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档案拍卖争议调查

2012-04-08 22:28许荻晔
看天下 2012年29期
关键词:长街梁家后人

梁启超不知道,他感情深厚的二弟梁启勋,在北平沦陷后会为日本人做事;他也不知道,他所乐见的梁氏大家庭会因此事而破裂;他更不知道,年老的梁启勋为兄长的信札认认真真一页一页编号粘贴时,是怎样的心情。当然,他更不会知道,梁启勋精心保存的兄长的信札、手稿、藏书等物,马上要被换成钱了,而且打着其兄长梁启超的旗号。

9月17日,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召开“南长街54号藏梁氏重要档案”新闻发布会,宣布最大宗的一批梁启超档案即将出现于今年12月5日到7日的匡时秋拍。北京匡时还与中华书局、清华大学签署合同,将定于11月前就拍品举行以“梁启超与现代中国”为主题的出版与展览。

在匡时提供的资料中,拍品包括信札、手稿、书籍及梁启超使用过的家具等共计950件物品。匡时董事长董国强在发布会上表示,梁氏档案拍卖将不会采取整体拍卖的形式,而是根据类别分成100到200个标的,总底价是5000万元。事后有业内人士评估,拍卖价可能超1亿元。

发布会有梁启勋外孙孙军出席,他介绍了“南长街54号”的相关情况。在孙军及匡时的描述中,南长街54号为梁启超、梁启勋兄弟的共同居所,甚至为“梁启超在北京事实上的故居”。

10月8日,梁启超的直系亲属却委托媒体就此事发表声明,称梁启超逝世后,其后人已遵照遗训,将藏书、信札、手稿等捐献国家图书馆及第一历史档案馆等,这次以“梁氏后人”为重要宣传点的拍卖,令他们感到蒙受委屈。声明指出,南长街54号为梁启勋故居,而非梁启超故居。声明上签名的人,包括梁思礼(梁启超之子)、梁再冰(梁思成之女)、梁柏有(梁思永之女)、吴荔明(梁思庄之女)。

那么,这次拍卖到底是谁的物品?为何梁家人会有不同表述?匡时拍卖公司又有何解释?一场拍卖竟牵扯出纷繁的家族往事。

“梁家人该捐的都捐了”

梁启超外孙女吴荔明知道“南长街54号”的“梁启超档案”要拍卖的事情,是在新闻出来的几日后,一个朋友跟她开玩笑:“听说你们家要发财了。”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询问的并不止那位朋友一人。1997年,梁家后代将梁启超400多件书信手稿捐献给第一历史博物馆,当时参与捐赠仪式的一位在场者也联系了吴荔明:“你们家还有那么多东西啊?”

“我们家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凑不出这么多件东西。”吴荔明回忆她看到报道的第一反应,“梁家人该捐的都捐了,公公的纪念品我们各自有一些,但是用于珍藏,绝对不会拿去变卖的。”

身在一个传奇家族,梁启超的儿孙辈却尽可能少地与媒体接触。火箭系统控制专家、中科院院士梁思礼是梁家第二代惟一一位在世者,现已88岁。《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的作者吴荔明表示,舅舅对有关梁家的采访一般能推则推,但这次主动要求出面澄清,因为有一条底线被触犯:拍卖。

生于广东农村,虽是耕读之家,年少时的梁启超也得面临“欲购一潮州刻本之《汉书》而力不逮”的窘境。一方面深知借书之难,一方面致力开启民智,他生前是近代图书馆事业的身体力行者,身后则将其收藏捐赠“以供众览”。

梁启超的后人一直恪守其遗训。1930年2月,梁思成、梁思永、梁思忠遵父遗嘱,主动将天津饮冰室的藏书、碑帖石刻、墨迹手稿与私人信札“永久寄存”于北平图书馆(解放后改名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前身)。仅天津饮冰室的藏书中,刻本、抄本便有3470种41819册,其中不乏珍本孤本。一并捐献的还有1284件自商代至民国的碑帖拓本,在《中国书法大辞典》中收录的中国历代碑刻中,梁启超饮冰室所藏拓本占其半数,其中包括颜真卿的《争座位帖》。

对于这位近代思想家,天下公器重于個人爱好。梁启超上世纪20年代在北海公园的快雪堂创办松坡图书馆,后来并入北平图书馆,梁启超生前所使用的书桌文具等一并捐给北平图书馆。1931年,北平图书馆新馆落成后,专辟“梁氏纪念室”,陈列梁启超生前所用书桌文具及其金石书画等。1954年,为配合北京图书馆善本名家文库的建设,梁启超长女梁思顺(令娴)捐赠了三大箱梁启超文稿手迹及其他墨迹。梁启超生前笔耕不辍,著述1400余万字。这批捐献的手稿不仅包括了收入在《饮冰室合集》中的全部文稿,也包括相当一批未入《合集》的稿件。

即便在改革开放后,梁氏直系后代还是坚持捐赠国家机构的方式。1997年,梁启超子女梁思达、梁思宁、梁思礼向第一历史博物馆捐献了1903到1928年间的梁启超书信,共14册,416件,不仅包括与历史人物杨度、段祺瑞、蔡锷、张君劢等的通信,也有梁启超写给子女的大量家书。

2005年,吴荔明还向天津梁启超纪念馆捐赠外公当年收藏的一锭贡墨。“即便是这些小纪念品,也捐得七七八八了。”吴荔明说。

被梁启超昵称为“老白鼻”的幼子梁思礼,展示了他仅有的三件梁启超遗物:“一幅字本来是思忠的,但思忠早逝,后来就给了我了。另有一支饮冰室的毛笔。还有一幅画,其实是别人的,只是父亲在上面题了字,也就算一件了。”

“南长街54号是梁启勋家”

“我们不想影响他们拍卖,但我们有必要指出一些事实,要说明的是:南长街54号并不是梁启超故居。”在北京西三环的寓所里,梁思礼对记者表态。

在匡时公司的资料中,“南长街54号”被描述成梁氏兄弟共同的故居:1912年9月,梁启超被任命为司法总长,梁启勋任中国银行监理、币制局参事,“在北京忙碌的工作中,他们亟待要觅得一处蔽身之所,几经辗转,最后选定了‘南长街54号。”兄弟俩共同出资、共同营筑,“梁氏两个大家庭在这里度过了十余年相濡以沫的光阴”。

事实上,1912年10月8日,梁启超结束流亡自日本回国后,在选择京津居所时并非没有犹豫,反而梁启勋极力劝阻他在北京定居。1912年10月24日,进京应酬了4天的梁启超在写给梁思顺的信中提到:“吾十年来,颇思念北京房子,谓为安适,今乃大觉不便,汝二叔更大攻击,吾初亦有迁居北京之意,今不复作此想矣。非惟房屋不佳,即应酬亦不了矣。” 11月1日返回天津,又给梁思顺写信称:“吾极喜欢北京房子,汝叔始终攻击。谓一返天津,如登天堂,吾不谓然。然吾实不能居京,居京则卖身于宾客而已。”

《梁启超传》作者解玺璋介绍,梁启超回国之初租住在天津日租界荣街,后搬到德租界。1914年他在天津意租界西马路买了近4亩地,1915年建成前后两栋寓所,在其南侧的书斋饮冰室则要到1925年才建成。

北平(北京)图书馆在1930年与1954年两次前往梁宅接收梁启超藏书、手稿时,接收地点分别是“天津意租界西马路二十五号”及“西单手帕胡同甲三十三号梁宅”。前者即饮冰室,后者即王夫人(梁启超的第二位夫人王桂荃)解放后在北京的住处。

公认的梁启超故居,除了天津一处,另一处在其出生地广东新会。至于梁启超在北京的“挂牌”故居:东城区北沟沿胡同23号,梁思礼回忆,那是1930年大姐梁思顺所购置,他小时候常去玩。但1929年即去世的梁启超显然未曾住过。

有史可稽的梁启超在北京的住处,一是在担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时的团城。吴荔明听其母梁思庄回忆,小时候曾在团城上骑小自行车。而另一处,则是在清华大学任教时的教工宿舍。1924年出生的梁思礼回忆,他当时觉得自己的家就是清华,但父亲确实会在周末的时候,带他去南长街54号梁启勋家。“南长街54号当时确实是梁启超一个重要的落脚点,但是不能就因此说是故居吧,毕竟那是梁启勋的家,跟走亲戚一样。我去亲戚家里住了两天,就能说这是我的故居吗?”梁思礼说。

在梁启超对长女事靡巨细一一报备的书信里,并没有见到对南长街54号“共同出资”、“共同营筑”的记载。在梁启勋外孙孙军的描述中,当时南长街的地段并没有那么值钱,梁启勋分三次买了地开始建房。而另一位梁启勋的孙辈听来的说法是:梁启勋当年购地建房时,梁启超作为兄长曾出钱资助。而当梁启勋要还钱时,梁启超说:“不用还了,我也要住。”

“梁启超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是不分的,不光是跟梁启勋,跟其他兄弟姐妹、小辈,乃至夫人娘家的一些人,都是在他身边,靠他生活的。梁启超是长子,他父亲去世后,亲戚生活没着落都会找他。”解玺璋说。

梁启超去世后,梁家经济转困,天津的王夫人卖掉了原来的寓所,住在饮冰室。1950年,因为想念都在北京的儿孙辈,她将所余书籍捐献,将饮冰室卖了约合3000匹布的价格,购置了西单手帕胡同一处小四合院。吴荔明认为,如果“南长街54号”真的跟梁启超家有关,那么王夫人迁居北京就不必那么折腾,“我们那时候每周末说去婆婆家,指的就是手帕胡同,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公公在南长街54号还有房子”。

“梁启超基本还是住在天津,在清华讲课的两年,是比较集中住在北京的时候,平时住教工宿舍,进城的时候住在南长街54号。这些都有很多书信、记录可以证明。资料显示,房子是梁启勋买的,花了一万多块钱。”北京大学教授、梁启超研究者夏晓虹认为,房子不是梁启超购买并日常居住,因此不能称作故居。

“兄弟二人关系很好,抗战结束后两家断交”

梁启超与梁启勋兄弟感情甚笃。梁启超流亡海外时,梁启勋负责护送其家人去日本。梁思成与林徽因在加拿大结婚时,因梁启超正生病,在中国同时举办的文定礼,便在南长街54号由梁启勋主持。梁启超的正室李夫人去世时,梁启勋负责操办墓地,在条件艰苦的香山上待了两个月。

“梁启勋是梁启超同父同母的弟弟,梁启超活着时,他们两家关系非常好。梁启超会要求他的儿女每个人都给梁启勋写信,梁思顺有次一个月没写,梁启超就写信给梁思顺催她给二叔写信,说二叔老问你。”解玺璋说。

但这种家族情感在梁启超过世的八年后结束。1937年12月,留在北平的梁启勋出任伪中華民国临时政府外汇局调查室主任,调查日伪各银号经营情况和市面金融动态。其婿杨正彦在2010年发表的《梁启超的纪念馆应当设在哪》中,并没有将这段历史隐去:“日伪出于对梁启超的尊敬,给了他(梁启勋)一个公司董事会董事的虚职,报酬有限,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房子租出去,靠这笔收入维持生计。”

“抗战结束后,梁思成从大后方回来,就率领兄弟姐妹跟梁启勋断交了。”吴荔明回忆。

在这次拍卖的宣传中,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南长街54号”担任了秘密基地和庇护所的功能。但梁思萃表示,南长街54号确实帮助过学生转移去解放区,但具体负责的,并不是梁启勋,而是他的儿女们。解放前夕,梁思萃在北大上学,当时她有3个同学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她考虑到南长街54号“深宅大院,便于隐藏”,便跟梁启勋的女儿梁思明提出能否帮助转移。“那是1948年8月,我二伯在圆明园避暑不知情。这件事是思明接手的。他的儿女们确实做了很多贡献,这些都是事实。”

匡时董事长董国强回应

“事先并未想到会引发梁启超后人的不满”

许荻晔/ 文

记者:为何将“南长街54号”宣传为梁启超事实上的故居?

董国强:名人故居应该由谁来定、怎么定,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思考。到底是家属、专家还是国家有关部门说了算?我们说南长街54号应该可以算作梁启超事实上的故居,首先依据的是梁启勋后人的回忆,据说梁启超在这里居住过比较长的时间。而这一点在梁启超的一些书信、记录中也有所体现。我们只是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来思考:如果梁启超在一个地方居住了较长时间,这个地方该不该算是他的故居?而且我们了解到,这地方正面临拆迁。

目前梁启超在北京的故居定在东城区北沟沿胡同23号,但梁启超并没有住过,梁启超的后人和一些专家也认为这个故居确认得有点草率。相比东城区的故居,我觉得南长街显然更有资格作为故居。衡量一个人住过的地方能不能定为故居,我觉得相较时间长短,更要考虑他的历史地位。以梁启超在中国近代史的地位,他住过的地方应当受到重视。

出于对梁启超的崇拜,我们非常希望南长街54号能定为梁启超故居,毕竟这么伟大的人物,确实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当然他的家属也可以认为这个地方不是故居,或者说必须有产权才是故居。我们希望这只是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思考、探讨。希望梁家后人不要曲解我们的好意、善意。

记者:梁启超家人可能认为匡时的宣传美化了梁启勋以及南长街54号的历史。

董国强:其实在宣传中,没有对梁启勋做过多评价。在梁启超给梁启勋的信当中可以看出,兄弟两人的感情很好,梁启勋确实给予梁启超很多帮助。至于说抗战时梁启勋为日本做事,有人说他是汉奸,这是另外一回事。汉奸怎么认定,其实跟故居怎么认定一样,并不是简单的一两个人说了算的。

这次拍卖,希望能把对梁启勋的了解更丰富一些。希望通过这批东西还原一下梁启勋,还原历史人物并没有错,还原并不意味着就是美化和歌颂。如果能通过挖掘这次拍卖的资料,让更多人关注和了解梁启超,进一步光大,不是好事吗?所以,我们联合中华书局将这批资料出版,同时与清华大学共同举办研讨会和展览,目的都是为了弘扬梁任公的精神。

记者:梁家人是遵照梁启超的遗训进行捐献的,对于“梁家后人”拍卖“梁启超档案”的说法,他们情感上难以接受。

董国强:我十分理解梁任公后人的感受,所以,在我们对外发的稿件中,是特别注明“梁启勋后人”的,但是媒体的用词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很多时候他们就简化成了梁氏后人,乃至有的不了解梁启勋的直接将梁启勋写成梁启超。但深究的话,梁启勋的后人确实也是梁氏后人,这种表述也不能说不对。

记者:梁启超的后人也否认了“两个大家庭相濡以沫地度过了十余年的光阴”这样的说法。

董国强:在过去我们没有了解到梁启超后人的意见之前,我们所依据的仅仅是梁启勋后人的陈述。根据对他的采访,我们只是简单做了一个视频。将来还要做一个更为详细的片子,也会参考梁任公后人的意见进行修改。

梁启勋后人已经是第三代了,从他听长辈回忆,到自己回忆,口述与事实也许会有出入。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的,比如我们并不了解两家后人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作为我们来讲,始终认为弘扬梁任公是好事,但家属不满意,这个我挺意外的。

记者: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确定拍品中的家具、物品等到底是梁启超还是梁启勋使用的?

董国强:现在在跟委托方沟通。因为委托方确实说这些东西都是梁启超使用的,现在既然梁启超后人本身有不满,我们需要更加慎重。现在主要是书桌、拐杖等一些家具、物品可能会引起争议,我们也希望委托方出示梁启超确实使用过的证据,我们并不希望拍卖处在争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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