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叶芝的精灵理念

2012-08-15 00:49李岳阳
关键词:叶芝爱尔兰精灵

李岳阳

1923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6)把爱尔兰民间文化奉为古老的思想贵族,虽不失质朴,却深刻隽永,成为一切艺术的源泉。他与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不约而同地从古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约公元46-120)及17世纪英国拉尔夫·卡德沃斯(Ralph Cudworth,1617-1688)等人思想中汲取了精灵理念,希望自己可以和其它艺术家一样,向乐意发现生活之美的人们展示爱尔兰的民族风情。

综观其一生创作,在诗神缪斯的指引下,叶芝创作中的神秘主义体验独具特色,精灵理念贯穿其思想的始终,“我与精灵始终在一起,但很遗憾在创造出一种新个性之前都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创作时为何总是从各种精灵意象里孜孜不倦地选择,不停地在寻觅,以满足自己超越日常饮食的渴求。然而,当我写下这些精挑细选的词句时,文字间却充满了种种不确定,不知何时我变成一只手指,也不知何时它又变成泥土。”[1]

一、精灵理念的丰富源泉

叶芝出生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母亲经常给孩子们讲流传在斯莱戈一带爱尔兰民间传说,父亲则随性地给孩子们讲些地理、化学知识,带着叶芝在斯莱戈附近的乡村游玩,实地探索当地自然历史。斯莱戈风景优美但也较为荒凉,母亲讲述的幻想神话传说又增添这方土地的神奇魅力。斯莱戈给叶芝奉献了美好的童年,这在他饱含激情整理的爱尔兰神话传说集《凯尔特的薄暮》(the Celtic Twilight,1893)中也多次提及。诗人1939年于法国病逝前给妻子在遗嘱中留言,希望尽快就地埋葬,等一年之后,“报纸忘了我”,再悄悄把尸骨迁到斯莱戈的达姆克利夫那篇山顶云雾缭绕、平原苍翠、海浪拍击悬崖沙滩的奇幻之地[2]。后来叶芝全家搬至伦敦,但全家始终念念不忘爱尔兰。1880年底,叶芝全家搬回爱尔兰,在都柏林市区生活一段时日,最后定居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东部的皓斯(howth)。皓斯周围都是丘陵和树林,相传有精灵出没,加上当地的各种乡野传奇,对诗人叶芝影响深远。相传《凯尔特的薄暮》(the Celtic Twilight,1893)收集的便是叶芝家女仆讲的神话故事[3]。《凯尔特的薄暮》将神话与精灵互相结合,讲述诗人亲身经历、冥想及爱尔兰风物人情,被英国诗人凯瑟琳·雷恩(Katherine Rane,1908-2003)赞为“半是爱尔兰编年史,半是叶芝自传的结合”。

叶芝受伊曼纽尔·斯威登伯格及印度教、占星术的影响,终生都对玄妙魔幻的神秘世界充满好奇,热情地创立 “都柏林秘术兄弟会”(Dublin Hermetic Order,1885)。他曾自我总结道“神秘生活乃是我所做、所想、所写一切的核心”。虽然奥登曾指责叶芝的后期创作无异于“一个被魔术和印度等等胡言乱语所迷惑的成人的可悲展示”,然而其妻格奥尔吉·海德-里斯也和他一样对神秘主义、唯灵论有特殊爱好,曾在455个场合与他一道款待亡灵,热衷与死者灵魂交流的桌子漂浮(table-rapping)演出,兴致勃勃地尝试“无意识写作”。

叶芝的精灵理念还来源于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溢散(emanation)的神话及雪莱的灵之灵(epipsyche)等思想[4]。 “溢散”是威廉·布莱克用来形容人类所具有的女性特征的用语;在布莱克看来,人类在永恒状态下雌雄同体。于是,溢散便作为人类的女性意志或诗人身体自我反抗的象征。雪莱相信人类灵魂内部还存在着一个灵魂,在儿子威廉·雪莱去世后,他创作《致威廉·雪莱》的诗歌来缅怀他:“强烈而又可亲的生命气息,在坟头和废墟的荒野,滋养着有生命的鲜花和杂草的爱。”雪莱和柏拉图一样观照人类的灵魂,相信通过“秘仪”人类可以窥见“灵之灵”。

而哈罗德·布鲁姆则认为叶芝的精灵理念主要来自于瓦尔特·佩特 (Walter Horatio Pater,1839-1894)精灵式的蒙娜丽莎。因此,叶芝才把《在月亮友善的寂静中》(Per Amica Silentia Lunae,1917)写成佩特风格的散文。

二、精灵理念的二重性

叶芝的精灵理念丰富了他的创作题材,他以自己的信仰创作了一套精灵理论,成为一位20世纪令人难以忘记的伟大诗人。其漫长的28年爱情道路便是其精灵理论自我与反自我二重性的根源。与那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演员难忘而令人遗憾的激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精灵理念给诗人增添的非常艰巨、几乎难以承受的负担。

叶芝是一位十足的占星家,出生于1865年6月13日20点40分,那时宝瓶座刚刚升入第一宫位,20多分钟后月亮也升空,占星术显示此时出生的人由于金星与火星成直角互相克制造成爱情不利,处于“月亮友善的寂静中”。按照占星家的指示,叶芝最好在1917年10月结婚方可破解自己星宿的命运。

23岁的叶芝在1889年遇见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演员莫德·冈(Maud Gonne,1866-1953),称她为海伦转世,“她伫立窗边,苹果花一团团、一簇簇如她一般光彩夺目。她便是那片片撒满阳光的花瓣。”[5]对莫德·冈的爱情激发了叶芝的创作灵感,《当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白鸟》《没有第二个特洛伊》(from No second Troy,1916)《黎明》《绝不献上那颗心》等千古绝唱喷薄而出。然而遗憾的是,莫德·冈对叶芝只有友谊,五次求婚均遭拒绝。“当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有时,我将看见黑暗散发灼灼光芒,空虚结满累累硕果,敲钟人在塔里已为我灵魂的婚姻奏响丧乐。”叶芝爱屋及乌几次三番向其女求婚,又未成功。“我已将自己的梦散落在你的脚下;你轻轻踩过,它便翩然逝去。”[6]按照星宿的指示,叶芝1917年又向秘术会的奥尔吉·海德-里斯求婚,终于如愿。叶芝听从星宿的指引于1917年结婚,虽没有得到终生梦寐以求的缪斯或缪斯之女,却获得一位灵媒当作终身伴侣。在距他本人52岁生日还有一个月的1917年3月11日创作了散文《在月亮友善的寂静中》[7]。幻想之作《在月亮友善的寂静中》是一部精灵之书,叶芝以散文的形式向人们解释他对鬼魂的信仰,对东方神秘宗教的理解。

叶芝曲折的爱情婚姻道路便是精灵在月亮友善的寂静中,精灵不仅仅是人类其他的自我,而且是自我的对立面——反我,它与自我最亲密的一面联合起来共同反对自我。这就是叶芝精灵理念的二重性:自我与反自我。

仔细分析看来,叶芝与精灵理念同时具有爱恋与对抗两种充满张力的关系。正如但丁·贾布里埃尔·洛赛迪与简·博登·莫利斯之间热情和破坏性的爱情一般,悲剧性的结局令人难过:洛赛迪的爱人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冥后。然而,叶芝有其对待精灵的独特之处,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他的精灵,即使他意识到精灵所在之处即意味着反抗力量之所在。在他看来,恰恰是具有二重性的精灵才能鞭策着它的想象力无限升华直至崇高。由此看来,叶芝的精灵理念恰恰通过自己的二重身份进一步升华了其浪漫主义的天才概念。

“我与精灵始终在一起,但很遗憾在创造出一种新个性之前都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创作时为何总是从各种精灵意象里孜孜不倦地选择,不停地在寻觅,以满足自己超越日常饮食的渴求。然而,当我写下这些精挑细选的词句时,文字间却充满了种种不确定,不知何时我变成一只手指,也不知何时它又变成泥土。 ”[8]

诗人无法清楚地了解自己归根结底是从自己的精灵理念中获益还是受害,他不得不如一切伟大作品中的主人翁一样承受各种变化,为每一个崭新的自我意识的诞生感到惊奇。如果文学一定是在自我与反自我的路径上行走,反我一定要作用于自我,那是因为文学必须由自己与自己的对抗中才能成长发展。叶芝精灵二重性的伟大程度与他的任何诗句相比都毫不逊色。

“惟有承受住一切预料中的艰难困苦的人,方能创作出人们想象得出的最震撼人心的美。惟有人们经历或者预料到大家可能经历的一切恐惧时,我们才有希望在眼花缭乱的蝇营狗苟的人脚下获得丰收。然而,丰收在哪里。我们无法轻轻松松就得到它。它不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的意识中,就像水跟火同在,喧嚣与宁静在一起那样。 ”[9]

叶芝孜孜不倦地向精灵理念默默地奉献自己的生命,并不仅仅如有的人一样获取某些精神愉悦,也不仅仅如有些人一样获得某种超自然力。他希望精灵理念可以赐给他一套系统的思想:这套思想可以使他自由地选择、创造精灵世界一般奇幻的想象力,正如古希腊和但丁那样神奇的想象力一样[10]。

三、精灵理念的现代性

叶芝一生与现代主义抗争,对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创作观点并不完全赞成。据说1933年在一次宴会上叶芝还与当时赫赫有名的T.S.艾略特并不相识。艾略特当面问他对自己的诗歌有何见解,他却貌似有些难言只是告辞离开,并没有表示特别欣赏。然而,其精灵理念却呈现出非逻辑性、混乱性等现代主义特征。

自叶芝1939年1月去世之后,他便成为一个游荡在现代主义文学世界的鬼魂。奥登(W.H.Auden,1907-1973)在《纪念叶芝》中曾说:“现在叶芝被各个城市所撕碎抛弃,激怒了成千上万个奇思莫想的人们;这位死者的话,被今人修改的面目全非。”[11]在奥登眼里,叶芝的精灵理念是故作神秘、浪费时间精力的小丑,严厉地批判否定叶芝感性奔放的精灵生命。然而,叶芝与20世纪很多现代主义作家仍然具有微妙的交往关系。庞德曾给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写信赞赏叶芝为人很好,为他介绍日本的能剧。叶芝曾帮助詹姆斯·乔伊斯渡过生活中的难关。我国作家王统照喜欢叶芝的精灵意象,称赞他“尤能于平凡的事物内,藏着很长的背景,让人读着,滋生幽密的感想。”“他能于静穆中,显出他热烈的情感,袅远的思想。”[12]其精灵理念可堪为其显著的代表。

叶芝晚年执着于无意识写作,与奥尔吉·海德-里斯曾做过一个实验:叶芝紧闭双眼,格奥尔吉·海德-里斯则取一纸箱标志冲着他的头来做冥想。于是,叶芝便想象到自己在一片荒漠及一片远古废墟中用双手托起了自己的身体。格奥尔吉·海德-里斯便解释说她看到了精灵世界[13]。叶芝1925完成的精灵著作《幻视》便是他们夫妻二人冥想灵异及妻子梦中呓语的记录,具有典型的非理性特征,并且颠倒混乱,毫无逻辑。莫恩也认为《幻视》是叶芝伟大智慧在想象哲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系统体系,涉猎了占星学、炼金术、月亮相位思想等神秘主义思想。而奥威尔把这个体系看成是叶芝对现代西方文明的憎恶及梦想回到青铜时代或者中世纪的渴望。

波德莱尔认为,“现代性经常被刻画为一种时间的不连续的意识。一种与传统的断裂,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种面对正在飞逝的时刻的眩晕的感觉。”正如波德莱尔认为,叶芝也把自己的无意识写作看成是精灵带来的神圣方式,“现代性的态度为了将飞逝的时刻保持住或永久化而把它当作神圣的。”[14]叶芝晚年的无意识写作与记录妻子梦中呓语的写作便具有了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特征。

《幻视》还是一部立体主义的书,整个神秘主义体系以碎片的方式展示,以无声的形似默默地说明其自身存在的意义。当把这些碎片连接在一起时,犹如孩子们把立体的图形拼贴成一个完整的画面一样。这种孩子气一面显示其笨拙的图景,一面又是现代主义高度发达的代表。在齐美尔随性的文章中看来,“现代性体验最突出、最显而易见的特征即是偶然性、不连贯性、碎片性、浮游不定性。”[15]叶芝的精灵理念恰恰能向齐美尔设想的这般,捕捉到现代生活许多片段、偶遇及可遇不可求的瞬间,形成伟大的“社会想象力”。叶芝正是如此,他孜孜不倦地向精灵理念默默地奉献自己的生命,正是精灵理念可以赐给他一套系统的思想:这套思想可以使他自由地选择、创造精灵世界一般奇幻的想象力,正如古希腊和但丁那样神奇的想象力一样,于是在一瞬间便摆脱了现代生活中庸常,把零碎、飘渺的碎片幻化成美丽的精灵世界。

于是,叶芝投入毕生精力潜心培养的精灵理念除了具有传统人们认为的浪漫主义特点之外,便具有了波德莱尔主张的间的不连续的现代性,同时也有齐美尔社会想象力的审美体验现代性。叶芝便超越了前代浪漫主义爱情诗人的影响成为英国20世纪最有代表意义的诗人,其贡献值得世人永远铭记。

综上所述,叶芝的精灵理论土壤肥沃,既离不开家庭的哺育,斯莱戈的童年生活,也离不开其终生对玄妙魔幻神秘世界的兴趣与好奇,威廉·布莱克、雪莱、瓦尔特·佩特等人的思想都曾为其精灵理念的成长施肥灌溉。叶芝希望自己的精灵理念可以令他象古希腊和但丁那样自由地选择、创造奇幻的想象力。虽然叶芝美丽的漫长的爱情没有赐给他美满的结局,可在月亮友善的寂静中,其精灵的二重性在自己与自己的对抗中升华出浪漫主义的概念。其精灵理念具有波德莱尔时间的不连续的现代性,同时也有齐美尔社会想象力的审美体验现代性。

[1]William Butler Yeats,”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London:Walter Scott,24 Warwick Lane,New York:3 East 14th Street,1888,p.9.

[2]William Butler Yeats, “Under Ben Bulben”,Irish University Press,1939,p.4.

[3]William Butler Yeats,the Celtic Twilight,London,W.C.MCMII:A.H.Bullen,18 Cecil Court St.Martin’s Lane,1893.

[4]Harold Bloom,Genius:A Mosaic of One Hundred Exemplary Creative Minds,New York:Warner Books,2003.

[5]Foster,R.F.William Butler Yeats:A Life,Vol.I:The Apprentice Mage.New York:Oxford UP,1997,pp..86-87.

[6]William Butler Yeats,Aedh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The Wind Among the Reeds,1899.

[7]William Butler Yeats,Per Amica Silentia Lunae,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1918.

[8]William Butler Yeats,”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London:Walter Scott,24 Warwick Lane,New York:3 East 14th Street,1888,p.9.

[9]Marjorie Howes,John Kelly,W.B.Yeat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21.

[10]William Butler Yeats,A Vision,London:Privately Printedfor Subscribers Only by T.Werner Laurie,LTD,1925.p.XV.

[11]W.H.Auden,“Yeats as an Example”,Twentie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vol.1,Dedria Bryfonski and Phyllis Carmel Mendelson eds.,Detroit:Gale,1978,p.563.

[12]王统照.忍心.译者前言[J].小说月报(12卷第1号).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32.

[13]Marjorie Howes,John Kelly,W.B.Yeat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73.

[14]胡鹏林.文学现代性[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3.

[15]王小章.齐美尔论现代性[J].社会,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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