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结构与农民交往逻辑的区域差异

2013-04-08 19:54王德福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430074
关键词:外人宗族村庄

王德福,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430074

这些年,笔者先后到十余省市农村进行驻村调查,与农民接触多了接触久了,就发现在对待我们这些外来陌生人时,各地农民的态度和应对方式颇有不同,更有趣的是,这种不同还呈现颇为规律的区域分布性。

华北地区的农民对陌生人的警惕性很高,初到某个村庄的头几天,走在大街上总会引来村民的“注目礼”,那种夹杂着好奇、怀疑、提防的生硬的目光会让人觉得颇不自在。到村民家里访谈,如果没有当地人(特别是村干部)引荐,便会很不顺利,经常有人反复诘问“你们哪儿来的?到底是干什么的?”有时候我们拿出各种证件来也无法打消他们的疑虑。接受访谈的村民会表现得非常客气,但言语和姿态上的客套居多,并不一定有实质内容。最重要的是,村民往往不愿意提供事件的深层信息,浮光掠影的敷衍很多。经过较长时间的调查,我们对村庄的了解会愈加印证这一点,要跟村民建立信任度高的私人关系颇为不易。总而言之,华北农民的待人接物显得谨慎克制而又“彬彬有礼”,他们善于察言观色、举止有度。

中部地区的农民则是最容易打交道的,村民对我们这些陌生人似乎没有什么陌生感,围观的眼神中也是好奇远大于疑虑,证据就是许多村民要么没兴趣知道,要么就直接询问,稍作解释之后,伴随一声“哦”就继续专心于手头的麻将了。与村民的访谈轻松得很,不需要我们遣词造句地引导,对方就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了,所以总是会有意外的收获。涉及村庄中的人和事,甚至自家的事情,村民也很少有什么忌讳,当着村干部的面向我们反映干部腐败(虽然不一定有证据)是常有的事。调查时被村民留下吃饭也是常有的事,随便弄点饭菜,轻松随意中可以继续老话题、开拓新话题。不过,如果村民没有兴趣接受访谈,则连基本的客套都会省掉,大大咧咧地一口回绝。其实,绝对热情与绝对冷漠背后的行为逻辑是一样的,表明村民都是按照自己意愿行事。长江流域自川渝云贵到两湖平原再到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农民,大多给人这种热情开放、敢说敢笑这种感受。东北地区的农民也有相似的特点,明明是初次见面却能制造出相识已久老友重逢的气氛来(东北人说这叫“不亲装亲”),不同在于,他们比中部地区的农民更讲究“礼数”,但又不像华北农民那样拘泥于细节。

南方地区的农民对陌生人倒显得颇不感冒,比如我们随意进出村庄的祠堂,要是在华北农村肯定少不了一番盘问甚至驱赶,中部农民或许会好奇地上来打招呼,但在南方农村,经常是我们不主动介绍就很少有人来询问,村民自顾自地聊天做事情。与村民接触起来,也会发现他们比较“自顾自”,一起吃饭聊天经常把我们晾在一边自己吃得聊得不亦乐乎,不像华北农民那样总是顾及我们这些外人的存在。与村民的访谈也不容易,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多数人不善言辞,倒不是因为普通话水平不行,而是说他们太过言简意赅,基本上没什么故事好讲,不像华北农民那样善于把事件讲得情节曲折惊心动魄,也不像中部农民那样讲得细致入微、妙趣横生;其二是涉及自己家庭和宗族的不好的事情,一般不讲,但是外姓宗族的坏事丑事倒是愿意讲。总而言之,南方农民的待人接物与中部农民相比显得过于内敛,与华北农民相比则显得有点木讷甚至“笨拙”。

上述差异如何解释呢?农民对待“外人”、“陌生人”的态度和应对方式与他们在村庄熟人社会中的社会交往逻辑有什么关系呢?

中国人在生活中与人交往时经常遇到下述情境:为了表明与某人关系亲近,可以向他开放隐私,就说“你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可以告诉你的”;欲向某人提供帮助却被客套地推辞,则要说“你怎么跟我这么见外”,等等。看来,这个“外”字是对双方关系的一个极为关键的定性,有“外”自然就有“内”,内外之分、内外有别,这是中国人在社会交往中最常用到的关系分类范畴了。从事本土心理与行为科学研究的学者普遍认为,“内外有别”是中国人交往行为的基本逻辑。

“内外有别”体现为关系中的情感亲密度、信任度、责任义务等的不同,它区分出来的一对关系范畴可用“自己人/外人”指称。自己人便是具有高度亲密、高度信任和高度义务性的关系,有时甚至具有荣辱连带性(即自己人可以跟着“丢人”或“脸上有光”),外人则意味着情感冷漠、信任度低、缺乏义务关联。在社会交往中区分清楚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然后区别对待,才是有礼有节会做人的表现。这是社会交往的基本逻辑,也是对每个中国人提出的为人处世的基本要求。“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中国人的性格乃至人格结构就是在以社会交往为主的做人中形塑而成的。

“自己人/外人”的边界是相对的,费孝通先生在阐释“差序格局”的运作逻辑时就指出,中国人的“自家人”的范围是可以伸缩的,小到自己,外推至家人、至族人、至整个天下。这其实根源于中国人特有的自我意识。与西方个体主义文化中的自我观念不同,中国人的自我不是以身体阈限为边界的,而是不断外推出去将他人包容进来,这就是自我扩大化。自我扩大化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心”的运作,心之所至便是自我边界,“交心”之处便是自己人了。自我扩大化是中国人实现作为人的意义的基本逻辑,因此具有本体性意义,即一个人只有在自己人关系中才能获得做人的意义。孙隆基曾说,中国人有一种本能的“在一起”的安全感的需要,其实就是这种逻辑使然。

自己人关系有先赋性和建构性的。先赋性的自己人关系是由血缘伦理关联在一起的,对个人来说,这种自己人关系是不可选择不可退出的,是自我扩大化必须涵括的范围,它具有本体性和工具性的双重意义。先赋性自己人关系的长久性与非选择性使其结构化为认同与行动单位,对个人的行为具有很强的约束性。建构性的自己人关系是通过社会交往后天建立的,它是可选择可退出的,因此主要具有工具性意义,满足个人的情感慰藉与社会支持需求。正因为其变动性,导致这种建构性的自己人关系很难结构化,它对个人行为的约束力就比较弱。在先赋性的自己人结构缺乏或较弱的时候,农民就有通过社会交往“外人”内化为“自己人”的内在需求。社会心理学研究往往过于关注“自己人/外人”边界的变动性、相对性,却不知道自己人关系在村庄熟人社会中可以固化为不同类型的社会结构,而正是这种相对稳定的自己人结构对各地农民的心理与行为逻辑发生了重要影响。

自己人结构是主导农民行为逻辑的最重要的社会结构力量,因此,考察中国农民的行为逻辑,必须首先辨识清楚乡村社会中自己人结构的类型及其格局。在大量经验调查基础上,我们提炼出来三种村庄理想类型,即宗族型村庄、小亲族型村庄和原子型村庄,前两种类型村庄中的自己人结构分别是宗族和小亲族,二者遵循同样的世系关系原则。但其边界及在村庄中的格局不同:宗族边界基本与村庄边界重合,即整个村庄构成一个边界清晰的自己人结构,小亲族的边界主要是三代左右的血缘关系,规模较小,因此一个村庄往往存在数个同姓或异姓小亲族结构。原子型村庄中缺乏自己人结构,但存在建构性自己人关系。这三种村庄类型恰好呈现南方、北方、中部地区(含东北地区)的区域分布规律,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区域差异,进言之,这与笔者开头提到的农民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和应对方式的区域差异也相当吻合。

自己人结构对农民的社会支持、保护与约束程度,自己人结构格局造成的村庄内“自己人/外人”关系的复杂程度是造成农民社会交往逻辑区域差异的主要原因。

宗族对其成员所提供的社会支持具有先赋性的伦理基础,只要个人不做出极端践踏宗族伦理的行为,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获得必要的支持,这就使得宗族对其成员的支持和保护具有很强的公共性。比如举办红白喜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所有人都必须为同宗族的人提供帮助,即使双方因私人矛盾平时关系紧张,此时也必须参与,否则,就要受到族人谴责。这就意味着,个人无需刻意经营与宗族其他成员的私人关系,只要遵守宗族的公共伦理就可以了。这使得宗族内部的自己人之间的交往规则比较简单,交往难度也比较小,对个人交往能力和技巧的要求自然就比较低。宗族型村庄内的关系复杂程度是比较低的,覆盖整个村庄的自己人结构造成村庄内几乎不存在外人,同时,宗族的规模比较大,它基本能够满足农民基本的获取社会支持和保护的需求,农民亦无需再向外建构自己人关系,甚至姻亲这种典型的建构性自己人关系的作用都被宗族抑制和排斥,这就造成农民终其一生主要是在同自己人打交道,缺乏独立应对外人、处理复杂的“自己人/外人”关系的机会。如此一来,农民的社会交往能力和水平很少得到锻炼,他们习惯于跟自己人进行相对简单纯粹的交往,生活的确定性程度非常高,本体性的安全感也非常高,没有必要刻意在乎人际交往和社会生活的细节。这种自己人之间的简单纯粹的交往风格延伸到与外人的交往中,反而会因为缺乏对细节的察言观色而显得有些木讷了。

小亲族对其成员提供的社会支持也具有先赋性的伦理基础,但它规模有限,所能提供的保护与支持并不能解决个人生活的全部需求,因此,个人就有在小亲族之外建构自己人关系的内在需要。村庄内并存的其他小亲族既是“外人”,又可以通过交往变成“自己人”,换句话说,村庄内的所有“外人”都是潜在的“自己人”,都可以根据需要转化为个人的社会资本。小亲族在村庄内的分布呈犬牙交错的格局,即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混合在一起,这就使得农民的社会交往不得不面对极其复杂的“自己人/外人”局面:既要区别对待,又不能得罪“外人”——也就是潜在的“自己人”,凡事留有余地以便将来可以利用。在处理复杂关系格局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如何察言观色,如何操作情面原则,等等,社会交往的能力和水平自然会提高。关系格局的复杂性和交往的高难度,使得形式化的繁文缛节有了存在的必要,因为恰是这些形式化的礼节可以降低初期交往的成本——当“自己人/外人”不能固定化的时候,按照既定的礼节规范行事就是风险最小化的最优选择,在这个意义上讲,“形式”也就不是空洞的,而是具有实质意义的。小亲族的结构特点及其村庄布局还产生了这样的心理后果:小亲族不能为个人提供稳定充分的本体性安全感,复杂的“自己人/外人”关系格局也使得社会交往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这就造成小亲族村庄的农民在社会交往中普遍比较谨慎克制。应该说,小亲族村庄的农民是最善于同外人打交道的,但并不会轻易与外人建立自己人式的高度亲密感和信任感。

原子型村庄不存在自己人结构,对农民来说,几乎村庄中的所有人都是外人,关系格局与宗族型村庄一样简单。由于缺乏自己人结构提供的先赋性的社会支持和本体性安全感,农民只能依靠个人的后天努力,获得社会支持的惟一方式就是通过社会交往将外人内化为自己人。建构性的自己人关系是不稳定的,因此它可以提供社会支持,却不能提供本体性安全感,安全感只能依靠个人强大的主体意识,这导致交往逻辑变得非常简单:社会交往是纯工具性的,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具有潜在的工具价值,交往心态就非常开放,但也非常理性,关系容易建立也容易瓦解,惟一具有确定性的就是塑造个人的社交魅力与实力,提升自己的工具性价值。于是能说会道、热心助人等就成为吸引他人的最重要的社交魅力,能说会道代表的是一种自我表现能力,热心助人则需要一定的个人实力保障(如金钱、权力或暴力),但都服从于个人的主体意识。由于缺乏处理复杂关系格局的训练,原子型村庄的农民的社交魅力与实力往往会变成一种过分自我的炫耀性表达。上述交往逻辑自然塑造了农民外向开放甚至颇为泼辣的性格特征。

回到文章最初的描述上来,农民对待“外人”、“陌生人”的心态和应对方式是其村庄社会交往逻辑的自然延伸,而农民的社会交往逻辑又是村庄社会结构形塑而成的。在此基础上,笔者还尝试着分析了不同区域农民的若干性格特征。

“区域差异”不只是个经验现象层面的归纳总结,而是具有丰富学理内涵的,它贯穿了农民的性格心理、行为逻辑、社会结构以及价值观念等诸多层面,从这个意义上讲,“区域差异”可以作为理解中国人心理和行为的基本概念和理论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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