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与《红楼梦》中女性群像悲剧命运的比较

2012-08-15 00:42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妃子光源

⊙周 韬 孙 楚[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作 者:周 韬,博士,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日语言文化比较;孙 楚,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学生。

与西方文学相比较,“东方古典文学悲剧性既无惊心动魄的叙事情节,更无尖锐剧烈的矛盾斗争,在平缓的叙事中流放汩汩的物哀,清新静谧,低沉和缓,凄婉哀绵,闪现出无尽纤细阴柔的诗化悲剧性”①,这种“纤细阴柔的诗化悲剧性”尤其以中日古典名作《红楼梦》与《源氏物语》中的女性群像的悲剧命运最为典型。平安女流作家紫式部笔下的《源氏物语》以男主人公光源氏一生的“女性遍历”为线索,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光源氏身边一个个栩栩如生、性格各异的女性悲剧形象。而中国晚清男性作家曹雪芹的《红楼梦》则以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家族的兴衰为背景,以男主人公贾宝玉的爱情悲剧贯穿始终,其身边金陵十二钗姿态各异、美丽动人,但也随着华丽家族的没落而走向暗淡,甚至毁灭。

尽管二者的女性群像均具有东方的纤细阴柔的悲剧特点,但由于文化背景与作者视角的不同使得二者的女性悲剧形象各具千秋。本文选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组女性人物形象,分别从“悲、恨、愤”三种人物情绪特征进行对比与考察中日文学女性人物的悲剧特征。

葵姬与薛宝钗之悲

葵姬与薛宝钗均为作品中男主人公的正妻,身份高贵,羡煞众人,理应幸福美满,但无不郁郁寡欢,婚姻生活充满了悲情色彩。

葵姬是光源氏的第一夫人,家世显赫,其父是权臣左大臣,其母是桐壶天皇的胞妹。高贵的家庭出身使葵姬成为一个“娴雅优美,无懈可击”的淑女,但光源氏却觉得她“过于庄重,难以亲近”,使得夫妻之间只有形式没有爱情,更无幸福可言。葵姬是典型的摄关体制下的政治工具,父母决定儿女的婚姻并不出于儿女的意愿,而是取决于对自身势力的巩固与维系,攀上光源氏的高枝可以增强自己对抗右大臣的砝码,如此“单纯”的政治目的让葵姬的一生在不断的隐忍与叹息中度过。面对光源氏的到处留情,拈花惹草,她内心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怨。最后因为光源氏的情人之一的六条妃子的生灵作祟,使得葵姬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薛宝钗是金陵十二钗之一,曹雪芹把她塑造成当时正统淑女的典范。她特别注意揣摩和迎合贾府统治者的心意,把自己对宝玉的爱规规矩矩地限制在封建道德礼教之下,以八面玲珑博得贾府上下的欢心,最后坐上“宝二奶奶”的宝座。但由于与宝玉志趣不和,再加上如意夫君心中只有林妹妹,致使宝钗悲戚万分,最终只得抛却红尘,遁入空门。

葵姬身为贵族千金却郁郁而终,由此可见在外戚专权的体制下女性的身不由己和沦为政治工具的可悲,而宝钗家坐拥百万之富最后空留遗恨,成为封建礼教的殉难者。她们都逃不过悲剧的命运,令人唏嘘。她们的悲剧不仅源于社会的礼教束缚,也来源于社会对于人的个性的忽视。她们的婚姻,只顾门第家世,尤其是葵姬的婚姻完全是其父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而不顾及男女双方是否“两情相悦”。正是这种缺乏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导致了她们的人生悲剧。

紫姬与黛玉之恨

紫姬与黛玉尽管出身没有葵姬与薛宝钗那样高贵,男主人公也无法明媒正娶以遂其心愿,但她们均获得了男主人公的格外青睐。然而世事无奈、人生无常的悲剧人生结局难掩其二者的“有情人难成眷属”之恨。

其实紫姬只不过是光源氏心中“永远的女性形象”——继母藤壶女御的替代品,也是作者倾心刻画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由于自幼得到光源氏的精心培养,她性格婉约,举止得体,才艺超群,深得光源氏的宠爱。但即使是这样表面上幸福的一个女人,也有着自己深深的悲哀。由于光源氏朝三暮四的作风本性难移,她采取了宽容接纳的态度,与众多夫人和平共处。她接受了花散里、明石姬和三公主,甚至将明石姬的女儿视如己出,在她身上透着一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婉约含蓄、清丽典雅的美感。②由于当时“访妻婚”的流行,加之贵族男性社会的“好色”风潮,紫姬的隐忍宽容不可能改变光源氏的“好色”本性,光源氏依然我行我素,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周旋,在“追求美”的幌子下不断满足自己的欲望,直到紫姬生命行将结束时才又激起对她的眷恋与怜惜,但一切为时已晚。

在流行“访妻婚”的日本平安时代,可以说紫姬藏身于光源氏宅邸是一种寄人篱下。同样,在“嫁娶婚”主导的晚清中国,未婚少女林黛玉委身于大观园更是一种寄人篱下的无奈之举。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因母亲去世被父亲送到大观园中抚养。她生来敏感、脆弱、多愁善感,寄人篱下的生活更激起她对陌生花花世界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没有可以贴心依靠的人,也没有供给生活的财产,如一叶浮萍飘在一片繁华之海中,但她的多才多艺,与宝玉的相知相怜却让她骄傲着,她用这薄薄的骄傲的外壳包裹着内心的不安与脆弱,终于在得知宝玉迎娶宝钗的时候瞬间分崩离析,人生亦如落花般散去。“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紫姬的恨来自于自己对光源氏的一片痴情,但她却不能阻止光源氏不断拈花惹草的脚步,最后抱憾走向英年早逝的命运。紫姬的死是美丽的,她的死凄艳夺目,她用生命唤回深爱的光源氏,但自己却再也不能与之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这爱与恨的交织让人痛彻心扉。黛玉的死也同样是全书的高潮,带着自己对宝玉的爱,对这世界和自己命运多舛的悲愤闭上双眼,家道中落,敢爱不敢言,黛玉的孤独、寂寞、痛苦一直伴随她至灵魂最深处,黛玉之死,具有一种独特的悲剧美。当人们说《红楼梦》是一部悲剧的时候,指的就是万千青春少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共同悲剧。悲剧是壮美的,所谓悲剧就是要将美毁灭,越美的生命、事物被毁灭,悲剧就越深刻,越扣人心弦,越引人入胜。这一点与《源氏物语》中女性的悲剧美是异曲同工的,没有人获得了自己所追求的完美的爱情,但同时没有一个人不在为获得自己所认为的至善至美的爱情而不断追求,这正是悲剧的典型之一。

六条妃子与王熙凤之愤

在光源氏身边的众多女性中,六条妃子的一生既让人怜悯又令人恐怖。由于禁不住光源氏的追求,放下身段的她终于深陷感情的泥潭而不能自拔。在“好色”的光源氏的感情世界里她只不过是众多多情女子之一,她却试图将光源氏的爱独自占有。为此,她居然由爱生恨,“生灵出窍”,咒死了善良纯真的夕颜,害死了光源氏的正妻葵姬,葵姬死后的灵魂又附在后来的正妻紫夫人身上,令其大病一场,最终在两年后离开人世,最后还逼得年轻貌美的三公主削发为尼。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让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她敏感多情,她矜持骄傲,她的嫉妒心如火一样,灼伤身边的人。她是一个悲哀的女人,在多情的光源氏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是《源氏物语》中唯一一个具有反抗精神与意识的女性,比起其他女人的忍气吞声,六条妃子不顾各方压力,不顾一切阻挠,追求自己心中平等的爱。她那种“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精神令人震撼,面对悲剧的命运,六条妃子在内心深处进行了无言的斗争,虽然手段残忍,却真实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深受封建传统制度迫害的女人痛苦而扭曲的灵魂。

王熙凤,正如《红楼梦》中兴儿所言“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表面是贾琏之妻,事实上却是贾府大总管。如果把贾府的上上下下比作一张网,那么王熙凤就是这张网中的焦点与核心,她是上与下的连接点,是上与下沟通的桥梁。比起其他的金陵十二钗,王熙凤的性格就要复杂得多。她通过自身的努力和不断的斗争登上贾府管理的高层,同时还要尽到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是一个具有高度行动力的女强人。但在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王熙凤的抗争与六条妃子的内心斗争不同,是直接的、强势的竞争。她争强好胜,历来在中国女性骨髓里的从属意识在她身上弱化下来,她不仅可以与男人一争高下,还能通过自己的才识卓见实现自我价值。但即使这样的一个“凤辣子”,也不能完全摆脱“夫纲”“妇道”的束缚,只能被迫同意自己的丈夫纳妾。但是她并没有一味隐忍,她的屈服是把锋芒直指与她争宠的女性,这一点与六条妃子如出一辙。治本不成,转而治标,“妒”成了封建礼教之下无可奈何的女性之间互相摧残的手段,而受害者都是无辜而弱小的女性,尤其是没有经济地位,或地位更卑微的女子,比如尤二姐、鲍二家的,比如夕颜等等。与六条妃子完全出于自己对爱情的追求不同,王熙凤的斗争还要顾及家族的维系以及自身的利益。她主动拜访尤二姐,从一开始就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而随后是假借他人之手除掉心头之恨,自己在家族统治者面前仍然是孝顺、顺从、贤良淑德的妻子,真所谓致人死地还完全不必负任何道德法律责任,由此可以看出王熙凤的智谋过人和心狠手辣,让人敬畏。

六条妃子、王熙凤她们都在为命运而抗争,而从更深层意义来讲,更是在为封建礼教的束缚而争,一夫多妻,“访妻婚”的婚姻制度束缚了她们追求完美爱情的脚步,燃起了她们的抗争之心。但即使是抗争,在那样的年代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杯水车薪,她们能找回的自尊有多少,能挽回的感情又有多少?她们的命运还是逃不过悲剧的结局。六条妃子远走他乡,而王熙凤机关算尽误了卿卿性命。正如斯玛特在《悲剧》中所指出的那样,“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是他能超越平常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落网的包围而奔逃,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③。

无论是葵姬与薛宝钗成为殉教式的牺牲品之悲,还是紫姬与林黛玉对于自己美好爱情追求无果的恨,抑或是六条妃子与王熙凤对封建礼教挑战却最终只能接受现实之愤,这一切都与时代的背景、社会的主流意识休戚相关。平安时代生死轮回的佛教思想极为盛行,这使得人们的审美倾向主要表现在“感伤”“无常”之中,他们笃信来世,对于一切事情逆来顺受,认为是前世注定。《源氏物语》中的女性最后的结局或是郁郁而终,或是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以寻求解脱。这是当她们的痛苦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悲剧的命运无法摆脱时唯一的出路,这既体现了作者对于“美的失落”无可奈何的感叹,也体现了“物哀”的情趣。当有多少女人生命随着光源氏对她们的爱而沉浮,因他而点亮,又因他而暗淡。一切的权势斗争,一切的政治阴谋,一切的纸醉金迷,都披上了文雅风流的外衣。女人成为统治者斗争的工具,成为最公开的玩弄对象,经受着悲惨的命运。④中国古代三纲五常根深蒂固,而随着清代商品经济的发展,金钱更能够增强人的权势,被人们所重视。使得很多爱情开始不光以门当户对为要求,更以金钱地位为基础。这样环境下的女人不可谓不悲,不可以不叹。《红楼梦》中的十二钗大多随着家族的兴衰而芳华散尽,她们的悲惨命运是封建礼教迫害与自己加诸自身枷锁真实写照。但也正是商品经济促进了个人意识的觉醒,在比《源氏物语》晚成书700年的《红楼梦》中,追求婚姻自主成了重要的目标,这是女性个人意识觉醒一个重要的表现。所以我们不难看出,与《源氏物语》的文学性气质相比,《红楼梦》的反思意识通过文学性的手段,加上女性形象对主题的配合从而完美地表现出来。这两部作品的相似是表面的,而差异却是本质性的。但无论是《源氏物语》还是《红楼梦》,在描绘出一幅绚丽的古代生活画卷的同时,也向我们陈述着时代之下女人的悲剧命运。我们为她们感慨,为她们哀叹,而更多的,是这些女性悲剧给我们带来的关于女性问题的思索和启迪。

① 周韬、娄雨婷.诗化物哀与激越义理齐绽悲剧异彩——《源氏物语》与《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性比较[J].名作欣赏,2011,(12):131.

②金燕玲.《源氏物语》中女性物哀美解读[J].名作欣赏,2009,(24).

③ 姚继中.源氏物语与中国传统文化[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④ 刘振瀛.日本文学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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