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一帘幽梦
——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梦境别裁

2011-08-15 00:50罗益民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金色笔记莱辛安娜

罗益民,吕 星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作家作品研究

安娜的一帘幽梦
——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梦境别裁

罗益民,吕 星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

当代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巨作《金色笔记》视野广阔,主题意义丰富,眼光犀利、独到,发表以来一直是文学评论界颇受关注和争议之作。作品中大量关于梦的描述,也受到了广泛关注。已有的对《金色笔记》中梦的研究大都集中在这些梦的象征性的,或代码式的,或符号性的内在含义,都是在梦的显像上做文章。本文以弗洛伊德梦的理论为依据,利用梦是欲望的满足,梦的稽查作用、移置作用、凝缩作用、表现力的考虑以及润饰作用一系列对梦的心理学的剖析手段,对《金色笔记》中安娜的两个看似荒谬无理的梦进行解析,摆脱梦的表象对人的误导,揭示梦境背后隐藏的秘密,从而让人一窥女主人公安娜的真实内心世界。

安娜;幽梦;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

一引言

当代著名女作家多丽丝·莱辛被称为“英国文坛的常青树”,从1950年创作《野草在歌唱》开始,在之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她笔耕不辍,先后发表了五十多部题材各异、风格独特、内容深邃的长、短篇小说,诗歌,歌剧,自传等。莱辛致力于对时代、生活与人的探索和追问,其作品主题丰富,内容广泛,涵盖种族主义、共产主义、现实主义、现代心理学、女性主义等具有重大意义的问题,涉及政治、战争、社会福利、教育、艺术、精神分裂、疯狂、梦境、宗教等各个方面,反映了上世纪以来人类在思想、情感以及文化上的转变。1962年出版的《金色笔记》奠定了莱辛在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与声望。围绕这部作品的争议不断,玛格丽特·德拉布尔(1985)在《牛津英国文学辞典》中曾评说:“《金色笔记》是一本极易引起歧义的鸿篇巨制,可以视作妇女解放运动的一块里程碑”[1]。“柯林·斯沃特里奇则认为莱辛的《金色笔记》使得许多男性感到作者为太多的事情辩护,其中的某些章节已完全置于男性对其批评之中”[2]。但最终,这部鸿篇巨制被列为20世纪英国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成为当代西方文学的一座里程碑。正是凭借这一作品,莱辛摘取了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

《金色笔记》结构复杂,头绪纷繁,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整个世界的精神风貌,构成世界多样化文明的各种意识形态,包括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女权主义,等等,都在这部作品中受到审视,其中大量的梦境描写吸引了不少读者以及评论者的兴趣。而已有的对《金色笔记》中梦的研究大都集中在这些梦的象征性的,或代码式的,或符号性的内在含义,都是在梦的显像上做文章。本文以弗洛伊德梦的理论为依据,利用梦是欲望的满足,梦的稽查作用、移置作用、凝缩作用、表现力的考虑以及润饰作用一系列对梦的心理学的剖析手段,对《金色笔记》中安娜的两个看似荒谬无理的梦进行解析,希望由此能够为诠释这部作品提供新的视野和素材。

二 梦不可思议的工作原理

梦,历来是文人学者、普罗大众感兴趣的话题,更是心理学研究者们孜孜以求的课题。古人们不把梦视为做梦心灵的产物,而是认为梦源于神灵。近代对梦的研究包罗万象,其中最为详细也最受认同的当属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在《释梦》告诉我们,梦不是代替画家画笔的某种外力在画布上留下的胡乱涂刷;“它们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杂乱无章;它们不是一部分观念在昏昏欲睡而另一部分观念则刚刚醒来。相反,它们是完全有效的精神现象——是欲望的满足”[3]。换言之,梦的动机是一种欲望,就像思念亲人的人梦见合家团聚;野心勃勃的人梦见夺取桂冠;辩护人寻根觅据,推敲法律;将军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在这些不加掩饰的欲望满足的梦中,心灵总是潜心于追求的对象。哲学家J.G..E.马斯在这一点上与弗洛伊德不谋而合:“沉睡在心中的肉欲和厌恶,一旦被唤醒,则由一些与之有联系的观念结合而成梦,或者引起这些观念介入到已经出现的梦中”[4]。

然而,如我们所亲身经历,有很多梦充满不愉快、难以理解甚至痛苦内容,完全没有欲望满足的迹象——因为“在欲望满足难以辨认出来的那些梦中,欲望已经披上了伪装,这必定是梦者对欲望有所顾忌;正是由于这种防御,欲望为了表现自身,除了化装之外,就别无他法了”[5]。好比政论作家要对当局写些不愉快的真相时会遇到困难,因为当局肯定会对他的言论进行稽查,如果不加掩饰,就会压制;如果口头已发表,就会制裁;如果已印证出版,则查禁。如此一来,作家自然会提防这种稽查,在表达言论时必定运用技巧,或用暗喻代替直接推论,或故作天真以免受裁。梦中好似存在两种精神力量,一种构成欲望,用梦表现出来;另一种则对梦中欲望行使稽查作用,迫使不得不以化装形式表现出来,让梦的隐念进入意识。“不通过这第二种动因,第一系统的任何观念似乎都无法抵达意识;而要通过这第二个动因,又必须由该动因行使权力,把寻求进入意识的思想改变成为它认为合适的形式”[6]。

梦的化装完美解释了为什么在梦中出现的不愉快感情并不意味着梦中没有欲望的存在。每个人都难免有一些不愿道出的欲望,不管出于道德还是良知的理由,他们将这些欲望禁锢在心底,有时甚至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然而,潜意识中这些被束缚在黑暗中的欲望总是蠢蠢欲动,伺机重见天日。白天在人清醒意识的严厉管制下,它们无所遁形;而夜晚,当人沉沉睡去,理智意识放松了戒备,这些黑暗中的欲望便寻求通过梦的途径释放自己。而梦的稽查作用对梦的主题或欲望存在强烈的反感,极力想把它们压抑下去。所以,梦的化装实际上就是梦的稽查作用的活动,而梦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受压制的或被压抑的)欲望的(伪装的)满足”[7]。那么,面对一个个犹如抽象派画作般的梦,我们又该如何参透表象抵达梦的隐意呢?

弗洛伊德根据对大量梦的研究和细致分析,总结出梦工作过程中的四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即梦的凝缩作用,移置作用,梦的表现力的考虑和润饰作用。

首先,若将梦的显意和隐意稍做对比,便会发现梦的工作包含着大量的凝缩作用。“两相比较,显梦简短、贫乏,内容精炼,隐意则范围广泛、内容丰富得多”[8]。梦念操纵控制着做梦全程,在梦念中多次或频繁出现的元素最有可能获得入梦的入场券;同时,获得入场券的元素可以不止一个。

不仅梦的各个元素决定于梦念的多次出现,而且每一个梦念代表好几个元素。联想道路可以从梦的一个元素通向好几个梦念,也可以从一个梦念通向好几个元素[9]。

梦的凝缩作用被认为是梦的隐意和显意之间的一种值得注意的联系特征。在梦的凝缩作用中,最为常见也最好理解的是构成集合形象和复合形象。集合形象是把两个人以上的真正特性结合而为一个单一的梦象;复合形象则是在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特性结合起来的过程中从记忆图像里删掉每个人的某些特性[10]。另外,弗洛伊德特别指出,“梦中凝缩工作当其以词汇和名称为对象时表现得最为清楚”[11]。

其次,常常在显梦中突出表现的主要成分,在梦的隐意中却起着远不相同的作用。“代表梦念的实质在梦中可以根本不表现出来,梦似乎可以离开梦念,另立中心——梦内容可以以不同元素为其中心”[12]。在梦念中,我们可以轻易判断出最具价值的精神元素。而在成梦的过程中,这种主要的精神元素却往往被贬值,使它们在梦中的地位也可以被那些在梦念中无足轻重的其他元素所取代。事实上,在选择各种观念入梦时,精神强度的考虑不占上峰,多重决定性的强度才是主要成因;梦里出现的并非梦念中的重要观念,而是在其中出现次数较多的观念。这种具有高度精神价值的梦念元素为具有低度精神价值的元素所取代入梦,仅仅因为它们在梦念中多次出现的现象被弗洛伊德称为“移置作用”,它:

在梦的形成过程中必然产生一种精神强度的转移和移置,构成梦的显意和隐意之间的差异……移置作用和凝缩作用在本质上可说是在梦的活动形式中两个占支配地位的因素[13]。

移置作用为梦境罩上薄纱,使人们在梦中看到的画面与梦念的核心相去甚远;梦所表现的真是带上了面具的潜意识中的梦之欲望。所以,梦的移置作用是完成化装的一个主要方法,它的产生同样离不开行使内心防御的稽查作用的影响。它使主要观念为次要观念所置换,使介于二者之间的共同元素入梦;它还表现为有关思想在言语表达上的改变。移置作用以一连串联想进行,可以发生在不同的精神领域,导致一个元素代替另一个元素,亦或一个元素的言语形式为另一个元素的言语形式所代替。移置作用会将梦念中的单调而抽象的表现转变为具体形象的表现,进而促进梦的表现力[14]。

弗洛伊德对于梦的表现力的考虑主要围绕两方面,其一,梦对于表现力的考虑往往倾注在视觉意象上。这是由于在所有与梦念有关的那些具有较低精神价值的材料中,易于形成视觉图像的会得到优先利用。其二,梦的工作总是竭力将那些受清醒或理智意识禁忌的思想材料改变成一种新的哪怕是不可思议的形式,只要这种行为有助于强化梦的表现力,释放那只能躲在黑暗之中被囚禁的欲望。

梦所利用的,不过是在潜意识思维中已经存在着的任何象征化作用,因为它们本身所具有的表现力以及能够逃避稽查作用,更适合于梦构成的需要[15]。

就这样,一种特殊的思想精神功能不断地对梦进行修正,恰似清醒时的思想意识对不应该出现的念头进行约束或更正一样,梦看来具有了意义,但这种意义与梦的真实意义却相隔甚远。就这样,梦的材料被加以润饰,尽管它看似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将毫无关系的材料随意融入同一个梦中。这种倾向性的修正有时活跃在梦的一部分,所及之处,梦显得被赋予了合理的意义;而一旦这种修正失败,梦便犹如碎掉的玻璃般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润饰作用和其他因素一样,其本身产生的影响主要只是从梦念内已经形成的精神材料中进行优先选择[16]。

梦,在凝缩、移置、表现力以及润饰这四种作用的共同影响下完成梦念向梦内容的转变或者潜意识的思想向梦的显意的转变。梦的思想与清醒时的思想迥然不同,二者毫无可比性,所以当真相被发--梦的工作不仅仅是粗心大意,缺乏逻辑,毫不合理,易于遗忘,甚至很难完全,看官也不必咋舌惊叹。须得知,无须注意各思想之间的逻辑关系,梦会以其特有而千变万化形式的最终为原来的逻辑关系披上了一层伪装。

三 安娜的一帘幽梦

在《金色笔记》中,安娜对于梦的描述首先出现在《蓝色笔记》中。《蓝色笔记》是安娜所记的日记,在其中,她以真实的笔触记录下发生在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实际上,著作中绝大多数的梦都出现在这一部分。它们大多具显得荒诞怪异,不合逻辑。出现在书中的头两个梦被同时提起,具有代表性:

我做了许多梦。有一回梦见自己在音乐会的大厅里。听众穿着夜礼服,一个个像玩偶。一架很大的钢琴。我自己荒唐地穿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绸衣,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像玛丽皇后那样坐在钢琴边。我什么曲子也不会弹奏。观众等待着。这梦栩栩如生,就像戏剧中的一个场景或一幅古画。”……“我又进入梦境:战争年代的中部非洲。一个价格便宜的舞厅。人人都喝醉了,舞跳到后来便发生了性关系。我等在舞厅的一角。一个性情温和,玩偶般的男子靠近我。我认出他就是麦克斯,(他文质彬彬很像黑色笔记中的维利。)我像一个玩偶倒在他的怀里,浑身发冷,动弹不得。梦中再次出现稀奇古怪的场面,就像一幅漫画[17]。

这两个梦给人的第一印象可以套用一下梦者自己的话,那就是“荒唐”。“荒唐”的感觉来自醒后对梦的回忆,在对整个梦景有了客观的认识后安娜选择了用这个词来表现自己的态度。其实,“荒唐”几乎是安娜所有梦景的写照,难免让人疑惑不解。然而,在对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有所认识后,我们应该对任何稀奇古怪的梦不以为然,它们不过是被压抑的梦念在稽查作用的监视下经过化装的结果。梦永远是欲望的满足,尽管这欲望不一定是目前的欲望,而往往是过去被抛弃的受掩蔽的或遭压抑的欲望;梦的显意虽然看似荒谬,但“梦念永远不会是荒谬的—在心智正常的人的梦中绝不会如此——梦的工作只有面临要表达存在于梦念中的任何批评,取笑和嘲弄时,它才制造荒谬的梦或在梦中包含个别荒谬的元素”[18]。也就是说,安娜的内心是想借助这表面看来荒谬无解的梦境来表达那或许已被压抑很久而始终纠结萦绕着的隐念或欲望,这欲望中饱含着对某种事物亦或事实的抨击或嘲讽之意。

第一梦中安娜的形象和玛丽王后的形象重合,这无疑是在梦的凝缩作用下所产生的复合形象。玛丽皇后原是奥地利帝国的公主,十四岁由政治联姻远嫁法国成为皇太妃,之后成为路易十六的妻子。其在位时,不问朝政,每天只是热衷于舞会、时装、玩乐和庆宴,修饰花园,奢侈无度,有“赤字夫人”之称;然而抛开政治与历史的评价,这位年轻的王后也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面对异国繁复的宫廷礼教,丈夫的性无能,后位继承人的压力,孤独无助的玛丽只好借助物质上的奢靡来弥补精神的空虚,在高贵华丽背后掩藏着失落的灵魂。

安娜的梦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没落艳后入梦呢?我们当然不能感情用事地作出无端的猜测。我们已经知道,梦的移置作用会使梦境的主题与梦念的实质变得毫不相干,入梦元素在梦念中并不占据强大的精神价值,仅仅是因为这些元素与梦念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梦念中多次出现过。所以我们肯定,这些元素只是隐藏的梦念的一个傀儡而已。而选择玛丽王后,观众玩偶等等,无非是这些无足轻重的元素与梦念构成不必要的关联,又恰巧与梦念中真正有价值的联系物构成某种或强或弱的逻辑关系,从而能逃过稽查作用,进入意识的梦境。作为知识女性的安娜当然不可能不认识这位历史上颇具争议的芳华艳后。同为女人的安娜对这位身陷囹圄的皇后不会不产生同情,而她所代表的奢华与高贵也正好符合梦的画面。就像安娜最后描述的一样,一切就像戏剧或一幅古画,就像当初安娜在戏院观看的场景或在阅读相关书籍资料时所看到的插图古画一样。另外,安娜的生活中出现过两个与“玛丽”这两个字有关的女人。一个是安娜在中非时的朋友玛丽罗斯,她美艳无比,一个是黑女人玛丽,她是乔治·豪斯娄的情妇。这些记忆中的印象无疑都将为梦的凝缩、移置、润饰作用所利用,促成显梦的形成。

第二个梦似乎更好解释,它利用了安娜早年与一班具有共同信仰的年轻人在中部非洲一家名为马雪比的旅店里度假的经历,是好几个景象的混合物。同样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同样是在中部的非洲,同样是价格低廉的舞厅,安娜的身份是他们一群人中的首领维利的女朋友。而此梦将安娜的前夫麦克斯与维利重合起来,其原因不言自明,因为他们都曾是安娜生命中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都无法实现安娜性与爱统一的愿望。

当马克斯太太问安娜梦见了什么时,安娜的回答是“缺乏感情”。的确,“玩偶”,“不会弹奏”,“观众等待”这些表达述似乎隐隐传达着麻木,呆滞,无情的意味。如果对安娜的生活有所了解,就不难意识到这两个梦的真正隐意恰恰与安娜的答案相反——是情感的满足。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梦的显意只能对我们对梦的分析提供琐碎或者无价值的线索,所以我们只有走进安娜的生活才能获得有价值的材料。

现实中的安娜,婚姻破裂,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在感情生活中受伤、迷失、竭尽全力却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爱情。曾经有过的婚姻,不是爱情成熟收获的果实,倒更像是在清贫单调、看不见希望的殖民地生活中的一次无聊消遣:

再过几个月我们仍不会离开这殖民地。我们没有钱。那就让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一天天活下去,总觉得将来某一天会出现什么奇迹。让我们现在就使事情有所变化吧……我于是朝他转过身去,我们做了爱。正是那天上午怀上了简纳特。一周以后,我们在登记办了结婚手续。一年以后,我们分了手[19]。

后来,当她再次投入恋爱,却以无言的背弃收场。作为具有意识的知识女性,安娜对男性群体失望,但并没有屈服现实,向命运妥协,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寻求出路。然而不幸的是,她试图摆脱男性,希望独立于他们存在。黎会华曾撰文指出,“《金色笔记》试图消解传统意义的主体并描绘出一个脱离二元对立关系的新型女性主义主体。”[20]然而,这种反抗的本质是悲哀,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正如李世新在《“双性同体”理论对莱辛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中所表达的,只有两性间相互理解支持、和谐共处才是女性和男性幸福自由的唯一出路[21]。安娜越是反抗,越说明内心对爱与被爱的渴求。这一点,弗洛伊德的爱欲论为我们提供了理论上的佐证:“爱欲导源于无意识,发端于人的本能”[22]。

时代也造成了安娜的困境。当心理医生马克斯太太要安娜描述一下她自己的时候,安娜的回答是:

“安娜·沃尔夫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一个心理医生。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不能深切地感觉任何东西。她已经僵住了。”……“她害怕。”……“害怕死亡。”……“不是我自己的死亡在我能记事起,我总觉得世上所发生的最关键的事件就是死亡和毁灭。”[23]

安娜生活在一个局势动荡的年代,她在笔记中直接粘贴的简报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的世界风云。简报的关键词是战争、凶杀、暴乱以及由此而来的人民的苦难,从朝鲜战争、氢弹试验、审判共产党人、战争的灾难性后果、穆斯林战争到苏维埃大肃反运动、美国的政治清查运动、贝利亚受审、埃及暴乱、波斯政变等等。安娜无时不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恐惧。尤其美国的政治清查运动所产生的恐慌,令身在英国的安娜都不得不生活在其阴影之下,因为她后来爱上的索尔·格林是来自美国的“前赤色分子”,为躲避麦卡锡主义的迫害逃到英国避难。用格林的话说,当时的美国,简直就是“地狱般可怕的地方”。安娜泼墨重多描写他近乎疯狂的精神状态,即使在英国,他还要“像在美国那样自我防范”[24],那是因为他对那场清查运动心有余悸。

安娜向马克斯太太提到,虽然她广交朋友,也很受人喜欢,但她除了自己的女儿谁也不关心。当被问到难道不关心她当时的男朋友迈克尔时,安娜的回答竟是:

“如果他明天抛弃了我,我又得过多久才

能回忆起他—觉得自己喜欢跟他睡觉呢?”[25]

看似冷漠现实的一句话,折射出安娜内心深深的不安与危机感。与麦克斯“那场有名无实的愚蠢婚姻”[26],好友摩莉与前夫理查永无休止的争斗,还有乔治·豪斯娄曾无意对她说过的令人愤怒却颇具写实意味的话:

“安娜,我现在可以带你上床去—然后再跟我的黑人情妇玛丽睡,再以后还可以今晚就回家,跟我的妻子睡一觉,从而使你们三人都快活。”[27]

这种种经历令安娜迷惘,如同黄梅在《女人的危机和小说的危机—“女人与小说”杂谈之四》犀利地指出,安娜所代表的“自由女性”的困境不同于奥斯汀笔下女主角找丈夫的困难,也不同于贤妻良母娜拉式的觉醒,而是“娜拉们出走后的迷惘”[28]。查尔斯·泰勒认为自我的定义隐含了我们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解释,自我认同的危机即是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茫然及不确定感[29]。她失去了对他人甚至对自己的信任,对世事似乎也渐渐变得麻木: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某件事情应该触动我的,但到头来我却无动于衷。”……“我观察过别人--他们决定做这个做那个,但事情就像眺什么舞——他们同样可以充满信地去做完全相反的某件事。”[30]

然而,既然安娜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动于衷”,她的双眼就没有被蒙蔽,她的内心就没有随波逐流、放弃原则或信念,而她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一个极富情感同时也渴望真情的女子。她的“麻木”就像披上了伪装的梦念变成面目全非的梦象,是为了隐藏那被沉沉压抑的发自本能的呼唤—对真情的渴求。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渴求却迟迟不能得到满足,这累积于心的不能言明的欲望只能通过梦境得以释放。在第二个梦中,安娜终于倒在了既像麦克斯又像维利的“性情温和”的玩偶怀中。一个“倒”字刹那间揭开了梦的面具,也成全了安娜的夙愿,她终于可以倒在温柔的爱人怀中,终于可以卸掉防备,终于可以不再恐慌,终于可以放心去爱与被爱—欲望在这里得到满足,感情在这里得到圆满。一个“倒”字,大有义无反顾、不计伤痛和放手去爱的意味,这种情感也在安娜与保罗的恋情中得到印证。正如苏忱在《多丽丝·莱辛的女性观点新探》中写道,在与保罗的感情中,安娜忍受着放弃自尊和自由的痛苦,以及保罗随时会离开的暗示带来的折磨,仍然觉得是在享受被爱的快乐[31]。

四结语

文章至此接近尾声,可能还有人会问,既然梦中的安娜欲望得以满足,为什么会“浑身发冷,动弹不得”?她既然不爱维利也不爱麦克斯,为什么温柔拥她入怀的玩偶却是这两个男人的重影?让我再用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做最后的解释,也至此结束本文。因为梦虽是欲望的满足,却往往不会以直接的方法表达出来。隐藏在梦念中的欲望在白天清醒意识的控制下总是被压抑着,无所遁形;只有在夜晚,它们才可能逃过松懈的意识系统,在梦中得到释放。然而,在梦中,存在着另一种精神意识能够辨别出这些被禁止或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产生稽查作用,阻止它们入梦。为了躲避稽查作用,这些梦念只能通过移置作用、凝缩作用等利用与自己有琐碎联系的记忆元素将自己化装,从而使最终入梦的显梦与之大相径庭。为人拥入怀中的安娜为什么身体冰冷,不能动弹?因为告诉她梦中的另一层精神会告诫她现实中她无人可以依托,而身体僵硬正好符合玩偶的特征,所以梦的移置作用用玩偶的特性替换了安娜作为人的特性,以逃过稽查作用的监视;安娜为什么会倒在她不爱的两个男人的集合形象怀中?因为她与这两个男人都有过长期的关系,对于他们的怀抱,安娜不陌生,梦的凝缩和移置作用正好利用这共同的元素,伪造了一个提供怀抱的形象。这个形象由于符合以前的记忆而迷惑了稽查作用使它认为安娜这样做合情合理。就这样,安娜的欲望终于化身假面游走在梦的幻境之中。

安娜对马克斯太太说:“如今我的梦比白天发生的一切更令人满意,令人激动,令人快活,这样的一个事实难道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32]这没有什么不对头,这只是梦跟她开的一个小玩笑而已。

[1]Drabble,Margaret,ed.TheOxfordCompanionto EnglishLiterature[M].5th ed.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400.

[2]史玮璇,李静.从女权主义到双性同体--《金色笔记》的主题分析[J].外国文学,2009,(5):115.

[3][4][5][6][7][8][9][10][11][12][13][14][15][16][18]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19、7、138、141、157、278、285、293、296、306、309、339、349、495、136.

[17][19][23][24][25][26][27][30][32]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245 -246、245、249、593、248、243、143、245、428.

[20]黎会华.解构菲勒斯中心:构建新型女性主义主体——《金色笔记》的女性主义阅读[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4,(3):33.

[21]李世新.“双性同体”理论对莱辛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7,(3).

[22]艾布拉姆森.弗洛伊德的爱欲论[M].陆杰荣,顾春明译.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

[28]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29]黄 梅.女人的危机和小说的危机——“女人与小说”杂谈之四[J].读书,1988,(1).

[31]苏忱.多丽丝·莱辛的女性观点新探[J].江淮论坛,2005,(5).

Anna’s Curtain of Dream s——A Special Interpretation of Lessing’s Golden Notebook

LUO Yi-m in,LV X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Doris Lessing’sGoldenNotebookis renowned for its all-inclusive span of view,profound and sensitive themes,aswell as sharp and individualized perspectives.From the time of its publication,it has been the most controversialwork in the world of literary criticism.Much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the large scale depiction of the narrator Anna’s dreams.The available researches of the dreamsmainly concentrate on the connotations conferred through the adoption of symbolism,code or signs.However,they all focus on the exterior of the dreams, hardly digging into the essential part of dreams–the truemeaning concealed behind themask of the seen visions. By applying Sigmund Freud’s primary dream theory,like desire-satisfying principle,dream’s function of inspection,displacement,condensation and retouching,and dream’s consideration of representability,the present paper aims to provide fresh interpretation of Anna’s two seemingly absurd dreams in her Golden Notebook, digging a glimpse into Anna’s innerworld.

Anna;dream;Doris Lessing;TheGoldenNotebook

I106.4

A

1674-3 652(2011)01-0 115-0 6

2010-12-6

罗益民(1964- ),男,四川南部人,博士,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南大学莎士比亚研究所所长、吴宓研究中心副主任,重庆市莎士比亚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莎士比亚诗歌与戏剧、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双语词典学、学术规范与学术史研究;吕 星(1985- ),女,四川人,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硕士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何 来]

猜你喜欢
金色笔记莱辛安娜
安娜的生日(上)
安娜的生日(下)
试论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中人物的创伤原因
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解读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
论《金色笔记》中的自由、自我及言意矛盾
莱辛对民族戏剧的认识与卢梭的内在关联
小猫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