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总在现实后
——论毕肖普诗歌的“非个人化”风格

2011-08-15 00:42吴远林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11年6期
关键词:个人化诗作人文

⊙吴远林[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灵魂总在现实后
——论毕肖普诗歌的“非个人化”风格

⊙吴远林[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本文拟从毕肖普诗歌的“自然式”艺术描写和自然描写背后的“人文性”关怀两个角度论述诗人的“非个人化”修辞风格。毕肖普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经常隐匿自我身份和情感,以“缺席者”的姿态来客观冷静地描摹自然,通过“隐喻性”表达和“象征式”想象来实现对现实人生的“人文性”洞察和形而上的思考,体现了“灵魂总在现实后”的主题。

毕肖普诗歌 自然式 人文性 非个人化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美国现代著名女诗人,诗集有《北与南》(1946)、《一个寒冷的春天》(1955)、《旅行的问题》(1965)、《地理学Ⅲ》(1976)、《新诗》(1979),这些诗作以其“自然式”的描写技艺、深厚的“人文性”关怀奠定了诗人在美国诗歌史上的杰出地位,她也因而被约翰·阿什贝里誉为“作家的作家”①。

然而,毕肖普生前并非星光闪耀,她既没有大量的诗歌,也没有“非常重要”的诗作,加上大部分时间在旅行,因此不被当时文坛所倚重,但这并不表示毕肖普默默无闻。近年来,随着批评界的逐渐关注,诗人开始从边缘走向中心,在美国文坛引发了“毕肖普现象”②。的确,“毕肖普是一个最容易被遗忘却又最值得尊敬的诗人”③。毕肖普诗歌既立足于美国诗歌传统又超越传统,形成了独特的“非个人化”艺术风格,即在诗歌创作中,诗人隐去自我的身份和情感,以“不在场”的姿态,采用客观冷静的笔法,通过对现实的“自然式”描绘来洞察现实背后的深刻的“人文性”,从而完成人性的关怀、感悟人生的真谛。本文拟从艺术描写的“自然式”和描写背后体现的“人文性”两个角度论述毕肖普诗歌的“非个人化”艺术风格。

一、“自然式”描写技艺

毕肖普幼年丧失父母,自出生起就漂泊流浪,终生病痛缠绕,长期与酒精为友,扭曲的性爱生活粉碎了诗人对现实的梦想。但是,敏感的天性、生活的不如意成就了毕肖普的诗歌创作,她渴望用“自然式”的描写,去装饰自己现实的梦,以“非个人化”的修辞风格来回应时代和个人的巨大压力。

毕肖普的诗歌,“不是因其抒情性,而是因其描写性”④特征而独步文坛。毕肖普大多数诗歌写景状物,笔法客观自然、不着个人痕迹。如清晨一缕阳光照耀下的湖面,“挂在我的船边,一半露出水面的”大鱼,吹着竖琴的少女,塞尚那一钵美味可口的鲜桃,梵高那绿油油的麦田等,这些“自然式”写实画面体现了诗人高超的描写艺术。

首先,超然的“自然主义”写实技法。与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强调诗歌应描写自然,抒发个人情感不同,毕肖普的诗歌创作大多冷静客观、超然物外,对自然的描绘,直面事物本身,直觉式地呈现事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诗作《纪念碑》中对纪念碑的描写:“现在你能看见纪念碑吗?它是木头做的/有点像箱子。不,有点像/按大小顺序排列的许多箱子/一个叠着一个。/每一个略微变圆,这样/它的角尖就轮流转向/下面一个的角和侧面。”⑤这里,毕肖普沿袭了惠特曼《草叶集》中描写自然的优秀传统,但拒绝了惠特曼式自我情感的宣泄。

毕肖普“超然”的写实技法在其代表诗作《鱼》中有着集中体现。诗人以超然的态度,运用精细的自然主义描写技法,让我们近距离、由表入里地观看鱼:“我想到那羽毛般/塞得满满的粗粝白肉,/那些大骨头和小鱼刺,/他那油光的肠子上的/生动的红色和黑色,/还有像一朵大牡丹似的粉色的游动鱼鳔。”诗人如同解剖学式的描写,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一条鲜活的鱼随之映入读者眼帘。

其次,工笔式的细节刻画。毕肖普观察万物,眼光独到,重视对事物的精雕细刻,诚如路易斯·伯根的评论,毕肖普拥有“一个自然主义观察家的精细和准确”⑥。为了保证细节的精确、清晰和传神,毕肖普诗歌重视挑选细节。在《布里多尼海峡》中,诗人细致地描写了校舍的旗杆:“今天旗帜可没有在旗杆上飘,/那根旗杆是用斧子粗糙地劈出来的,/顶端有一个白的瓷质门把手。”在《奥尔良码头》中,诗人则努力捕捉早晨七点巴黎城市的黯淡,“一片硕大的灰色橡树叶点亮更黯淡的灰色”,塞纳河上“一条巨大尾迹的每艘驳船”等,这些细节的描绘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除了对细节的挑选外,诗人还赋予事物以精确的命名。还以《布里多尼海峡》一诗为例,远望布里多尼那高高的“鸟岛”,是“西伯克斯”和“赫特福德”,那里的鸟,有“尖嘴雀”和“角嘴雀”,那“层层叠叠的杉树间”是“云杉”和“杜松”等。诗人冷静漠然、近乎白描的表现方式增强了诗歌的自然性和客观性效果。

毕肖普曾称赞玛丽安娜·莫尔“观察精确,能够把自己完全融入客体之中,并用心去思考客体本身”⑦,这也反过来佐证了诗人对诗歌创作的客观性和精确性的喜爱与尊重,她相信细致的观察、细腻的描绘是诗人进行客观创作的前提。

第三,强化“连续画面”的视觉效果。毕肖普的诗歌由“画面”而非内在结构来构建,莫尔把这种方法命名为画面的“列举描写”⑧,即把一系列的画面放在一起给人以全新的视觉享受,它是毕肖普追求客观性诗歌创作的结果。如在《佛罗里达》诗作中,我们可以感受那“华丽而扭曲的唐纳雀”、“无助而温和的巨大海龟”、“长着宽而扁的嘴的鹈鹕”等一幅幅视觉画面。如在《一个寒冷的春天》《大幅拙劣的画》《纪念碑》《小习作》《海湾》等诗作中,诗人想象丰富,思维极为活跃,画面一幅接着一幅。这些诗歌没有太多的言外之意,正如路易斯·伯根所说,毕肖普的这些诗歌“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负担”,更没有抽象的道德说教色彩。

诚然,画面的挑选和安排具有个人的艺术取向,但诗人力图掩饰自己情感倾向,甚至有意打乱画面的顺序和组接规律,呈现出一种典型的“非个人化”诗歌风格。如在《2000多幅插图和一个完美的和谐》中,诗人冷静几乎漠然地描写马拉喀什、罗马、墨西哥等地方的细节:“进入圣琼斯的海峡/那触及得到的羊咩传至轮船。/我们看着它们,微微发红,跳上悬崖,/周围是浸透雾霭的杂草和蛋黄草。……/在墨西哥濒死的人躺在/蓝色的拱廊里;那死火山/闪亮得就像复活节岛百合。……/在马拉喀什的妓院里/长了麻子的小妓女/在她们的头顶平衡着茶盘/还要跳肚皮舞。”读完诗歌,我们仿佛已伴随诗人去远行,身临其境,备受震撼。

我们承认,毕肖普诗歌也偶有少量传情达意之作,但总体来说,毕肖普的诗歌以超然的姿态、自然式的描写和画面的视觉效果而区别其他诗人,其诗歌反对表现自我、张扬个性,提倡具有敏锐观察力的“非个人化”思维,成为了美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奇葩”。

二、深厚的“人文性”关怀

除了大部分描写自然、小动物之类的写景状物之作外,毕肖普也写了小部分表达“人文性”关怀的诗作,如《卡撒比安卡》《铁轨》《沙拉特的绅士》《爱情卧床睡眠》《莠草》《争辩》《早餐的奇迹》《公鸡》《巴比伦的盗贼》《巴西,1502年,1月1日》等十余首诗歌。这些诗歌前大半部分极尽描写之能事,只是在诗作的最后获得洞察和超越,引导人们对人性和人生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根据诗人洞察“人文性”的方式的不同,我们把她的这些诗作分为隐喻性的“人文观照”和象征式的“人文观照”两大类型:

首先,隐喻性的“人文关怀”。与当时的美国白人诗人,如创作嚎叫诗的金斯堡、写作忏悔诗的洛威尔不同,毕肖普诗歌常常采用“隐喻式”的艺术手法来表达对阶级情感与种族文化等问题的思考和关注。

毕肖普有一小部分诗歌,通过隐晦的手法暗示了诗人对社会阶级问题的关注。如在《早餐的奇迹》里,诗人通过对贫富两阶层人民生活细节的描写,有力地批判了少数富人阶层,给予饥饿的劳苦大众以无限的同情。一群人正站在某座阳台旁边,等待一个男人和他的仆人分发面包和咖啡:“仆人递给他奇迹的产物,/里面仅有一杯咖啡/还有一个面包卷,他将它搓碎,/于是随同太阳,在云层里——他的脑袋开始说话,/这人疯了吗?他在太阳底下/想干什么,高高地站在阳台上!/每个男人都拿到了较硬的面包屑,/一些人轻蔑地倒入河中,杯里只剩/一点咖啡,一些人站在四周,/等待奇迹的到来。”这里,诗人影射的是经济大萧条时期贫富两阶层的差距和对立,批判了“美国富足梦”的欺骗性,也揭露了宗教精神的虚伪性。

毕肖普也有一些旅行诗作,它是诗人面对异域文化和种族差异而创作的,体现了诗人对“文化”和“种族”问题的思考和观照。如在《巴西,1502年,1月1日》里,诗作前半部分描绘葡萄牙人眼中关于巴西的一幅美丽的织锦,其思考的出发点是建立在对异域的想象的基础之上的,在那里,西方的基督教徒发现了它并不熟悉的一切:“没有恋人在散步,没有凉亭,/没有樱桃好采,没有琵琶的音乐。”诗作后半部分则批评了欧洲殖民者把图画当做事物,把自己的观念当做现实的错误性的知识结构,批判了欧洲文化的盲目自大以及所谓的“优越”。特别是,当他们“撕开衣服穿上悬挂的布片,每人出去为自己抓一个印第安人回来,那些疯了的小个子女人一直哭喊着”,暗含着基督教文化的虚伪和丑陋,表达了诗人对“白色神话”的血泪控诉。

其次,象征式的“人文观照”。除了“隐喻式”的表达外,毕肖普诗歌还通过对事物的静思和观察,运用了“人文主义”的象征式想象来直接关注具有隐喻意味的“喻体”,表达了诗人对社会的洞察和形而上的思考。

譬如,在二战的触动下,诗人运用了“象征式”的艺术手法,创作了反战的诗歌《公鸡》,诗作寓意深远,表达了诗人深厚的阶级情感和浓厚的性别意识。“公鸡”在“钢蓝色的”黎明中,啼着“无法控制的、传统的”鸡鸣声,它策划着、统帅着:“对众多过着母鸡生活/被追求、受轻视的/妻子们的恐吓和命令;/从掉毛的喉咙口/发出无意识指令漂浮到/整座小镇。”诗人由近及远,批评公鸡小范围恐吓、大范围策划,它对“女人们”的命令,象征的是暴力、霸权,暗示了诗人对男性社会的强烈不满和对世俗婚姻的激烈反抗,同时也控诉了法西斯军国主义的横行霸道和混乱无序。“公鸡们,你们在谋划什么?”诗人问道:“你们有什么权利发布命令/教我们如何生活,/叫嚷‘这儿!’和‘这儿!’/把我们从无用的爱情、自负和战争中唤醒?”诗人的发问是对私人领域和社会领域的暴力的质疑和抗议,是“诗人对以男性中心主义的性别秩序的领悟和察觉”⑨。

除了对“公鸡”的个体性的“象征式”想象外,毕肖普的诗作《在鱼屋》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整体性的沉思。毕肖普通过细节的描绘和画面的联接,形成一幅整体式的想象图,“一个织网的老渔坐在古老的渔房面对着大海沉思着日夜的轮回、世间的一切”,凝聚了诗人对一切知识的形而上的思考。诗歌的前大半部分描写一幅海边的图景,整首诗宛若多个意象的简单叠加。直到最后,诗人把她的想法知识化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知识的性质。诗人这样写寒冷的海水:“如果你尝尝,它首先比较苦,/然后发咸,接下来肯定烧坏你的舌头。/它就像我们想象的知识:/黑暗、咸涩、清晰、活动、完全自由,/从世界那冰硬的嘴巴中/拖出来,总是源自岩石的/胸脯,泛滥又吸收,因为/我们的知识是历史的、流动的而且是涨满的。”诗人凝视眼前的海水,展开想象,思索知识本身,进入思想的层面,表达了诗人对人类、大自然、未知世界、死亡与时间等永恒主题的评判思考,体现了诗人的责任感和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

然而,无论是隐喻式的表达还是象征性的想象,诗人自始至终都是“不在场”的,但这并不表示他的诗歌没有情感,评论家詹姆斯·索斯沃斯也说:“毕肖普极有艺术才华和品味,语言凝练精悍,然而,诗人却不想被大家认为冷漠和缺乏情感。”⑩只不过,诗人巧妙地将个人感情融入创作的素材中,通过恰到好处的细节刻画和画面描写,去感悟和洞察现实背后的“人文性”,体现的是一种独特的“非个人化”的“人文性”情怀。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毕肖普诗歌既有对客观事物的“自然式”描绘,也不乏通过一些“写实”性的诗作来洞察现实背后深刻的“人文性”精神。但在几乎所有诗作里,诗人自始至终都是隐而不现的,她把个人的情感融入到对事物的客观、精确的描绘和鲜活、生动的画面之中,通过“隐喻性”或“象征性”的表达来实现对有限尘世的机警逾越,完成诗人的“人文性”关怀,体现出一种古老的“非个人化”艺术风格。诚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默斯·希尼所说,毕肖普诗歌“天性中苛刻多于狂热,即使完全向现象敞开,她仍保持冷静。……那种逼近事物的专注与准确性结合在一起,如此缜密地加诸事物之上,从而几乎蒸发了她的超然。……其独特的力量来自那种能将事实提升为一种崭新的修辞效果的古老天才”⑪。的确,毕肖普诗歌既立足于惠特曼、爱默生等前辈诗人开创的“关爱自然”的美国诗歌传统,又以其独特的“非个人化”修辞风格超越传统,因而成为了20世纪美国诗坛最重要的女诗人。

①John Ashbery,“Second Presentation to the Jury”,World Literature Today,1(Winter 1977),p.8.

② Travisano Thomas,“The Elizabeth Bishop Phenomenon”,New Literary History:A Journal of Theory and Interpretation,4(Fall 1995),pp.903-30.

③ David Kalstone,Five Temperaments,1977,Oxford University Press(USA),p.12.

④ Nancy McNally,“Elizabeth Bishop:The Discipline of Description Source”,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4(Jan.1966),pp.189-201.

⑤ 伊丽莎白·毕肖普:《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丁丽英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页。本文所引诗歌译文均出自这该诗选,下不另注。

⑥ “Verse”,New Yorker,XXII(October 5,1946),p.121.

⑦ “As We Like It”,Quarterly Review of Literature,IV,2(1948),p.129.

⑧ “A Modest Expert”,Nation,CLXIII(September 28,1946),p.354.

⑨ For a detailed discussion of“Roosters”in the context of World War II,see Schweik 213-41;see also Erkkila 125-28 for a discussion of the political and specifically lesbian dimensions of the poem.

⑩ James G.Southworth,“The Poetry of Elizabeth Bishop”,College English,5(Feb.1959),pp.213-217.

⑪ 西默斯·希尼:《数到一百:论伊丽莎白·毕肖普》,姜涛译,选自伊丽莎白·毕肖普:《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丁丽英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第23页。

作 者:吴远林,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比较文学系博士。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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