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中的“豆棚”

2012-08-15 00:42时俊静
关键词:闲话西施

时俊静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豆棚闲话》是清初圣水艾衲居士的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它创立了一种类似《十日谈》《天方夜谈》式的体制,被人称为“话本小说文体演变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作品”[1](P284)。“豆棚下的集会本身就是一个故事,讲故事的乡民和听众都是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他们之间有争论,又有交流,同属一个豆棚世界。”[2](P335)“豆棚”是小说的场景。它不只是一个抽象客观的空间,而是主客观交融的世界,是作者的精心结撰。有如大观园之于《红楼梦》,西湖之于西湖小说,“豆棚”对于整部小说而言,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本文关注的就是“豆棚”的独立意味和叙事意义。

一、解构与复调

豆棚是农村生活的典型场景。在小说的开篇,作者这样写道: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3](P2)

这就是作者为故事的展开设置的场景了。这豆棚极为简朴,豆棚之下极为惬意。它不同于富室大家的“凉亭水阁”,也不同于“山僧野叟”的“长松荫树”,作者有意把它们区别开来。来此乘凉的是乡老们,作者选择透过他们的眼光去打量世界。“豆棚”决定了作家讲故事的视点。不同于春风得意的“富室大家”,他对主流社会持一种疏离态度;亦不同于“山僧野叟”的超凡脱俗,他是在人间的。换句话说,作者要以在野的立场冷眼看世间百态。这一用意作者在小说中也一再强调。如第五则:“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当此烦嚣之际,悠悠扬扬,摇着扇子,无荣无辱,只当坐在西方极乐净土,彼此心中一丝不挂。忽然一阵风来,那些豆花香气扑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说些古往今来世情闲话。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3](P45)第九则:“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3](P99)没有道学家式的正襟危坐,也不用顾忌什么,迎合什么,豆棚下的闲话是轻松的,更多一些自我遣兴的意味。

因了旁观,作者才能以第三只眼看世界,以反讽解构历史,即使有愤慨也常常出之以轻松游戏的笔调。如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敷演范蠡西施故事,与传统的评判大异其趣。绝世美女被说成了“本是村庄女子”,吴王夫差宠幸西施也只不过因为被伯嚭等人“赞得昏了”。以身报国的壮举变得懵懂滑稽,“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3](P16),“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歌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3](P17)。溪纱定情,泛舟五湖的美丽爱情也荡然无存。西施先许身范蠡,后又随了夫差,及至吴败,又“希图回到越国,趁者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3](P17)。艾衲居士笔下的西施几同一个水性扬花的薄劣女子。而范蠡功成身退的理想人生千百年来为士子所追慕,在这儿也全变了味道。为人称道的千古功业只不过因为夫差不是一个精细的人而侥幸成功,且范蠡“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3](P17)。“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3](P18),才成就了一个陶朱公。又恐西施说出自己的“那许多暧昧心肠”,于是设计害死了西施。文人的楷模变成了一个不忠不廉不义之人,把历史翻了个。难怪紫髯狂客评曰:“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3](P21)其他如《介之推火封妒妇》重新诠释介之推之死,把开国元勋变成了“短小身材、佝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有功不受禄的义士变成了妒妇可怜的牺牲品。而在《首阳山叔齐变节》里,义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遗老表率叔齐,却背兄弃义,私下首阳山投身新朝,而且满口堂而皇之的理由。作者以乡间野叟的戏谑口吻解构正史经传所推崇的道德标本,“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帐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橄甜头”[3](P143)。这种旁观立场和在野姿态,使《豆棚闲话》有一股秀逸之气。而它那种嬉笑怒骂的悲喜剧品格,当对《儒林外史》有启示意义,读一读第十一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可以更强烈地体会到这一点。在古史传说的取材与翻案上,在油滑而不失严肃的表达方式上,鲁迅《故事新编》与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4]。

因为是乡民的闲谈,所以可以拉杂写来,没有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和主线情节。“豆棚世界”是一个聚集各色人等的“场”。它吸引了年龄、经历、学识、思想各异的人,他们各以自己的亲历见闻讲述故事,以不同的眼光打量同一世界。讲述者多元化,可各抒己见。讲述者与听众,听众与听众之间也可以展开对话交流。如《陈斋长论地谈天》这一则。首先是陈斋长用一番玄妙的天地化生之说,鬼神有无之论,解构了神话和宗教的基础。我们看一下听者的反应:

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穿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3](P141)

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而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说,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3](P141)

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持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3](P141)

在众人或褒或贬,时褒时贬的驳诘中,作者的立场变得深隐不定,而主题却因此得到了拓展和丰富。陈斋长之言是至理名言,还是迂腐之论?“迂腐之论”与“豆棚闲话”在作者看来孰高孰重?豆棚中的争论召唤读者加入,留给读者思考和言说的空白和自由。它超越了话本小说“说话人→看官”的单向度交流,变讲话为对话,形成了多声部的复调效果。

二、间离效果

《豆棚闲话》的每一则,无论所讲述的故事如何荒诞离奇,总是从豆棚的恬淡世界开始,最后往往仍要回到“豆棚”下。如第六则《大和尚假意超升》开篇先有如下的描写:

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面结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头缩颈将要采它。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主人道:“待我采他下来,先煮熟了。今日有人说得好故事的,就请他吃。”众人道:“有理,有理。”[3](P55)

清风朗日,豆花豆香,顽皮的孩童,古道热肠的乡邻,气氛友好而和谐。作者娓娓写来,极为恬淡。但接下来的故事,却是讲大和尚残害路人,奸淫民妇,买新死女人的腿骨等种种恶行,血污满纸,不忍卒读,与“豆棚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篇末“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说话,果然说得痛快。豆已煮熟,请兄一尝何如?’”[3](P64)与这一则的开头相呼应,似乎故事中的惨烈不足以给“豆棚世界”的散淡和谐造成丝毫的影响。

其他各篇也大抵如此。奇人怪事,奇谈怪论总是被淡然的“豆棚世界”所包容,紧张曲折的故事总以人们三言两语的感叹收束,然后各自散去。“豆棚世界”对故事世界形成一种反衬,在反衬中拓深了小说的主题意蕴,调节了叙述的节奏。作者有意用“豆棚世界”来淡化历史的厚重,现实的残酷,命运的无奈。在作品一张一弛,一冷一热的调配中,在作者的不动声色里,人们却领略到了另一重深意:“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白朴《双调·庆东原》)《豆棚闲话》并非游戏之笔,作者的主旨也不只在揭露批判现实的表层,而是透过“豆棚闲话”,传达出人生如戏、历史如戏的荒诞感,这与前文所提到的游戏历史的态度有内在关联。

从这个意义上说,“豆棚”不只是避暑的所在,更可以给现实中燥热的心灵带来一剂清凉,告诫人们以历史的睿智看破红尘扰扰。这正如天空啸鹤在叙中所言,作者“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3](P143)很显然,小说的作者并不想让读者把自己所讲的故事信以为真,“豆棚世界”的设置,造成了一种“间离效果”,时时提醒人们跳出故事之外,掩卷沉思。

三、藤蔓结构

《豆棚闲话》的结构最为人称道,研究得也最多。这种类似西方“元叙事”的结构,学者们有不同的概括,或曰“《十日谈》结构”,或曰“故事索”,或曰“框架结构”。其实除了整体上这种独特布局外,《豆棚闲话》各则故事之间及故事内部看似散漫实则有内在逻辑,犹如藤蔓,自由伸展,扭结交错,构成有机的生命。笔者将它概括为藤蔓式结构。先看各则之间的具体安排:

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讲关于好女人与坏女人的故事;

第三则《朝奉郎挥金倡霸》,第四则《藩伯子破产兴家》,围绕家产的问题,阐发大智若愚、福祸相依、因果不爽的道理;

第五则《小乞儿真心孝义》,写最卑贱之人存良心大孝,第六则《大和尚假意超生》则写最慈悲之人行残酷之事;

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讲两个兄弟的故事,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写两个瞎子的故事;

第九则《渔阳道刘健儿试马》写北部边塞军卒行月黑风高之事,《虎丘山贾清客联盟》写南国水乡清客有坑蒙拐骗之行;

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讲述明季兵荒离乱之世的两个离奇故事:“活人做死人的事”、“死人做活人的事”。这则故事由第一则故事的讲述者——训蒙教授讲述,首尾照应,构成了一个循环;

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收束全篇,豆棚也在秋风中倒塌,主人抱蔓而归。

可见小说基本上是两则一单元,围绕一个主题展开,每个单元的回目也构成整饬的对偶句。整部小说又以春、夏、秋的自然时令为序,以种豆、发芽、引蔓长叶、开花、结荚、煮豆、豆棚倒塌为线索把12则故事串联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豆棚景色随时变换,宛如舞台布景的变幻,令人耳目一新。

具体到每一则故事,“豆棚”又往往成为情节开始的契机。作者常常信手拈来,以豆设譬,自然导入故事讲述层面。有如豆蔓从根部开始,自由蔓延。

比如第一则,从少年在豆棚下看闲书,读到“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引出“妒妇”话题。接下来,老成人讲述了自己在山东济南府章丘县临济镇的见闻,这是一个“做了鬼还妒”的故事。在大家的一番感慨之后,一位老者又讲述了发生在“陕西晋地太原府棉县地方”,一个“成了神还妒的事”,即介之推之妇的故事,是这则故事的主体。因“天色将晚,各各回家”,故事的讲述暂告一段落,并与老者约好明日继续。

第二则,作者在故事开始之前仍然先是描绘豆棚:“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间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3](P12)可见出作者追求的正是像豆藤那样自由延展,要把相关故事说完说透的效果。所以这一则还是说女人,但少年们要求“说个女人才色兼全,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3](P13)。这则故事的讲述不再是在空间上延展,而是在时间上漫游。从禹王之母修己,到禹之妻涂山氏,桀宠幸的妹喜,纣时的妲己,武王之母,周幽王时的褒姒,到越国的西施。拉杂写来,随心所欲,而以西施的故事为主,并作为收束。故事因风雨欲来,“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戛然而止。

第三则,作者以这场雨为由头,故意拉长了豆棚闲谈的间隔时间。“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才见青天爽朗。那个种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3](P22)时间的间隔,使讲述人的转换不那么突然。讲述人变换,讲述的主题也就自然地发生了转移。

《豆棚闲话》的藤蔓结构,还表现在时空倒错、古今杂糅。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空间转化之大,真可谓是上天入地,或神或人,忽梦忽真。人物变幻莫测,有罗汉的前生今世,也有俗子的人生起伏。空间转换则由天界到凡间,从虚幻的西牛贺洲、东胜神州到现实中的中州、华山,到弥勒大师的布袋“空空洞洞”,再到杜康埕中的世外桃源,如豆棚蔓自由生长,交叉扭结。

由以上分析可看出,“豆棚世界”是作者精心布置的场景,忽视了它,便遮蔽了作者的某些隐衷。王士祯在《聊斋志异题辞》中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豆

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5](P174),其中也提到“豆棚”。看来“豆棚”不只属于艾衲居士,它或许有一种更深层的文化意蕴。正如刘勇强先生所说:“由于田园生活一直为文人所向往,所以,豆棚有时又成为体现文人闲散生活情趣的象征。”[6]它代表乡野,代表失意文人的心灵之乡,是他们瞻望世界的立脚点。在这里,“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3](P143)。

[1]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4.

[2] 王恒展.中国小说发展史概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

[3] 艾衲居士.豆棚闲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 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5] 王士祯.聊斋志异题评[A].黄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6] 刘勇强.风土·人情·历史——《豆棚闲话》中的江南文化因子及生成背景[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5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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