣言。

在接下来的诗行中,诗人将全部的想象浓缩在一株植物——野生胡萝卜上,用外科解剖式的细致,将野生胡萝卜的生长纤毫毕现地放大、呈现出来:“今天如草状,明天/野胡萝卜那坚挺的卷叶/逐一地被廓清——/越来越快:明晰,这叶子的轮廓”。这不由地使人想到威廉斯的另一首花诗——《安恩女王的饰带》(QueenAnne’sLace)。这里所谓“安恩女王的饰带”实际上就是指生长于美国北部的一种野生胡萝卜。在这首诗中,威廉斯讴歌了野生胡萝卜那不可低估的“力量”,尽管看似其貌不扬,“她的躯体不如银莲花瓣/那样白而光滑”,但“每个都深达底部/直到整个原野都化为/白色的欲望。”〔2〕162这里,野生胡萝卜那旺盛的生命力不仅“深达”地壳的底部,更拓延至“整个原野”。

威廉斯的研究专家斯蒂芬·泰斯格特曾说:“威廉斯如此频频地转向种籽、树叶、花的意象,所暗示的是更大的‘思想’或感情层面上的认知。”〔9〕倘将《安恩女王的饰带》与《春天与一切》这两首诗进行互文解读,或许可以更为明晰地梳理出诗人的某种“‘思想’或感情层面上的认知”。

作为一株生长在美洲大陆上普通得无以复加的野生植物,很明显,诗中的野胡萝卜被诗人赋予了某种超验的色彩及多重的语义功能。它既是《春天与一切》中报春的信使,又在《安恩女王的饰带》中,拥有超凡的“力量”,恣意生长,蔓及整个原野,即便连“草也无法生长在它的上面”。联想到上文提及的威廉斯与蒙罗的通信,不难觉察出,这里的野胡萝卜形同一个象征符号,似是暗含着诗人对自己诗学“力量”的自信与期许:它必将由一粒不起眼的种籽成长壮大,最终蔓延、遍及整个原野!此外,这一意象的运用似乎也是威廉斯对自己提出的“地方的才是唯一普遍的”诗学观的形象诠释。

在《法国绘画》一文中,威廉斯区分了“偏狭的地方主义”和“广义的地方主义”两个概念。在他看来,那种将自己禁锢在某一狭窄地域内的偏狭的地方观念是不足取的。他所主张的,乃是“广义的地方性”:即广泛而自由地接触和吸收一切有利于自身发展的思想。就像法国现代派的那些绘画大师们,他们多渠道地从日本、意大利、西班牙的绘画中汲取创作技法,来提高和丰富自己。但威廉斯同时也指出,这样做的前提是艺术家必须坚守自己的本土理念。唯如此,才能在固守本土特色的同时超越自身局限,以获得普遍性的广泛的意义〔5〕23。

而诗中的野生胡萝卜或曰“安恩女王的饰带”则恰好兼具这一广义的包容性。从字面上,不难看出,“安恩女王的饰带”应为一外来语。据百科全书的记载,该植物的确并非产自美洲,其最初的生长地为欧洲,后被人带入美洲,进而在这块大陆上繁衍并进而“本土化”。这恰与威廉斯的身世颇为近似。威廉斯的父亲是典型的英国人,母亲是波多黎各人,与庞德、艾略特和史蒂文斯这些第四代美国人相比,威廉斯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在美国的第一代美国人。但颇具嘲讽意味的是,恰是这所谓的第一代——威廉斯们终其一生立足于美国的现实本土搞创作,而自诩为第四代美国人的庞德们却流落他乡,埋首于欧洲的故纸堆。如此说来,威廉斯是否在借野生胡萝卜这一并非纯粹意义的美国“本土化”植物,来寓指自己的身世和诗学信仰?倘真如此,这株普通至极的野生胡萝卜所承载的语义是何等的丰富和多元化!事实上,这也再次印证了威廉斯的诗学观“没有思想,除非在物中”。“思想”并非由诗人预设,而是在“物”的“自行言说”中自行显现。

在诗的末尾,诗人的思绪再一次起伏于现实与想象之间:

可是此刻,只是赤裸而高贵地

进入——然而深沉的变化

已经来到:它们扎住的根

往下紧攫,开始醒来

现实中冬之落寞和春之“赤裸”与想象中“深沉的变化”相交织。诗人的想象甚而穿透地表——“它们扎住的根/往下紧攫,开始醒来”。这里的“根”是野生胡萝卜的根?还是春天的根?是威廉斯的想象之根,抑或其诗学宣言之根?诚如诗人在该诗的上文所言:“我们(只要你阅读)从今往后如兄弟般紧紧相拥,这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接触典范。我们是一体。无论何时我言及‘我’,我也意指‘你’。因此,作为一个整体,我们一同开始吧。”〔2〕178就像诗歌末尾的句点缺失一样,那无限绵延的句意似乎也暗含着诗人的邀约——希冀读者的参与,共同建构诗歌的意义。

〔1〕Jay Parini,Brett C.Millier.,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395.

〔2〕Walton Litz,Christopher MacGowan.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ume I(1909-1939)〔M〕. 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6.

〔3〕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Autobiography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7.

〔4〕Webster Schott.William Carlos Williams:Imagination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0:29.

〔5〕Loewinsohn,Ron.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Embodiment of Knowledge〔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4.

〔6〕William Carlos Williams.In the American Grain〔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25:7.

〔7〕Paul Mariani.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New World Naked〔M〕.New York:McGraw-Hill,1981.

〔8〕William Carlos William.Selected Letter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54:25.

〔9〕StephanTapscott.AmericanBeauty:WilliamCarlosWilliams and the Modernist Whitman〔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41.

An Explorative Analysis of Poetry Ideas in Spring and All

LIANG Jing1,WANG Jianqi1,ZHOU Mai2
(1.China Jil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2.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Similar with other poems written b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Spring and All means a lot in spite of its conciseness.This paper aims,by means of the imagination approved by Williams,to explore his unique poetics like"No ideas,but in things"etc. During the course of such journey between winter and spring,death and rebirth.Meanwhile,this poem is also like an invitation to readers in hope that readers can participate and construct the meaning with the poet together.

Spring and All;William Carlos Williams;imagination;poetics

I1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2345(2010)11-0035-04

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Y200909267);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课题(2010B29)

2010-06-25

2010-09-09

梁晶,讲师,主要从事英语诗歌及诗论研究.

(责任编辑 党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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