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叙述与《达洛卫夫人》叙事聚焦的“内”与“外”

2012-08-15 00:49牟方华
关键词:卫夫人全知伍尔夫

牟方华

一直以来,国内学界对于小说《达洛卫夫人》的研究和分析主要集中在意识流技巧、话语形式、结构特色和人物内聚焦等方面,众论家用“意识流小说”、“实验小说”的标签否定了小说中的传统叙事技巧,认为小说“试图使那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退居幕后,让读者通过作品人物的视野和角度来观察、来感觉”[1]306,从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小说中本已存在着的全知叙述问题。关于“全知叙述”,申丹教授在其新著《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中辟出专章进行了分析[2]。她指出,“在西方批评界,对于全知叙述的分类有两派不同的意见”,“学界对于 ‘全知叙述’的分类之所以会出现截然相反的看法,是因为存在两种不同性质的对立。其一为 ‘对内心活动的透视’(内省)与‘对外在行为的观察’(外察);其二为‘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之内’与‘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之外。’”[2]99这里,申丹依据两类分类标准在“观察对象”和“观察角度”上的本质区别,依据“旁观还是全知,故事之内还是故事之外,是否有固定的观察角度”[2]99,科学地辨析了“内视角”与“外视角”的问题,从而给我们的文学批评实践以新的启发和新的阐释角度。基于此,本文试图依据申丹等叙事学家有关“叙述视角”的论述来分析伍尔夫的小说《达洛卫夫人》在全知叙述方面的特色。

一、“外视角”与“内视角”相结合以展现故事的时空世界

近年来,许多研究者就小说《达洛卫夫人》的叙事聚焦问题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研究。例如,罗钢在其《叙事学导论》一书中写道:“伍尔夫的名作《达洛卫夫人》通篇采用的都是内部聚焦。 ”[3]对于“内聚焦”,热奈特曾指出,“不折不扣的所谓内聚焦是十分罕见的,因为这种叙述方式的原则极其严格地要求绝不从外部描写甚至提到焦点人物,叙述者也不得客观地分析他的思想和感受。”[4]这句话的潜台词即是,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存在着“从外部描写人物并客观地分析他的思想和感受”这样的聚焦方式——全知叙述者的聚焦。笔者认为,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将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与人物有限的“内视角”相结合,通过故事外的叙述者的观察和故事内人物的感知,呈现人物活动的故事世界。

在Narrative Fiction一书中,里蒙·凯南借用空间术语来讨论聚焦者的位置关系,用“鸟瞰的视角和限知的观察者视角”[5]78来体现聚焦者的内外位置。在鸟瞰视角的情形之下,聚焦者位于一个高于其聚焦对象的位置之上,以叙述者-聚焦者的形式来体现,从而产生全景式展示效果或对发生于不同地方的事件进行同时聚焦的聚焦效果。在第三人称叙述中,这里的鸟瞰视角其实也就是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叙述者用旁观者的眼光来观察和展现故事的时空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对于伦敦街景的描写不失为“全景式展示”一个很好的例子。这里,仿佛有一个位于伦敦上空的观察者,他能看到伦敦街上的林林总总,以及其他此时此刻发生在伦敦街上所有的一切。不仅如此,这个观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人们脸上的表情,“听到”有关这辆汽车的传言传遍伦敦的大街小巷。

除了这一关于汽车的场景之外,其他的场景,比如在人们头顶上空“写字”的飞机,在白金汉宫门前等待的人群,甚至后街一家小酒馆里的情景都让一个外部聚焦者尽收眼底。这即是外部聚焦者眼中的伦敦生活的一个切片:在炎热的夏季,人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因其中一人不当的言辞而导致了一场争吵;年轻的女孩子们在街上购物,挑选她们最喜爱的服饰;同时,一辆突然驶过大街的汽车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猜测……这里,通过一个外在于故事的全知叙述者的视角,小说《达洛卫夫人》的故事也就在这样的时空世界里徐徐展开。

前文提到,在关于聚焦者内外位置关系的论述中,里蒙·凯南提出了“鸟瞰的视角和限知的观察者视角”这一对概念。上文我们主要分析了“鸟瞰的视角”——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因此接下来我们重点讨论“限知的观察者视角”——人物有限的“内视角”。从本质上讲,人物视角也即是叙述者转用人物的感知来聚焦;同时,从聚焦范围上看,相对于上文所讨论的全知叙述者“上帝般的‘观察之眼’”[2]89而言,人物“内视角”的视野无疑是极其有限的,如下面的例子:

远离人们——他俩必须避开人们,他说(他跳起身来),立刻到那边去,那里的树下有几张椅子。园内的斜坡宛如一段绿绒,空中有蓝色和粉色烟雾幻成顶棚,远处,在烟雾弥漫之中,参差不齐的房屋构成一道围墙,车辆转着圈子,嗡嗡作响;右边,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动物园的栅栏,又叫又嚷[6]22。

毫无疑问,这段文字是从人物赛普蒂默斯的视角来描写的,准确地讲,在这里“叙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替代自己的眼睛来观察”[2]94,并将观察的内容叙述出来。在这段文字中,按照博托卢西(Marisa Bortolussi)和狄克逊(Peter Dixon)所论及的感知者的位置来看[7],“那边”、“树下”、“园内”、“空中”、“远处”、“右边”等词语,表达了明显的空间方位关系。申丹指出,“空间关系的建构或取决于叙述者(自己观察事物)或取决于聚焦人物(叙述者通过其感知来观察)。”[2]98如果说上文叙述者的“外视角”看到了整个伦敦的话,这里通过人物赛普蒂默斯的“内视角”则只看到了伦敦之一隅。

J.Hillis Miller认为,“《达洛卫夫人》中几乎全然没有叙述者干预的叙事节段,也没有任何描述是只属于叙述者个人的声音。 ”[9]55这里,Miller想说的是,小说《达洛卫夫人》所描述的故事世界几乎全然是从人物的角度来观察和感知的,没有任何描述是从叙述者的视角来观察的。笔者认为Miller的表述过于绝对,理由很明显:如前所述,在人物“内视角”的情形之下,人物对其视域之外的世界是概莫能知的,唯有将叙述者“外视角”与人物“内视角”相结合才能建构起小说广阔的时空世界。同时,“内”“外”视角的结合,并非仅仅出于聚焦范围上的考虑,诚如申丹所指出的:“‘外视角’往往较为冷静可靠,‘内视角’则往往较为主观,带有偏见或感情色彩。”[2]97基于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小说《达洛卫夫人》正是通过“外视角”与“内视角”相结合以展现故事完整而真实的时空世界

二、“外察”与“内省”相结合以塑造真实的人物形象

在里蒙·凯南看来,外部聚焦者既可以从外部也可以从内部观察和感知某一客体。从外部观察时,主要呈现人物外在的表现和行为,而从内部感知时,则更多地展现人物内心的思想和感受[5]77。申丹也有着类似的观点,她指出,“文学规约可赋予故事外的叙述者超人的视觉,不仅能洞察故事中的一切,且能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2]90,她也由此进一步提出了本文开头提到的“对内心活动的透视(内省)与对外在行为的观察(外察)”的问题。里蒙·凯南曾评论说:“伍尔夫的叙述者要么通过展现达洛卫夫人自己的意识图景,要么以他人的观察的形式将详细的信息放入括号内来介绍人物。 ”[5]98这里,里蒙·凯南武断地把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作为聚焦者的叙述者排斥在外,全然否定了“叙述者可通过自己的感知(包括佯装旁观或摄像机)来聚焦”[2]95。

其实,只要对小说文本稍作推敲,就会发现叙述者通过自己的感知来观察人物是不乏其例的。比如小说开篇第一句话:“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6]1这里,我们必须“区别行动本身和观察行动的叙述视角”[10],在这样一个以三人称叙述的句子中,出现了小说第一个人物及其行为,只有叙述者知道她就是达洛卫夫人而不是其他某位夫人,也只有叙述者知道她是去买花而不是去卖花。这句话一方面表明叙述者对于人物的认知和了解,另一方面也表明读者主要通过叙述者来接触故事世界,叙述者其中一个作用就在于通过自己的感知,将读者未知的故事世界的信息给介绍和传达出来[11]。

同样,在小说中,当另一个“重要人物”赛普蒂默斯第一次出场时,有这样的描写:“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大约三十上下,长着个鹰钩鼻子,脸色苍白,穿着旧大衣和棕色鞋子;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6]12正如叙事学家们指出的,叙事聚焦回答的是“谁在看”的问题。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是谁看到了赛普蒂默斯?”“谁是聚焦者?”是达洛卫夫人,还是小说中其他的人物?读完小说我们发现,达洛卫夫人从头至尾都不曾碰到或看到过赛普蒂默斯。走在伦敦街头的人群之中,除了其妻子雷西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人在意赛普蒂默斯。那么,这里的聚焦者会是雷西娅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作为一个妻子,雷西娅永远也不会称呼她的丈夫“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同时她肯定清楚地知道她丈夫的准确年龄,而不至于说“大约三十上下”。所以,这里的聚焦者只可能是一个外在于故事的叙述者,在从外部观察赛普蒂默斯,对他的外貌进行叙述和介绍。

正如伍尔夫所指出的,人物除了动作之外,还必须有思想和感觉,否则我们就不能说真正认识了他们[13]。她认为,爱德华时代的小说家们是让人失望的,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躯体而不是心灵,并且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感觉:英国小说最好还是(尽可能有礼地)背离他们,大步走开,即使走到沙漠里去也无妨,而且离开得越快,就越有利于拯救英国小说的灵魂”[8]185-186。那么,如何做到尽可能有礼地背离从而拯救英国小说的灵魂呢?伍尔夫的答案就是把小说关注的重点转向人物 “心理的晦暗之处”(thedark placesofpsychology)[8]192。 因此,在她自己的小说《达洛卫夫人》中,这一点有着深刻地体现,不妨先看看以下几行文字:“她有名分挽着他的手臂走,尽管这样做并不带感情,但他不会拒绝。她仅仅二十四岁,那么易于冲动,为了他而离开了意大利,在英国举目无亲,瘦骨伶仃。”[6]14有评论家指出,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达洛卫夫人的命运,总在一定的时刻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命运交织、相遇、靠近”[12]。在前面的引文中,“他”是赛普蒂默斯,而“她”则是其妻雷西娅,这样的第三人称代词的使用让我们感受到了叙述者的存在。但是,“有名分”、“为了他”、“在英国举目无亲”这些话语却让我们看到了雷西娅的内心世界:她对自己的苦命有抱怨和哀叹,更感到无助和无赖。

这里,读者仿佛被伍尔夫置于雷西娅的“情感中心”[14]111,对于人物内心活动的聚焦和展现无疑让读者感受到了更为真切的人物形象,并为之动容。表面看来,这样的思想和感受是那样的琐碎和无足轻重,然而,在伍尔夫看来,用文字把这些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表达出来,正是小说家的任务[8]189。这里,无论是爱与恨,妒忌与仇恨,还是想象和期待,它们都滋生于人物“心理的晦暗之处”,它们都是人物“内心火焰的闪光”[8]190。

三、结语

侯维瑞指出,现代主义文学“把表现自我与反映现实割裂开来,否认表现客观现实的作品同样可以表现人物的内心,极力奚落和贬低现实主义传统,以表现极其狭隘范围里内心世界的动荡变化自满自足。这样做的一个直接结果是使文学作品丧失了广阔的社会视野和丰富的生活气息。伍尔夫本人的创作就有这种倾向”[1]291。在分析伍尔夫的心理现实主义时,申丹有着这样的评价:“相对于人物的中心位置,人物外在行动在伍尔夫的小说中仅仅起到表现内心情感的媒介作用;一旦失去这种表述作用,行动本身似乎变成了与小说主题无关的赘生物。”[15]结合本文的分析,这里两位批评家都意在指出伍尔夫在聚焦角度上对“内视角”、在聚焦对象上对“内省”的偏爱,但偏爱并不意味着她对“外视角”和“外察”的忽略。事实上,小说在聚焦角度上“内”“外”结合,通过人物的内视角展现其直接的生活和活动空间,同时通过叙述者的外视角展现“广阔的社会视野和丰富的生活气息”;在聚焦对象上,小说通过“内省”以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通过“外察”表现人物的外在行动,以保证人物的内心情感不致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而塑造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总之,伍尔夫在聚焦角度和聚焦对象上的“内”、“外”结合这种“重要形式”(significant form)[16]不仅扩大了叙事范围,更增强了叙事功能,重组了叙事结构,深化了叙事主题[17]。

[1]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2]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178.

[4]Genette Gérard.Narrative Discourse.Trans.Jane E.Lew in.Ithaca:CornellUP,1980:192.

[5]Rimmon-kenan,Shlomith.Narrative Fiction:Contemporary Poetics.London:Loutledge,2nd edition 2002.

[6]伍尔夫.达洛卫夫人[M].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7]Bortolussi,Marisa and Peter Dixon.Psychonarratology.Cambridge:Cambridge UP,2003.

[8]Woolf,Virginia.The Common Reader.London:Hogarth Press,1933.

[9]Beja,Morris.CriticalEssayson VirginiaWoolf.Boston:G.K.Hall&Co.,1985.

[10]Onega,Susana and Jose Angel Garcia Landa.Narratology.London:Longman,1996:94.

[11]Peer,Willie van and Seymour Chatman,eds.New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Perspective.A lbany:State U of New York,2001:51-64.

[12]瞿世镜.伍尔夫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71.

[13]Woolf,Virginia.Collected Essays.Vol.1,ed.Leonard Woolf.London:Chatto&Windus,1966:141-143.

[14]Richter,Harvena.VirginiaWoolf:The Inward Voyg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0.

[15]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00.

[16]Dow ling,David.M rs.Dalloway:Mapping Streams of Consciousness.Boston:G.K.Hall&Co.,1991:4.

[17]伍建华.《达洛卫夫人》现代叙事艺术特征之阐释[J].外国文学研究,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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