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康德说汉语——从汉语和英语对康德哲学的翻译谈起

2013-04-08 19:54刘作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南京211189
关键词:德语康德译本

刘作,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南京211189

看某个哲学家在另外一个民族中研究得怎么样,一个直观的标准就是考察其著作的译本的情况。在英语世界中,《纯粹理性批判》很早(上个世纪30年代)就有了Kemp Smith 的翻译,后来又出现了一些版本,比较权威的就是目前的剑桥译本。《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的英译本就很多了,我们所知道的有Paton、Beck、Gregor 等,近些年还有Wood、Timmernann 的译本。相比而言,《实践理性批判》的译本就少一些,而《道德形而上学》就只有现在已收入到剑桥系列的Gregor 的完整译本。这些译本的种类反映了对相应的文本所重视和研究的程度。比如,《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在英语世界就很受重视,研究资料很多,并且很深入,而《道德形而上学》近十多年以来才开始被关注。

同样,汉语学界对康德哲学的研究也可以从相应著作的翻译情况来看。从蓝公武翻译的《纯粹理性批判》到现在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这个译本是从英文本翻译过来的,而且所用的语言是半文言文,所以它既不准确,也不适合于现代读者阅读。当然,他所翻译的一些术语对现代汉语是有很大作用的,比如把transzendentale 翻译为“先验”,把transzendent 翻译为“超验”。但是,有些术语的翻译,作者加入了自己更多的先入之见,比如把Verstand 翻译为“悟性”,在康德那里,Verstand 是一种利用范畴对直观的感性杂多进行综合统一的能力,以判断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在中国文化中,悟性表达的是一种人对事物理解、感悟、觉悟的意思,有内在体验的成分。因而蓝公武的翻译是需要商榷的。韦卓民先生把Verstand 翻译为“知性”,表明这是一种形成知识的能力,这是符合康德哲学的意思的。在邓晓芒和李秋零两位教授的译本中,都吸收了这种译法。但是,韦卓民先生还是从英文本翻译过来的,这同样会给我们这些读者带来是否准确的困惑。牟宗三先生也翻译了康德的三大批判,但是他也是从英文本翻译过来的,而且牟宗三是带着自己特定的目的来翻译的,所以也存在着很多问题①牟先生试图从康德哲学中实现他的哲学理想,即从内圣开出外王,重建儒家的形而上学。但是,康德的三大批判是奠基性的著作,是给他的自然的形而上学和道德(自由)的形而上学奠定基础的,所以并没有涉及外王的问题。从牟宗三先生的角度而言,康德的后期著作《道德形而上学》涉及外在的政治和内在的德行之间的问题。可惜,康德实际上把外在自由的法权义务放在了内在自由的德行义务的前面。在康德看来,只有具有了合理的外在秩序,人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如牟先生所认为的,从内圣(内在自由)可以直接开出外王(外在自由)。所以,牟先生以完全颠倒的方式理解了康德,这样他的翻译的可信度就更成问题了。。这些方面,在邓晓芒教授翻译(杨祖陶校)的《纯粹理性批判》中译本序言(杨祖陶撰)中得到了详细的说明,而且邓晓芒教授还写了一系列论文批评牟宗三先生对康德哲学的误解,这些论文澄清了汉语学界的一些误解,对康德哲学本身也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由邓晓芒教授翻译、杨祖陶先生校对的三大批判(以下简称“邓译本”)是完全从德文原版翻译而来的,更可贵的是,在句式上都和康德原著保持一致。因为哲学家的思想是通过语言表达的,这种表达方式一是与其母语有关,另外就是与他表达自己思想的形式有关,这就涉及到哲学家的措辞和句式结构等。邓译本不仅在思想上和康德原文保持一致,甚至在句式上都保持一致。这样汉语学界的研究者们通过阅读邓译本不仅可以理解康德哲学,而且能够深入地体会到康德所要表达的深层内涵,从而可以进行深层次的专业研究。因而,汉语学界有了自己可信的译本,这样我们就不一定要借助于英译本来展开自己的研究(英语世界的研究成果是另外一回事)。而且,汉语在表达康德哲学时,有比英语更多的优势。剑桥本是英语世界通行和权威的译本,通过比较它和汉译本,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现有的汉语译本在准确度上不亚于它,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它更精确地表达了康德的哲学思想,因而康德已经能够说汉语了。

在康德的一些关键词上,汉语比英语能够更好的表达康德哲学。下面举几个例子。

1.Tugend,这个词在康德那里是很重要的。在德文中,这个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德行,即道德的行动,一个是德性(或美德),与Sittlichkeit 同义。那么康德的意思是什么呢?在《实践理性批判》它出现了多次,有时与Sittlichkeit同时出现。比如“意志的这种神圣性仍然是一个不可避免地必须用作原型的实践理念……确保德性(Sittlichkeit)法则的准则之进向无限的进程及这些准则在不断前进中的始终不渝,也就是确保德行(Tugend),这是有限的实践理性所能够做到的极限”[1]43。德行是人的意志所处的阶段,与之相对的是神圣的意志。德行是德性的前进过程,它预设了人的意志的有限性,它说明了人在做道德行为时,要克服自身的障碍。在后期著作《道德形而上学》中,德行是一个主要的概念,康德通过这个概念说明了人的意志只有通过纯粹的实践理性的力量不断地和根本恶做斗争,在坚持履行道德义务中获得自身的自由和意志的神圣性。因而康德的Tugend 和道德的行动相关,那么,Tugend 这个词应该翻译为德行。英语把这个词翻译为virtue,这个词虽然和Tugend 相当,但不能把“德性”和“德行”两重意思区别开来,相反汉语却有这个优势。如果我们读英译本,看到康德的virtue 概念,又看到他对亚里士多德德性伦理学的批判,会感到困惑不解。但是,我们读到汉译本的“德行”就可以理解康德所要表达的是通过道德的行动来实现意志的纯粹性①Robert B.Louden 在论文“Kant’s virtue ethics”一文中,对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virtue ethics 进行了辨析,说明了二者是不同的伦理学,其中最大的差异是亚里士多德的virtue ethics 是一种品格,而康德的virtue ethics 是以法则为先的伦理学。(参看Heiner F.Klemme and Manfred Kuehn (ed.)Kant practical philosophy,Ashgate,1999:191—207)其实,造成英语世界的这些误解和英文中没有与康德的Tugend 直接对应的词有关。相反,汉语中把它翻译为“德行”倒是一个可以避免产生这种误解的优势。。

2.Recht,这个词在康德哲学中也是一个核心的词汇。在《道德形而上学》中,作为第一部分是“Der Rechtslehre”,中文翻译为法权学说,英文翻译为doctrine of right。Roger J.Sullivan在英译本的序言中,对这个词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他认为,和拉丁文ius 一样,在康德之前,Recht 有四种含义。第一种,它指没有违背公正的行动,公正在最狭义的意义上指不侵犯属于他人的东西;第二种,它指与这些行动相联系的法则,这些法则是与“爱的法则”相对的;第三种,指一个人的能力(faculty),通过这种能力,他能够并非不公正的拥有某种物品或者做某种事情;最后一种,当法权相冲突时,诉诸法庭所获得的解决。他进一步认为,在德语中,表达最后一种含义的是Rechtens,而第一种含义是形容词,应当用gerecht 表示,但是,康德在文本中经常也是用Recht 来代替。第二种和第三种含义是名词,分别指法则以及由法则所规定的道德能力(即“权利”)。既然作为名词的法权有两个含义,在翻译的时候,要进行相应的区分,但是英语中没有法则含义上的法权。因而,有的学者如John Ladd 就直接把这个意义上的法权翻译为“law”,但是就存在这样的问题:在康德那里,法则包括法权的法则和德行的法则,如果这样翻译就无法区分二者了。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即把这意义上的法权翻译为“justice”,但是这样也会造成麻烦。因为“justice”(公正)在康德那里用Gerechtigkeit (justice)以及austeilende Gerechtigkeit (distributive justice),而Rechtslehre 并不是一个表示“公正学说”的词。即使可以避免这一点,用“justice”翻译作为法则的法权,康德的Gerechtigkeit 也使得“natural justice”和“legal justice”无法区分开[2]xxxiv-xxxv。

但是汉语把Recht 翻译为“法权”,既表达了法则的含义,又与作为法则的Gesetz 相区别,同时又表达了作为道德能力的权利的含义。由此,康德后期著作《道德形而上学》中两个最重要的概念Tugend 和Recht,汉语都比英语更精确地表达了康德的哲学思想。这是汉语本身的优势。

3.Anschauung(直观),这个词在康德那里是很重要的。在康德看来,人的认识是对象性的,直观给我们提供了认识的对象,由于我们的直观都是感性的、而不是智性的,所以我们的知识具有经验性的来源。Anschauung 其中an 是一个不可分前缀,它有“在……旁边”的意思,词根schauen 有“看、瞧”的意思,ung 是动名词的后缀。通过这个词,康德的意思很明显了,那就是说Anschauung 具有外在性,是人和人之外的对象的直接关系。英文把它翻译为intuition,没有别的词来译,但in 具有内在性,这个词在英文中和feeling(情感)有关,因而可以理解为“直觉”。但是很显然,康德的Anschauung 并不是这个意思。汉语把它翻译为“直观”,即“直接看到”,形象地表达了人的认识对象的外在性。因而,“直观”比“intuition”更准确地反映了康德的哲学思想。

4.Achtung(敬重),康德用这个词表达了人和道德法则的关系。道德法则直接规定了人的意志,由于人的有限性,人会产生对道德法则的Achtung。这种情感是由理性产生的,同时是对人的自爱的限制和对自大的否定。康德强调Achtung 针对的是人,而不是事物,因为只有人的意志才具有意志自律的属性,当某个人通过他的行为在我面前显示出道德法则的直观性时,我对他就会产生Achtung 的情感。英文中把这个词翻译为respect,Timmermann 认为:“当今,respect 的表述常常涉及一个(有点勉强)对另一个人格的退让。我们总是急于对能够支配我们的、甚至对物质对象感到敬重(respect)。相反,对于康德而言,Achtung 针对的是所有成熟和神智正常的人作为道德共同体的平等的成员所分享的东西:纯粹实践理性的能力以及它的法则。”[3]182在汉语中,敬重这个词表达的是由于某个人的地位、才能或者品行等表示恭敬尊重的态度。翻译Achtung 时,“敬重”比“respect”更形象地表达了人在道德法则面前的谦卑以及对道德法则的尊重。

除了一些关键的词语,汉语比英文更能够表达康德哲学之外,在具体的翻译上,汉语也具有自身的优势。正如邓晓芒教授所认为的,“同属于条顿语系的英语和德语在语法、词汇和语感上当然有汉语所不可比拟的亲缘关系,但两者也有相当大的区别,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差别。例如英语的语法属于开放型、分析型的,一边说一边理解,是散漫无边际的线性结构……德语的语法是封闭型的、综合型的……适合于闭门沉思默想。这常常是德语所特有的‘框型结构’造成的。”[4]27汉语虽然没有德语的框型结构,但是由于汉语句子的组织方式比较灵活,反而能够更准确地表达德语的框型结构。比如:Die Ideen von Gott und Unsterblichkeit sind aber nicht Bedingungen des moralischen Gesetzes,sondern nur Bedingungen des notwendigen Objekts eines durch dieses Gesetz bestimmten Willens,d.i.des bloβ praktischen Gebrauchs unserer reinen Vernunft;also können wir von jenen Ideen auch,ich will nicht bloβsagen nicht die Wirklichkeit,sondern auch nicht einmal die Möglichkeit zu erkennen und einzusehen behaupten.[5]4(邓译本译作:“但上帝和不朽的理念并不是道德律的条件,而只是一个由道德律来规定的意志的必要客体的条件,亦即我们的纯粹理性的单纯实践运用的条件;所以,关于那些理念,我不仅要说对它的现实性,而且就连其可能性,我们也都不能声称是认识和看透了的。”)这个句子是德语框型结构的典型代表,在后面一个句子中,主语是wir,变位词k¨onnen 在陈述句中居于第二位,它与behaupten 一起构成了这个句子的动词,构成了句子的框型结构,在框型结构之内的是修饰成分。剑桥本的翻译为:The ideas of God and immortality,are not conditions of the moral law but only conditions of the necessary object of a will determined by this law,that is,of the mere practical use of our pure reason;hence with respect to those ideas we cannot affirm that we cognize and have insight into—I do not merely say the reality but even the possibility of them.[6]14

英语由于没有句框的结构,所以只能够把ich will nicht bloв sagen nicht die Wirklichkeit,sondern auch nicht einmal die Möglichkeit 放到了句框的后限的后面,这样理解起来就成了:由此,对于这些理念,我们不能够确认我们能够认识和洞见——我不能够仅仅说他们的现实性甚至可能性。而汉语的翻译“所以,关于那些理念,我不仅要说对它的现实性,而且就连其可能性,我们也都不能声称是认识和看透了的。”(第3 页)这样汉译基本上与德语的句框保持了一致,让我们知道前面都是句框的中场,而“认识和看透了的”是句框的后限。这样,我们在阅读时,也能够和德文一样准确地理解康德所要表达的意思。

在一些短句子中,汉语在表达德语的句框的优势可能不是很突出,但是在长句子中,这种优势就很明显了,上面一句话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这里,再举一个例子:

Wenn ein vernünftiges Wesen sich Maximen als praktische allgmeine Gesetze denken soll,so kann es sich dieselben nur als solche Prinzipien denken,die nicht der Materie,sondern bloв der From nach den Bestimmungsgrund des Willens enthalten.[5]31

这是一个典型的条件从句,其中wenn 引导的是条件状语,so 后面的是主句。变位词是kann,句框的后限是denken,后面是一个修饰solche Prinzipien 的定语从句。在这个定语从句中enthalten 的宾语是den Bestimmungsgrund des Willens,nach 是一个接第三格的介词,那么它所管辖的是der Materie,和der From。英语由于没有句框结构,就把den Bestimmungsgrund des Willens enthalten 前置,于是翻译为:

If a rational being is to think of his maxims as practical universal laws,he can think of them only as principles that contain the determining ground of the will not by their matter but only by their form.[6]160

翻译为汉语就是:如果一个理性存在者应当把他的准则思考为普遍的实践法则,他只能够把它们思考为包含有意志规定根据的不是按照它们的质料,而是只是按照它们的形式的原则。

汉译本为:如果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应当把他的准则思考为实践的普遍法则,那么他就只能把这些准则思考为这样一些不是按照质料,而只是按照形式包含有意志的规定根据的原则[1]33。汉语灵活的句式保持了德语的框型结构。

这种与德文句式的对应,从下面的一个例子可以更明显的看出来。

Und obgleich in dem Begriffe des gütigen Guts als eines Ganzen,worin die Begriffe des gröβte Glückseligkeit mit dem gröβten Maβe sittlicher (in Geschöpfen möglicher)Vollkommenheit als in der genauesten Proportion verbunden vorgestellt wird, meine eigene Glückseligkeit mitenhalten ist:so ist doch nicht sie,sondern das moralische Gesetz (welches vielmehr mein unbegrenztes Verlangen danach auf Bedingungen strenge einschränkt)der Bestimmungsgrund des Willens,der zur Beföderung des höchsten Guts angewiesen wird.[5]149

这是一个让步状语从句,在冒号之前的是从句。主句是一个系表结构的句子,主语是doch nicht sie,sondern das moralische Gesetz,表语是der Bestimmungsgrund des Willens,其中der zur Beföderung des höchsten Guts angewiesen wird

是der Bestimmungsgrund 的定语从句。在这个句子中doch 是个情态小品词,它在陈述句中可以表达“表示强调受话人也知道的,但可能已忘却的事,或表示强调一种对上句有异议的理由”[7]329。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分句中康德说明了在至善概念中最大的幸福和完善是按照比例结合在一起的,我的幸福也是包含在这里面的。这似乎会让人误解幸福也是促进至善的意志的规定根据之一,这和康德在前面一直强调道德律才是纯粹意志的惟一规定根据相违背,所以康德用了doch 来强调,我们要记住只有道德律才是促进至善的意志的惟一规定根据。

我们对比下汉语和英文的翻译。汉译:尽管在作为一个整体的至善概念中,最大的幸福和最大程度的德性的(在被造物中所可能的)完善被表象为在一个最精确的比例中结合着,而我自身的幸福也一起包括在内,但毕竟不是幸福,而是道德律(它毋宁说把我对幸福的无限制的追求严格限制在一些条件上),才是被指定去促进至善的那个意志的规定根据[1]177。

英译:and although in the concept of the highest good,as that of a whole in which the greatest happiness is represented as connected in the most exact proportion with the greatest degree of moral perfection (possible in creatures),my own happiness is included,this is nevertheless not the determining ground of the will that is directed to promote the highest good;it is instead the moral law (which,on the contrary,limits by strict conditions my unbounded craving for happiness).[6]244

不同之处主要是在主句中。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汉语的翻译和德文的翻译是一致的,很准确地表达了康德原文中带有从句的主系表结构。英文其实可以用rather 来表达主语“不是……而是……”的结构,不过呈现出来的句子显得太臃肿,于是英译者干脆把主语拆开,分开来说。但是,这样可能会造成一个误解,在原文中,sie 表示的是一个阴性的第三人称的代词,所直接对应的是die Glückseligkeit,而不可能是der Begriffe des gütigen Guts。由于英文的名词没有对应德语的性的区分,所以把sie 翻译为this 之后,会让人误认为它代表“至善的概念”。其次,上面所说,康德用了doch 有深切的含义,由于英语没有对应的词,英译者没有翻译出来,相反汉语用“毕竟”起了强调的作用,表达了康德的意思。

有些小词虽然貌似不起眼,但是对于理解作者的意思具有很大的作用。比如:Dieses muβ also doch wohl etwas anderes als das Prinzip der eigenen Glückseligkeit sein.Denn zu sich selber sagen zu müssen:ich bin ein Nichtswürdiger,ob ich gleich meinen Beutel gefüllt habe,muβ doch ein anderes Richtmaβ des Urteils haben,als sich selbst Beifall zu geben und zu sagen:ich bin ein kluger Mensch,denn ich habe meine Kasse bereichert.[5]44

康德的意思是说,道德律和幸福的法则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把自我价值放在首位和另一个把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的人具有不同的判断标准。结合上下文,康德通过这段话想进一步说明:普通的人类理性都具有道德律的意识,能够分辨哪些是道德的、哪些是不道德的。情态小品词doch 在这里就很重要了,它表达一种对所述内容不容置疑的肯定态度。英文的翻译是:This must,therefore,be something other than the principle of one’s own happiness.For,to have to say to himself“I am a worthless man although I have filled my purse,”he must have a different criterion of judgment from that by which he commands himself and says“I am a prudent man,for I have enriched my cash box.”[6]170英文把doch 直接漏译了,表达了基本的意思,但是没有体现康德在这段话中的语气。相反,汉语的翻译为:所以德性法则必定还是和自身幸福的原则有所不同的东西。因为,不得不对自己说:哪怕我的钱袋鼓鼓,我是一个卑鄙小人。这种说法比自我欣赏地说:我是一个明智的人,因为我充实了我的钱袋,毕竟还得有一条不同的判断准绳[1]50。和上段类似,汉语把doch 翻译为“毕竟、还是”,准确体现了康德论述的语气。

在德语中,有些词可以用作副词,也可以用作情态小品词,比如einmal。如何判断,除了结合语法之外,还要看康德在上下文的所表达的意思。不同的判断,会造成理解的差异,哪怕这些差异是细微的。比如:Es wäre allerdings befriedigender für unsere speculative Vernunft,ohne diesen Umschweif jene Aufgaben für sich aufzul?sen und sie als Einsicht zum praktischen Gebrauche aufzuwahren;allein es ist einmal mit unserem Vermögen der Spekulation nicht so gut bestellt.[5]5这是一个并列分句,前面的分句是一个虚拟语气,后面的分句是陈述语气。康德的意思是说:思辨理性一直试图独自解决这些课题(关于灵魂不死、自由以及上帝存在的问题),但是它们没有这种能力,因而不得不借助于实践理性来解决。在后一个分句中,einmal 理解为副词“曾经”比较好,强调了思辨理性一直超越自己的权限,独自解决这些课题。这也是形而上学处于混乱的状态,从而导致康德对理性进行批判的原因。

英文的翻译是:It would certainly be more satisfying to our speculative reason to solve those problems for itself without this circuit and to have put them aside as insight for practical use;but,as matters stand,our faculty of speculative is not so well off.[6]140后面一个分句翻译为:但是,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们的思辨理性的能力没有这么幸运。汉语的翻译是:不过我们的思辨能力却从来不曾处于这么好的状况[1]3-4。英文把einmal理解为了情态小品词,没有翻译出来,汉语把它理解为了副词,结合否定的结构,翻译为了“从来不曾”。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认为汉语的表达方式精确地说明了康德所要表达的意思。

同样,汉语也能够准确地表达德文的虚拟语气,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比英文更准确地表达康德的意思。比如:Es kann aber von keiner Vorstellung irgend eines Gegenstandes,welche sie auch sei,a prior erkannt werden,ob sie mit Lust oder Unlust verbunden oder indifferent sein werde.[5]24这个句子包含着一个宾语从句和定语从句,而且定语从句中是用第一虚拟式表达的。康德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可能先天地认识某个对象和愉快的关系,要得到这样的认识,只能够通过经验。英文的翻译为:But it cannot be cognized a priori of any representation of an object,whatever it may be,whether it will be connected with pleasure or displeasure or be indifferent.[6]155翻译为汉语就是:但是,不能够被一个对象的任何表象所先天地认识的是,无论它是什么,它是和快乐或不快乐结合,还是与它们不相干的。汉语的翻译是:但关于某一个对象的不论哪一个表象都决不能先天地认识到,它是与愉快或不愉快结合在一起的,还是与之漠不相关的[1]25。

在德语中,虚拟式分为第一虚拟式和第二虚拟式,二者都可以表达非真实的语气。但是,英语没有对应的第一虚拟式,为了表达虚拟的语气,于是英文就翻译为了一个非真实的让步状语从句。在德语中,由疑问代词加上auch 的非真实让步状语从句确实也经常用第一虚拟式。但是,welche sie auch sei 在这个从句中是用作定语从句。因而,汉语用“不论哪一个”既表达了虚拟语气,又保持了原文定语从句的位置。

英文有定语从句的种类,也可以表达德语的定语从句,但是由于现代英语语法没有性和细密的格的区分,因而在判断引导词所对应主句的相关词时,有时候可能引起混淆。而德语性和格的区分,可以很准确地找到引导词所对应的相关词。在这个句子中,welche 所对应的是第一格或者第四格的阴性名词或者复数名词,那么很显然它对应的是Vorstellung。而在whatever it may be 中,it 可以指代representation,也可以指代object,但是按照康德的意思,这里应该是指代“表象”。因而,我们在研究康德的著作时,好的翻译不仅让我们能够准确地理解康德,而且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由于德语的第二虚拟式和直陈式的过去式的构成方式相同,要鉴别到底是虚拟式还是过去式,这就需要对文本进行仔细的研究。虽然英文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但是在分析这些细微的差别上,英语并不比汉语具有更大的优势。比如下面一句话:Sollte es nun doch rechtlich schlechterdings nicht in meiner Macht stehen,d.i.mit der Freiheit von jedermann nach einem allgemeinen Gesetz nicht zusammen bestehen können (unrecht sein),Gebrauch von demselben zu machen:so würden die Freiheit sich selbst des Gebrauchs ihrer willkür in Ansehung eines Gegenstandes derselben berauben,dadurch,daβ sie brauchenbare Gegenstände auβer aller Möglichkeit des Gebrauchs setzte:d.i.diese in praktischer Rücksicht vernichtete, und zur res nullius machte;obgleich die Willkür,formaliter,im Gebrauche der Sachen mit jedermanns äuβrer Freiheit nach allgemeinen Gesetzen zusammenstimmte.[8]52

这是理解康德演绎占有概念的一段重要的话。在康德看来,任何外在的对象能够成为我的对象,也就是说我有能力占有它,这意味着如果这个准则成为一条普遍的法则,那么任意的对象成为无主的,将会违背法权。康德在这段话的论证整篇都用的是虚拟式,是以一种假设的口气在论述。他认为:假如使用任意的对象不在我们合法的权限之内,即假如这种对象的使用与外在自由的普遍法则是相矛盾的;由此,外在自由将会把一些可使用的对象变为不可使用的。前面的部分都是虚拟式,关键在于后面一个分句obgleich die Willkür,formaliter,im Gebrauche der Sachen mit jedermanns äuβrer Freiheit nach allgemeinen Gesetzen zusammenstimmte。它可以看做是过去式,也可以看做是虚拟式。如果是过去式,那么就以一种直陈式的口气论述:虽然在对这些对象的使用中,任意在形式上和任何人的外在自由按照普遍的法则曾经是一致的。但是,这样翻译的问题就是让人误认为康德预设了要证明的结论:对外在对象的使用是和外在自由的普遍法则是一致的。英文就是这么翻译的:even though in the use of things choice was formally consistent with everyone’s outer freedom in accordance with universal laws.[6]405实际上,后面的一个分句应该理解为虚拟式,翻译为:在对这些对象的使用中,任意在形式上和任何人的外在自由按照普遍法则即便有可能是一致的①B.Sharon Byrd 和Joachim Hruschka 也指出了这个翻译的问题,他们认为:为了避免误解,这个句子应该翻译为“even if………choice were formally consistent with everyone”。(参看Lara Denis (ed.)Kant’s Metaphysics of Morals A Critical Guid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99)其对应的汉语就是我在正文中的翻译。因而,英文在一些细微方面要准确表达康德的意思,并不比汉语具有更大的优势。。

由以上的考察可以看出:在康德的一些具体的术语的表达方式上,汉语比英语更能够体现康德哲学的思想;汉语也能够准确地表达德语的句框,在一些长句子中,甚至比英语更能够符合德语的句式;汉语能够表达德语的情态小品词;汉语虽然没有虚拟语气的特定语法结构,但是表达德语的虚拟语气丝毫不逊色于英语。当然,这是通过现行的汉译本体现出来的,汉译本的成功是如下两个方面的体现:一方面是汉语本身可以表达康德的哲学思想,另一方面,译者对康德哲学的深入研究以及对德语和汉语的准确运用。二者缺一不可,前者为康德说汉语提供了可能性,因为如果一门语言不能够很好地表达哲学家的思想,让哲学家讲这门语言是不可能的;后者为康德说汉语提供了现实性,如果没有译者对语言和其哲学思想的把握,可能性也无法转化为现实性。

汉语学界有了非常准确的翻译,这为我们研究康德的哲学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从此以后,汉语学界的研究者们没必要担心译本的不准确而求助于英译本了。当然,让康德讲汉语是个长期的、逐步深化的过程,除了有精确的翻译之外,还需要在这些翻译之上进行深入的研究。杨祖陶先生、邓晓芒教授等都对康德哲学进行了非常深入的研究。我们需要继续做的就是:在这些前辈的基础之上,以国际的视野研究和发展康德哲学,让汉语世界能够平等地和德语世界进行对话和交流。这样,康德不仅在讲德语,而且也在讲汉语。

[1]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Kant.Metaphysical of Morals,Ed.and trans,Mary Grego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3]Jens Timmermann.Kant’s Groundwork of the Metaphysics of Morals A Critical Guid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4]邓晓芒:《让哲学说汉语——从康德三大批判的翻译说起》,载《社会科学战线》2004 第2 期。

[5]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Verlag von felix meiner in Hambugr,1974.

[6]Kant.Practical philosophy,Ed.Paul Guy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7]蔡幼生、江燮松编著:《新编德语语法》,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8]Kant.Die Metaphysik der Sitten,Verlag von felix meiner in Hambugr,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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