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汉字与西方的逻辑(上)

2012-08-08 09:23王文元
博览群书 2012年9期
关键词:天地人类

○王文元

人类普遍具有一种刨根问底的冲动,凡存在而且能被人感知的(除饥渴而外,美好的情愫也能被人感知),人都想寻其根由。寻根的冲动乃是人丰富的感情世界的源泉,这一点不分地域与种族。

寻什么根呢?东西方大相径庭。

东方人寻人之根以敬之,西方人寻物之根以用之。

如果把寻人类之根作为人类文明的原动力,无疑东方占优;如果以寻物之根作为人类文明原动力,无疑西方占优。

语言与文字既是人类寻根的结果,也是寻根的助力。正因为如此,人类最初的文明,被分为无文字的“史前”与有文字的“史后”两个阶段。史前文明起源于对自己民族朦胧意识与朦胧印象的追溯。如果把语言与文字的功能合二为一,把文字理解为对思维的记录,那么西方语言文字是有效的、先进的;如果把语言与文字分别加以理解,把文字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创造,那么中国的汉字举世无双。

如果把人类的意义压缩为最简单的文字,那么西方人在处理人与人关系时角力,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时角智。中国人则把更多的力量花费在审美、艺术与道德上。

《封神演义》开场白说:混沌初分盘古先,太极两仪四象悬。子天丑地人寅出,避除兽害有巢贤。燧人取火免鲜食,伏羲画卦阴阳前,神农治世尝百草,轩辕礼乐婚姻联。

混沌指天地形成之前的元气状态。中国古人很明确地指出天地形成之前的形状像鸡蛋(圆形的),这与现代物理学宇宙大爆炸理论所揭示的“奇点”很相似,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太平御览二·三国吴徐整三五历纪》)

深入思考,混沌有一种表征意义,正是这一表征意义,造就了华夏民族的基本特征。既然世界是混沌的,我们就没有必要探究混沌的内部。中国人从整体看问题(合二为一)。西方人的朦胧意识是通过对宇宙的观察得出的,这就决定了他们看问题的习惯是从整体到局部(一分为二)。结果是:西方重物质,中国重精神。物质是有限的,精神是无限的。所以,从有限的角度出发(假设人类的文明游戏只有一万年),西方的分析论更有利于人类谋求物质福祉。从无限——假设人类的游戏还要继续做下去,那么,只有中国的整体论(综合论)能够让人类长治久安。

一般认为西方是有神论,中国是无神论,这是一种以讹传讹。实际上,中国古代是有神的,西方人则自封为神。

《山海经·海外北经》是这样记载钟山神的: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神赤色,居中山下。

无晵是地名。这段话的意思是:中山的神,名字叫烛阴。它睁眼就是白天,闭眼就是黑夜,吹气就是冬天,喘气就是夏天。它不吃不喝,平日也不呼吸,一旦呼吸就形成大风。它身长千里,长着人的脸,蛇的身体,全身都是红的,居住在钟山之下。

钟山之神是天人合一的,它有天的功能(刮风、分四季与昼夜),也有人的特征(有脸而且呼吸)。这个神话在中国的神话中很一般,但就是这个一般的神话,可以说明中国人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观。

西方人把中国古代的神话一一变为现实,比如中国有嫦娥奔月的神话,美国的“阿波罗”真的把人送上月球(尽管美国盛传“阿波罗”登月是假造的)。人们赞美美国。我奉劝赞美者,且莫着急,人类登月是祸是福还难说。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被西方人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悲剧。这个故事不是反对乱伦,而是警告人们:你犯下的任何蔑视生命的罪行,其实都是对你自己犯下的。你以为你弑的是国王,其实你杀死的是你自己的父亲,杀死他等于杀死自己;你以为你占有了别人的妻子,其实你占有的是你自己的母亲,占有本身变成了无可挽回的人性沦丧。这个悲剧不过是用省略所有过程的方式告诉人类:所有生命和你是一体的。这种认识固然是好的,但比起中国古人的境界不免逊色。中国人认为除了对他人,对自然犯下罪行也等于对自己犯罪,自己是要承担责任的——哪怕皇帝也不能例外。今天,人类进行转基因育种,准备登月开采氦三,修建超级大水库,发展克隆技术,流行住宅的豪华内装修,以科学农法取代自然农法,把证据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矛盾的法宝(推行法律主义),整容成风,滥用防腐剂、杀虫剂与食物填充剂,建设摩天大厦,缩短鸡鸭等家禽的生长周期从而更多地获利,用计算机替代算盘,用电视机与互联网替代书刊,用明星替代学者,用电子游戏替代传统的儿童游戏(拽包、踢毽、捉迷藏等)……凡此种种,都与俄狄浦斯所犯罪过一样,首先伤害的并非施害对象,而是自己。

其实,这个道理早在中国古人造“得”这个字的时候就懂得了。

从人,从旦(清晨),从寸(时间)。这个字是这样一幅图画:人们一清早就去劳动,经过一定的时间必然能够有所收获。得与德谐音绝非偶然,只有在道德的前提下才能真正有所得。现在,人类以不道德的手段从自然中攫取财富,虽然钱多了,但那不是真正的“得”。

中国人的自然崇拜源于其特有的朦胧意识,可以将其归纳为:

(一)“无”在“有”之先;

(二)“有”从一开始就蕴含着“阳”与“阴”两个元素,中国人将这一现象称为“太极生两仪”;

(三)“阳”与“阴”在组成形形色色的物象世界之后并没有离场,成为万物的精神内核;

(四)万物共同受一种无形力量支配,中国人把这种无形力量称作道;

(五)“道”覆盖天地万物,无有疏漏;

(六)天地万象是人类智慧取之不尽的源泉,人只能顺从天地万象,不能随意改变它;

(七)宇宙万象告诉我们:万物生来就不是平等的,天尊地卑,天圆地方,不能人为改变或否认这些差别,应该顺势而为;

(八)“中”对于中国人来说很重要,是华夏文化中的基石。

字形很简单,认真分析则不然。至少有两种理解。

一,中字是“ㄧ”从口中穿过。口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既可以代表方位,亦可以代表时间。代表方位,意味地域之中心,四面八方是等距的(古代的中原就有这个意思)。代表时间可以理解为,被两横分成三部分,分别是过去、现在、未来。现在处于中段(现在永远是一瞬间,所以只能用线表示,过去与将来则是面),“中”(现在)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中国人把生命看成一个历史过程,过去、现在、未来缺一不可。

二,把口理解为嘴,从嘴的中间上下引出一条线,就会产生对称的两部分。正因为这样,中国人以中为美,把中庸做为处世准则。孔子说:“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

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几乎都与“中”有联系。在政治领域中演变为忠,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中枢。一般认为忠就是忠君,确实如此。不过,君是帝王,同时是天子,所以忠君含有忠于天(自然)的意思。此外,标示时间的器具叫做钟,植物繁衍要靠种子,排行在中间的叫做仲,人死了要进入塚(塚者墓也,墓要高出地面,表示在天与地之间),用衷字表示内心感情(衷的原意是贴身内衣,在身体与外衣之间,后转意为内心),用终表示完结或死亡(人死了,立即变成中性的了,人有善恶之分,尸体本身无所谓善恶),用重字表示土是构成自然的核心元素(五种元素是木、火、土、金、水。老子说:“重为轻根。”)……

(九)在变与不变两种事物存在方式中,不变是第一位的,变处于从属地位,不能倒置;

(十)“人类”的意义大于“人”;

(十一)在自然界中,人与物不存在本质差别,物象所具有的特征人也都具有,物的变化规律也适合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人类可以把恣意乱为美其名为进步、进化、革命,但无论怎样巧妙掩饰,把变放在首位而忽视不变都会遭受自然的报应。在人类要生存还是要进取(二者择一)的追问面前,中国古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所以,我认为中国人的自然崇拜说到底是生命崇拜。

中国人的自然崇拜体现在史前的传说中,当然也体现在早期重要思想家的著作中。中国早期思想家著书立说主要是凭直觉,而非理性,正像孔子所说的“述而不作”(当然也不是绝对不作,孔子的意思是以继承古人的学说为主)。可以说,在崇拜自然这个问题上,中国的思想家中很少有例外。

用一个寓言故事可以说明争论是无意义的:

两个武士走进森林,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两个盾牌,其中一个盾牌闪着金光,另一个盾牌闪着银光,两个人为得到金盾牌而争斗起来。由于两个武士的功力不相上下,打了好几天也决不出胜负。两个人的力气耗尽,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拿起盾牌观看才知道,两个盾牌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一面金一面银。于是两个武士各得一面,再无争执。人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天神一定会发笑。

《易经·系辞传》上云: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冥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似,故不违。

人的精神世界不可能突破天地,所以人类永远也争不出真理来。人类只有服从天道,舍此无他。《系辞》说“故不违”,这也是中国启蒙经典所以取名“易”字的原因。

“是”字除肯定外还有“正确”的意思。通过这个字可以了解一个民族的是非观。“是”由日与走组成。日(太阳)在上,人在太阳下行走,朝着太阳(光明)走总是正确的,这样就确立了中国人最根本的信仰,我们把这种信仰称作太阳信仰或者易(太阳与月亮)信仰。太阳代表自然,所以中国人的信仰也可以说是对自然的信仰。这种信仰不独影响华夏,也波及周边国家,至今仍可以在日本人、韩国人的生活中发现太阳信仰的窠臼(如日本国旗的图案是太阳,韩国国旗的图案是双鱼图,西亚许多国家的国旗图案上有月亮。月亮崇拜的实质就是太阳崇拜。古人很早就发现太阳的白光也是有节律地变化,犹如月亮有上弦月、下弦月、望月那样的变化)。“是”读音通“式”,表示一旦确定了是非就可以形成范式,可资后人遵守。为什么跟着太阳走就可以形成范式呢?通过陽字可以理解:

陽从山,从旦,从月。意思是,太阳早上出山,月亮晚上出山,二者交替从山上露出头。正因为如此,“陽”字在《易经》中写成——。阳具有主动性、创造性,是创造万物的主导力量,阴(— —)从之。

万物是分种类的,但总的规律只有一个,中国人尊崇这个规律,所以有意忽视那些具体的分支的规律。寻常论家总是因此而诟病中国没有科学,我却引以为自豪,因为中国人始终没有喧宾夺主。

以上是儒家的天道观。

道家的天道观以黄帝、老子、庄子为代表。

黄帝的代表作是《黄帝内经》,其书开篇云: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歧伯对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人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

这段话颇能代表黄帝的主张,简言之就是六个字:顺天道,享天年。

老子的代表作是《道德经》,其书开篇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元,众妙之门。

这段话颇能代表老子的崇拜自然的情怀。让现代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把无名等同于无(实际上在造物主心里,无名就等同于无),老子精准地指出万物生于“无”的事实,与现代物理学所揭示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不谋而合。老子的智慧竟然超前两千多年!

庄子在《在宥篇》中说: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豸)虫。

这段话的意思是:听说心里想着天下,对天下宽容,没有听说要人为治理天下的。心里想着天下,是因为害怕人们淫乱。对天下的人宽容,是因为害怕人们丢失道德。不淫乱,而且宽容,天下自然就得到了治理。古代帝尧治理天下,让人们都得到娱乐,就不能坦然了。桀治理天下,让人们终日劳苦,损害了人的性情,是不快乐的。不坦然不快乐,是不符合道德的。这样的统治没有能够长久的……破坏天的规律,悖逆天之常情,打乱自然的秩序,群兽离散,飞鸟夜鸣,还会殃及草木及昆虫,一切生灵就都不得安宁了。

庄子对大自然的崇拜不仅出于热爱,还出于畏惧,他对不敬自然招致的祸害估计得很充分,在自然面前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乃至于最后提出全身免害的人生方略,对客体(自然)只有招架之功,完全失去还手之力。似乎庄子已经对自然顺从到极点,无以复加了,实则不然。佛家更有甚于庄子,佛家——尤其是禅宗,已经不是全身免害,而是从根本上否定身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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