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序范型与西晋名士剪影
——论《思归引序》的双重价值

2011-08-15 00:47李乃龙
贺州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诗序石崇晋书

李乃龙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诗序范型与西晋名士剪影
——论《思归引序》的双重价值

李乃龙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文选》“序”类所录的石崇《思归引序》,是单篇诗序。石崇在诗序史上的地位在于,他不仅以《金谷集序》首开雅集序之风,而且在《思归引序》中自述生平遭际、志趣好尚,写景抒情议论,将诗序由简单介绍创作缘起发展成为具有独立价值的文体。同时,诗序生动地从各方面展示出西晋时期耽于享乐的名士形象。

序;任日方;王俭

序作为文体,从内容上分,可有文章序、纪物序和赠别序三类,而以文章序为最常见。

文章序作为评论介绍作品内容的文体,由被评价的作品催生,从存在意义上说具有附属性;从内容上说,序围绕对象作品而展开,是对作品的解读或补充,具有说明性。序在训诂学上的次第意味要求作为文体的序具有条理性,这构成了文章序的三个文体特征《。文选》“序”类录文九篇,均属文章序。其中有总集序:卜子夏《毛诗序》、孔安国《尚书序》;有别集序:任《王文宪集序》;有雅集序:颜延之、王融同题《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有单篇作品序:皇甫谧《三都赋序》、陆机《豪士赋序》;有史书序:杜预《春秋左氏传序》。石崇《思归引序》也是单篇作品序。序而成为经典,一在于文体上的样板性,一是序中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性。

一、诗序源流与《思归引序》的地位

《思归引序》在诗序史上具有范型意义。诗而有序,肇始之作为《毛诗序》。汉代无诗,十九首为无名氏所撰,无序。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之序实为南朝人所加;降及建安,诗人开始在诗前冠序,以明创作缘起。此风由曹丕首开其端:《玉台新咏》卷二曹丕《刘勋妻王宋杂诗序》:“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余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还于道中,作诗二首。”[1]58又《艺文类聚》卷三十四“哀伤”类引魏文帝《寡妇诗》曰:“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子孤寡,为作此诗。”[2]595诗皆为他人婚姻家庭悲剧而作,序明缘起并寄以同情。由《毛诗序》的点题旨到明缘起、抒情感,使序体的说明功能得以发挥。不过,曹丕的榜样作用并不明显。建安诸子中有为赋、铭撰序者[3],而未见有为诗著序者,只有曹植是个例外。《文选》卷二十四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李善题注引原序云:“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4]340诗序自述遭际,恨声如闻,感情浓烈,兼具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逮至有晋,为诗撰序之风日浓。《玉台新咏》卷九傅玄《拟四愁诗序》:“昔张平子作《四愁诗》,体小而俗,七言类也。聊拟而作之。名曰《拟四愁诗》”[1]404。序文表明了七言诗在时人心目中的印象,点出了仿作的心理动因,具有文学史价值。《艺文类聚》卷三十一傅咸《答潘尼诗并序》曰:“司州秀才潘正叔,识通才高,以文学温雅为博士。余性直而处清论褒贬之任,作诗见规,虽褒饰之举,非所敢闻,而斐粲之辞,良可乐也。答之虽不足以相酬报,所盍各言其志也”[2]549。这是赠答诗序的典型:介绍赠者与答者的社会地位和形象,交代了赠答的意图,以尊人卑己为序文基调。

石崇在诗序史上的地位在于:他不仅以《金谷集序》首开雅集序之风,而且在《思归引序》中自述生平遭际、志趣好尚,写景抒情议论,将诗序由简单介绍创作缘起发展成为具有独立价值的文体,成为后人圭臬。

二、《思归引序》与《思归引》

《思归引》诗与序在内容上互相映发补充,各有侧重,成为诗与序结合的范例。

先看《思归引》诗。石崇有《思归引》和《思归叹》,两者皆诗,但后者为骚体,见载于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三十三,由其中“登城楼兮隅兮临长江,极望无涯兮思填胸”[5]1650句推断,当作于元康元年(291)荆州刺史任上。《思归引》为杂言诗,见载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四。诗云:“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氵斥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6]644序有“遂肥遁于河阳别业”云云,知诗中“归河阳”、“望我旧馆”指河阳别业,亦即《晋书》本传中的“金谷别馆”。又由序中“五十以事去官”句可以推知,诗和序并作于五十岁时出为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军事任上。据《晋书》本传,石崇与徐州刺史高诞争酒相侮,为军司所奏,免官。遂有《思归引》诗及序。序中“以事去官”之事即指此。严可均《全晋文》将《思归引序》冠于《思归叹》前,误。曹道衡、沈玉成编撰《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石崇”条谓“在荆州,……尝登城临江,作《思归引》”[7]73,“《思归引》”恐为“《思归叹》”之笔误。

《思归引序》计凡193字,篇幅短小而内蕴丰厚,录之如次,以便对照分析:

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百木几于万株,流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然见牵。羁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情,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

诗与序都表达“思归”题旨,但重心和手法各有侧重。从时间上看,诗以当下归思起首擒题,序则从作者的少年为叙事起点,缕叙平生;诗以“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的想象写归程,而序则略去归程;同样是充满“心悦康”的别馆生活描绘,诗主要是悬想即将到来的佳人美酒,而序主要是回忆当年美景中的优游;诗不云何以思归,而序则从倦于宦游角度具体阐述。从节奏来看,诗以短促的句式为主,全诗17句中,3字句达13句之多,形象生动地表达了归思的迫切和对急管繁弦的奢侈淫靡生活的渴望;而序的句式则长短不拘,展示出与回忆中的优游自在的别馆相谐和的韵致。

诗题云“归”,归的终点是河阳别业。而河阳旧馆的生活是一种声色犬马生活,其中音乐歌舞占了不轻的比重,故诗与序在这一点上都予以着意突出,诗云“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序则谓“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因此诗取古乐中的《思归引》为题,宜乎其然。而序则云有感于“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既解释了诗的缘起,又与诗题的意蕴严丝合缝,融为一体,堪称妙笔。

三、《思归引序》的意味:自画像与西晋名士缩影

《思归引序》不仅是《思归引》诗创作缘起的交代和内容的补充,还是作者生动的自画像。揆诸史实,我们不难发现:这幅自画像还是晋代尤其是晋初名士的一个缩影。

序中的石崇是一个耽于享乐的名士形象。其享乐生活的构成要件是美人、美酒、美景以及弋钓、琴书、服食咽气等雅人高致。石崇自谓“晚节更乐放逸”。他的享乐人生价值观很早就确立了,《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载:“尝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象,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与名俱泰,何至瓮牖哉!’其立意类此。”[8]1007其中的“士当身与名俱泰”就是石崇的人生信条。为了获得支撑无限奢侈生活的财富,石崇无所不用其极,汤球辑《晋书》卷六《石崇传》载:“石崇百道营生,积财如山。”唐修《晋书》本传载:“崇颖悟而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8]1006这是石崇在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将军任上的事。身为封疆大吏,居然率众掠劫过境的使者客商!敛财手段之卑劣,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后。

石崇不择手段搜括财货,目的在于享受奢华的生活。《晋书》本传载其“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王秀之徒以奢靡相尚。”[8]1007又云:“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箸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注引《语林》曰:“刘实诣石崇,如厕,见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囊。实遽反走,即谓崇曰:‘向误入卿室内。’崇曰:‘是厕耳。’”[9]468厕所中的陈设如此豪华,其他可想而知。本传又载石崇死后家产被藉没,“有司阅崇水碓三十余区,苍头八百余人,他珍宝货贿田宅称是。”从舂米水碓的数量可见其田产之浩,从奴仆的数量可见其生活之奢。

以奢相尚之风,几乎随着有从晋的建立而刮起,《晋书·五行志中》载:“王恺、羊王秀之俦,盛致声色,穷珍极丽。至元康中,夸恣成俗,转相高尚,石崇之侈,遂兼王、何而俪人主。”[8]837据《晋书》卷三十三《何曾传》载:何曾“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言无下箸处。”[8]998刘毅等人数次弹劾何曾侈汰无度,刘享劾奏华侈,“帝以其重臣,一无所问。”君主的默许使这种奢侈之风更加肆无忌惮。《何曾传》附载何曾之子何劭“博学,善属文,陈说近代事,若指诸掌”,“而骄奢简贵,亦有父风。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8]999,奢侈过于乃父。《晋书》卷五十五《夏侯湛传》载:“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构新词”[8]1491,出身名门,“性颇豪侈,侯服玉食,穷滋极珍。及将殁,遗命小棺薄敛,不修封树”[8]1499,只图生前享受,不为身后之谋,与石崇“士当身与名俱泰”人生信条不谋而合。《晋书》卷四十二《王济传》载传主“性豪侈,丽服玉食。时京洛地甚贵,济买地为马埒,编钱满之,时人谓为金沟。”[8]1200也是和王恺斗富诸豪中的一员。王济性格峻厉,虽不及石崇宴席上杀艳婢以示豪申威,但也差可拟之。诸豪之中,羊王秀最有石崇之风,《晋书》卷九十三《羊王秀传》载:“王秀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又喜游宴,以夜续昼,中外五亲无男女之别,时人讥之。”[8]2411正是晋武帝的优容,才使其时士臣放纵享乐,公然置武帝本人的“大弘俭约”的诏令于不顾(见《晋书·武帝纪》),横行不法,有恃无恐。王济、羊王秀、石崇就是这类士臣的代表人物,尤以石崇为最。可以推论,西晋初年的这种风气与正始士人率性放诞的风气影响不无关系。

再看石崇“好服食咽气”的意味。晋初的服食修仙之风盛行于江左,神仙道教理论的集大成者葛洪就以吴越为活动中心,此风在石崇生活的政治中心洛阳并不浓厚。如,同时的长安士人挚虞在《思游赋》中就先陈“乘太虚而摇曳之美”而后又否定之。石崇逆时而动,除了“志在不朽”、永享奢华的考虑之外,还是一种“夸迈流俗”天性的表现。

在石崇身上,集中了西晋名士的诸多典型特征。例如,何曾虽尚豪崇奢,但“闺门整肃,自少及长,无声乐嬖幸之好”,而石崇则既好美食,也好美人,“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丝竹歌舞,不可一日无之。又如贵为武帝心腹的羊祜,《晋书》卷三十四本传谓“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8]1020,但从弟羊王秀的奢华却不以为然。而石崇“游目”“放逸”之外,奢侈有过羊王秀。

[1](陈)徐陵编,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唐)欧阳询.艺文类聚[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Z].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梁)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严可均.全晋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7]曹道衡,沈玉.中国文学家大辞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6.

[8](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The Paradigm of Poem Preface and Silhouette of Celebrities in Xijin:On the Double Values of Si Gui Yin Xu

LI Nai-l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Guangxi 541004)

Shi Cong’sSi Gui Yin Xu,which was abstracted in the preface of Wen Xuan,is single poem preface.Shi Cong’s historic position in poem preface lies in that he started the Ya Ji Xu with hisJin Gu Ji Xu,stated his life and interests and developed the preface from simple introduction to valuable text by describing scenery and expressing emotion and making comments.Meanwhile,the poem preface shows the image of celebrities vividly in Xi Jin.

preface;Ren Fang;Wang Jian

I206.2

A

1673-8861(2011)01-0067-03

2010-12-20

李乃龙(1957-),男,壮族,广西天等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体学、宗教与文学、汉唐文学。

广西“人文强桂工程”研究项目(桂科软05111001)。

猜你喜欢
诗序石崇晋书
嵇绍重礼
闻鸡起舞
何预卿事
石崇斗富
石崇与王恺斗富
论梁肃的诗序
枕戈
《诗故》对《诗序》思想的秉承与背离
臧荣绪所修《晋书》研究综述
论《文献通考》之存《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