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勰与梁启超的文学趣味论审视当代中国文化

2011-08-15 00:44袁济喜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刘勰文学性梁启超

袁济喜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从刘勰与梁启超的文学趣味论审视当代中国文化

袁济喜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有着内在的承续性,从刘勰的《文心雕龙》到梁启超的文学批评,涉及重要的文学趣味论。文学趣味反映出特定时代的社会心理,是社会价值取向的显现。刘勰与梁启超处于时代变动与文学转变的年代,当时的文学趣味出现了浮靡的倾向,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以文学批评家的良知,对于当时的文学趣味进行了分析论述,透过他们的批判,可以审视中国当代的文化价值,对于我们重建中国文学的趣味论有着启示作用。

趣味作为一种与人生密切的审美范畴,蕴涵极深。大体说来,它类似于叔本华所说的自由意志,是生活之欲望的显现。中国古代没有近代文学趣味的范畴,但是关于“趣”的论述却是大量存在的,明代公安派袁宏道曾在《叙陈正甫会心集》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梁启超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一文中指出:“趣味是生活的原动力。趣味丧掉,生活便成了无意义。”他们都是从肯定人的自然生活欲望与文学价值的基础之上去看待趣味的。人生趣味是文学趣味的支柱,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一书中曾指出:“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因此,对于趣味问题应当结合中国古代文化来研究。

《文心雕龙》是一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诗文评论著作,它之所以活在今天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之中,是因为刘勰通过《文心雕龙》所揭橥的文学趣味与审美价值问题,也是现代中国人面临的共同问题,它与梁启超的文学趣味论可以互相参照。中华文化的一以贯之,如果借用《文心雕龙》的《时序篇》中所言,是时运交替、质文代变的过程。在这种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我们可以清晰地找到文学精神嬗变的线索,发现文学背后的人生问题。

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中,刘勰对于富有情趣的文学作品给予高度赞扬,而对于了无趣味的作品进行了针砭。刘勰在《时序》中赞美建安风骨:“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他还批评东晋玄言诗淡乎寡味、了无情趣:“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通过这两段文字的比较,我们便可发现刘勰揭示了建安文学与东晋文学不同的地方,在于时代风气的影响,显现出慷慨之气与清谈畅玄的风气,原因是共同的社会心理浸染下的产物。刘勰虽为僧侣,但却是一位充满着文学趣味的文学批评家。

作为近现代最有影响的政治人物与文化人物之一,梁启超的文论思想在这一点上与刘勰颇为相似。他也是力主文学趣味的提升,反对俗劣趣味对于社会与民众的毒害。显出中国传统知识阶层的良知与责任心。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梁启超总结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经验,融合西方美学思想,指出与人们审美活动和日常生活有关的趣味有三种,而这三种都是着眼于对于人的趣味进行提升,从而超越世俗的感官享受,进入境界的轸域。我们这里不妨将其与刘勰《文心雕龙》的理论比照一下,从中可以看出中国文学理论在看待文学趣味时的观点:

“第一,对景之赏会与复现。”梁启超认为无论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总有机会与自然相会,诸如水流花开,云卷明月,赏心乐事,只要品味出其中的乐趣与美感,就能忘却生活中的烦恼。同理,如果事后在脑海中复现这一类乐趣,也会得到类似的趣味。梁任公所说的对景赏会,类似于魏晋南北朝的山水赏会,《世说新语》中便保留有许多当时名士的山水赏会之轶事。刘勰《文心雕龙》中对之有许多论述。如《明诗篇》中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诠赋篇》中云:“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在刘勰的美学与文学世界,人与自然的亲会是生命趣味与文学趣味得以生成与提升的重要动因,是文学创作的直接因缘,显示出六朝人生趣味与文学趣味相统一的高风遗韵,这一点对于我们当今人类走出商业社会的支配,提升精神品质与审美趣味是至为有益的。

“第二,心态之抽出与印契。”这是说人们一旦遇到高兴的事便会越想越快乐,或者别人替自己说出来也会感到高兴。碰着痛苦的事,将其倾泻出来也会产生轻松的感觉。同样,说出别人快乐的事会增加自己的高兴,说出别人痛苦的事也会减轻自己的痛苦。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说道:“这种道理,因为各人的心都有个微妙的所在,只要搔着痒处,便把微妙之门打开了,那种愉快,真是得未曾有,所以俗话说叫作‘开心’。我们要求趣味,这又是一条路。”梁启超从心理学的角度,论证了趣味的第二类,实际上是心理宣泄,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感应,它需要相应的文化教养,故多在知识分子中流行,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理感应,这种趣味属于高级的趣味。刘勰《文心雕龙》中有《知音篇》,专门论述了知音的问题。汉魏以来非常强调鉴赏过程中的随心而遇,但刘勰从自己的现实遭际出发,强调高尚的知音趣味,他慨叹:“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在中国传统的诗学中,从孔子开始,强调诗可以群,审美与文艺应当成为人类心心相印,祛除孤独的精神渠道。中国古代文论强调作者与读者的知音相遇,以实现文学的价值。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特别强调艺术对于人类心灵的沟通作用,这种文艺趣味是人类的审美心灵的升华与交流。遗憾的是,当前的文艺唯知追求吸引眼球之功能,于是大众的审美趣味愈来愈低下,在盲目追求“好看”的背后却是精神与心灵的一无所有,这一点难道不应当引起我们的深思吗?

“第三,他界之冥构与蓦进”。对这一点,梁启超的看法与王国维比较接近,认为艺术与美的追求,来自于对现实的不满与痛苦的升华。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指出:“肉体上的生活,虽然被现实的环境捆死了,精神上的生活,却常常对于环境宣告独立。”人们往往借助于想象与虚构,通过美的创造进入乌托邦或天堂,人惟有在美的天堂中才是自由的,可以超轶尘俗的束缚。在刘勰《文心雕龙》中,对于美的世界是十分向往的,他强调在文学的精神想象空间中,可以创造出一个至美善至美的精神世界,刘勰由于信仰佛教,佛教人追求精神的超越,由此《文心雕龙》十分倡导文学创作中的神思遐想。《神思》中提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在《文心雕龙》的《物色篇》中刘勰提出:“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里用极美的语词描写出想象对于文学形象的虚构作用,这些都表现出对于梁启超所谓“他界之冥构与蓦进”的热情与向往,正是这种绝美的文学精神世界,支持着刘勰在当时世俗社会中的人格境界,从而给我们留下了《文心雕龙》这部文艺世界与精神世界相统一的经典,也启示着今天中国的审美现象。

中国文学是一条历史长河,古今汇通,川流不息。透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总结以下三点:

一、中国文学受时代与社会心理制约,人文性极强。刘勰《文心雕龙时序》通过对上古至南朝文学史演变规律的考察指出:“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尤其是时代与社会处于转变时期,新旧交替,道德文化处于真空时,文学趣味便直接成为深层社会心态的反映,在表面的趣味走向俗滥的背后,是人生的虚无与渴望。汉末古诗十九首的直抒胸臆,成为汉魏以来人生观的转变便是如此。中国当前处于转变时代,飞速发展的时代与社会的剧烈变化,使许多国人精神难以承受,几近崩溃。而道德文化的建设远远跟不上时代的需要。文化建设与经济发展的落差越来越大,于此同时,便是生命意志脱离了现性与道德的支持而呈现出欲望泛滥,趣味低下的景象,生活方式的低俗与恶劣便必不可免。及时行乐,纵任感官也反映到文艺趣味上面,出现了现实文艺现象的低级趣味横行而无人指斥的情况。而事实证明,趣味没有道德与理性的支撑,没有宗教精神的救赎,便容易走向深渊,这是甚以为忧的。

二、通过对于刘勰和梁启超文学趣味论的剖析,我们不难发现,中国历史上处于转变的时代,倘若出现趣味俗滥化的情况,是有其深层的原因在作用着的,对于当前中国文艺上的低俗趣味,是不能简单地用西方后现代主义来解释的,更不能用西方的趣味无争辩来一笑了之,而应当深入地通过分析不同的国情与历史文化传统来对待之。西方自古希腊以来便奠定了理性主义,工业革命后更是强化了这种理性主义,同时自中世纪以来的宗教文化根深蒂固,因而趣味有着强大的控制力,而中华民族是一个世俗民族,没有原罪意识,对于人的物欲与生活趣味是持肯定与放任态度的,主要通过世俗的儒家道德来“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农业社会的人们一旦失去了世俗道德文化的控制,便欲望泛滥,趣味低欲,一发而不可收拾。近现代以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与梁启超同时代的王国维在上个世纪初便对于国人的不良趣味与嗜好曾痛心疾首,写过《人间嗜好之研究》与《去毒篇》加以分析。在《去毒篇》中王国维说:“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也。彼等苦痛之感无以异于下流社会,而空虚之感则又过之。此等情感上之疾病,固非干燥的科学与严肃的道德之所能疗也。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治之不可。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而雕刻、绘画、音乐、文学等,彼等果有解之之能力,则所以慰藉彼者,世固无以过之。何则?吾人对宗教之兴味,存于未来,而对美术之兴味,存于现在。故宗教之慰藉,理想的,而美术之慰藉,现实的也。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在王国维看来,知识分子由于精神的追求胜于下等社会之人,故而他们内心对情感的要求远甚于一般人,而灵魂深处的这种空虚寂寥则又是科学与道德无法解脱的,解铃还待系铃人,感情上的问题还必须以感情的方式来解决,所以美育在填补人的精神空虚,使人的感情得到慰藉,灵魂得到升华这一方面,则又是一般嗜好所不能望其项背的。文艺与宗教相比,宗教只是幻想与理想的,而文艺对人性的作用却是现实的,文学较之于美术更易为人们所接触,所理解,其作用也更大。王国维倡举在中学教育中要加强对学生的文学熏陶,曾说道:“然使有解文学之能力,爱文学之嗜好,则其所以慰空虚之苦痛而防卑劣之嗜好者,其益固已多矣。此言教育者所不可不大注意者也。”他认为文学相对于其他艺术种类,更能使人从小培养健康向的情操,心灵得到陶冶。当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虚无固然不能用宗教来解释与救治,但是文艺的审美精神却可以加以提升。因此,审视当代中国文化的趣味问题,不能仅仅用大众文化、娱乐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等加以解释,套用西方文化与文学理论来分析,而应当充分顾及中国的文化传统,从中国自古及今的文学传统中去反思与对待,寻找我们的文学座标,思考我们的文学对策。

三、当然,回瞻前人决不意味着回到过去,而是在创新中求变易,在开放中找到自我。审视当前中国文化出现暂时的危机,我们不必悲观,更不能放弃人文学者与批评者的职责。《文心雕龙》中有一篇《通变》提出:“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其中说的是文学发展过程中既有变化的一面更有永恒的一面。中国文学在其前后相承出现断裂时,往往欲望泛滥而传统崩溃,直接的表现便是趣味的俗滥,王国维在清末民国期间对于大众嗜好的批判,对于审美精神的重建,便是通过对于生活之欲与大众趣味的研究来体现的。他的文艺评论贯穿着这种人文忧患意识。如今的中国也类似于此,处于新旧交替时期,道德规范与理想信仰式微衰退,而浅层的娱乐泛滥一时,表现在文艺趣味上便恶俗,这些低级趣味的大众娱乐,无视人类的道德底线。然而,在全民娱乐的背后,却是庄子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因此,反观刘勰与梁启超的文学趣味论,我们可以认识到古代文论的研究与当代生活是可以相通的,就此而言,刘勰撰述《文心雕龙》与梁任公当年的文学趣味理论在今天依然有着昭示之意义,使我们感到当今人文精神的重建迫在眉睫,也使我们感到当前的文艺批评任重而而道远,趣味问题的研究还刚刚开始。

不仅如此,把文学性把握为“世界”意义上的“不同性”这种价值性内涵同样适用于文学本身。这是因为,文学固然在总体上是通过与现实的“不同”来体现其价值的,但是,就具体的文学作品而言,这种“不同”却又可能是“相同”的。这从文学史中充斥的大量模仿性、雷同性作品就可见一斑。可以说,这种“相同”的“不同”,实际上已经抵消了文学本身应有的“不同性”的价值定位。这样的文学作品,可能在缺乏阅读经验的某些读者那里获得其与现实之“不同性“的价值认可,而在文学史内部自身的价值关系的认定中则是无价值的。因此,文学作为一种追求“不同性”的价值努力,也就不仅仅表现为与现实世界的“不同”的追求,更表现为与既定的文学作品及其所建构的文学世界的“不同”。进一步而言,既然“文学性”是从“不同性”及其“世界”意义上获得其基本内涵的,那么,作品区别于既有文学的“不同性”程度与此“不同”所呈现的“世界”的完整、丰富程度,也就成为判断此作品的文学性程度高低——也就是“好的文学”与“坏的文学”的价值差异的基本标准。

可以发现,尽管文学性作为“世界”的“不同性”在此仅仅得到初步规定,其具体内涵及相关问题如“不同的世界”的真实性问题等还需要进一步探究。但是,这种初步的探索已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对“文学性”的事实性探究的诸局限的克服,并对前述文学研究界的种种困惑提供了某种解决的途径。首先,“文学性”作为在价值层面上对“文学之为文学”的解答,其价值是文学的自我实现的价值,不可还原到非文学的领域,因而也就不会出现在非文学领域中发现文学性或文学性追问的“自我消解”等问题。其次,把文学性从价值层面理解为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同性”,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在价值立足点上就获得了根本性的区分:文学研究作为文学性的研究立足于与现实“不同”的文学世界,文化现实作为“材料”进入到文学世界之中,却呈现出与现实不同的性质;而文化研究所关注的则是文化现实——文学力图与之“不同”的现实。再次,“文学性”价值性内涵的揭示为文学批评确立了稳固的理论立场,而对文学自身内部的“不同性”及其程度差异的把握,一定程度上也为文学批评确立了基本的文学性价值评判的尺度与方法。就此而言,文学性概念的价值层面的反思,或许会成为具有当代意义的原创性文学理论的学术生长点。

A Talk on Original Research on China's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L iterary Theories

Abstract:Though original research should be aimed to create China's contemporary principles,conceptions and categories,in the case of the fact that originality is seldom discussed in both China's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ies and that the original efforts can be regarded as a accumulation to be deepened gradually as a process,the following scholars,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contributed to theoretical originality some thoughts which on one hand,are independent to each other,and on the other hand,are relevant:Yuan Jixi and YaoWenfang extracted China's traditional cultural resourceswith respect to originality;Zhang Xikun was committed to associating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withWestern ones;ZhangWei devoted to comprehensive thoughts on originality;He Pin made views on how originality responded to the present literary criticis m;Zhang Zhen preliminarilymade personalized understanding and construction concerning literary issue.

Key words:original research;aesthetics and literary theories;Chinese literature;culture

(责任编辑 彭何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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