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疑案(下)

2012-07-07 11:18孙方友张新国
检察风云 2012年3期
关键词:贫农银元法官

文/孙方友 图/张新国

元宝疑案(下)

文/孙方友 图/张新国

话说王双楼村的王囤在村里挖出了一罐银元,被年近九旬的袁留香老太太得知后,让孙子王大全扶着,找到事发地,还找到了另外两罐银元。本以为可以证明物主,却不料引出了村里人如何分配“浮财”、保卫土改成果的老话题……

村长叫王丰收,是王囤的大哥的儿子。王囤是老小,所以就守了老宅。王丰收到了现场,先挨个看了看三罐长着绿毛的银元和银元宝,惊叹一番,又略略问了一下情况,然后才对袁留香和梁照清说:“银元是在这儿挖出的,具体数目大伙都知道,为了保护现场,所以要先放在我叔家,少一块由他包赔!因为情况特殊又复杂,村委会要专门为此召开一次会议,等研究好处理方案再作决定!都散了吧!”

众人都散了。

因为是村长说话,袁留香和梁照清也没得说,只是王大全有点儿不放心,一步几回头地望着那三坛银元,最后还有点儿不相信地看了村长王丰收一眼。

事实上,王大全的担心并非多余,就在当天夜里,几个老贫农团员集中在王囤家,见到当年地主家的浮财,现在终于挖出了,既高兴又感叹,他们先是沉浸在回忆中,有惋惜也有后悔,最后很郑重地举手表决,将一千多块银元作为土改成果全分了。而且还是按当时的政策分的:赤贫五块,雇农四块,贫农三块,下中农一块。贫农团员各加一块,贫农团长加五块。这一下,全村的贫农、下中农都惊喜万分,没想到土改运动过去了60年,还能享受土改果实!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想呀!

袁留香听到此消息,一下气病了。

王大全见奶奶病倒,银元被分,也没了主意,便急忙唤回在外打工的哥哥王大中。王大中上过高中,当年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后来就去了佛山,在一家外资企业打工,积攒了一些钱财,在家中还盖了小楼。世界经济出现问题之后,他从广东回到了省城,听到消息,急急赶回。他毕竟见过世面,一张诉状将王囤他们告上了法庭。

法庭接到诉讼,派一名叫常江的法官前去调查。常法官一进王双楼,村人就知道是大全兄弟告了状。常法官先到了王大全家,问明了基本情况,又去梁照清家调查了一番,最后才到王囤家,取出三个空陶罐,见到一大一小那两只陶罐上写的字,知道袁老太所言均为事实,而且有证有据。接着,他又向王囤一一核实了银元数目,发现无差错后,才找到村长王丰收,让他协助办案,负责召集分到银元的人家到村委会开会。人到齐后,王丰收代表村委会讲了几句官话,然后推出常法官。常法官也是按部就班地先说了此行的目的和调查的结果,然后就搬出法律条文,他说针对王双楼出土银元一案,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若干问题的意见(试行)》第九十三条规定:公民、法人对于挖掘、发现的埋藏物、隐藏物,如果能够证明属其所有、而且根据现行的法律、政策又可以归其所有的,应当予以保护……

常法官开头说的一大溜法律条文名称村人听不大懂,但对第九十三条的规定都听得明白。一听说老地主家的财宝还受法律保护,不但王囤想不通,那些刚分到银元的人家也想不通。尤其是活着的几个老贫农团团员,不但不答应退钱,还大喊这个常法官把屁股坐歪了!当初共产党能得江山坐天下,全靠的是穷人。共产党就是俺穷人的党,不信读读党章,上面写的是什么?当年闹土改,我们的老村长被反共暗杀团刀卸八块,全家六口人被惨杀四口!再说了,我们斗地主容易吗?当年为挖这王老耀家的浮财,我们每天都陪他们熬夜,下雨下雪还照样跟踪盯梢儿贴墙根儿偷听他们的私房话,但这狡猾的家伙到底没交代!还有那个袁留香,包庇公爹,让她游街示众鞭打棍敲吊梁头之上让她吹灰,可她仍然顽固不化,还说我们犯了政策!怎么样,现在浮财挖出来了,当年斗她亏不亏?这一千块大洋不说,谁知他们放的还有什么宝物,说不定还有金砖金条没挖出哩!再说,谁知他们放的有没有变天账!当年的地契什么的始终也没找到,是不是找到地契了你们法院还准备把俺们分的土地还给他们?嗯?!

常江见犯了众怒,急忙解释说:“乡亲们,1949年正是建国初期,咱们国家的法制还不太健全,当时的社会秩序主要是由政策调整,这种政策也是根据当时的时代特点制定的,所以,当时把王老耀家的土地、房产分给村里的贫农、下中农是符合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的。但别忘了,这涉及了法律和政策的关系问题。法律和政策并不矛盾,它们都是国家的上层建筑,都起着维护国家秩序和人民群众利益的作用,但是它们也有区别,其中之一就是政策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党和国家根据一定的政治经济形势发展变化而变化,因此,政策的灵活性和变化性较大,其相对稳定性较小。而法律需要的是一定时期的稳定性。说明白一些,就是政策不能替代法律,法律对政策起着制约作用,党在制定和实施政策时,不能与《宪法》和法律相抵触。大家都知道,如今我国实行依法治国,各种社会关系均由相应的法律法规调整。《宪法》及1986年颁布的《民法通则》都规定了公民个人依法享有财产所有权,同时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民法通则若干问题的意见中,对本案的事实有明确的解释,就是刚才我说的!”

这一通有关法律的解释,庄户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听到最后还是明白了,就是转了一个大圈,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银元还是应该归袁留香他们所有。众人哗然,都说过去的政策是共产党定的,现在的法律也是共产党定的,咋就变味了呢!几个老贫农团更觉得这事儿让他们想不通,说常法官若是按你所言,如果要是挖出地契来,你们保护谁?

常法官说:“老爷爷,这不矛盾,刚才我说过土地和房屋分给你们是符合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的!”

一个老贫农摇了摇头说:“那我再问你,如果这批浮财当时被挖了出来,应该归谁?”

常法官说:“如果当时被挖出来,按当时的政策应该归农会,属土改成果。”

“这不就对了!当时挖出是土改成果,为何现在挖出就变成地主家的遗产了?这谁会想得通?”

众人都应和道:“是呀,是呀!”

那老汉又问:“我再问你,当时王老耀和袁留香私藏财宝对不对?”

常法官想了想说:“按当时的情况,他们是不对的!”

那个老贫农团员一听这话,笑道:“这不就是了!当年他们是错的,现在他们错藏的浮财被我们挖了出来,就还应该算土改成果,俺们按当时的成分和人口将其分了,有什么不对呢?”

又绕了回来。

常法官无奈,只好又将刚才的那套言论叙说一遍,众人仍是不理解,七嘴八舌,没一个人愿意退回到手的银元,支书的老爹过去当过村干部,以长者的身份对常法官说:“法官同志,反正钱已分了,常言说法不治众,你回去给领导如实回报,就看着办吧!”

常江看案件比较棘手,只好回到法院,向院长汇报了情况,院长觉得此案具有典型意义,既然调解不成,只好在人民法院民事庭开庭审理。开庭那天,不但原告袁留香、被告王囤和几个老贫农团员全部出庭,连王双楼的群众也去了不少。通过一番争论,法院判决如下:被告王囤现居住宅院土改前系原告袁留香家所有,后挖出的银元系根据原告指认的地方挖出,其中一罐银元明确书写有原告王老耀的名字,该罐银元、银元宝应视为当时原告家的财产,应归还原告所有。被告王囤挖出的一罐银元,也因该宅院系原告家祖上所有,可排除他人埋藏的可能,罐内所藏333块银元确定归原告所有。另书有“王中立”名字的一罐银元,此罐银元的产权可能涉及他人财产利益,该部分事实不清,本院将另外审理。

王囤和几个老贫农团员以及王双楼的听众,一听法院坐歪了屁股,审来审去没了他们一点点儿,顿时哗然,法庭上一片乱哄哄,法官连连击槌也没挡住,最后只好宣布休庭。

法院通过核议,决定强制执行,一定要将分下去的银元收上来归还原告。

可是,强制执行的通知下达了好几天,村里分得银元的人没一个上缴的。

村人集体抗法,法院执行人员也犯了难。因为摊到每户的银元数目太小,总不能因几块银元就动法,没办法,他们只好向院长汇报。院长也觉得棘手,最后决定让地方政府出面协办,便给颍河乡的乡书记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央求乡党委协助一下,也可借机给村民们讲讲法律。乡书记姓胡,是与院长同时从县委大院里走出来的干部,很熟。一听是这事儿,也犯了难,问法院院长说:“是不是你的法制不灵了,想利用我搞一回人治?”

院长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胡书记说:“那好吧,我可以帮你摆平这档子事,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院长问:“什么条件?”

胡书记说:“就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有机会再让你偿还!”

院长一听是空头支票待填写,笑道:“老伙计了,这话说得有点儿外气!”

书记放下电话,就给王双楼的支书、村长打手机,要他们配合法院执行判决,尽快将分下去的银元收回来,三天以后,交到乡政府,再听候处理!

因为是乡书记下的命令,分量就不一样,王丰收和支书一商量,便开始在大喇叭里通知让得到银元的人家限期退还,而且是支书带头做爷爷的工作,第一个先交出了所得的十块银元,接着是村长王丰收的家人也交出了分得的六块。由于是村干部的家属带头,就再没人抗议,三天不到分下去的一千多块银元全部收齐,当天就送到了乡政府。胡书记很高兴,立刻给法院院长打了电话。院长更高兴,说既然收齐了,就将待审的300块留下,剩下的让原告打个收条领回去就行了。

王大全接到大队通知,急忙用三轮摩托带着老奶奶去了乡政府。颍河乡乡政府的府址是过去大地主崔二老家的宅院,三进深,内里大四合院套小四合院,生人进去如进迷宫。镇上人都称其为“老院”。崔二老的小儿子叫崔洪波,新中国成立前曾是县参议员,土改时被枪决。袁留香的母亲是崔洪波的大姐,因其下世早,袁留香几乎是在外公家长大。只是自从土改过后,她已近60年未来过这里了。过去的“老院”现在虽然面目全非,但袁留香一进大门立刻就走进了自己的记忆里,泪水止不住就流了出来。

胡书记对他们很客气,让人取出他们应得的那一大包银元,并对袁留香说:“老人家,这是你们家的733块银元,你点点吧,看对不对?”

袁留香感激地说:“不点不点,俺相信政府,相信政府!感谢政府对我们的保护!”

胡书记一听这话有点儿别扭,忙解释说:“应该说这是法律对私有财产的保护!”

袁留香连连称是,为拿出行动感谢书记,亲手从包里捧出一捧银元,对胡书记说:“书记呀,这捧袁大头,给你留着玩儿,毕竟是老辈子的东西,也是我老婆婆的一点心意不是?”

胡书记忙拦住,说:“老人家,这银元我可不能要!我不能执法犯法呀!心意我领了,谢谢您!”

袁留香见书记是实意,便不再让,只是一个劲儿地道谢,最后竟要让王大全给书记磕头,引来一片笑声。

交接完毕,王大全带奶奶急忙回了家。他们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数银元。袁留香对自己60年前的所藏之物重见天日,感激万千,她拿起一块,用没牙的嘴先吹了一下,然后急速地举到耳旁听银声。这是过去人们试银元真假的一种方法。当她连试几块之后,面色陡变,惊叫道:“全儿,大洋假了!”

王大全一听,大吃一惊,忙学着奶奶的样子试听,试了几块只有一块有银声,惊呼道:“奶奶,有真有假,咋办?”袁留香沉吟片刻,果断地说:“全试一遍!”说完,祖孙二人开始挨个儿试听。试听了两个时辰,733块中只有180块是真的,剩下的全是假货。望着那堆假银元,王大全简直傻了,愤怒地说:“肯定是有人调了包,走,咱们找书记去!”

袁留香面色凝重,抬头望了孙子一眼,说:“是哪个掉的包你知道吗?”

王大全一下听怔了,想想也是,银元是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又经支书、村长送到政府,然后又有乡书记亲自交到他们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不清!怕是连公安局都难查出哩!他望着那堆假货,颓丧地出了一口气,问奶奶说:“奶奶,咋办?总不能吃个哑巴亏呀!”

袁留香也一直盯着那堆假银元,许久了才说:“既是吃了哑巴亏,就别再声张!”

王大全说:“我咽不下这口气!”说完就要给哥哥打电话,被袁留香拦住了,说:“咽不下去也要咽!这是无头案,你告哪个去?别费那心思了,认了吧!银元虽假了,但咱总算争了一口气,赢了官司!这口气憋了我60年了,这回总算出来了!”

没办法,王大全也只好认了。

可是,袁留香虽然宽慰孙子,但自己却最终没咽下那口气,不久就病了。毕竟是熟透的瓜了,病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袁留香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平常颇有人缘,再加上她属村里为数不多的长寿老人之一,众人都送了纸钱,葬礼办得很隆重。

只是王囤没去,因为他很恨袁老太太死得不是时候,若早死几天,自己到手的那一罐银元怎么会花落旁家!

他非但没参加袁老太太的葬礼,而且还很气愤地找出那三个盛银元的罐子,恨恨地摔了个粉碎……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所摔碎的三个罐子中,有一个是明朝宣德年间的青花瓷,价值不菲,能顶三罐银元总价值的两三倍!

两个月后,他得知了真情,又怕又心痛,他怕王大全得知后要索赔,更心痛自己摔烂了一笔大财,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猜你喜欢
贫农银元法官
做“德法兼修”的好法官
外国银元流入福建及其影响初考
土改中贫农阶层内部的形势判断与行为选择
聪明的县官
苏区贫农团的权能演变及其与苏维埃关系考察
当法官当不忘初心
真假银元
模拟天平秤的过程找出假银元
重要的是要放下知识分子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