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跨国民族认同的场景与差异——以中国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为例

2012-12-08 13:27全信子
关键词:朝鲜族跨国族群

全信子

(延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社会学系,吉林 延吉 133002)

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认同”(identity)一词在国际民族学、人类学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对人类各种“认同”的研究已经迅速升温成为各国学者瞩目的热点。“认同”研究已成为十分广泛的领域,尤其对跨国民族认同的研究也出现了多学科、多角度的关注点,其理论建构及分析水平也趋于深入。若探讨跨国民族认同,客观地把握研究尺度,就应先厘清跨国民族的内涵。

从历史上看,民族可由两条不同的路径形成,一是与血缘文化相关的人群集合,即属于一个在血统和文化上的相同人群(他们可能不居住在一起)分享着一样的团结感,因而组成一个民族;一是与血缘无关,但与政治和政治认同有关的不同族群和语言集团的人们,由于分享着同样的团结感而组成一个民族。[1]由于以上民族形成的不同路径,就导致了文化民族与政治民族的区分。而跨国民族的存在,正是因为具有同一文化源流,如果没有这个同源文化的前提,“跨国民族”无从谈起。因此,在谈论跨国民族时,不能以政治民族为尺度,只能以文化民族为标准。[2]

跨国民族具有民族的一般特征,在族源、语言、文化等方面具有共同性,但它与一般的民族概念比较,又有着特殊性,它是一种特殊的民族存在形式,这种特殊性的关键在于,跨国民族是被国家界限分割的同一文化民族,他们不仅不具有共同的地域和民族心理素质方面的共同国家认同观念,而且往往也不具有一体化的经济生产联系,这条人为的领土和政治界限客观上妨碍了同一文化民族的经济文化交往。实际上,跨国民族是一个文化民族的概念,其根本内涵是不同国家认同的人们有着内在的民族文化联系。[3]也就是说,跨国民族具有不可分割的三层内容,其一为同源性,其二为共同的文化特征,其三具有共同的族属认同和民族感情。[4]

中国朝鲜族作为跨国民族,迁入中国数百年,已经形成了有别于朝鲜半岛的民族共同体,即中华民族的一员,有明确的国家认同和归属,但由于朝鲜半岛文化上的共性使他们成为跨国民族。改革开放后,尤其是中韩建交后,两国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深入,人际交往日益频繁,尤其是中国朝鲜族向韩国的劳务输出及婚姻移民十分盛行。本文通过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的个案为实例,旨在探索跨国民族认同的场景性及其所带来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之互动,提供可借鉴的参考资料。

一、历史记忆与想象中的族群认同

中国改革开放以后,随着1992年中韩两国正式建交,中国的朝鲜族与其母国韩国断绝近半个世纪的壁垒,终于被冲破,两国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及人际往来日益频繁,国际婚姻十分盛行。截至2011年12月31日,韩国婚姻移民者,①总计为144 681名,外国男性为19 650名,外国女性为125 031名,中国为64 173名(朝鲜族为29 184名),其中中国男性为11 455名(朝鲜族男性为7 558名),中国女性为52 781名(朝鲜族女性为21 626名)。②已经获得韩国国籍的朝鲜族移民女性达4万多人。朝鲜族女性之所以把国际婚姻的配偶选为韩国男性,当然有很多外在优势的考量,如两国经济发展的差异,两国工资和环境的差异等原因,但最为重要的则是内在的民族文化认同意识。尤其作为同源异流的民族,她们对韩国有一种特殊的血缘、地缘及因缘之亲情,甚至有很多朝鲜族女性并没有把韩国作为异国来看待,与韩国男性交往中并没有多少陌生感和异质感。因此,在缔结国际婚姻时,这种族群认同感很强,成婚速度快,成婚率高。例如:

个案1:韩国首尔市张女士访谈录:

我嫁给韩国男性虽然也看一些经济因素,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们文化相同,语言交流没有障碍,也许我们是同一个祖先的缘故吧。③

个案2:韩国京畿道城南市安女士访谈录:

我与韩国配偶相识,感情进展比较快。因为语言相通,文化相似,没有多少陌生感,见了一两次面,就感到很亲切,有点一见如故之感。因此,选择韩国男性心里并没有感到什么负担。④

个案3:韩国首尔市瑞草区吴女士访谈录:

我初次见到韩国配偶,不知为啥没有感到他是异国人,语言交流也没有什么负担,况且他比我有知识,有学问,言谈举止都很绅士,是我一眼看上他的。我与他交往过程中,我真的学到了很多我们的传统文化。因为我们虽说是朝鲜族,但很多传统文化已经消失,就像饮食文化,看起来和韩国差不多,但从工序上仍有一些区别。韩国人腌制泡菜、做酱汤等,都很讲究,我们就差多了。⑤

个案4:韩国京畿道君浦市孙女士访谈录:

我与韩国有一种特殊的因缘。光复前,我的父亲从韩国来到延边,没想到这么一来,就没有回去。我的爷爷奶奶的坟地至今在韩国的庆尚道,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在韩国,据说韩国还有我父亲的户籍。因此,以前我总能看到父亲思念韩国亲人而偷偷流泪的情景,直到父亲病故,也没能与自己的亲人团聚。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情结,当一位朋友介绍韩国人时,我就答应了,正巧被介绍的韩国人又是父亲的家乡人,更感到格外地亲切和熟悉,所以两人的话题就更多了。⑥

以上个案从不同程度和角度表明朝鲜族女性嫁给韩国男性时,强调更多的是与她们的共性,没有文化上的陌生感及由此带来的不便,有其认同感。这种认同来自于民族对固有的习俗和传统而产生的归属感,也就是说,是来自历史的记忆。她们强调文化原初情感的重要性。这种源于血统的强烈认同感和团结一致的态度,即原生的认同,在中韩国际婚姻中虽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其表现非常复杂多样,起伏不定。在缔结国际婚姻时,朝鲜族女性的族群认同表现得异常突出,其聚焦点是以共同血缘意识和祖先意识为核心。她们更多地是把韩国人想象为与自己一样的同胞民族,认为他们是具有共同历史与文化特质的同一民族。因为作为迁移民族的朝鲜族,首先,从朝鲜半岛移居中国东北,此地接壤于朝鲜,是当时清政府的“封禁地区”,可谓一片经济土壤和文化土壤都相当贫瘠。而且作为中国文化之主体民族的汉民族的“闯关东”行为,也与朝鲜族的迁移行为无论是动机还是时间都是相同的。尽管这两个不同的民族一起来到东北,但由于东北辽阔的空间和富饶的自然资源,使两个不同民族间没有发生竞争和摩擦。其次,朝鲜族从19世纪中叶开始潜入东北起,一直到1949年没有中断过与朝鲜半岛的联系,络绎不绝的人员流动都从客观上为朝鲜族固有的传统文化能够得以保存创造了条件。第三,中国和朝鲜半岛同属于一个东亚文化圈,中国文化对朝鲜半岛文化的形成与发展曾产生过巨大影响。因此,两国文化交流、交融与共享,所拥有的共同点,使朝鲜族迁入到中国东北后异质感并不凸显。第四,朝鲜族迁移中国主要是因经济因素,也就是经济生活所迫,再则是因洗刷亡国奴的耻辱,摆脱其困境,进行反日独立运动及日帝强行移住的结果,而不是对祖国和民族的背叛。因此,这些纵向的历史记忆,使他们具有强烈的族群认同感和思乡意识,并把此化作固守自己传统文化的动力。那么在中韩国际婚姻中,朝鲜族女性的族群认同之所以强化主要来自于以下几个因素。

首先,因中国朝鲜族与韩国近半个世纪断绝了往来,1992年两国关系的解冻,不仅使韩国文化传播到中国,而且人口流动也十分频繁。韩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使中国朝鲜族好像寻到了民族文化之根,尤其是经过“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朝鲜族很多传统文化丢失和有的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韩国文化的传播,必然引起中国朝鲜族对文化之根的追忆和向往。

其次,中国朝鲜族与韩国的亲属失散了几十年终于得以团聚。这种骨肉相逢、血缘之情、因缘之情超越了时空,加上韩国亲戚的关怀和照顾更强化了这种族群认同。

第三,韩国的经济腾飞,“汉江奇迹”的优越花环,使朝鲜族感到作为同一民族的骄傲和自豪,就更强化了朝鲜族女性的族群认同。

总之,中韩两国关系的改善,两国经济利益的驱动等外部环境的变化引起了朝鲜族女性的共同立场、利益意识、族群认同意识上升,认为族群认同符合自己利益,这就对特定的场景,必然引起策略性反应。

二、从族群认同的想象到现实

在中韩国际婚姻中,朝鲜族女性与韩国男性交往时,以族群认同为先,没有把韩国男性看做异国人,语言相同,风俗相似,“同族同胞”的认同,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和感情,跨越了国界和国家归属的屏障。因此,国际成婚率高,人员多及发展速度快。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嫁到韩国的初期,的确受到了一些“关爱”(更多的为怜悯),但这种关爱很快就降了温。朝鲜族并没有因为是同源的民族身份而融入韩国社会,得到韩国人的认可,族群文化认同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差异的显露。而这种差异,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在做出和别人不同的“分类”。这些区分和归类都影响着人们相互之间的互动方式。但彰显出来的差异,却通常是和一定的“类别”属性相关,或加以标示。也就是说,人们对差异进行着不同的归类,对自我、他人也给予标示不同的“符号”,赋予不同的角色等。依据这些“符号”和角色属性,个人对自己进行归类。

在韩国,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为了使自己尽快适应韩国文化融入到韩国社会,在与韩国人交流互动时,为了掩饰文化差异以及由此引发的不适应,努力表现文化上的认同以亲近互动关系。但是韩国人面对社会属性不同和具有经济差异的“同源”民族,却凸显文化差异,对“同源民族”的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表现出歧视,双方关系明显不对等。这使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不仅感到严重的“水土不服”,而且有受辱之感。因为朝鲜族女性嫁到韩国,并不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还有更为重要的是尊重和认可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后一种的需要更为重要。因为嫁到韩国的朝鲜族女性,并不是在中国无法生存,而是为了追求更高品位的生活及新的文化诉求,所以,对于她们来说,发展比生存更为重要,更有意义。

当然,在朝鲜族身份认同的确立过程中包含血缘世系、文化渊源、政治边界、国家认同等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5]那么到底哪种因素居于主导地位,当然取决于朝鲜族自身对认同的文化标识的选择。虽然族群认同一般强调其共同的血缘、共同的祖先、共同的文化渊源等,但同样不可忽视现实的文化关联。因此,识别族群边界和维持族群边界的重要因素则是文化渊源与现实关联上的认同。中韩国际婚姻,使得朝鲜族女性在空间上跨越了自己的居住国——中国,从而进入了一个自认为比较熟悉的国家。新的场景“熟知又陌生”,“亲切又冷漠”。熟知的是相似的语言和传统文化的符号,陌生的是社会体制与等级观念;亲切的是表面上的“同胞”语言,冷漠是一种歧视行为的表象。因此,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对韩国的族群认同就经历了从想象的“熟悉”到实际的“陌生”过程。面对所谓的“同族同胞”,面对自己觉得十分熟悉的文化,出现了以下的“文化震撼”。

(一)语言表述的差异

语言作为交流感情的工具,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必须依赖语言这个符号来传达大多数文化要素,有了共同语言,成员才能互相沟通交流,但尽管操相同的语言,在不同国家和地区亦有显著不同。中国朝鲜族与韩国人所使用的都是一种相同的语言,但由于社会属性不同,其生存背景相异,语言使用和表述有很多差异。因为朝鲜族语言和韩国语都是由固有词、汉字词和外来词三个要素组成。由于韩国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较大,韩国人的日常用语夹杂很多外来语——英语。而朝鲜族在中国与汉族等其他少数民族交往过程中,吸收了很多汉语成分,语言表述把汉语直译为朝语。不仅如此,有些词的用法其本义、引申义及习惯用法不同。由于嫁到韩国的朝鲜族女性使用韩国语有一个误区,单纯地认为韩国语的语调与朝鲜语不同,因此刻意地强化语调的练习,而对其语言的固定用法和习惯用法却不大重视,对其语言文化内涵不甚了解,语言表述差异带来了一些误解。例如:

个案5:京畿道城南市严女士访谈录:

韩国人与我们虽然使用同一种语言,但语言差异很大,令人震惊。我一直认为朝鲜族与韩国人交流语调有些不同,其他都是一样的。但没想到有些词语差异很大。例如,我们常说的“感情”是褒义词,夫妻常讲你对我感情如何,可是在韩国夫妻之间只讲“情”字,如讲感情就认为你有什么成见,有什么积怨等。这样的词语用法真的很相反,所以就因这个词用法不同,我们夫妻还闹了一场很大的误会呢。还有我们朝鲜族跟韩国人生气了,都会直接表述想象的生理特征,但其表述也有不同,延边朝鲜族说气得肠子鼓出来了,但韩国人说发火,虽说都是一个民族语言,但有些表述很有趣。⑦

因此,同一个语言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场景的不同,会出现很多差异。同样的发音并不代表同一个词汇,同一个词汇除了它的本义,其引申义各有其主张,因此,源于特定文化中的概念,假如移植到另外一种文化中表述,其意义就会不同,因为它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意象不同。

(二)风俗习惯的变迁

朝鲜族的风俗习惯虽然渊源于朝鲜半岛,但迁移到中国后,在新的人文环境中不断发生变化,使得朝鲜族女性在家庭礼仪、祭祀程序及生活习惯上,常出现一些文化失调现象。而作为东方礼仪之国的韩国,由于保留着传统的风俗习惯,尤其在家庭礼仪、风俗文化等方面对女人有一系列的要求,因此,日常生活中的接人待物,节庆习俗,风俗禁忌等的一些差异,都可能带来文化上的冲突。例如:

个案6:首尔东大门区吴女士访谈录:

我原以为朝鲜族和韩国的风俗习惯一样,但嫁到韩国才感到差异很大。比如,我们朝鲜族也有祭祀仪式,父母或祖父母去世了,我们一般连续三年进行祭祀,有的家简化为两年,仪式也较为简单。但韩国却不同,祭祀祖先的仪式一年有好多次,春节、中秋节和去世的日子等都要进行祭祀活动,因此,每个家庭至少三次,有的大家庭要进行十几次,而且程序繁杂,真的很费功夫。⑧

个案7:京畿道安阳市朴女士访谈录:

我嫁到韩国基本没有上班,可以说是全职太太,我的丈夫心地善良,也比较宽容,通情达理。对我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我们的生活虽谈不上富裕,但比较充足,虽然他是家中老大,但没有什么负担,父母也好,兄妹也好,生活都比较不错,从不给我们添麻烦。但唯独一年当中的祭祀,必须由我来准备,平时家务活,做得不好丈夫没有任何怨言,但如果慢待祖先祭祀,那可不行,他准与你生气。所以从购物、器皿、烹调、摆设等都很讲究,所以韩国媳妇是不好当的呀。⑨

个案8:京畿道城南市石女士访谈录:

我嫁到韩国虽然三年多了,但也难以适应韩国文化,虽然我们大体上看生活习俗都差不多,其实有很多差距,也许我们所受的教育不同,韩国女人言谈举止都比较拘谨,而我们比较随便。因此,每次我与丈夫谈话,他都嫌我的嗓门大,若与他解释,他就说顶嘴,不像女人,没有女人味等,你如果生气与他顶撞,那肯定遭暴力。⑩

以上个案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中韩两国间风俗习惯的差异,以及韩国传统的家长制的伦理规范,对女性的种种要求,使她们感到疲劳与困惑。

(三)社会体制的差异

众所周知,中国与韩国是两种不同体制、不同社会属性的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是与周围世界和事物的普遍联系中存在和发展着的。在民族的生存和发展中,在周围环境和条件的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它也会呈现出多维属性。即为民族自然属性、社会属性、民族生物属性。中国朝鲜族与韩民族在自然属性和生物属性上基本相同,但社会属性各异。也就是说朝鲜族女性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我国引进市场经济机制,社会开始转型。人们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行为规范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但计划经济体制所带来的分配上的平均主义,干好干赖都吃“大锅饭”的惯性,仍在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朝鲜族女性的思想,很难在短时间内可以改变。而韩国作为资本主义体制的国家,不仅是政治上多党制和民主化,而且经济上多种所有制并存。韩国虽然接受西方文明比较早,现代化程度较高,但在社会内其主要价值和规范原理之一,仍是以传统儒教伦理为基础的家族主义和其派生出的权威主义。也就是说,家族主义在韩国社会组织内,仍具有决定所有事项的绝对影响力。而组织内重视上下级垂直等级秩序的权威主义,也同样在价值体系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即把男尊女卑的性别差异,士农工商的身份意识,作为儒教的等级秩序,进行正当化。例如:

个案9:首尔市西大门区林女士访谈录:

我来韩国之前,是一名工人,在工厂与男性一起劳动,没有什么严格的等级规范和性别差异等。我们与领导之间也相互叫名字,当然名字后面加衔,单位有活动,一起吃饭,一起玩耍。我们在单位所受的教育就是男女平等,常讲女人是半边天,因此,女性地位较高,可韩国就不同,阶层划分十分明显,一见顶头上司,毕恭毕敬,真的难以适应。⑪

个案10:首尔市九老区崔女士访谈录:

也许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嫁到韩国前,我们都把韩国看做自己的母国,认为韩国人与我们是一个民族,但嫁到韩国后却越来越感到韩国人与朝鲜族确实不同,真是两个不同国家的人。从表面看上去,语言呀,风俗呀,都差不多,况且我们与韩国又有血缘关系,根本没想适应问题,认为来到韩国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但是没有想到适应韩国文化很难,进入主流社会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同,文化不同,与韩国人交往,真的有一些心理障碍。首先,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语言表述问题,声调呀,用词呀都得像首尔看齐,尽快去掉延边地方话的语调;其次,就是行为问题,言谈举止都要拘谨,尤其说话要轻声细语。作为职业女性,你就得在单位,对你的上级彬彬有礼,唯唯诺诺,学会绝对服从;作为家庭主妇,你就得学会如何迎送丈夫呀,百依百顺于丈夫呀等。如果像在中国那样随便没有拘束的话,那就得走人。⑫

以上个案所表述的差异,常常会带来文化碰撞和冲突,给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的认同带来很大的困惑。因为她们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下,走向社会,走向职业生涯。与现在不同,走向社会的整个过程,不是靠自己的奋斗和努力,而全都是在国家和政府的关照下进行的。这种社会主义体制的优越性,使女性从事职业没有更多的后顾之忧,统一劳动,统一分配。而且在社会主义的理念下,从小就形成了比较单一化的思维模式,社会公共领域性的教育多,无论学校的师生关系、单位的上下级关系,还是家庭内的夫妻关系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均为平等的同志关系。这种通识教育与韩国女性从小所熏染的家庭儒教文化,必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此,朝鲜族女性与韩国配偶虽然都是一个同源民族,但所具有的文化观念是比较悬殊的。尤其是相异的社会体制和社会属性所带来的一系列的差异,使朝鲜族女性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困惑,抵牾、彷徨,认同意识出现了巨大落差。她们从兴奋期,进入观望期、冲突期、适应期,艰难地适应着韩国文化。

三、从族群认同到国家认同

在中韩国际婚姻中,有好多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已经取得了韩国国籍,公民身份发生了变化,从同源民族的认同,开始走向韩国公民身份的转换,但这种转换不但没有改变她们对韩国国家的认同,反而更趋于中国国家的认同。

(一)文化差异强化国家认同

社会的动态发展决定了无论是什么民族,无论是什么文化都不可能静止,永远一成不变,文化变迁、变异是永恒的主题。朝鲜族移民中国东北,经历了与朝鲜半岛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历史环境及经济环境,自身的民族传统文化已经发生了变异,形成了与朝鲜半岛在文化上具有同源性和相似性而政治上具有异质性的文化特征,成为“同源异流”的跨国民族。作为跨国民族所处的国家政治文化背景对其国家认同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朝鲜族从朝鲜半岛迁移到中国东北地区,历经明末清初、民国、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的漫长历史时期,逐渐加入了中国多民族大家庭,成为中国少数民族的一员。而在这个民族演变过程中,朝鲜族在自身文化的基础上,不断地吸收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文化,成为与朝鲜半岛民族既具有内在的文化联系,又有不同政治属性的跨国民族。对于这个跨国民族而言,其各个分支族群分布在不同的国家地区,所经历的人文环境和场景不尽相同。当国际婚姻移民女性处于不同国家的不同境遇和场景时,其国家认同意识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这种变化,往往来自差异中的比较。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的国家认同意识,是从遭遇文化差异、差别待遇及歧视态度的“境遇”比较中得到了强化。

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在韩国的生活经历,使她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发生了一些微妙而复杂的变化。虽然韩国经济发达,与朝鲜族语言相同,但是大部分婚姻移民女性还是愿意选择回国安度晚年。例如:

个案11:工作在延边某市政府的金女士访谈录:

我的妈妈因父亲去世,嫁到韩国,但生活没有几年,韩国配偶也病故,她一直也没有再结婚,到韩国已有14年了,获得韩国国籍也有11年了,但她每次回国都在讲,我如果不为合法打工,不会抛弃中国国籍的,我们虽然是朝鲜族,但在韩国确实感到有很多差异,尤其是上下级的惟命是从,家庭繁琐的生活礼仪等,都让你过得非常紧张,可是回到中国,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起来,我虽然成为韩国公民,现在是为了在韩国挣钱,但过几年还得回中国定居,我的归宿是中国。⑬

个案12:回到延吉市生活的吴女士访谈录:

在韩国我真的感到很累,很孤独,婆家反对我就业,整天呆在家里做家务。说什么女博士结了婚也照样当家庭主妇,你多什么?可是我有自己的理想,来韩国不是为了当家庭主妇,而是想求发展,别看韩国先进发达,男女性别角色差异很大,不像中国是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家,所以我在韩国生活9年了,还是不适应,前年我终于说服丈夫举家回到了中国。我现在虽然不能马上更改我的韩国国籍,但是因8岁的女儿在中国读书,我作为陪读可以一直住到孩子高中毕业为止。这么长时间,我总该恢复中国国籍了吧。像我这样的朝鲜族女性有很多都想回中国,她们现在在韩国主要是为了挣钱,其他生活都不如中国轻松,韩国工作节奏快,等级差别严重,还有其他家庭礼节方面也非常繁琐,总之,生活很紧张。⑭

在中国文化背景中熏染的朝鲜族,在韩国,经常感到中韩文化差异的不适应。因为历史和想象,虽不被人感知,而现实却能让人感受到。尤其在国际婚姻生活中,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两国的政治文化差异,而且也表现在行为文化、礼仪文化、家庭文化、性别文化等方面的差异。而这种差异使各自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界限更加明晰,当朝鲜族看到中国蒸蒸日上的经济发展实力,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以及随和包容的中国多元民族文化的氛围,更思念中国。

(二)差别歧视提升国家认同

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在韩国受到差别待遇以及受到与自己意向反差很大的歧视,她们自然就会突出强调国家认同。因为她们带着美好的“韩国情结”与韩国人互动,但现实中的歧视与冷落,使她们的自尊和人格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们深刻认识到在他国的境遇,只有通过她们所属的国家力量,才能实现和维护个人的权利和集体的权利。尤其是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在没有加入韩国国籍的情况下,其身份保障难以实现,即使取得韩国国籍,也难以融入韩国社会,得到其认可,其个人自由、人身安全和基本权利都得不到保障。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没有自己的话语权,这种现实使她们重新思考和确认自己的国民身份归属,而在这种场景中,就更强化了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对中国的认同感。例如:

个案13:首尔市朝鲜族联合会某工作人员访谈录:

其实我们在中国时,真的比较向往韩国,认为韩民族与我们是同一个民族,所以对韩国有一种特殊的亲情。当然来韩国的目的,是为了挣钱,但如果不是同源民族,我们不会这么热衷于来韩国。尽管是为了挣钱,但并不是说在中国生存不下去,人嘛总是往高处走,想求更好的发展。可是到了韩国,不管我们做什么,处处受歧视,把我们看成低人一等。不然,我们不会在首尔市成立朝鲜族联合会这个组织。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保障在韩朝鲜族的权益。我们虽然在中国是少数民族,但作为国家的主人公,一直受到国家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从没有觉得自己因为是少数民族而受到歧视,可是没有想到在同源民族的国家——韩国受到歧视,这就使我们更思念自己的国家,更希望中国富强。⑮

个案14:一位婚姻移民女性母亲的访谈录:

我因女儿的邀请在韩国打工3年,韩国人对我们朝鲜族的歧视很利害,虽然有些是我们相互之间的文化差异所造成的,但更多的是瞧不起我们穷。这不,我的女儿嫁到韩国,孩子都6岁了,但婆家连婚礼也没有举行。昨天,女儿来电话说,韩国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想攒点经费回中国,让我打听怎么样才能在中国长期居住。我一听这些话,就知道女儿的处境是啥样?我回答说,离婚回中国。⑯

以上的个案,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在与韩国人互动过程中,所遭到的冷遇和歧视。而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下,她们的感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仰慕韩国开始,便转向对中国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而每一种思念都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的国家认同就是在这种复杂而特殊的“境遇”下,被一次次升华和强化。正像一位韩国学者在《中国同胞对韩适应实态》中所说:“同胞们访问故国的效果是逆向的”。这位学者在一次对在韩朝鲜族的问卷调查中发现:有43%的人表示韩国人歧视过自己,有69.3%的人认为自己的劳动未得到应有的报酬,[6]有46.2%的人表示在韩除了赚钱外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因此,这位学者认为,在韩经历对我国朝鲜族的作用在于,让中国朝鲜族重新确认对自己整体性的认识,重新确立了“国粹倾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作为中国人的爱国主义精神。

(三)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之互动

朝鲜族女性在中韩国际婚姻中的族群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之互动,就是人们根据不同的情境所派生的多重认同,表现了跨国民族复杂的内心世界。事实上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并不是相割裂的,而是共存于个人的观念和意识当中,是个人多重认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通常我们往往依据不同的情境,主张或强调某一种认同,这是一个动态的复杂现象。也就是说,在特定场合或情境下只强调或突出一种认同,并不等于用一种认同取代另一种认同,也不意味着另一种认同的消失。[7]只有在极端的情况下,才会使人只剩下一种身份,其他身份失去其意义。因此,在多民族国家中,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不是一个相互独立存在的,而是相辅相成、互为条件,互为补充的。

一般情况下,我们对于身份认同的情境性选择,主要根据我们的接触对象、我们与对方进行交往的模式及对这一交往的预期。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其国际婚姻的时空转换,使得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差异,尤其是政治认同上的差异,文化上的差异,身份上的差异,使她们更强化了对中国的认同,中国朝鲜族已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种真实的感受和体验。

在认同上我们往往有两种认同倾向:一是强调与对方的共性,二是突出与对方的差异。[7]如果刻意强调与对方的共性,就是把对方认同为一个群体的对象,与此相反,意欲标明自己与对方的差异,就会排斥对方,并把他作为他族来看待。由于朝鲜族女性在缔结国际婚姻时,认为韩国男性与自己语言相同,有共同血缘和共同文化,她们将韩国作为自己祖先的故国去感知,族群认同非常强烈,而相对于此,国家认同比较模糊,但随着婚后与韩国人之间的交往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异质性的增强,国家认同反而逐渐明晰起来。也就是说,中国朝鲜族女性嫁到韩国后,她们首先产生的是辨别“我者”与“他者”的意识,但她们能否强调各自的身份(中国人或韩国人),则在于双方对相互关系的认识和预期。如果强调和谐,则不会太强调身份差异,同胞感情就会居于首要位置。相反,如果一方歧视另一方,对彼此双方的生活现状与前景,感到失望或绝望,则会强调自己身份特性,即国家认同就会居于首要位置。尤其是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获得韩国国籍,成为韩国公民后,仍然面对的是差别与歧视,特别是韩国社会对朝鲜族女性“污名化”的标签印象,不是韩国政府出台几个政策就能很快得以改变的,如果她们的处境仍处在社会的边缘,必然会对韩国社会产生极大的不满,这种境遇,自然也会强化她们对中国的认同,更关心中国的发展和家乡的建设。

朝鲜族是一个跨国民族,虽然与韩国具有历史文化源流认同上的一致性,但这种历史文化上的一致性随着政治上的两样性的不断发展,尤其在现代主权国家下,成为有别于朝鲜半岛的朝鲜民族,成为中国的少数民族之一——朝鲜族,具有明确的国家认同。她们深深感到自己和韩国人的确属于不同国度的异国人。再则,朝鲜族女性即使取得了韩国国籍,但是对中国的国家认同意识没有变化。她们来到韩国,深切体会到自己的第一个身份是中国人,其次才是朝鲜族,具有明确而牢固的国家认同意识。

那么为什么中国朝鲜族会具有十分清楚和坚定的国家认同意识呢?这就是中国朝鲜族迁入中国东北以后,在数百年的漫长历史长河中,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经历了与韩国不同的社会形态。朝鲜族迁入东北伊始,就与封建的清朝衙门进行斗争;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时,与兄弟民族结成统一战线,英勇地进行抗日游击战争,驱逐了日本侵略者;解放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与国民党反动派和土匪残余势力进行英勇的斗争,他们的足迹遍布祖国各地,他们的鲜血流遍了大江南北。因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上,有朝鲜族血染的风采。1952年成立了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从此更加确立了朝鲜族人民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当家做主的地位。使朝鲜族真正成为具有共同语言、以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为中心的共同地域、水稻农业为主的共同经济生活及表现在共同民族文化上的共同的民族心理的中国少数民族之一的共同体。

中国朝鲜族是东北边疆的开拓者、保卫者和建设者,朝鲜族文化是把朝鲜半岛文化与汉文化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相融后,发展的杂交文化,因此朝鲜族在形成了中国世界观的同时,仍然保持朝鲜半岛的传统文化,即把中国和朝鲜半岛两种文化有机地结合起来。朝鲜族是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逐渐加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多民族国家中的少数民族之一。因此,中国的朝鲜族虽然与朝鲜半岛是一个“同源”的民族,但其政治归属,即国家认同非常明晰,具有鲜明的“中国的世界观”,“社会主义理念”,“少数民族”,“跨国民族”等特征,这就导致朝鲜族文化有别于韩国文化。

从朝鲜族婚姻移民女性认同的场景性所引发的族群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互动,我们可以了解到跨国民族内涵的复杂性,其本身内部互动问题,与一般的族际互动关系是不同的。首先,跨国民族族群互动是同一文化民族内部之间的不同文化的接触和交往问题。其次,跨国民族内部之间虽然没有民族文化界限,但却有不可逾越的国家政治文化界限,而一般族际之间,民族文化界线是必然的,但未必存在着不同的国家政治文化界限。第三,跨国民族的认同依据不同的情境,其表现复杂多样,其情境的选择与交往对象、交往模式及预期相关。第四,在特定的场景中,我们主张突出某一种认同,并不等于用一种认同取代另一种认同,更不意味着取消另一种认同。因此,我们通过跨国民族认同的场景与差异,了解其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之互动,探索跨国民族族群认同和国家认同的特点和规律,以促进母国与所在国的地缘合作、睦邻关系和友好交往为目的,以沟通双方联系、消除隔阂与误会为己任,使朝鲜族婚姻移民成为维系“和平跨居”的双方国家的纽带。这不仅有利于多民族国家的“和而不同”的和谐社会环境的建构,而且也有利于世界各跨国民族地区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

注释:

①具有F-2-1,F-5-2,F-6资格的外国人滞留现况。这里不包括已经取得韩国国籍的人。

②载自韩国出入局外国人政策本部(2011年)。

③张女士56岁,首尔市东大门区,2009年8月18日访谈。

④安女士52岁,京畿道城南市,2005年5月5日访谈。

⑤吴女士36岁,首尔市瑞草区,2009年8月17日访谈。

⑥孙女士49岁,京畿道君浦市,2009年8月20日访谈。

⑦严女士32岁,京畿道城南市玫瑰村现代836洞楼,2005年10月1日访谈。

⑧吴女士29岁,首尔恩平区碌番MEKA写字楼716室,2005年4月3日访谈。

⑨朴女士42岁,京畿道安阳市,2009年8月12日访谈。

⑩石女士40岁,京畿道城南市,2009年8月14日访谈。

⑪林女士54岁.首尔市西大门区,2005年5月23日访谈。

⑫中国朝鲜族女性访谈录。崔女士52岁。首尔市九老区,2005年10月25日。

⑬金女士28岁,2012年3月3日访谈。

⑭吴女士35岁,2012年3月6日访谈。

⑮首尔市钟路区无岳斋朝鲜族联合会提供,2010年7月21日访谈。

⑯金女士59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某市,2012年2月27日访谈。

[1]周建新.民族学 人类学2002年卷[C].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3.21.

[2]周建新.和平跨居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30.

[3]周建新.中越中老跨国民族及其族群关系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265.

[4]马曼丽,等.中国西北跨国民族文化变异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5]周建新,黄超.跨国民族劳务输出中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J].思想战线,2011,(2).

[6]王铁志,李红杰.改革开放与中国的朝鲜族[J].民族研究,1997,(6).

[7]钱雪梅.从认同的基本特性看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J].民族研究,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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