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是对世俗人生的撕裂与超越

2012-08-15 00:42毕国珍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妞妞悲剧命运

⊙毕国珍[菏泽学院中文系, 山东 菏泽 274000]

作 者:毕国珍,文学硕士,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文课程与数学论。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解构了电视统治的时代与大众,在那个时代,“我们成了娱乐至死的物种”并“将毁于所热爱的东西”。而现代社会无疑已经走向了更远的电脑统治时代,众声喧哗中,我们面临争夺话语权的纷乱;爆炸的信息,让我们面临不缺乏选择却不知该如何选择的窘境;创造了五彩斑斓的视觉效果,却也创造了追求刹那快感的眼球经济,网络正与大众轰轰烈烈地构建起一个新的大娱乐时代。我们不再思考、不再崇高,“杯具”成为流行语,这恰恰是对我们这个缺乏悲剧精神时代的最好戏谑。

殊不知,悲剧与苦难有天壤之别。正如朱光潜所说:“实际生活中的确有许多痛苦和灾难,它们或者是悲惨的,或者是可怕的,但却很少是最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他们没有‘距离化’,没有通过艺术的媒介‘过滤’;它们缺少伟大的悲剧中理想的人物和形式的美。”①社会现实投射到很多文学作品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作者对世俗苦难的描写混淆了读者对真正悲剧的辨别,非但不能以崇高的悲剧精神引导读者,反而将其引向自卑自贱的怨恨心理,无法体会到命运的皈依感。但是“艺术的生命实质在于美;作为审美者的人类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其审美愿望的永恒性,包括美本身的脆弱性,已经注定结成永远无法拆解的矛盾。故此,从艺术的内涵到它所呈现出的况味,无不应是具有悲剧性的”。就这一意义来说,悲剧精神超然于世俗苦难之上,“使我们接触到崇高和庄重的美,能唤起我们自己灵魂中崇高庄重的感情”。而观赏真正的悲剧也可以给我们带来快感,以下就以三部作品具体分析悲剧精神对苦难的超越。

一、悲剧精神导向爱与高贵

“悲剧情感区别于纯粹的悲哀,因为它具有纯粹的悲哀所缺乏的鼓舞人心的振奋力量。”《你是我唯一的宝贝》正是这样一部鼓舞人心且振奋的作品,作者加藤浩美的文字没有矫情和修饰的痕迹,而是以母亲的身份,用朴实的语言,为孩子的成长记下日记,叙述了一种超越各种情感的大爱和感恩。加藤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却是一位不平凡的母亲,不仅因为她的孩子秋雪患有先天心脏病及唐氏综合症,还在于她带着爱的感恩,以高贵的姿态,勇敢地皈依了这份苦难的命运。

面对秋雪繁琐的医嘱,恐怕大部分人已经要退缩了,而即使做到细致入微,也很难撑到一岁。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最终活了六年零两个月。对于这样的奇迹,作者说:“这世界上真有奇迹吗?不,不,我不愿意人们用‘奇迹’两个字来解释,应该说那全都是因为,秋雪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体谅父母的孩子。”命运无法改变,但可以改变对待命运的态度,这对父母没有抱怨、怨恨,而是以主动的姿态积极地拥抱了这份命运。因为“对于这样的人生,秋雪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相信我们做父母的会陪他一起走下去,所以才来到我们家。对于这样的孩子,如果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勇敢地去面对,那就是对生命的失敬”。加藤辞掉了工作,曾经锋芒锐利的眼神变得温暖了;父亲在家搭建了花园;一起带他去雪国看雪、去海边看大海;随着他渐渐强壮一点,把他送去幼儿园,看着他融入集体;看着他从慢慢站立、不能走路到参加运动会……每一种艰辛都成了一种娓娓道来的幸福。六年过去,“这颗倾尽全力努力跳动的弱小的心脏,仿佛小声说了一句‘我已经到了极限’,然后就再也不动了”。1999年新年过后三天,还有三个月就要上小学的秋雪平静地走了。很多人为此可惜,但是秋雪的父母却同样平和。幸福不可以用长短来丈量,“生命的数量在其质量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秋雪已经在有限的时间内体味到了最丰富的生命形式,他最后的旅程在大海,因为他的父母决定不为他修建坟墓,而是“将他的骨灰像飞雪那样撒向大海。那样一来,我们一家三口终有一天会在海中相会”。

试想换一个角度叙述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写成抚养孩子六年多苦难的铺陈,但正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在作者笔下,种种痛苦经过艺术的距离化而得到升华,充满着爱与感恩。无论这种苦难含有多少悲观主义的成分,当事者及读者感受到的都是崇高的情感和人的价值。悲剧的本质正“在于它并不仅仅是可怕。为了把仅仅是可怕的东西变得具有真正的悲剧性,使我们看悲剧时不是感到沮丧,而是感到鼓舞和振奋,就需要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便是读者体会到的温情与振奋、爱与高贵,一家人对苦难命运的皈依态度恰恰是最高贵的抗争,而“爱本当是强者能力的证明,是高贵者之所以高贵的标识”。这种爱与高贵也净化和洗礼了读者的灵魂,这便是悲剧精神的导向。

二、世俗苦难导向怨恨阴郁

“在把《妞妞》一书交付出版以后,我自以为完成了一个告别的姿态——与妞妞告别,与雨儿告别,与我生命中一段心碎的日子告别。我不去读这本书。对于我来说,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座坟,我垒筑它是为了离开它,从那里出发走向新的生活。”这是周国平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后记中的告白。同样是面对畸形儿的降生,中国的这位哲学家显然有着不同的态度。朱光潜说:“真正的怜悯不包含恐惧……怜悯作为爱或同情的表现,一般是伴随着想去接近的冲动。但另一方面,恐惧既然产生自危险的意识,就往往伴随着想后退或逃开的冲动。”这里周国平的姿态,显然是属于后者。而恐惧的情绪也不自觉地由当事人传递给读者,让读者心中悲伤而抑郁。

妻子雨儿意外怀孕,但夫妻二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妻子与丈夫发脾气,以带着腹中胎儿的身体为要挟,终于感冒发烧引起肺炎,而医生又不顾常识地给她一次次照X光,这一切偶然事件在妞妞降生之前已经发生,那么妞妞的天生眼癌就注定成为必然。面对这种命运,父母开始不断埋怨每一个环节的差错,这直接影响了日后对妞妞的积极治疗,妞妞的眼睛不可避免地瞎了,癌细胞转移至咽喉,终至溃烂无法进食而死。一年半的生命就这样被挥霍,在作者的叙述中,些许温馨的回忆显得脆弱而让人心酸,其余似乎皆为悲怆。不是说这对父母不爱他们的孩子,只是面对苦难,他们缺乏承担的勇气与崇高的境界。

妞妞死后一年,周国平开始写这本书,之后三年定稿。“为苦难而苦难的写作有意拒绝了苦难之后的幸福可能,这不是因为写作者不需要幸福,而是出于他们贬损现实的强烈心理诉求。”周国平的叙述更像是上演了一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撕心裂肺的苦戏,不敢与死亡直视,不能勇于回应命运,妞妞的生命也成为一个煽情的手势。她的坟头本应鲜花起伏、绿野广阔,因为那里住着一个曾经来到世间的小天使,但人们的眼泪、人们沉重的叹息汇成了浓密的黑色河流,淹没了她天使的笑声和脸庞,让我们不忍回顾。而面对真正的悲剧,我们应该“先是感到面对某种压倒一切力量的那种恐惧,然后那令人畏惧的力量却又将我们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在那里我们体会到平时在现实生活中很少能体会到的活力。简言之,悲剧在征服我们和使我们生畏之后,又会使我们振奋鼓舞”。显然,这里只停留于第一层境界。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指责这对父母。中国自古有乐感文化的传统,这导致我们在命运感与悲剧精神上极度匮乏。《论语》中“不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等正反映了我们现世和实际的伦理观念,忽视对彼岸世界的精神关怀,缺乏想象和超然的态度。此外过于相信公正命运的裁决,也导致我们无法面对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事实,带着拒斥与怨恨苦难的态度,我们仿佛就是那么理所应当地拥有幸福。殊不知,母亲的阵痛、婴儿的啼哭,苦难才是生命来到这个世上的本然状态,只有以这种回应的态度面对生命中的苦难,我们才有可能趋向于爱与宁静,由此达到真正的经过苦难洗礼之后的深沉幸福感。

三、自救于苦难的漩涡

周国平在解释自己对苦难的描述时,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并入了自己的队伍,因为大江健三郎也有一个患先天智障的儿子,并且因为《个人的体验》这部以亲身经历写成的长篇小说获得诺贝尔奖。但事情的性质不尽相同,在大江健三郎的真实生活中,儿子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母亲在例行的孕检中已经得知他会是个怎样的孩子。按照一般的做法,为避免今后承受更巨大、更漫长的痛苦,会采取堕胎的方式进行自我保护,这也无可厚非。然而,大江健三郎夫妇却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对于这个生命的孕育负有一切责任,根本无权逃避”。在《我的写作,我的儿子》这篇文章中,作者同样带着感恩的心态叙述四十多年来,每个深夜为儿子裹毛毯这个细节对自己生活的积极影响。而《个人的体验》这部自传体小说恰恰生动地描述了一个苦苦挣扎于世俗苦难的人,最终获得高贵悲剧精神的心灵体验。

小说开始于主人公“鸟”等待妻子临盆,从无法面对孩子是畸形儿,甚至想要扼杀他,到最终放弃自己的梦想、积极地接受这个小生命;从背叛家庭、身心出轨到重建夫妻之情,从怨恨与软弱到心怀爱与责任的救赎过程。

“鸟”的梦想是去非洲旅行,妻子的临盆,带给他的不是幸福体验,而是牺牲自我的不甘。因为他意识到即将养活一个“开始存在的小东西”,“一旦妻子生下孩子,我就要幽闭进家属的牢笼里去了……一个人去非洲旅行的计划也就彻底泡汤。”带着这种心态的“鸟”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生命,更产生了对他人和自己的怨恨情绪。躺在医院承受生子之痛的妻子在他心中不是圣洁的,而是“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望着大玻璃橱窗上的自己,“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苍老……一阵切实而具体的厌恶感向鸟袭来,他简直想吐,浑身震颤了”。在大江健三郎的细致描述中,我们体会到主人公沉重的压抑感,并终于产生报复冲动——打游戏机、打群架、找情人。“这些情绪既在内心猛烈翻腾,又感到无法发泄出来,只好‘咬牙强行隐忍’——这或是由于体力虚弱和精神懦弱,或是出于害怕和畏惧自己的情绪所针对的对象。”总之,此时的“鸟”身心懦弱,尤其在得知降生的孩子是畸形儿之后,他甚至暗示医生采取不作为的方法任其衰竭死亡。

婴儿在医院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同时,他却在逃避似的打算与情人同往非洲,实现梦想。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体验,基于一种无能体验的体验,这总是‘弱者’所处的一种情状”,而也“唯有弱者才从来不敢承当自己不幸的历史”。可幸的是,“鸟”渐渐体会到扼杀生命的罪恶感与恐惧感,向家人坦陈了自己的懦弱与逃避,并最终勇敢地肩负起这个孩子的生命,为他积极治疗。“高贵者最容易发现美好的现实,卑贱者却喜欢与丑恶的现实相伴。”当他不再是一个弱者,便在孩子身上发现越来越多与自己相像的地方,看着孩子小脸上越长越像自己的小鼻子小眼睛,生命的历史感在此种意义上得以传承。命运降临给这个婴儿的先天缺陷挑战了他,也洗涤了他,他挣扎过,又在承担中获得了救赎,在俗世的苦难中获得了具有悲剧精神的崇高感。小说的最后,“鸟”翻开了“扉页上题写着‘希望’的那本词典,他想找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忍耐’”。过善与恶的纠结、高贵与卑贱的挣扎,前者终于战胜了后者。

四、从怨恨到高贵

命运是不可以理性说明并且无法抗拒的,也就是说命运是一种纯粹的必然性,只有高扬生命的意志才能战胜苦难。三个文本的叙述都基于真实故事,同样是父母面临畸形的新生儿,三位作者代表了三种姿态,也正是从苦难趋向于悲剧的三个阶段,从怨恨与卑贱的狭隘至爱与高贵的洗礼,这中间是漫长的挣扎。妞妞的聪慧可爱在死神的侵蚀下显得那样恐怖,秋雪的特殊面容则让读者备感生命的美,“鸟”的挣扎让我们体会到人面对苦难时精神的升华,这不能不说与作者的叙述态度有根本的联系。

虽然“任何伟大的悲剧都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观的,因为它表现恶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总是让善和正义获得全胜;但任何伟大的悲剧归根结底又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②。也无怪乎最终的结局是妞妞死后不到四年,作者和妻子分手了,而秋雪的父母则携手走向下一段生命的旅程。无法携手皈依命运,就无法得到命运的洗礼而升华。在现实的压力与苦难面前,我们尤其需要带着一种悲剧精神,让自己超越俗世的琐碎,获得更高的宁静。《个人的体验》在这一艰难的过程中,无疑更具有借鉴意义。因为我们无法左右命运,却可以改变面对命运的姿态;无法抗拒苦难,却需要与高贵为伍。

①②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页,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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