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鬼神报恩

2012-10-17 06:52彭海燕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神女鬼神知己

彭海燕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高州师范学院,广东高州525200)

《聊斋志异》中的鬼神报恩

彭海燕

(广东石油化工学院高州师范学院,广东高州525200)

《聊斋志异》继承和发展了志怪、传奇小说的文学传统。魏晋志怪与唐人传奇中有许多鬼神报恩的描写,其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多具人情、报恩方式等对聊斋志异的鬼神报恩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蒲松龄因感慨世情之薄,在《聊斋志异》中创作了大量鬼神报恩的作品,塑造了一批重报恩、有情义的鬼神形象,赋予了他笔下的鬼神以美好的人性,并借此表达“异类有情,尚堪晤对”的深思,以此来喻世讽时,实现知己之托。

《聊斋志异》;鬼神报恩;有情义;喻世讽时;知己之托

《聊斋志异》[1]是继唐传奇之后文言小说发展中的巅峰之作,堪称绝唱。而作者蒲松龄久困场屋、仕途无望、生活穷困,对那些关心、支持、爱护他的亲人与朋友,始终心存愧疚、心存感激。他将自《诗经》以来的儒家“以德报德”思想及来自民间文化中的“报恩”思想交汇在一起,在《聊斋志异》中写下了许多知恩图报的异类形象,特别是那些鬼神报恩的形象,构造了《聊斋志异》中永不退色的“知恩图报”的思想底色。这些鬼神报恩的作品既体现了作者对“异类有情,尚堪晤对”的喻世讽时之叹,又体现出作者在自己怀才不遇的黑暗现实中对知己的渴求与寻觅,表达出“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的深长感叹与忧伤。

一、《聊斋志异》鬼神报恩的渊源

《聊斋志异》继承和发展了志怪、传奇小说的文学传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2]157,高度概括了《聊斋志异》对小说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可以说,《聊斋志异》的鬼神报恩作品受到了魏晋志怪与唐人传奇中报恩作品的影响,并“摆脱了唐人专注怪异‘以幻设之奇自见’的偏执,成为自觉的表现方法,从而也就获得了自由驰骋的天地,恣意地观照、干预社会人生”[3]。

《搜神记》[4]中鬼神报恩于人的作品有卷四中的83则《青洪君》、87则《糜竺》、88则《阴子方》;卷五中的96则《蒋山祠》、97则《丁姑祠》。在《青洪君》一文中,欧明有恩于青洪君,青洪君报答他,使他大富;在《丁姑祠》中,老翁载丁姑过河,丁姑报答他,使他满载一船鱼而归。这种“施恩—受恩—报恩”的结构类型给《聊斋志异》以深刻启示。试比较《青洪君》与《聊斋志异》中的《王六郎》,便发现有极为明显的相似之处。《聊斋志异》中鬼神报恩于人的作品,像《雷曹》、《王六郎》、《神女》、《青娥》、《聂小倩》、《梅女》等,是直接继承了《搜神记》所开辟的传统的。

唐传奇[5]中神灵报恩于人的作品有《任氏传》、《柳毅传》、《李章武传》。这些作品的报恩主题均是爱情。《柳毅传》中的小龙女主要是为报答柳毅的解救之恩(代她传书)而坚定地要嫁给他;《任氏传》与《李章武传》则是女子报答男子的痴情而与男子走到一起。无独有偶,在《聊斋志异》中的鬼神报恩作品中,女子报答男子的解救之恩或痴情的就有《梅女》、《青娥》、《聂小倩》等。

魏晋志怪与唐人传奇中报恩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多具人情、报恩方式等一些共性的东西对《聊斋志异》的影响是积极的,也是深远的。

二、《聊斋志异》中鬼神报恩的方式

《聊斋志异》中鬼神报恩的篇目有:卷一的《王六郎》、《叶生》;卷二的《聂小倩》;卷三的《雷曹》;卷七的《梅女》、《青娥》;卷八的《褚生》;卷十的《神女》等。我们先以“施恩—受恩—报恩”的结构方式列表了解鬼神“知恩酬恩”的情况:

按以上表格,笔者将分三类来分析鬼神的报恩:

1.以物相报。即酬物报恩,赠送恩人以金钱、宝物,以此报答恩情。这是一种比较普通的报恩方式,但因采取这种报恩方式的主人公为虚幻世界中的鬼与神,从而使得报恩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奇幻色彩。这样的篇章有《王六郎》、《雷曹》。

篇目 施恩者 受/报恩者 施恩事由 报恩方式 报恩类别《叶生》 丁乘鹤 叶 生 赏识推荐,结为知己 助丁公子中举 鬼灵/知己/以魂《王六郎》 许姓渔夫 王六郎 慷慨给酒同饮,结为知己 为之驱鱼 鬼灵/知己/以物《聂小倩》 宁采臣 聂小倩 为归葬,免遭妖物威胁 为其持家,以身相许 鬼灵/行善/婚姻《雷曹》 乐云鹤 夏平子 蒙其照料家人 托生为子,考中进士 神灵/知己/以物《梅女》 封云亭 梅 女 把房梁烧掉,使其在泉下得安宁 以身相许 鬼灵/行善/以魂雷 曹 赠饭饱食之 救命挽财,赠宝物 神灵/行善/婚姻《青娥》 霍桓 青娥 痴爱青娥 以身相许 神灵/知己/婚姻《褚生》吕老先生 褚生 交谊最善,无私帮助 考场代捉刀,乡试中举 鬼灵/知己/陈孝廉以魂《神女》 米 生 神 女 为神女之父脱离危难 以身相许 神灵/行善/婚姻以魂慈爱帮助 投生为子 鬼灵/行善/

《王六郎》篇写的是一个姓许的渔夫,常常边打渔边饮酒,顺便会用酒祭祀河中的淹死鬼。后来,感动了一个因为醉酒淹死在河中的醉鬼王六郎。王六郎随后变身少年与渔夫相识相知,还帮助渔夫打渔。王六郎有了还生的机会,却因为不忍看着自己的替死鬼去死,遂放弃了还生的机会。最后感动了外地的土地神,王六郎升为神,还特别嘱托辖区居民厚馈许姓渔夫。之后,两人仍然保持着友谊,生死相隔,却隔不断知己之交。

《雷曹》篇写的是读书人乐云鹤与夏平子是好友,夏死,乐为养活亡友家人弃读经商,因在旅店中对一个人施加“一饭之德”,在遭受风暴时获其救起,又蒙带到天上云游,始知为天庭雷神感激乐云鹤在自己饥饿时慷慨施饭所报的恩情。而夏平子为感激乐云鹤对家人的周济之恩,投生为乐云鹤之子:“今为君嗣,以报大德。”此子机警非常,十六岁即中进士。

采取这种报恩方式的鬼与神,均在关键时刻能帮助恩人解除危险或厄难,并且急恩人之所急,想恩人之所想,报恩态度是那么主动热情,是那么真诚坦然,实在令人感慨不已。

2.以身相报。即以身相许,这是《聊斋志异》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种报恩方式。报恩者均为年轻的女神或女鬼,她们不仅有着美丽动人的容貌,而且有着美好的内心追求和真诚的感恩之心。她们在与书生交往时,一方面被书生的才华和容貌所吸引,另一方面也被对方的人品和热情所感动,因而她们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以婚嫁的方式来报恩。这样的篇章有《神女》、《梅女》、《青娥》、《聂小倩》。

《神女》篇用较长的篇幅叙述了米生与神女互相报恩的故事。米生落魄时得到神女的资助,从而金榜题名。后来神女的父亲遇难,神女来向米生寻求帮助。面对恩人的请求,米生当然义不容辞,并立下军令状:“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帮助神女一家脱离了危难。神女一家转而将他当恩人报答,神女的哥哥出面对米生说:“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这是一个温馨而喜气洋洋的报恩故事。

《聂小倩》篇中,书生宁采臣夜宿荒寺不为财色所诱,感化了遭妖物胁迫来杀人的女鬼聂小倩。小倩告知宁采臣戒备妖物之法,并请求他为自己归藏枯骨。宁采臣信守承诺为小倩移骨营坟,使小倩脱离妖物的压迫,小倩为报恩主动以身相许,“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她朝旦侍宁母,消除了宁母的疑惧,在与宁采臣共同消灭前来寻衅的妖物后结婚生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梅女》篇中,窃贼潜入梅女家被捉送官,哪料,窃贼与县官勾结,梅女反遭酷刑,一气之下悬梁自尽,豪宅从此荒凉凋寂。穷书生封云亭借宿梅家荒宅攻读,夜晚,吊死鬼梅女显现原形,请求封云亭把房梁烧掉,那样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宁。梅女报仇后,阎王让梅女转世投胎,欣喜地与封云亭结为夫妇。

这些报恩的女神或女鬼拥有美貌、智慧和金子般的心灵;她们执著地报恩,不计奉献与牺牲。她们是神,是鬼,却用至善至美的行为令世人钦佩。拯救生命可谓是最大的恩情,无论如何报答都不为过。这几个故事中的精灵不约而同地“报之以爱情”,原因就是爱情在她们看来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感情,也许她们已经认识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3.以魂相报。这是“以物相报”和“以身相报”的升华,具有更加震撼人心的力度。这样的篇章有《褚生》、《叶生》等。

《叶生》篇中,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受县令丁乘鹤的赏识和接济,后来再去应考,科试取得头名,乡试却名落孙山。叶生愧对丁公知遇之恩,日渐“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丁公却一再宽慰他,还同他约定等自己任满后带着他一同进京。后来丁公因冒犯上司将卸任离开,恰逢叶生染病,丁公坚持等到叶生病愈之后,带他一同回到丁家。丁公让儿子拜叶生为师,叶生为感激丁公的相知和不离不弃,把平生所学尽数教给了丁公的儿子。后来丁公之子果然考中进士,进京做官时还带了叶生同去。第二年叶生参加考试也中了举人。衣锦还乡之时,叶生却看到自己家里门户萧条,妻子儿子看到他的出现,都以为见到了鬼,惊惧异常。原来,叶生的确很久之前就已病逝,是他的魂魄为报丁公的恩情,追随丁公而去,帮助丁公教育儿子成才。叶生之所以“魂从知己”,就是因为他坚信:“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

《褚生》篇中,已成地下之鬼的褚生,得到人间陈孝廉的帮助,又得到老师吕先生的栽培,不忘两人恩德,先助陈孝廉应考成功,“以魂报友”;后投胎吕先生家为子,“以身报师”。

这两位以魂相报的主人公,都是落魄之人,但当落魄之时遇到了知遇之人,“知己之感,许之以身”,他们在受惠之后舍己报恩。无论是“魂从知己”,还是“以魂报友”,皆可见出这种“知己”之恩的深挚与厚重。

三、从鬼神报恩看蒲松龄的创作意图

《聊斋志异》正如鲁迅所说的“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2]157,因为不同于普通的社会人生,所以称之为“异”。但它实际上却是在写普通的社会人生。它所描述的鬼神报恩的故事,并非离开社会人生任意去写,而是“描写委曲,叙次井然”[2]157,“多具人情,和易可亲”[2]157,以至达到让读者“忘为异类”[2]157的那种逼似社会人生的程度。这样写的原因,一是作为一部与当时所述异志怪书同类的文言小说集,必须写“神仙狐鬼精魅故事”,二是作者在用这种形式表现让他感慨万端的现实世界,以反映他那无人理解的心曲。

1.讽时之情

蒲松龄有感于当时社会的险恶世情,在塑造鬼神形象时灌注了自己独特的爱憎理想,表达了自己的孤愤之情。关于这一点,余集在《聊斋志异·余序》[1]6中曾经谈到:《聊斋志异》是一部发愤之作,所谓“平生奇气,无所渲染,悉寄之于书”。现实的失意,使蒲松龄“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沉冥抑塞,托志幽遐”,只有在这远离现实的境遇,他才能感受到人的温情,“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这就从心理机制上解释了蒲松龄沉迷鬼神异类的原因。不仅如此,余集还认为,沉迷于幽遐世界,不仅是对现实的逃避,同时也是对现实的抨击。在蒲松龄深得“异类有情”的时候,就已经隐示了现实中的“俨然人类”,“有鬼蜮之不足比,而豺虎之难与方者”;“书之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皆其微旨所存”。蒲松龄是借鬼神报恩来描绘人生、摹写世情。

蒲松龄用《聊斋志异》来讽时喻世可以从《聊斋志异》中四则“异史氏曰”略窥一二:

异史氏曰:“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丁前溪》)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花姑子》)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小翠》)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大力将军》)

此四则的核心思想就是“报恩”,而且,作者通过这些“知恩图报”的典型,猛烈抨击了浇薄的世风,甚至发出了“人有惭于禽兽者矣”的沉痛感慨。

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还用“人不如狐”、“人不如虎”、“人不如犬”、“人不如蛇”、“人不如鬼”、“人不如物”等来表现自己的深切忧思。如“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转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蛇人》);“呜呼!一犬也,而报恩如是。世无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义犬》);“虎代子职,生而能养,死且尽哀,奈何以毛里顾复这人,而竟不如虎!”(《赵城虎》);“兄弟之情,何遂不及于朋友?况学使而不及一狐哉?”(《胡四相公》);“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或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褚生》);“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橘树》);“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石清虚》)。

蒲松龄处处将无情之无义之人与有情有义之物对照,甚至发出了“人有惭于禽兽者矣”的沉痛感慨,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极度悲愤与无限失落。这样一个有着强烈道德感与自律精神的下层知识分子面对日益恶劣的道德风尚,一方面虽极力渲染那些“知恩图报”的有情有义的典型,企图以挽颓风于万一,同时也有着“蚍蜉撼大树”式的自不量力的衰弱感,面对整体颓糜的世风,也只能发出“人不如物”的浩叹,借此稍稍渲泄一下他内心的苦闷与孤独。

2.知己之托

蒲松龄是传统文人中的一员,势必受传统文人“知己情结”的影响,其内心也深深种下一颗寻求知己的种子。蒲松龄天资聪颖,也一心想考取功名,却仕途蹭蹬,久困场屋,难逃封建文人怀才不遇、沉沦下潦的命运。他19岁应童子试,县、府、道三考皆得第一名,闻名籍里,遂补博士弟子员,受到山东学政施闰章的赏识。但据史料记载,蒲松龄三试第一后,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却全部落榜,直到72岁才有了岁贡生的科名。蒲松龄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最后竟然只是一个贡生。他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

现实中越是失意落魄,理想中的渴望愈甚。正如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所说的:“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6]他在内心勾勒了一个“乌托邦”,向往一个无论男女、无论阶层、无论地位,皆能如知己般剖肝沥胆、坦然相待、有情有义的理想国度。因而上述鬼神形象的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知恩图报、重视情谊、有过必改、一刻千金等美好情感大多带有一种理想化的色彩。但也并非凭空虚构,而是作者对现实生活中人们美好思想品德的集中和概括,也是他针对现实的缺陷而发出的对现实人生的一种美好的憧憬和呼唤。

生活在黑暗之中而能发现美和赞颂美,表现出改善社会和改善人生的美好愿望,给人们以希望和信心,这是蒲松龄的难能可贵之处。

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1]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3]袁世硕.文学史学的明清小说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99:216.

[4]干宝.搜神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M].伍蠡甫.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145.

I242

A

1001-7836(2012)06-0128-03

10.3969/j.issn.1001-7836.2012.06.052

2011-10-29

彭海燕(1975-),女,广东信宜人,讲师,文学硕士,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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