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笑”

2012-08-15 00:42鲍思学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洛特安东尼奥

⊙鲍思学[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威海 264209]

作 者:鲍思学,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本科在读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笑是人类最普遍也是最复杂的情感,有着多种外在形式:欢笑、玩笑、讥笑、嘲笑、冷笑等等,体现了人们的欣喜、喜爱、羡慕、逗乐、嘲讽等不同的行为和情感,并与人的心理、伦理、生理、病理以及环境、社会等多个方面有着密切的联系。文学与笑之间同样关系密切。笑体现在文学中,它所表达出的不仅仅是人们的某种审美评价,同时也体现了人的心理或思维以及其所揭示的包括人性、伦理、社会等诸多方面的更深刻的内涵。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的著名喜剧之一。剧中“笑”字直接出现了十八次,而且每一个场景中都不乏有关“笑”的内容。在笔者看来,其中的各种形式的笑体现出了远比其本身更加“深长”的意味。本文试以鲍西亚的“讥笑”、朗斯洛特的“说笑”和夏洛克的“玩笑”为例加以说明。

一、鲍西亚的“讥笑” 17世纪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提出了众人所知的“优越感理论”(superiority theory),他说:“笑的情感,从根本上产生于将我们对自己身上的某些长处的突然的认识,与其他人或我们自己先前的弱点进行比较时突然发生的荣誉感。”换言之,发笑的原因是审美主体感到了自己的优越,即所谓的“荣耀性”;而审美主体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突然荣耀”的情感,是因为自身有着优于旁人的弱点的优越感。笑在这个层面上倾向于讥笑的意味,它是出自于人的一种卑劣的情感。《威尼斯商人》中,鲍西亚的“讥笑”就带有这种“优越感”。鲍西亚无疑是莎翁笔下最令人难忘的一位女性形象之一。她美貌、富有、机智、勇敢,享有多数读者的赞誉,且是不少男性读者心目中理想情人的形象。在剧中,这样一个令万人着迷的理想情人却将来向她的求婚者——那不勒斯的亲王、巴拉廷伯爵、男爵福康勃立琪、摩洛哥亲王等逐一讥讽一番。她讽刺那不勒斯的亲王三句话离不开自己的马,怀疑他母亲与铁匠有过勾搭;讥笑巴拉廷伯爵整天哭丧着脸,甚至不如一个骷髅;她嘲笑福康勃立琪男爵空有一副好相貌,却不会多国语言,装束、举止也过于“怪异”。她对法国贵族勒·滂的评价更是刻薄恶毒“:既然上帝造下他来,就算他是个人吧。”①她还对摩洛哥亲王的黑人身份产生轻视,并说“但愿像他一样肤色的人,都像他一样选不中”②。

鲍西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这些求婚者的原因就在于她对自身的一种强烈的“优越感”。鲍西亚是贝尔蒙特庄园的女主人,美貌、富有、高贵、独立、博学而又充满智慧的她悠闲自得地过着自己繁华的贵族小姐生活。与不勒斯亲王的怪异癖好、巴拉廷伯爵的优柔悲戚、男爵福康勃立琪的不学无术、贵族勒·滂的脾气暴躁有着天壤之别,鲍西亚无论在形貌上、财富上、修养上还是学识上都堪称完美,是这些求婚者难以企及的。同时,鲍西亚又是“血统高贵”的白人,亦是摩洛哥亲王“下贱”的血统不能相比的。因此鲍西亚对于其修养和身份便带有了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和荣耀感,对这些求婚者报以无情的讥笑。然而这种优越感和荣耀感恰好体现了鲍西亚的冷漠与狭隘,也体现出她意识里带有的偏执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作为一个基督徒,鲍西亚对待求婚者的冷漠狭隘的态度也有悖于圣经精神中的博爱与宽恕的。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环境中基督徒的伪善和冷酷的一面,也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部分人狭隘、冷漠、虚伪的人性丑态。

二、朗斯洛特的“说笑” 说笑更贴近于一种“胡说的快乐”(pleasure in nonsense),它“通过诙谐进行提供一个快乐的源泉的假设”③。换言之,说笑是一种妄想的发作。《威尼斯商人》中的朗斯洛特就是个喜欢说笑的角色。

朗斯洛特原本是夏洛克的仆人,在第二幕中,他得到巴萨尼奥的认可转而做了巴萨尼奥的仆人。他认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差事,高兴地说道“:在意大利要是有谁生得一手比我还好的掌纹,一定会交好运的。好,这儿是一条笔直的寿命线;这儿有不多几个老婆;唉!十五个老婆算得什么,十一个寡妇,再加上九个黄花闺女,对于一个男人也不算太多啊。”④朗斯洛特在快乐之时又给自己提供了一个能使之更快乐的假设:有许多老婆。这句话虽然只是朗斯洛特的带有戏谑和妄想成分的得意之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话中所体现出的某些问题。在朗斯洛特的口中,“十五个老婆”并不能让他满意,甚至三十五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也不算太多”,可见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女人同男人的地位差距之大。对于生活在男性主宰一切的社会里的女人来说,她们只能是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儿女的母亲,但唯独不是自己,她们没有自我,没有自由,甚至没有尊严,实际上成为了男性的附属品、奉献品和牺牲品。我们回过头看“讥笑”她人的鲍西亚时,亦会发现她的可悲之处。一如鲍西亚这样出色的女子也不可避免地接受其父亲给她划定的命运,她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任何一个可能的男人对那三个毫无生命的盒子所做的选择。进一步说,人文主义时代所谓的以人为本、平等、博爱,也只是体现资产阶级圈子中以男人为中心的企望和要求。得到了解放的仅仅是男性,而女性则与解放无缘。朗斯洛特的这句笑话恰恰折射出社会女性的悲哀之处。

三、夏洛克的“玩笑”“笑”除了源于以优越心理而产生的对他人的否定、虚妄的想象以满足自身的欲求之外,还源于一种强烈愿望将要实行或得以实现的快感。

夏洛克在诸多读者眼中是个冷酷残忍的反面角色。在安东尼奥以自己的名义为巴塞尼奥向夏洛克借钱时,夏洛克曾和安东尼奥开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残忍的“玩笑”:“我们不妨开个玩笑,在约里载明要是您不能按照约中所规定的条件,在什么日子、什么地点还给我一笔什么数目的钱,就得随我的意思,在您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整整一磅白肉,作为处罚。”⑤

弗洛伊德曾经提到,玩笑“可能只是两种目的的服务,并且这两种目的本身就能被归结在单一的标题下。它要么是敌意诙谐(hostiljoke)(服务于攻击、讽刺、防御目的的诙谐),要么是淫秽诙谐(obscene joke)(服务于暴露目的)”⑥。显然,夏洛克的“玩笑”就是一种敌意诙谐。

夏洛克为何要开这种“玩笑”?我们不妨追根溯源地分析一下其缘由。夏洛克之所以会和安东尼奥开这种玩笑,是跟安东尼奥对夏洛克的态度有直接关系的。与鲍西亚一样,安东尼奥也是一个白人,同时也是基督徒。面对夏洛克——一个犹太人和犹太教徒,安东尼奥同样表现出了蔑视的态度。安东尼奥没有将夏洛克当成“人”来对待,在安东尼奥的眼中,夏洛克就是一条狗。夏洛克受到了来自安东尼奥的污蔑、羞辱、吐唾沫、拳打脚踢,还被安东尼奥破坏掉了几十万块的生意——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对于犹太人,金钱是他们保命的唯一手段——夏洛克对安东尼奥的仇恨可想而知。佐斌在《报恩与复仇——回报心理浅析》中指出人类对于恩和仇都有一种回报心理,而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报复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模式被固定下来。因此夏洛克的这一“玩笑”实际上就是对安东尼奥对其极尽羞辱行为而使其心灵受到伤害后的一种“自我保护”和反抗,是对安东尼奥行为的一种“回馈”,简言之即复仇。用夏洛克自己的话说“:你们已经把残虐的手段教给我,我一定会照着你们的教训实行,而且还要加倍奉敬哩。”⑦

由此可见,夏洛克作为一个犹太人,是那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更是安东尼奥种族和宗教偏见的受害人,因此夏洛克的“玩笑”倾向于暴力和宗族主义,是对社会禁忌进行侵犯并“解除”压抑的一种形式,是一个民族主义复仇者对当时社会不平等的一种反抗。但当这个玩笑真的满足了其实行的条件时,夏洛克依然坚持要将这个“玩笑”进行到底,不能不说,这种血腥的报复心理是人性中极其阴暗一面的显露。因此,夏洛克的“玩笑”不仅是对当时社会不平等现象的冒犯,也是对提倡人性的文艺复兴精神的合理性反思——人性中固然有善的一面,同时也存有恶的一面,并非人性中所有的东西都值得解放和发扬。同时,与之前提到的“不全面”的人文主义的解放同理,当时提倡的所谓“人道主义”是否也是狭隘的呢?它所关怀的、爱护的、尊重的、以之为本和中心的,包括摩洛哥亲王、犹太人夏洛克之属吗?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莎士比亚是善于发现美好事物背后隐藏着的丑恶的。“善即是美;但美丽的奸恶,是魔鬼雕就文采的空椟。”⑧笑也一样。笑表面上固然是美丽的,但是追本溯源,它所包含的或被引发出的东西不免于丑恶。无论鲍西亚有意识的“讥笑”,还是朗斯洛特无意识的“说笑”,或是夏洛克有目的的“玩笑”,都多多少少体现了“笑”之背后所带有的恶的、丑的、黑暗的、残酷的、血腥的一面。

除了文本中涉及的“笑”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威尼斯商人》被当做莎翁的著名喜剧广泛流传这一事实,似乎也昭示了整个社会的一种心态——对他人缺陷或丑陋面的蔑视而产生的优越感,甚至幸灾乐祸。纵观西方喜剧,在相当时期内都秉承着这种以本来应该予以同情的事物来取得欢笑的价值取向,这也体现了历史上的西方统治阶级残酷的喜剧观念。正像弗洛伊德所说:“任何玩笑都召唤着公众性,对同样的玩笑的笑是广泛的心理上的一致性的证明。”⑨“笑”背后所隐藏着的公众性的问题,也是整个社会,至少是当时社会的“悲剧”的一种呈现。

①②④⑤⑦⑧ [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第39页,第28页,第19页,第47页,第461页。

③⑥⑨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开玩笑与无意识的关系》,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39页,第102-103页,第203-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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