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文选注》中义同换读音注的分析

2012-08-15 00:42李华斌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音义注音成份

李华斌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贵州都匀558000)

一个语言成份经常与另一语言成份连用,从而获得连用的那个语言成份的意义,这种现象叫“词义沾染”。与词义沾染类似,语音也可沾染。一个语言成份与另一语言成份的义相同,从而“获得”另一语言成份的读音,可叫“语音沾染”,即义相同的单音节词,它们的读音可互换,就是本文所称的“义同换读”。义同换读的术语由沈兼士(《吴着经籍旧音辨正发墨》1940、《汉字义读法之一例——说文重文之新定义》1941、《汉魏注音中的义同换读例发凡》1947)[2]提出,杨树达即致信(《复沈兼士书》1941年8月2日)表示赞同[1]P307;李荣叫“同义字互相替代”[3]或“同义替代”[4];裘锡圭称为“同义换读”等[5]P219。我们采用沈兼士的术语,因为他较早揭示这种特殊现象的实质,观念也被后来学者承袭。

义同换读是一种古今都存在的特殊语言现象,与文化、方言、习俗、心理等有关。通过统计和描写《文选注》中的换读音注,可归纳换读产生的原因、总结其特点、发现转换的方向等。

一、换读的基本情况

李善《文选注》中义同换读的音注,总共10例。其中,正文中的音注3例,注文中的7例,如下:

(一 )正文中的音注3例

(1)島嶼序緜邈,洲渚馮平隆崇。(胡刻本,中华书局 2008,P84)

《廣雅·釋詁上》:“崇,高也。”應劭《漢書集解音義》:“隆,高也。”隆、崇义同,因而隆注崇音。

(2)寒暑隔閡五蓋於邃宇……(P87)

五蓋切是礙的注音。由於閡與礙同義,音換讀。

(3)瀝滴滲淫七林,①七林反是给“渗”字注音,见李华斌《昭明文选音注研究》(武汉大学博士论文2012)中的《文选音注的校勘》一章。滲淫,小水津液也。滲,音侵。(P180)

渗,无清母读。由于渗有浸义,所以注七林反,渗换读为浸。

(二 )注文中的音注7例

(4)逆釐三神者……善曰:三神,天地人也。釐,音熙。(P114)

受釐元神。……如淳曰:釐音僖。(P389)

“厘”与“熙、僖”,一为来母,一为晓母,音不同,但“《汉书》僖谥及福禧字,例多为厘”,所以“厘”换读为“僖”(禧)。

(5)滂濞沆溉……郭璞曰:滂,音匹亨切。濞,匹祕切。溉,胡慨切。(P123)

溉无匣母一读,但沆溉或作沆瀣,“慨”就换读为“瀣”。

(6)孟康曰:以銅作鐎,受一斗,晝炊飲食,夜擊持行,名曰刁斗……鐎音遙。(P305)

鐎无遥音,本字是铫。由于鐎,俗呼铜铫,鐎就读铫的音。

(7)皯黴黑也。皯,古旱切。黴,力遲切。(P470)

黴,从黑微省声,武悲切,无力迟切读。“黴黧”连用,且霉、黧义近,所以王逸给黴注黧音。

(8)儀禮曰:司射搢三挾一箇。鄭玄曰:搢,插也,楚甲切。(P486)

搢无楚(初)甲(洽)切读,搢、插义同,搢就换读为插。

(9)字林曰:最,才勾切。(P708)

最换读为聚。最、聚义同,例如,《玉篇》:最,聚也。《康熙字典》:“公羊传隠元年:會犹最也。注:最,聚也。最之为言聚,今聚民曰投最。”

由於義同,所以《字林》“最”注“聚”音。

(10)置互擺牲……善曰:擺,芳皮切。(P47)

《釋名》卷八:“披,擺也,各於一旁引擺之,備傾倚也。”披、擺义同换读。

二、换读的分析

义同换读,汉魏就有,如《说文》:“囧,窻牖丽廔闿明……贾侍中说,读与明同。”囧、明义同,贾逵就读囧为明。六朝、隋唐也有,《经典释文》的又音、一音、或音中,有些就是义同换读音。例如《诗·匏有苦叶》“旭日始旦”,旭(晓,烛)《释文》“徐许(晓)袁(元)反”。按韩诗旭作煦(昫),暖也。《说文》:昫,日出昷也;暖,昷也。徐邈的“许袁反”是给暖注音,暖、旭义同换读。《后汉书·宣秉传》:“自无担石之储。”李贤注:“今江淮人谓一石为一担。”

有人认为“‘义同换读法’的使用滥觞于汉代,在魏晋经师的注音中出现最多,唐代何超的《晋书音义》中的‘鷇音卵’等,应当是这种用法较晚的用例。从而将‘义同换读’的起讫时间定在汉唐。”[6]但北宋的韵书、字书也著录一些换读音,①上举例(4),《集韵》就收录了(“瀣溉溃,户代切。沆瀣,露气一日水皃,或作溉、溃,文十四”)。而且这种现象方言、口语中也不少,例如北方部分方言“尿”换读为suī,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 2004,P221):“古代或称小便为‘私’,有人认为{suī}可能是{私}变来的。”大部分西南官话、温州话等“舐”训读作“舔”,闽语、粤语“田”训读为“塍”等。

较早关注这种语言现象的是颜师古。如《匡谬正俗》卷八:“怨偶曰‘仇’,义与‘雠’同;‘尝’试之字,义与‘曾’同。邀迎之字,义与要同。而音读各异,不相假借。今之流俗,径读仇为雠,读尝为曾,读邀为要,殊为爽失。”黄生《字诂·俯》:“俯、俯二字同义不同音,俯自音府,俯自音眺,后人以其义同,遂误呼俯为俯。”[7]P29他认为是误读,实际上是换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囮”字条下注:“囮一从化声,一从繇声,其音不同,其义则同。”囮与繇形成重文,其音也混。王念孙《经义述闻》卷二“终不可用也”条,申明《易》两段韵文中的“用”字都读为“以”,方可谐韵,“用、以也”因义通而可换读。以上对换读的研究是零散的,不成系统。

钱大昕在《音韵答问》就毛传中的训释首提“声随义转”。江藩《汉学师承记·钱大昕》:“论《诗》毛传多转音曰‘古人音随义转,故字或数音’。”③如《小旻》“是用不集”,训集为就,即转从就音;《鴛鴦》“秣之摧之”,训摧为莝,卽转从莝音;《瞻卬》“無不克鞏”,训巩为固,卽转从固音等。钱大昕音随义转的理论是从材料中归纳出的,影响较大,但缺乏学理依据。钱大昕的“音随义转”是对“一声之转”的引申,归纳了包括换读在内的特殊语言现象的一些条例,是后来沈兼士、吕叔湘、李荣等进一步研究的铺垫。

离析义同换读,可分清哪是本音,哪是换读音,对特殊语音的研究来说,意义重大。举2例加以说明。

(1)“摷”字。《说文·手部》:“摷,拘击也。从手,巢声。”大徐注子小切。从巢声,应是齿音。《文选·西京赋》:“摷昆鲕,殄水族。”薛综注:“摷,殄言尽取之,摷,责交切。”(胡刻本,P47)《广韵·肴韵》侧交切下:“摷,击也。”但中古摷字有来母的又读,《篆隶万象名义·手部》卷第十九(中华书局 1995,P54):“摷,力刁反。取也。”又《玄应音义》:“石撩,力雕反。撩,掷也。《说文》作摷,相击也。”[8]P18《广雅·释诂》:“摷,撩,取也。”《博雅音》:“摷,力刀(反);撩,力么(反)。”摷、撩在取义上通用,音互换,“力刁反、力刀切、落萧切”注的是“撩”音。郑张尚芳在《上古音系·古音字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P286)中给摷字拟为*raaw,④郑张尚芳的摷字有两个拟音,另一个是根据侧交切的拟的*Ɂsraaw。我们认为根据来母的上古拟音是有问题的。将来母读当作摷字的本音构拟上古音,值得商榷。

(2)“掠”字。唐作藩《上古音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2,P82),陈复华、何九盈《古韵通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P221),李珍华、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中华书局1993,P345)归入铎部,而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商务印书馆2010,P77)归入阳部。谁对谁错?其实,“掠”《广韵》力让切又离灼切,前者是本音,后者是换读音,因为“掠”与“略”义同,语音沾染,才有离灼切音。从古韵归部看,前几家是按换读音归部,而郭锡良按本音归部。

至于“摷”、“掠”的换读音为何取代本音成默认的常读?是俗文化、习惯等的强大影响力对语音的干扰造成的。如果以此来构拟复辅音*Cl-或*Cr-,或作阳入对转的例证,定会贻笑大方之家。所以,对特殊音注的处理一定要慎重。

至于换读产生的原因,杨军认为有“最早应该与经籍异文有关”、“音义家随俗省便之故”等。[6]考察从上述10例,换读的原因有如下几类:

(一)異文。例(4)“厘”换读“僖”,其实“厘”是“僖”的异文,例如:《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第二:“《集解》徐廣曰:“《史記》‘僖’字皆作‘釐’。”例(9),“最”换读为“聚”,例如《史記》(中华书局 1959,P2758-2760):“……令颜聚代之。《漢書》作冣。周易,絕庾反……”

(二)或体。例(5)“溉”换读为“瀣”,例如,《集韻》:“瀣,戶代切。沆瀣,露氣一曰水皃,或作溉、潰,文十四。”

(三)俗呼。例(6)“鐎”换读为“铫”,例如,《汉书》卷五四《李广苏建传》第二四:“不击刁斗自卫,……師古曰:鐎音譙郡之譙,溫器也……今俗或呼銅銚,音姚。”

(四)连用。例(7)“黴”换读为“黧”,因为“黴黧”连用,例如《楚辞·九歌》:“顔黴黧以沮敗。”例(1)“隆”换读为“崇”,“隆崇”是高频词,例如《四库全书》连用292次。

(五)口语。例(8)“搢”换读为“插”,因为“插”是六朝常用的口语词,就用常用的口语音取代书面用语音。

(六)俗省。例(10)“擺”换读为“披”。擺、披的谐声字罷、皮音同,由于俗体简化,“擺”就注“披”的音。

此外,还有避讳、方音等,由于与《文选》音注无关,不述。

换读是有方向的,并非双向,而是单向的,例如“搢”可换读为“插”,而“插”不能换读为“搢”,总是朝着省简、通俗的方向转换。

总的来说,换读产生与俗文化、习惯、心理等有关。从本质上说,换读是一种语音沾染的特殊现象,对语音有一定的干扰。有些换读音由于俗文化、习惯等的强大影响力,被接受,流传下来,例如一石的石等;有些仅在局部范围或在特定的时间内流传,不被广泛、长期接受,后来基本上被规范,退出历史舞台,仅在古注中还能发现它们曾经在某一段历史中存有遗迹。所以,我们对《文选》中的换读音注绝大多数作了校改;少数不校改,但指出了被换读的本字。

[1]沈兼士.沈兼士学术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李荣.语音演变规律的例外[J].中国语文,1965,(02).

[4]李荣.汉字演变的几个趋势[J].中国语文,1980,(01).

[5]裘锡圭.文字学概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杨军.“义同换读”的产生与消亡[J].汉语史学报,2002.

[7]黄生.字诂义府合按[M].北京:中华书局,1984.

[8]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玄应音义·大集日藏分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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