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中的映现及其意义

2011-08-15 00:42李淑霞田忠辉广东商学院中文系广州510320
名作欣赏 2011年6期
关键词:诗学话语形式

⊙李淑霞 田忠辉[广东商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320]

《废都》中的映现及其意义

⊙李淑霞 田忠辉[广东商学院中文系, 广州 510320]

从历史诗学角度说,在“母题”到“从形式中理解内容”之间有一个关键的历史话语与当下话语的沟通问题,它体现在文化语境的时间性和当代性之中。只有将形式的意义放在时间性和当代性中去理解,才能从历史的天空中寻找到历史诗学研究的意义。在本文中,作者通过对《废都》文本中“映现”的揭示,将会证明,巴赫金以下的论断是正确的:“程式化的形式(熟悉的内容),是通向新的、尚不为人知的内容的必要桥梁。”由此,本文从《废都》的映现中生发出来新意,认为《废都》的形式意义在于文人经典形象映现、言说策略映现和文本意蕴映现三个方面。

《废都》 历史诗学 映现 形式意义

维谢洛夫斯基在其历史诗学中通过对俄罗斯诗歌的历史考察提出了文学发展具有一种稳定的规律性——“稳定的诗歌形式”,而不同时代的文学家们又以自己的创作充实演变着这些格式,他说:“无论在文化领域,还是在更特殊一些的艺术领域,我们都被传说所束缚,并在其中得到扩展,我们没有创造新的形式,而是对他们采取了新的态度。”①

巴赫金继承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的观点指出:“内容是新的,而形式则是程式化的、凝固了的旧内容(熟悉的内容)。形式是通向新的、尚不为人知的内容的必要桥梁。形式曾经是熟悉易解的、凝滞了的旧世界观……形式似乎是一种隐含的内容;作品的内容展现出已经蕴含在形式之中的内容,而不是把他们作为某种新的东西,以个人创作的首创方法创造出来。因此,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先于作品存在。作者并没有虚构出自己作品的内容,而只是发挥了已经蕴含在传说之中的东西。”②

当然,形式显现内容并不是简单的直接展现。尽管维谢洛夫斯基和巴赫金的“母题”③说给予了一定解答,但是,在从“母题”到“从形式中理解内容”之间尚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即历史话语与当下话语的沟通问题,它体现在文化语境的时间性和当代性之中。只有将形式的意义放在时间性和当代性中去理解,才能从历史的天空中寻找到历史诗学研究的意义,否则,无论是对理论的阐释还是对文本的解读,都只能走向偏颇。或者是成为凝滞和僵化的只是重复解读“母题”的单纯技术工作,或者是走向没有历史现实性的无穷的消解和颠覆。在本文中,我们通过对《废都》文本中“映现”的揭示,将会证明,巴赫金以下的论断是正确的:“程式化的形式(熟悉的内容),是通向新的、尚不为人知的内容的必要桥梁。”

那么,什么是映现呢?我们在此借助解释学理论,专指一种作品呈现方式,它更强调读者参与的作用,具体体现为以源于作品的读者反映的呈现。这里我们以电影语言的画出画入为参考来认识映现:我们知道,电影中的画出画入是蒙太奇的一种手段,是使电影片段接续的一种方法,它呈现为一种时间上的关系。我们这里的映现则是指小说中故事的空间联系,但不是一种结构上的空间联系,而是指一种历史意义上的空间联系,一句话,映现是由一种意义的象征来回忆或召唤另一种历史话语的呈现方式。在读者阅读作品的过程中,当下文本与其所内涵的历史话语意义混融呈现、互相唤起,使得作品意义呈现出历史回应状态。映现不同于中国传统文论话语中的“用典”和“影射”,他们似乎很相似,却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用典”和“影射”具有较明确的话语来源或者话语指向,而映现则是指一种文化氛围的整体感觉,映现是通过整个的语言特色、文化感觉来体悟的,具有一种模糊性;其次,“用典”和“影射”更主要的是还原典故或原型的话语内涵,而映现则只在于提供一种整体的文化感觉和强化这种文化意蕴的提示作用;第三,映现更注重阐释主体的理解,更强调映现对话语内涵予以唤起的形式性意义。总体来说,映现是一种介于事实与历史感觉之间的言说氛围,起到一种形式唤起功能,是一种形式因素。映现像一种色调,给我们提示文化的归属感,“映现”不仅是传统意象的再现,而且具有一种模式的意义。在《废都》中,潜在的结构是传统的现代映现,透过历史的意象,唤回的是历史语境的多重联想,就像完型填空,现代生活在一系列富于经典性回忆的意象中填充结构,在历史的天幕中充实着现实内容,这样一种结构实质正是《废都》这一书名所潜在蕴藉的对应意义,也正是这一映现结构所蕴含的历史话语意义的丧失,才有“废都”这一主题。映现的功能是借助“陌生”提示“已有”,借助“已有”呈现“陌生”;映现的本质则在于借助形式展示事实。映现小说实质是带有传统话语内核的现代故事,它具有文化接续的意义,接续传统的文化含蕴和话语指向,在《废都》中,典型的明清话本小说风格指向了时代和文人的迷惑。其中故事和语言具有明显的映现特点。

以往对《废都》的阐释,多从文本本身出发,注重其文化意义的阐释,特别是把焦点集中在有关性的描写上,这显然是一种以热点代替重点的研究,是一种误读。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废都》恢复了中国“闲书”传统④,这种观点很有见地,看到了《废都》中蕴含的历史诗学意义,但是又存在偏颇,这种观点没有进一步看到《废都》只是继承了中国传统闲书的形式因素,实际上《废都》文本已经超越了闲书传统,而是传统闲书的映现,它在话语含义上走向了普遍化的哲理性精神追求,已经远非茶余饭后的街头巷语、道听途说。但是,《废都》的新意却是在映现中生发出来的,简单来说,主要体现在文人经典形象映现、言说策略映现和文本意蕴映现三个方面。

第一,文人经典形象映现

《废都》中的人物具有典型的中国才子型士大夫特点,作者明显地要使人物接续明清世俗小说的传统。《废都》以庄之蝶的文化身份为核心,描写了其社会交游,吟诗弄赋,与众多女性的婚姻感情纠葛。在文本体现中,通过景雪荫状告编辑部所写庄景之恋的文章这一贯穿全书的主线,结构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庄之蝶与牛月清、唐婉儿、柳月、阿灿、景雪荫和汪希眠老婆等人的关系;一条是庄之蝶与孟云房、四大名人等所谓社会名流的交往。从围绕这两条线索发生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明清话本小说的相似内容:狎妓纳妾、舞文弄墨。很多人看到了《废都》的这一特点,特别强调其与《金瓶梅》的相似关系,吴秀明教授在其《三元结构的文学》⑤一文中写的“在总体结构上《废都》与《金瓶梅》非常相似”就揭示了这一点。

在人物的精神状态上,《废都》也有与明清世俗小说相似之处,人物呈现出一种反传统的、非诗化的、畸形表达的状态。明清之际,由于思想的激烈变化,导致了人物身上出现了精神的盲目和断裂状态。《废都》中人物命运的悲惨结局,包括庄之蝶在内的所谓四大名人、孟云房以及那些女性形象都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一点与《红楼梦》的结局极其相似。庄之蝶的命运甚至不如贾宝玉,贾宝玉最后遁入空门,可是庄之蝶连空门都无法进去,他想的是在“意境清妙”之处,与慧明这等女子对坐一室,谈玄说道,是其忘掉声名的一种虚想,空门在他心中不是宗教情怀,他没有宗教情怀。尽管《废都》也写和尚尼姑,也写孕璜寺清虚庵,它们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形式意义,这是《废都》不完全同于《红楼梦》中的轮回因果宗教思想的地方。

第二,言说策略映现:市井、神魔和士人风格

首先是鲜明的世俗风格,这主要表现在作品的市井特色上。《废都》的受众群体具有广泛性,因为作品更多的是写人的日常生活,也反映出大众的基本情感与欲望,更符合大众的口味。作品中围绕庄之蝶所表现的本能欲望和性爱对当下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有反叛性,因此这也是这部作品普遍受到关注的原因。贾平凹曾说:“《废都》写的是老俗的故事,既然是日常生活,具体地写了吃、穿、玩等琐事,性的事不写是不真实的。这是题材决定的。”⑥

通俗和欲望正是市井社会的真实写照。在语言方面,贾平凹擅长使用富于民族传统特色的西北方言,这种语言与明清小说语言非常接近,我们在阅读过程中通过这种联想,暗示了明清的市井风格。最突出的是贾平凹使用了一种更为形象的符号语言——省略的“□□□□□□”。“□□□□□□”并不是明清小说所特有的,而是明清小说的所谓“洁本”所特有的。因此“□□□□□□”在此只有寓意,而无实指。但是,作品一经发表,其含义就非作者可以左右,作品的含义就变成了理解的含义,就掌握在了具体阅读者手中。因此,那些从“□□□□□□”中看出了一些什么的人,不过是在检验自己的“前理解”罢了。如果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那么,它们的意义就在于唤起你的欲望,照亮你的所想。可是,对于我们的研究来说,这些“□□□□□□”则意味着一种十分醒目的通俗化文学的标志,仿佛是敞开的欲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读者。通俗化的另一个特征是反主流社会性,在《废都》的语言描写中,可以体现这一点。某种意义上说,对那个拾垃圾的老头的描写呈现出民间立场,它是大众情绪的一种宣泄。在明清小说中,这种对主流社会的尖刻讽刺和批判也时有所见,特别是晚清那些谴责小说,《废都》的描写令我们想起它们。

其次,神魔异兆也是一种通俗性因素,一些异兆实质上是一种隐喻性语言,是在借怪异和神魔言说现实的荒唐。在《废都》中充斥着异兆、寓言和谶语。

一开始,文本就展示了异花和四日并现的异兆现象。作者并没有直接指出养异花的两个人是谁,但从阅读中我们知道这两个人是庄之蝶和孟云房,这种暗藏的笔法仿佛是一个隐喻,暗示着庄之蝶的命运。这种奇异现象给整部作品确立了一种似幻似真的笔调,如庄子梦蝶,不知谁是庄子,谁又是那蝶?作品中描写的那无人影的照片也颇怪异,我们不像在阅读20世纪的人写的作品,倒仿佛是在阅读《聊斋志异》了。

作品中牛的形象是一种寓言的写法,牛的思考实际是一种质询语言,这头牛好像是一个超脱世俗的哲学家,在考问世俗中的芸芸众生,这是作者的创造。但我们如果深入考察,也可以发现这是对先秦庄列散文的一个遥远接续,庄子、列子很喜欢以寓言来言说哲理,这里对牛的写法实质上是一种寓言式的写法。

谶语则表现为半人半鬼的老太太的言行(坟地死人争吵托梦的灵异现象)和孟云房的卜卦。老太太仿佛是一个通灵人,在与鬼魂对话,她能够看到世俗人们的荒唐和荒诞。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作者所赋予的,但是这一人物的安排颇有明清神异小说的味道。中国缺少宗教审判精神,源自古典小说传统的神异故事却能起到警示世人的作用,这是贾平凹继承传统的地方。孟云房的卜卦明显因袭了《红楼梦》的传统,但没有《红楼梦》成功,《红楼梦》毕竟是千锤百炼的作品,《废都》的创作时间还短,没有《红楼梦》那样严密和精深。

再次,《废都》中大量出现了与文人相关的器物和道具,它实际上是一种象征性语言,象征着士人的文化角色。从这些象征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出明清才子型士人的影子。这里浓墨书写的有琴棋书画、埙、铜钱、铜镜、唐仕女像等等。

第三,文本意蕴映现

《废都》中对庄之蝶的结局的处理出现在车站。车站是一个具有终了和迷茫含义的意象,它象征着寻找,但庄之蝶没有寻找,在作品中,他还没有逃离车站,这是一个绝对悲观的结局,一种彻底的迷惑。《废都》中多次写到筵席的场景,这种以筵席的方式展开故事,总有一种热热闹闹的感觉。但是,故事的最后结局却是悲惨的,作品中的人物下场几乎都是悲观的。庄之蝶“双目翻白,嘴歪在一边”便没有了下文,唐婉儿被其丈夫抢掠回家惨遭殴打,牛月清离家出走不知所终,柳月嫁给市长的残疾公子却自愿沦为酒吧小姐,孟云房练功卜卦炼成了独眼龙,又远去新疆继续走火入魔,四大名人死的死,活着的或者倒卖假画被有关部门追查,或者装了一双狗眼,只有小闲人周敏最后为大闲人庄之蝶揭开脸上的报纸,看到荒诞和迷惑的无情,这是一种典型的宴席散了的终了模式。这种模式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红楼梦》中一曲《好了歌》勘破人间事态,它最后展示的贾府的家破人亡给出了宴席已散,人去楼空的悲凉感,这种感觉,正是一种典型的结局模式。从《废都》的人物命运中,明显可以看到相似的结局,可以说,《废都》正是对《红楼梦》这一模式的继承,成为一种映现的形式因素。这种模式的继承能更有效地映现出《废都》的主题,使我们在文本描述和形式映现的话语中体悟意蕴。

映现从文本呈现的角度来说,是一种形式因素,犹如心理学中那张著名的“少女和老妇”的变换图像一样,每一方都是互为背景的,而当我们把焦点对准其中之一时,另一方却不在我们的视线中,而成为完全的背景,可是另一方并未消失,而是隐藏,他们是前台和后台的关系,对它的欣赏是当下性的,在我们欣赏的整个语境中,前台和背景是一种共谋的关系,互相“映现”,因此,映现强调主体生成的作用,追寻的是一种和谐关系,在和谐中无限增大意向的意蕴空间,它导向一种艺术意义的整体互证生成,因此,在此“映现”与历史语境召唤又是相关联的,“映现”的生存依据恰恰是历史语境的召唤,这和中国传统的思维规律相关,它不仅是形式的遗存,更是“思祖宗成法”以古证今的惯性使然。由此,“映现”引导我们走向更深的文化思考,即传统的艺术形式不仅是在表达艺术世界,它更是传统经典话语在不经意之间的悄悄言说。从哲学指向上,映现超越文学研究层面,本质上成为文化话语的一种表现方式,是人对外在的一种理解方式,透过小说形式使我们看到了文化的含蕴,由之,艺术形式也就具有了文化话语的召唤功能,对艺术形式的研究就具有了通向意义解读的重要意义,在此,形式的研究与意义的追寻有机地结合了起来。

① 夏宪忠:《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第37页。

② 夏宪忠:《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第38页。

③ 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④ 李泽厚:《世纪新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11页。

⑤ 吴秀明:《三元结构的文学》,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⑥ 《中国作家访谈录》,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本文系广东商学院2007年度引进人才科研启动项目《怪力乱神:中国小说话语传统的异在精神研究》(批准号:07YJRC16)研究成果

作 者:李淑霞,广东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硕士;田忠辉,广东商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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