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冯评对王评的接受与反拔

2011-08-15 00:50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聊斋聊斋志异评点

李 胜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聊斋》冯评对王评的接受与反拔

李 胜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清代的《聊斋志异》评点,王士禛、冯镇峦是具有特别意义且联系最为紧密的两家。王评虽随兴所至,零散寥落,不成规模,却是挟文坛重望开风气之先,不止令是书荣耀一时,以“经典”身份公示于人,也引发了包括冯评在内的一股直至清末民初持续二百余年的《聊斋志异》评点浪潮。冯评则于王评百余年后继之而起,以小说评点派宗绪及其在人生际遇、文化品格等方面与蒲松龄的诸多相似而知音独赏,对《聊斋志异》的思想内涵尤其是艺术规律作了全面细致、深入系统的掘发,并针对王评提出了“太略”、“评语亦只循常,未甚搔着痛痒处”的批评意见,从而进一步在理论上确立了其千秋经典的地位。本文通过对两家评点及相关言论的分析比较,试图厘清其间接受与反拔并存、甚至接受多于反拔的复杂辩证关系,修正长期以来由于冯评基于特定立场的激烈言辞所造成的人们对二者关系和王评质量的误解。

聊斋志异;小说评点;王士禛;冯镇峦;关系

在《聊斋志异》的众多评点者中,王士禛是最早的一个。有学者认为,其《聊斋》评点约在康熙二十六、七年(1687-1688)间①盛伟《清代诸家批点〈聊斋志异〉述评》,《南开学报》1997年第1期,第75页。,时年五十四、五。据张友鹤会校会注会评本《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以下简称“三会本”),王士禛评语(以下简称“王评”)或考证本事真伪、叙述故事源流,或评论人物形象、评述行文之妙,凡32条900余字,分布在29篇作品中②其中《促织》2条、《狐谐》2条、《武技》以2条计,余皆每篇1条。按,据评语内容和“三会本”编排体例,凡夹批、篇评同一处中有“又云”字样或以“○”符号间隔者,均作两条计算,如《武技》王评:“‘此尼亦殊,踪迹诡异不可测。’又云:‘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征南之徒,又有僧耳、僧尾者,皆僧也。’”、《青梅》冯评:“建昌道黄观察应宸极喜此六字,谓他篇所无,予谓从楚辞‘与余目成’化出。○《陇蜀馀闻》:贵州有孝廉黄之骖,耳不能听,以目听”属此,以下冯镇峦评语条数统计同例。又,文中过录王、冯评语,文字均以“三会本”为据,于标点未恰致理有未安处则径改。,并赋有“姑妄言之姑听之”七绝题诗一首。由于王士禛当时身居“司寇”要职,又以倡导“神韵说”主盟文坛多年,具有一言九鼎的威望和地位,因而他对《聊斋志异》的评点,被蒲松龄及当时的许多传抄者视如拱璧,令是书荣耀一时,这对《聊斋》后来的经典地位的确立具有特殊意义。

冯镇峦评批《聊斋》,则是在距离王评130年之后的嘉庆二十三年(1818)。其时,冯氏“一官沈黎,寒毡终老”,职司清溪教谕,僻处荒陬,年近六旬。以受宗弟正伸之请,对《聊斋》重加评骘。其“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或数十言发明作者宗旨,不作公家言、模棱语,自出手眼,别具会心”③喻焜《聊斋志异序》,《聊斋志异》三会本卷首:各本序跋题辞,第20页。,对扩大《聊斋》的社会影响和清代后期志怪传奇小说创作的繁荣起了积极作用,是继王氏首评之后较早④据盛伟《清代诸家批点〈聊斋志异〉述评》,冯评之前尚有乾隆年间江苏溧阳人王东序评点《聊斋》。由于该评点原稿一直没有刊行,见之者甚少,各家书目均未能得以收录,致使学界长期以来多以冯镇峦为王士禛之后的第一位评点者,如李茂肃《冯镇峦评点〈聊斋志异〉浅述》,《蒲松龄研究》1987年第1辑,第229页。、成就堪称卓著的一家。据“三会本”,冯镇峦评语(以下简称“冯评”)共有夹评、尾批2000余条37000余字,涉及作品282篇,大则作品的主题思想、艺术特色、形象塑造,小至人物一举一动的细节描写、行文一字一词的推敲安排,都做了认真细致的评点,内容丰富,思想深刻。此外,冯氏尚撰有5500余字的总论《读〈聊斋〉杂说》一文,评述该书特点,综论各家批评,提示阅读方法,自叙评点渊源等。文中特别针对乾嘉年间在袁枚、纪昀等人一意倡导笔记小说,而对传奇体小说“细微曲折,摹绘如生”①盛时彦《姑妄听之·跋》,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11页。的细节描写颇多微词的影响下出现的“倒《聊》”风潮,勇敢地予以驳斥回击,对《聊斋志异》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作了热情、充分的肯定,并对蒲松龄“亲邻世交”、“一时名辈”王士禛评点的不足提出了尖锐批评。

冯镇峦对王评《聊斋》的批评意见,集中表现在其《读〈聊斋〉杂说》中的以下两段文字:

友人曰:渔洋评太略,远村评太详。渔洋是批经史杂家体,远村似批文章小说体,言各有当,无取雷同。然《聊斋》得远村批评一番,另长一番精神,又添一般局面。

赵清曜谓:先生书成,就正于渔洋,渔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不与,因加评骘而还之。予思渔洋一代伟人,文章总持,主骚坛者数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与聊斋争之。且此书评语亦只循常,未甚搔着痛痒处,《聊斋》固不以渔洋重也。或谓渔洋跋,含蓄有味,不必多见,而见地自高,似未可推倒。予终不以为然。后人拈笔,何敢遂轻前人。渔洋实有不足聊斋处,故以率笔应酬之,原非见地不高。公是公非,何能为古人讳。

前段假友人之口拿王评与自己的评点进行详略和批评方法的比较,意在强调自己评点的独特价值;后段就王士禛评骘《聊斋》的因由、态度、评语质量等问题讨论“公是公非”,意在标举《聊斋》的独创价值。其间,对王评数量、质量均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指出王士禛由于“批经史杂家体”的评点方法和“率笔应酬”的作评态度,致使其《聊斋》评点不只是“太略”,且“评语亦只循常,未甚搔着痛痒处”。这使对总持骚坛数十年、“原非见地不高”的王士禛原本抱着很高期望的冯镇峦不免大失所望,难于接受,因而言辞显得颇为激烈。

冯镇峦在面对当时的“倒《聊》”风潮而极力维护《聊斋》的独立价值,而维护《聊斋》的独立价值又必须冲破与自己迥然异路的王评的牢笼以彰显其小说评点派正宗的独特价值这样的双重压力和特殊语境中对王评的激言批评,虽然不无道理,但客观上很容易给读者造成对王评全面否定、整体推倒的印象,从而大大削减了王评的积极作用和持久影响。然而,仔细寻绎上引《杂说》中的文字就会发现:所谓“渔洋评太略”,只是一种相对性极强的数量表象,并不能从根本上说明问题,况且何谓“详”何谓“略”本无一定之规,相当程度上须视其谈论的具体内容而定,有数十字上百字堪称详细甚至废话连篇者,亦有数百字上千字仍属简洁者;所谓“评语亦只循常,未甚搔着痛痒处”,玩味其中“只”、“甚”二字,其实也只说明了冯镇峦对王士禛寄望太高,并且是基于自己的“批文章小说体”的立场,无视“前人”导夫先路的艰难而对其并不擅长的小说评点苛求过甚,要求王评句句精到、处处鞭辟入里,并非真说王评的不堪,其中包含的对王氏的尊崇景仰之意却无可怀疑。至于所谓的“率笔应酬”,又显然是由王评的“太略”且“评语亦只循常,未甚搔着痛痒处”推断得来,并无真凭实据。如此,当可明了:冯镇峦对王评痛加指摘的原因,除开王士禛的地位、影响及当时的“倒《聊》”风潮对他造成的外部环境高压,还有由于对王的推崇而产生的失望心理和两人在评点立场、方法上的不同——一为“批经史杂家体”,是文人兴之所至的随意笔墨;一为“批文章小说体”,属于深受金圣叹影响的正宗小说评点派的承流接响——所导致的宗派情绪。因而,倒是“友人曰”一段文字中“言各有当,无取雷同”的评述比较客观,既标举了冯评别异于王评的方法和独特价值,也对王评作了应有的肯定。只不过,这八个字来得相对平淡,又夹在揭王评之短与标冯评之长的行文中间,易被遮蔽罢了。

不惟如此,通过对王评与其所涉及作品中的冯评的比较分析,并对所有冯评中与王士禛有关的批语进行全面清理还会发现,冯镇峦对具体作品的评点其实大受王氏影响。其不仅对“一代伟人”王士禛有“知人”之明、心怀崇敬之情,在评语中言及王氏世系和一再引用其诗文作品、截用其“神韵”理论,即使是针对王评进行的挑剔,仍是以接受、肯定为主体。

(一)王评与同一篇目冯评的比较分析及其对冯评的影响

笔者统计,在《聊斋》32条王评涉及的29篇作品中,共有冯评184条约4000字。兹据“三会本”篇目次第列其评语条数分布情况对照于下。按表中作品冯评的有无及与王评在内容上是否存在针对性,约可将其分为两类:

1.冯评中有直接针对王评的评语者。

此类涉及5篇作品6条王评,除《促织》二条中直接称赞其描写艺术的“状小物瑰异如此,是《考工记》之苗裔”一条外,其余5条冯镇峦均针对王评作了批点。

(1)《口技》王评:“颇似《王于一集》中《李一足传》。”冯评:“王猷定序《于一集》,中有李夔字一足。余观之殊不似。猷定,南昌人,贡生,以诗古文词自负,对客齗齗讲论,每讲一事,辄原其本末,盖兼有笔札喉舌之妙,其行楷书法亦通神。有《四照堂集》行世。”按,王猷定(1598-1662),字于一,明末清初诗人、散文家。其散文不为流俗左右,内容新颖,手法独特,一新文坛耳目,尤以传奇散文《李一足传》、《汤琵琶传》等取胜。《口技》一篇,与其《李一足传》所记异如冰炭,而与同时林嗣环(字铁崖)《秋声诗(自)序》在内容上极为相似①参卷四《念秧》篇叙吴生受到客栈老板欺骗时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一段文字冯评:“许多人语言情状累重难举,几于手腕欲脱,看他运掉轻灵,笔笔分明,其中且有闲细工夫,旁写、冷写、隔断写,从容不迫,如《秋声诗序》述口技一篇文字。”(《聊斋志异》三会本,第572页)。冯评指出了王氏的误记误评并对王猷定基本情况作了介绍。

(2)《连琐》王评:“结尽而不尽,甚妙。”冯评:“渔洋独赏结句之妙,其实通篇断续即离,楚楚有致。”按,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上引姜夔《诗说》云:“一篇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若夫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王评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歌批评理论运用于小说评点,体现了其“神韵说”的价值取向。冯评则推广其说,由局部而全体,指出《连琐》“其实通篇断续即离,楚楚有致”。

(3)《连城》王评:“雅是情种。不意《牡月亭》后,复有此人。”冯评:“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按,王评将《连城》和《牡丹亭》相提并论,认为蒲松龄受到汤显祖进步思想的影响,所写乔生与连城的爱情故事,体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题词》)同样的主题。冯评则深入一层,指出《连城》“知己是一篇眼目”②冯镇峦《连城》评语,《聊斋志异》三会本卷三,第363页。,其写一对生不能结合的“知己”男女在死后才得团聚因而不愿再生,并非《牡丹亭》的简单重复,而是史无前例的明确提出了“知己之爱”的爱情理想,是历史的进步。

(4)《促织》王评:“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老先生也,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惜哉!抑传闻异辞耶?”冯评:“《负暄录》:斗虫之戏,始于天宝。吕毖《小史》:宣宗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价贵至数十金。吴梅村、龚孝升有《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渔洋未之见耶?”按,《明史·宣宗本纪》称宣德皇帝朱瞻基为“太平天子”,赞其在位时期“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蒸然有治平之象焉。”王评据正史立论,评述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认为宣德年间是著名的“治世”,明宣宗是一代“令主”,又有“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夏(原吉)”诸位年高望重的大臣之贤,却发生此类“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的事情,令人痛惜不敢相信,因而怀疑蒲松龄所写并非实事,只是传闻而已。冯评则基于其“野史直笔,重于兰台,见闻真也”③冯镇峦《孝子》评语,《聊斋志异》三会本卷五,第656页。的史学观,追根溯源、针锋相对地列举了南宋顾文荐《负暄(杂)录》“斗蛩之戏,始于天宝间”、明代吕毖《明朝小史》卷六《宣德纪》“宣宗酷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价贵至数十金。枫桥一粮长,以郡督谴,觅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谓骏马所易必有异,窃视之,跃出,为鸡啄食。惧,自缢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自经焉!”的记载以及清初吴伟业、龚鼎孳等人讽刺此事所作七古《宣宗御用戗金蟋蟀盆歌》等,明确指出: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并非“传闻异辞”,为读者正确理解《促织》的思想意义和作者的创作意图奠定了基础。

(5)《柳秀才》王评:“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冯评:“叶尽而不伤枝干根本,柳固无恙也,然功在苍生。渔洋评以百世祀,宜哉!”按,王评认为柳秀才于沂水县有“大功德”,可得“百世祀”。冯评对此作了充分肯定,并以“功在苍生”四字点明了作者由神及人为民请命、深切关心民瘼世情的“寄托”之情和创作深意。

上述5篇作品中,冯评或指出王评记忆讹误(《口技》),或以王评为基础更进一步(《连琐》、《连城》、《柳秀才》),或依据不同材料提出与王评针锋相对、完全相反的见解(《促织》)。如同冯评也有误记误考和借题发挥而议论迂腐引申失当之处一样①如卷四《胡四相公》冯评:“莱芜张并沚先生,名四教,顺治丙戌进士,督学山右,道一或其号欤?”(《聊斋志异》三会本第559页),就将张道一其人之号“芹沚”误作“并沚”。又如卷二《口技》写一女子以口技售其医术,冯评则云:“从来短英雄之气,灰志士之心,乱伦纪之常,离骨肉之欢,甚至衾裯迷恋,甘酖毒以为宴安,枕簟啁嘈,慰红颜而恼白发,身家破丧,福泽消亡,皆出自妇人女子之口。……松龄先生其有见于此,因托技于口,托口技于女子,托女子口技于幕夜,以垂诫后世欤!然百世后,女子终售其技,男儿终中其技,岂聊斋之不善言哉!然男儿有耳,固不能禁女子有口也。”(《聊斋志异》三会本第270页),不只是南辕北辙、郢书燕说,议论也相当迂腐。详参俞阅《〈聊斋志异〉中“张道一”本事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第109页)、赵伯陶《读〈聊斋〉札记——〈聊斋〉清人旧评刍议》(《蒲松龄研究》1995年第1期第77页)。,显然,其中真正具有拨正意义的实际只涉及到王评《促织》篇中的一条,对于多数的王评,冯镇峦是接受和给予了肯定的,这也可以从冯氏的其他评语中得到印证。如:《宦娘》冯评“结得缥缈不尽,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粉蝶》冯评“缥渺不尽”,与《连琐》王评“结尽而不尽”一意相承,艺术鉴赏品格颇相近似,不脱王评窠臼。又如:《连城》冯评“一对情种”、《瑞云》冯评“此之谓真情种。此等人做得出孝子忠臣来”,与《连城》王评“雅是情种。不意《牡月亭》后,复有此人”,反映出冯镇峦和王士禛一样受到元明戏曲的明显影响并且有可能在这方面直接受到了王评的影响。

2.冯评中无直接针对王评的评语者和冯评阙如者。

其一,冯评中无直接针对王评的评语者,涉及以下18篇作品20条王评:(1)《喷水》王评“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属传闻之讹。”(2)《王六郎》王评“月令乃东郡耿隐之事。”(3)《侠女》王评“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侠女其犹龙乎!”(4)《酒友》王评“车君洒脱可喜。”(5)《莲香》王评“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6)《张诚》王评“一本绝妙传奇,叙次文笔亦工。”(7)《红玉》王评“程婴、杵臼,未尝闻诸巾帼,况狐耶!”(8)《汪士秀》王评“此条亦恢诡。”(9)《商三官》王评“庞娥、谢小娥,得此鼎足矣。”(10)《阿霞》王评“忽□忽景,阿霞亦殊□。”②“□”符号处二字不清。此条评语《聊斋志异》手稿本、二十四卷本作“忽景忽郑,阿霞亦殊草草”,下文据此。(11)《青梅》王评“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况在闺闼耶!青梅,张之知己也,乃王女者又能知青梅。事妙文妙,可以传矣。”(12)《丰都御史》王评“阎罗天子庙,在丰都南门外平都山上,旁即王方平洞,亦无他异。但山半有九蟒御史庙。神甚狞恶,事亦荒唐。”(13)《小猎犬》王评“《羽猎赋》、《小言赋》合而一之,□奇。”③注:“□”符号处一字不清,《聊斋志异》手稿本、二十四卷本、康熙间抄本同。(14)《狐谐》王评“妙解人颐”,又云“此狐辨而黠,自是东方曼倩一流。”(15)《赵城虎》王评“人云:王于一所记孝义之虎,予所记赣州良富里郭氏义虎,及此而三。何于菟之多贤哉!”(16)《武技》王评“此尼亦殊,踪迹诡异不可测”,又云“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三峰之后,有关中人王宗。宗传温州陈州同。州同,明嘉靖间人。故今两家之传,盛于浙东。顺治中,王来咸,字征南,其最著者,鄞人也。雨窗无事,读李超事始末,因识于后。阮亭书。征南之徒,又有僧耳、僧尾者,皆僧也。”(17)《邵士梅》王评“邵前生为栖霞人,与其妻三世为夫妇,事更奇。高东海以病死,非狱死,邵自述甚详。”(18)《于去恶》王评“数科来关节公行,非啖名即垄断,脱有桓侯,亦无如何矣。悲哉!”

其二,冯评阙如者,涉及以下6篇作品6条王评:(1)《金陵女子》王评“女子大突兀!”(2)《阎罗》王评“中州有生而为河神者,曰黄大王。鬼神以生人为之,此理不可晓。”(3)《鸲鹆》王评“可与鹦鹉、秦吉了同传。”(4)《蒋太史》王评“蒋(超),金坛人,金坛原名金沙;其字又名虎臣,卒于峨嵋伏虎寺:名皆巧合,亦奇。予壬子典试蜀中,蒋在峨嵋,寄予书云:‘身是峨嵋老僧,故万里归骨于此’,寻化去。予有挽诗曰:‘西风三十载,九病一迁官。忽忆峨嵋好,真忘蜀道难。法云晴浩荡,春雪飞高寒。万里堪埋骨,天成白玉棺’,盖用书中语也。”(5)《王司马》王评“今抚顺东北哈达城东,插柳以界蒙古,南至朝鲜,西至山海,长亘千里,名‘柳边条’。私越者置重典,著为令。”(6)《郭安》王评“新城令陈端庵凝,性仁柔无断。王生与哲典居宅于人,久不给直,讼之官。陈不能决,但曰:‘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生为鹊可也。’”

上述两种情况所列举的24篇作品中的26条王评,或者对作品内容进行有无真伪的辩证,补充相关的闻见、经历,如《喷水》篇指出宋琬婴幼即已丧母,该篇所写其在京任职期间“太夫人”宋母之事,当属“传闻之讹”;《王六郎》篇点明作品中“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这首模仿“月令”格式写“林下者”可笑遭遇以诙谐讽世的打油诗的本事;《于去恶》篇联系现实,表达对科场、官场腐败的失望与悲叹;《赵城虎》篇提供了王猷定所撰《义虎记》、《池北偶谈》卷二十“义虎”条等与该篇同一题材的其他故事;《武技》篇客观介绍武术源流;《王司马》篇借对明末儒将王霁宇(字象乾)千里“柳条边”的介绍,表达了对其镇守北边丰功伟绩的敬慕之情;《郭安》篇补出同类事例,与原作相映成趣。或者表达对作品文学形象的认同,挖掘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典型意义,如《酒友》篇以“洒脱”二字概括车生贫不吝酒,以酒交狐,富而不贪的魏晋风度;《莲香》篇盛赞莲香的不悍不妒、以夫为天、立家育子、转世归夫,表达贤妻顺妾的封建正统伦理思想;《红玉》篇将抚养冯生之子的未婚女子红玉比作抚孤义士程婴、公孙杵臼;《商三官》篇连类而及,将商三官与同样是舍身以报杀父之仇的庞娥、谢小娥并举;《狐谐》篇将狐仙比作东方朔,以“辨而黠”概括其言词敏捷、滑稽多智的性格特征。或者基于其神韵诗学观,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对作品进行品鉴,如《侠女》篇称赞其双线结构的艺术效果;《汪士秀》篇揭示蒲松龄奇异诡谲的构思特点;《小猎犬》称赞其将扬雄《羽猎赋》、宋玉《小言赋》“合而一之”的奇特写法。或者内容和形式兼顾,对作品进行整体把握,如《张诚》篇认为其写孝子悌弟,教天下人为子为弟,情节奇特神异,叙述繁简有致,事奇文奇,感动天人;《青梅》篇称其“事妙文妙,可以传矣”。这些评语,都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原作内容,加深了读者对作品思想、艺术的认识,具有资料价值和文学价值。虽然,由于耿耿于正统思想观念、拘泥于自己的诗学趣味、对小说的想象虚构缺乏明确认识,甚至浅尝辄止、只感知到情节的表层现象的含义,王评也不乏表面化、简单化或侧重枝叶、偏执一端而不得要领处,如《金陵女子》篇对金陵女子一见钟情爱上赵生又突然借故离去觉得匪夷所思,没有看到“渠福薄”、“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著不尽矣”这些令其“大突兀”离开赵生的内在原因;《鸲鹆》篇纯粹以鸟观人,失于肤浅,没有看到其揭露市井无赖巧取豪夺之术的创作主旨与《阿宝》、《阿英》等篇写鹦鹉、秦吉了故事而笔笔写痴、字字关情实不类属;《丰都御史》篇以“荒唐”一词把一种富有强烈个性色彩的文化现象简而化之;《阿霞》篇抱守封建贞操观念,以“殊草草”三字将阿霞归陈生嫁景生、郑生的择善而从视为桃花逐水予以否定;《阎罗》篇的“理不可晓”之叹所暴露出的对这类作品在故事的整体框架以及故事进程中的一些重要关节上的想象虚构(作者本人的虚构或在故事流传过程中的集体无意识虚构)的不理解,从而对小说的虚构性情节提出生活真实性的要求,等等。但是,对于这些评语,除了《丰都御史》篇的冯评“按《法堂记》,相传有御史登山,遭蟒纠缠而死。土人祀之。嘉靖间,祠旁有杨生过必下马。一日骑而过,梦神怒曰:‘汝思中,除非日月倒悬!’秋试,题‘如月之恒’二句。”与该篇王评在内容上存在关联,似是受了王评的引导而更加贴近原作进行有关“九蟒御史庙”的记载、传闻的补充外,冯镇峦或者根本对作品未予评点,或者有评语而与王评无共同评批点、不相关联,均未提出不同意见。结合由于王士禛的地位和影响所带来的人们对王评的高度重视,王评极其有限的字数使人易于对其进行全面清理的便利,以及前述《口技》等5篇作品的冯评中都有直接针对王评的评语种种情况进行考察,有理由认为:冯镇峦对王评已经进行过全面清查,对于上述26条王评和前一类作品里《促织》篇中冯评完全没有异议的“状小物瑰异如此……”一条共计27条王评,无论优劣,冯镇峦应该是基本肯定和接受的。而这种推测,同样可以从冯镇峦对王评没有涉及到的作品的评点中找到印证。如,王士禛将其论诗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喻移用于《侠女》评点(见前引),而《成仙》冯评云:“名言可佩。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引其言评价有关成生描写的艺术效果,盛赞成生“忍事最乐”为“名言可佩”,可见王氏“神韵说”诗歌创作理论及王评的影响。又如:《阿英》冯评“此篇鹦鹉与秦吉了同传”与《鸲鹆》王评“可与鹦鹉、秦吉了同传”、《宦娘》冯评“串插离合,极见工妙,一部绝妙传奇”与《张诚》王评“一本绝妙传奇,叙次文笔亦工”,其中“同传”、“绝妙传奇”等中心术语虽然在具体内涵乃至读音上都有变化——一音 ,一音 ;一是称许作品艺术上的“串插离合,极见工妙”,一是称许作品孝子悌弟的内容——但字句相同,声口仿佛,同样可见冯评对王评的借鉴和继承。

(二)冯评中与王士禛有关的其他批语

冯评除了受到王评影响外,还有包括上述作品在内的5篇作品的5条冯评受到王士禛其他方面的影响,以下略作分类条析:

1.涉及王氏交游、世系者。

(1)《新郎》冯评:“梅庚字耦长,又字杓司,宣城人。与施愚山、高遗山咏同里友善。”《画征录》:梅庚号雪评,又号听山翁,康熙辛酉举人,为朱竹坨所得士。工诗,善书画,为王阮亭诸前辈所推重。知浙江泰顺县,以老乞归。有“儿童失学田园废,也算从官一度同”之句。著有《吴市吟》、《山阳笛》、《漫与集》。病中作诗别亲旧,“至《女夫》一首,未竟而卒,署曰《推枕吟》”。

(2)《捉鬼射狐》“新城王季良”句冯评:“渔洋族祖”。

前者对该篇所记梅庚其人其事作详细考证,言其“工诗,善书画,为王阮亭诸前辈所推重”。后者言及鲜为人知的王氏家族世系情况。

2.引用王氏作品,称赞其文学才华者。

(1)《喷水》冯评:“宋琬字玉叔,官四川臬使,没于蜀。王渔洋挽之曰:‘九原悲马鬣,八口寄蚕丛。’”按,宋琬颇得王士禛赏识,王氏《池北偶谈》云:“康熙以来诗人,无出南施北宋之右,宣城施闰章愚山,莱阳宋琬荔裳是也”,时称“南施北宋”。且二人均曾使官于蜀:康熙十一年(1672),宋琬授四川按察使,王士禛典试四川。冯镇峦作为蜀人,该条评语侧重宋与蜀中之关系及宋、王交谊,引王氏《久不得荔裳妻孥消息》诗句,言其康熙十一年(1672)曾任四川臬使,翌年没于任上①康熙十二年(1673),宋琬进京述职,逢吴三桂兵变,忧愤成疾,病死京都,年六十。冯评谓其“没于蜀”,不确,亦与所引句“八口寄蚕丛”相扞格。。

(2)《酒友》冯评:“‘白家乌帽重屏里,初试红泥小火炉。恰是沧州酒船到,不愁风雪压屠苏’、‘酒车冒雪远冲泥,尺素殷勤谢传题。一树山茶红破蕊,花前催进玉东西’:渔洋《答谢方山惠沧酒诗》,颇得此中三昧。”按,引王士禛诗作为车生以狐仙为酒中鲍叔之旁证,谓其于魏晋风度“颇得此中三昧”,实是对该篇王评“车君洒脱可喜”的间接肯定。

(3)《连琐》冯评:“此下似尚有数句,想渔洋删去之耳。《西厢》、《水浒》皆以一梦结,同是此意。然再缀数语,便是俗笔。”按,《连琐》结句“(连琐)每谓杨(于畏)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化用唐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句,与“《西厢》、《水浒》皆以一梦结,同是此意”。然连琐的因情而生、以梦释死,充满了对生的热望,又与《遣怀》、《西厢》、《水浒》的以一梦收结不可同年而语,故“再缀数语,便是俗笔”。冯评推断王士禛曾对《聊斋》原稿此处作过删改,包含了对王氏高妙文学修养的肯定。

总之,王士禛的《聊斋》评点,尽管随兴所至,零散寥落,不成规模,在思想、艺术方面也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却是挟文坛重望开风气之先,不止令是书荣耀一时,以“经典”身份公示于人,也引发了包括冯评在内直至清末民初狄平子为止的一股持续二百余年的《聊斋志异》评点浪潮。冯镇峦则于王评百余年后的继之而起,以小说评点派宗绪及其在人生际遇、文化品格等方面与蒲松龄的诸多相似而知音独赏,在面对王评的牢笼和乾嘉年间声势浩大的“倒《聊》”风潮而极力维护《聊斋》的独创价值的巨大压力下,对《聊斋志异》的思想内涵尤其是艺术规律作了全面细致、深入系统的掘发,并对王评进行清理,提出了激烈批评。两家评不仅对《聊斋》作为中国文言小说高峰的经典地位的确立发挥了关键作用,也由于前者的巨大影响和后者的尖锐批评产生深刻的联系。这种联系,表面上看似乎仅仅是一种单一的后者对前者的否定和反拔——正如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而事实上,通过上述对两家评点的分析比较可以看到:冯镇峦对王评进行激烈的批评,固然是因为王评的粗简和冯评在吸收其后百余年历史进步中小说理论的发展成果而后出转精,也有王评的巨大影响和纪昀等人的“倒《聊》”形成的环境压力、对“前人”筚路蓝缕开辟山林的艰难缺乏“理解之同情”(陈寅恪语)并求全责备的失望心理以及由于评点立场、方法上的不同所导致的宗派情绪诸多因素,难免有失公允。而且,冯评对王评在拔正之外,也相当程度上受到王评的影响,对其多所肯定和接受,从中获益不少。认真厘清二者间的这种复杂辩证关系,无疑有助于修正长期以来由于冯评在特殊语境中基于特定立场的激烈言辞所造成的人们对二者关系的简单认识和对王评质量的一些误解,亦将有助于对《聊斋志异》和小说评点中文言小说一路的发展脉络的正确把握。

[责任编辑:黄江华]

Accepting and Repelling of Wang Shizhen’s View in Feng Zhenluan’s Review of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LI 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Among reviewers of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a novel in Qing dynasty,Wang Shizhen and Feng Zhenluan who are closely connected are especially significant and remarkable.Wang’s reviews are casual and sporadic,but are enlightening,causing a wave of reviewing the novel which lasted more than 200 years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early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Feng’s review is more than 100 years later.Feng had many commonalities with Pu Songling,the writer of the novel,in terms of life experience,education and personality.Therefore,he had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and made an in-depth and systematic illustration of the novel,especially of the art rule.He criticized the over-simplicity and superficialness of Wang’s review and further established his own classical position in theory.The writer of this article make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two reviewers and their relevant viewpoints,in the hope of clarifying the complex dialectical relations between them and correcting the long-standing misunderstandings about the quality of Wang’s review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which were caused Feng’s keen diction based on his peculiar standing point.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novel review;Wang Shizhen;Feng Zhenluan;relations

I207.62

A

1674-3652(2011)01-0057-07

2010-10-10

李 胜(1966- ),男,重庆垫江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和巴渝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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