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戏的故事合流现象研究(二):王昭君与苏武、李陵故事的合流

2013-04-11 11:51
关键词:李陵王昭君奇缘

徐 翠

(1.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00;2.河南艺术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3)

王昭君与苏武、李陵故事存在合流的现象。天汉元年,苏武奉旨出使匈奴,不料卷入匈奴权力斗争被单于扣留,北海牧羊十九年才得归汉;天汉二年,李陵率五千兵马出击八万匈奴军,终因势单力孤、缺乏支援被围困投降。《汉书·李广苏建传》记二人事甚详。

古代以苏武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有:金院本《苏武和番》,宋元南戏《席雪餐毡忠节苏武传》、《汉武帝御苑射雁》、《苏武牧羊记》,元杂剧《持汉节苏武还乡》(周文质),明传奇《雁书记》(曹大章)、《双卿记》(范震康)、《全节记》(祁彪佳)、《白雁记》,清杂剧《雁书记》(黄治)等;其中,无名氏《苏武牧羊记》和黄治《雁书记》今有存本、周文质《苏武还乡》和无名氏《白雁记》还存有佚曲。以李陵为主人公的古代戏曲作品不多见,目前仅知有无名氏《汉李陵撞碑全忠孝》(今佚)和周乐清《明月胡笳归汉将》;李陵更多地是出现在以苏武故事为题材的戏曲作品中,被单于派去劝降苏武,其本事见于《汉书·李广苏建传》:“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1]2464《苏武还乡》【中吕】套曲、《苏武牧羊记》第十八出“望乡”即演此事。因此,昭君戏中王昭君与苏武、李陵故事的合流,主要是昭君故事和苏武故事的合流。

一、合流的前奏:“鸿雁传书”情节的移植

王昭君和苏武故事的合流,可以追溯到明初戏文《和戎记》。在《和戎记》里,苏武并没有作为剧中人物出现,但是第三十三折写王昭君血书寄白雁,此情节是之前的昭君戏所没有的,而且在《和戎记》中也显得多余和突兀,因为前一折王龙已回朝告禀汉元帝昭君投江而死。

而“告雁”历来是苏武故事的重要关目,亦有史可循,《汉书·李广苏建传》载:

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1]2466

当时“雁书”不过是汉使的外交托辞,但后人据此进行艺术创造,使大雁成为联通苏武和汉朝的纽带,帮助他成功归汉。因此,在苏武题材的戏曲作品中,“鸿雁传书”是不可或缺的。现存元杂剧《苏武还乡》佚曲中已有此情节:

【迎仙客】我这里望塞边,则听的雁声喧,原来是这舞寒风渐离了云汉远。呀呀的一声低,忽忽的两翅软,有分的正落在我跟前。莫不是天与俺行方便?

【石榴花】俺这里刺血写了书,遥顿首拜龙颜。念微臣触匈奴困穷边,身无衣口无食有十余年。臣将那天降的这雪咽,又餐身上寒毡。有贼臣卫律,背着圣明君,倒把那降来劝。臣惟知守节心坚。抬头猛见一只孤飞雁,特凂伊传达上,望救取难臣还。

【幺篇】这一封寄帛书全央你个塞鸿传。则要你乘风势驾云轩。者莫你宿芦花,穿柳岸过平川,哎,雁也,休恋着水食地面,将日月俄延。则你那六稍翎疾提防着雕翎箭。蓦然间祷告青天,愿孤飞影里青云现,便休题风紧雁行偏。

【斗鹌鹑】你若到富贵中华,寻取那皇宫内院。你过的天堑黄河,那的是长安建都建都地面。我这里专等招贤武帝宣。单于王若可怜,我则去那凌烟阁上标名,哎,雁也,你索在那禽书中把你姓显。

南戏《牧羊记》现存清宝善堂钞本,钱南扬先生考证其为咸丰八年所钞,是戏班演出底本,而且并非全本;此钞本虽经后人删改,但来源很古。[2]86宝善堂《牧羊记总本》共二十五出,第二十出“告雁”亦演此事,清代钱德苍编《缀白裘》十二集予以收录。而其他苏武题材的戏曲作品剧本虽佚,但从剧目名称上也能看出大多未脱此窠臼。

《和戎记》第三十三折昭君托白雁传书的情节正是从苏武故事中借鉴过来的,“雁落——血书——嘱托”的情节套路一致。对此,张文德先生曾指出:“《和戎记》中的‘传书告雁’,是一种悬浮在表面上的东西。没有这一情节,丝毫不影响剧情内容的表达”,“《和戎记》用它,显然是从苏武故事中嫁接过来的。然而久假不归,以后的昭君故事中,多有‘传书告雁’之情节描写。”[3]172

然而,昭君戏能从苏武故事中移植“鸿雁传书”的情节,也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历代吟咏昭君的诗歌经常以“雁”为比兴的意象,在此列举一二: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西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南朝宋·鲍照《王昭君》)

鸿飞渐南陆,马首倦西征。(北周·王褒《明君词》)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唐·卢照邻《昭君怨》)

北风雁急浮云秋,万里独见黄河流。(唐·刘长卿《王昭君歌》)

惆怅不如边雁影,秋风犹得向南飞。(唐·戴叔伦《昭君词》)

一闻阳鸟至,思绝汉宫春。(唐·梁献《王昭君》)

秋来怀抱既不堪,况复南飞雁声起。(唐·佚名《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一首》)

黄云塞路乡国远,鸿雁在天音信稀。(宋·曾巩《明妃曲》)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鸣雁飞。(宋·王安石《明妃曲》)

旧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宋·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

行行渐入阴山路,目送征鸿入云去。(宋·秦观《王昭君》)

琵琶何能慰行路,槛槛毡车随去鸿。(宋·张嵲《过屈平昭君故宅》)

年年看尽南飞雁,一去天涯竟不还。(宋·邢居实《明妃引》)

年年心随雁,日日穹庐中。(宋·姜夔《同潘于久作明妃诗》)

穷寒绝塞人踪稀,时有天边霜雁飞。(宋·薛季宣《明妃曲》)

寒沙击面雁飞秋,手抱琵琶泪暗流。(宋·方夔《明妃曲》)

琵琶曲尽望汉月,塞雁年年南向飞。(宋·王炎《明妃曲》)

在这些昭君诗中,“孤雁”或“南飞雁”形象地表现了王昭君的故国之思和离乡之愁,元杂剧《汉宫秋》也用此意象,成功营造了孤冷凄清的意境。如第三折【鸳鸯煞】“猛听的寒雁南翔,呀呀的声嘹喨。却原来是满目牛羊,是兀那戴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第四折惊梦骂雁更不必说。

不仅是文人吟咏,这种意象也深深地扎根在昭君民歌里。如明代无名氏《时尚急催玉·王昭君》:“王昭君出汉宫,乔妆打扮,不梳妆,不搽粉,亲去和番。猛抬头,只见一个孤单雁。孤雁只查叫,琵琶不住弹。”[4]42清代小曲《琵琶词·番挂枝》:“王昭君出汉城,乔妆打扮。不梳洗,不搽粉,去和北番。猛抬头,只见一只孤飞雁。雁儿咿呀叫,琵琶不住弹。”[5]2279这些民歌久为传唱,后来被昭君戏吸收,如祁剧《昭君出塞》中王昭君所唱【江头金桂】:“王昭君,离帝京,不梳妆,不打扮,去和番。猛抬头,又只见孤鸿雁,又只见孤鸿雁。喂呀呀!雁儿呵,望你与我把信传,寄语那刘王天子御驾前,你道是,王昭君去和番,心中怨恨有千般,心酸,心在南朝,身往北番,不堪回首望天南。”[6]256-257所不同的是,此曲已加入了“告雁传书”的内容。

在另外一些昭君诗里,大雁不单是王昭君身世和内心的体现,还是为昭君传书的信使:

寄言秦楼下,因书秋雁归。(南北朝·张碧兰《王昭君》)

唯望南去雁,不肯为传书。(唐·东方虬《昭君怨》)

飞鸿不解琵琶语,只带离愁归故乡。(元·刘因《明妃曲》)

一天怨在琵琶上,试倩征鸿问汉皇。(元·元淮《昭君出塞》)

劝君莫射南飞雁,欲寄思乡万里书。(元·陆文圭《题昭君画卷五绝》)

年年秋雁向南飞,肯寄相思字。(元·梁寅《烛影摇红》)

年年作书寄征雁,肠断雁飞难到汉。(元·刘诜《昭君曲》)

传呼莫射南飞雁,欲寄平安到汉家。(明·邓定《昭君出猎图》)

可见,“鸿雁传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进入了昭君文学体系,元代有所增加,或与元初郝经雁足寄书的史实和苏武故事的流传有关。[注]郝经雁足寄书一事,见于《元史·郝经传》:“经还之岁,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诗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后题曰:‘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其忠诚如此。”清代许云峤有杂剧《雁帛书》敷演此事。不仅如此,元代昭君诗还首开将王昭君与苏武对举的先河,如陆文圭《题昭君画卷五绝》:“啮雪中郎妾不如,脱身无计漫相于。劝君莫射南飞雁,欲寄思乡万里书。”陈泰《阴山雪》:“谁怜中郎齿如戟,谁怜昭君发如漆。”王昭君与苏武虽不同时,但均有出塞经历,这是二者合流的前提条件。

因此,《和戎记》出现以前,无论是文人还是普通大众都已经认可了大雁与王昭君的内在联系,以至于这部戏文移植的“鸿雁传书”情节能够迅速深入民心,长期保留在昭君戏的民间舞台上,并影响了明清时期昭君题材的小曲和曲艺。《缀白裘》所录《青冢记·送昭》有一曲【山坡羊】:

王昭君好一似海枯石烂,怀抱着金镶玉嵌的琵琶一面。俺这里便思刘想汉,眼睁睁盼不到南来的雁,眼睁睁盼不到南来雁!(阿呀!雁儿呵!)你与我把书传,你与我多多拜上刘王天子前:道昭君今生要见无由见!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教奴家红粉亲自去和番。伤残,放声哭出了雁门关。轻弹,心在南朝,身在北番。[7]171

昆剧《青冢记·昭君出塞》中此曲大体不变。较之《和戎记》,《青冢记》中的“鸿雁传书”明显做了简单化处理,摒弃了“雁落——血书——嘱托”整套情节演绎,仅在这支【山坡羊】唱词中保留“告雁”。实际上,这支【山坡羊】自有其来源。《风月锦囊·时兴杂科法曲》“新增【山坡羊】”首篇为:

王昭君背着金镶玉石琵琶一面,我在黑水河岸上嗟叹。我这里思君想主,盼不见南来孤飞雁。孤雁见,叫得我怜,你飞下来与我把信传。拜上软弱刘王我主,要见时难得见。可奈毛延寿贼子,将咱红粉去和了北番。伤惨,(哎,)声声哭过雁门关。伤惨,怀抱琵琶懒去弹。[8]139

可知,在明嘉靖年间,舞台上搬演《和戎记》戏文的同时,民间还流行着这支散曲。到万历时期,它被《和戎记》吸收成为剧曲,《摘锦奇音》所收《和戎记·昭君亲自和戎》即为此证。《摘》本与富本《和戎记》第二十九折相比,所不同者惟在开头增添一曲【山坡羊】:

(旦)王昭君好一似海枯石烂,手抱着金镶玉石琵琶一面。俺这里思刘想汉,一心心盼不到南来雁。雁,你与我把书传,拜上刘王天子,妾身要见无由见。伤残,人在番间,心在长安;听言,放声哭出雁门关。昭君去和番,手把琵琶马上弹。刘王送,珠泪涟,跌绽凤头鞋半边。切齿恨着毛延寿,背仪容往北番。想长安盼长安,要见刘王难上难。[4]153

《和戎记》第二十九折频见于明清戏曲选本,必然是当时舞台常演的折子。此折演王昭君出塞,所唱之曲皆悲怨之声。富本第二十九折毫无涉及“鸿雁传书”,第三十三折才有此情节。而《摘》本《和戎记·昭君亲自和戎》多此一曲,等于将“告雁”的情节提前至昭君出塞途中,一方面避免了富本《和戎记》情节设置的不合理性,另一方面在演折子戏时使其不受影响,可见明清昭君戏对此情节的重视程度。

散曲【山坡羊】虽然被昭君戏吸收成为剧曲,但同时仍然以民歌时调的形式持续流传,如无名氏《王昭君去和番》和《王昭君》:

【重重续】王昭君去和番。【重】咳哟!怀抱着琵琶在马上弹,好伤惨!抬头看见一只宾鸿宾鸿雁,雁儿啊!你听我言:有一封书儿烦你传,拜上刘王,教他休休想念!要见我昭君难上难。[9]258

王昭君,去和番,琵琶在马上弹。告宾鸿,他说道王昭君,【昆腔】要见无由见。【乱弹】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正调】汉刘王,真天子,怎生得再见怎生得再见。[10]7

此外,大鼓、坠子等曲艺的传统曲目《昭君出塞》大都有“鸿雁捎书”的段子,虽然繁简有异,但基本按照“雁落——血书——嘱托”的完整套路来说唱,尤以京韵大鼓《鸿雁捎书》鼓词与《和戎记》第三十三折最为接近,此处不予赘述。[11]609-614

《和戎记》中王昭君血书陈情之曲与《牧羊记》“告雁”中苏武所唱同为【下山虎】一支。富本《和戎记》第三十三折中,紧接【下山虎】又有一支【一封书】为王昭君嘱托白雁之辞,较《牧羊记》第二十出【一盆花】更为婉转细腻:

【一盆花】仗你一封达听,望天朝金阙旺气腾腾。月冷权栖蓼花汀,天寒皆宿无人境。雁儿,愿你翅儿又轻、眼儿又明,把我音书达上更莫留停。(《牧羊记·告雁》)

【一封书】宾鸿愿听音,你临行嘱咐你高飞。险处低声过,防避拈弓打弹人。饥餐休撞入丝罗网,渴饮江边更有打网人。腾空飞上高枝宿,莫向沙滩水面浮。若遇池塘休浴湿了音书字不明,高飞恐怕金弹打,低飞又怕打网人。害了你身犹似可,误了昭君寄信人。若到南朝见明主,方显昭君一片心。(《和戎记》第三十三折)

张文德先生认为,《和戎记》【一封书】的内容是受到《汉宫秋》第四折【白鹤子】的影响,可从。[注]【白鹤子】“多管是春秋高,筋力短;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轻?待去后,愁江南网罗宽;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张文德先生认为,据此《和戎记》才有“饥餐”“渴饮”“罗网”“打弹”的告白。详见张文德《王昭君故事的传承与嬗变》,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页比较来看,【一封书】词意多有重复,但显然更通俗、更具人情味。

这支【一封书】的曲词广泛流传,后被其他题材的戏曲作品借用。《鸿雁传书》演王宝钏写血书托鸿雁传与薛平贵的故事,扬剧、古蔺灯戏等剧种有此剧目。二十世纪初,扬剧根据京剧折子戏《赶三关》创作出《鸿雁传书》,整出戏由王宝钏一人表演,1954年经何鹤、张月娥整理后才有了固定的剧本。在这个剧本里,王宝钏将血书系在鸿雁的脊背上后唱道:

【滚板】鸿雁哥哥一路多留神,你上防鹰雕下防人。你若是歇息在树林,谨防鹰雕把你吞。你要是吃食把水饮,要看一看四下里有没有人。飞高谨防罡风紧,飞低谨防弹丸伤你身,不高不低隐入云,但愿你早到西凉城。[12]413

四川古蔺灯戏《鸿雁传书》由王宝钏和鸿雁老仙二人表演,其中王宝钏有段唱词如下:

(唱)……书信一封写完了。交与老仙藏身边。渴来莫吃田中水,打湿书信认字难。晚来莫把竹林歇,怕的被人来看见。倘若遭了弓弹打,这封书信谁来传。[13]250

对照即知,二者与《和戎记》【一封书】在曲词构思和情感表达上颇为相似,一脉相承。

“鸿雁传书”最初是由《和戎记》从苏武故事移植过来,但它进入昭君戏后与王昭君故事寻求到了很好的契合点,被长期保留在昭君戏里,并对昭君题材的民歌和曲艺产生了影响。它在昭君戏中的细腻演绎甚至超越了苏武戏,得到同样有“鸿雁传书”关目戏曲作品的借鉴。

二、合流的完成:清代地方戏对《双凤奇缘》小说的改编

“鸿雁传书”情节的移植,只是王昭君故事和苏武故事合流的前奏,真正的合流——即苏武进入昭君故事之中,与王昭君发生时空交集——当发生在清代章回体小说《双凤奇缘》诞生以后。

在这部小说中,匈奴单于索要王昭君引发两国战争,汉朝连折李虎、李陵两元大将,遂派苏武出使匈奴议和,十九年后苏武归国是仰赖王昭君向单于求情,苏武滞留匈奴时与猩猩结下情缘并育有子女,归国三年后猩猩修炼成仙并将一双儿女寄还苏武,这些是此前苏武戏里没有的。

关于苏武与胡妇通婚之事,《汉书·李广苏建传》载: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1]2468

虽为历史真实,但后人为标榜苏武气节,对此常避而不谈。宋元南戏《牧羊记》中苏武道:“充饥皆草籽,相亲是猩猩”,指的是苏武牧羊的北海荒无人烟,强调他的冷暖无人问,并非指苏武与猩猩的婚恋情缘。《牧羊记》有“遣妓”和“义刎”二出,演卫律劝降不成遂遣妓女张姣迷惑苏武,苏武不为所动,张姣愧而自刎,这无疑进一步突出了苏武的忠臣形象和他的气节品质。

到了清代小说《双凤奇缘》这部杂取众书之作中,苏武却与雌猩猩展开一段异类情缘:苏武不仅被猩猩救入飞来洞,还被迫媾和生育子女,而且这对异族情缘实乃命中注定;后得王昭君求情苏武终于可以归国,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雁门关,他选择海路,猩猩回到洞中发现苏武已去,在山神指点下携子追舟与苏武诀别。有学者认为:“《双凤奇缘》写苏武与猩猩相合生子,实是民众据南戏的进一步推衍,用以掩盖苏武娶胡妇的历史史实,欲彰显其高风亮节,而非出于调笑之目的。”[3]230说它是据南戏《牧羊记》“相亲是猩猩”的进一步推衍,尚有一定的道理;认为它是为了彰显其高风亮节,却无甚根据。若为彰显苏武气节,孤苦十九年而不改其志岂不更能达到效果?更何况是让一代忠臣与异类动物交合,于情于理都难以体现“高风亮节”。

《双凤奇缘》在清代被列为禁书,同治七年(1868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的“淫词小说”书目中就有此书。[14]149在四月十五日颁布的通饬中,丁日昌还对“淫词小说”的危害性进行了说明:

淫词小说,向干例禁,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板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其著造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藉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为盗案奸情纷歧叠出,殊不知忠孝廉节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书,一二人导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若不严行禁毁,流毒伊于胡底。[14]142

李梦生先生在《中国禁毁小说百话》“前言”中曾归纳历代所禁小说,一是对封建统治有不利影响的以及存在政治上的违碍语的小说,一是有淫秽内容及过分荒诞的小说,其中也夹杂了一定数量的才子佳人小说。[15]2-3他还指出:“《双风奇缘》的遭禁,原因当是书中处处流露大汉族主义,丑化番邦胡人,而清政府对于写‘胡虏’的书总是不肯轻易放过的。”[15]415笔者以为,此书虽为王昭君立传,但书中历史人物朝代错乱,神仙怪诞,人兽相合、违背伦理,荒诞无稽,也应是其遭禁的原因之一。因此,《双凤奇缘》写苏武与猩猩通婚生子,实为通俗小说争奇斗妍、哗众取宠的一种处理方式,而非是为了彰显苏武的高风亮节。

虽被列为禁书,但《双凤奇缘》自诞生以后很快在民间流传开来。福建仙游现在仍然流传着一首形成于清代中期的歌谣《历代史诗》,其中的汉代史唱曰:

尽忠报国是李陵,苏武牧羊人扬名;天差猩猩为夫妇,儿子苏忠苏义名。汉朝美女王昭君,雁门出塞泪纷纷;轰烈投死黑水河,再出伊妹赛昭君。昭君出塞泪淋淋,文龙和番十八年;汉皇思量无后代,雁塔题诗人扬名。[16]521

《中国歌谣集成·福建卷》编者在这首歌谣附记中说:“《历代史诗》上起盘古开天,下及明代灭亡,以传奇为主,以史料为辅,虽不及《三字经》言之有据,却更容易为农家子弟尤其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所接受。这就是该诗在民间得以广泛流传的原因。”[16]523从引述的汉代史片段我们可以看出,它正是吸收了《双凤奇缘》的相关故事情节,小说化为歌谣,但它的民间性、世俗性不变。

然而,清代受这部通俗小说影响更大的还要属地方戏。在地方戏剧目中,《双凤奇缘》是以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形式进行渗透的。

首先是全本的改编。其中,秦腔《双凤奇缘》是最近于原著小说的,李陵死节、猩猩追舟等情节俱在,只是变汉元帝为汉武帝,改由苏武护送李凤英假扮昭君出塞。山西多个剧种的《白阳河》不仅改由苏武护送李凤英出使匈奴,还彻底舍弃了苏武与猩猩的婚恋情节,且将苏武归国推迟到赛昭君大胜匈奴以后。冯志芬编创的粤剧传统戏《王昭君》也据此改编,但止于昭君投河自尽,不牵扯赛昭君之事。[17]318清末民初川剧剧目《昭君》,今有民国精记刻本,所演折子依次为“元帝选妃”(又名:双美图、选昭君)、“林后清宫”(又名:王昭君坐冷宫)、“雁门关”(又名:生擒李陵)、“苏武和国”(又名:假昭君)、“辞汉宫”、“剐毛延寿”、“白阳河”、“祭昭君”,可知该剧目亦本于《双凤奇缘》。[18]257

其次是在此基础上的新创造。《猩猩女血洗李陵碑》也是粤剧传统剧目,编者不详,该剧所演故事内容为:汉将李陵奉命征讨匈奴,因只身入敌营交换战俘,为胡王所困,李陵抵抗受伤,得苏武之妻猩猩女救护;李陵被胡王囚禁,时人对陵颇多非议;苏武归汉,临行因李陵未得死节,托其妻猩猩女及刘文龙(昭君和番之汉使)关照李陵;李陵被困胡疆,常恐汉王不予见谅,且时人又议论纷纷,后汉王尽杀其家小,李陵内心矛盾重重;匈奴雪鸿公主时来求爱,李陵虽拒绝,而心实留恋;猩猩女从旁窥见李陵心思,遂与刘文龙特制一李陵碑,并以血洗之,以激励李陵志气;不久单于王迎立王昭君,昭君要单于杀毛延寿后始肯成亲,单于从之,昭君以毛延寿之骨遥祭汉邦,然后投崖自尽;李陵为王昭君此举感动,乃自刎尽节。[19]511-512这部戏重点刻画了李陵被俘后曲折的心路历程。从苏武妻猩猩女、刘文龙为昭君和番使的情节来看,粤剧《猩猩女血洗李陵碑》无疑也改编自小说《双凤奇缘》,但因为此剧主人公是李陵,所以编者对人物故事进行了重大调整,苏武、猩猩女、雪鸿公主、刘文龙和王昭君这些人物的设置及其行动的展开,皆是为了推动李陵在投降与死节二者之间进行抉择。粤剧《猩猩女血洗李陵碑》源于《双凤奇缘》,但又不拘泥于原著,它是在原著小说基础上的新创造。

此外,还有一些昭君题材和苏武题材的地方戏剧目,故事虽本于《汉宫秋》、《和戎记》和《牧羊记》,但也多少掺入《双凤奇缘》的情节内容。粤剧早期名伶邝新华创作的《苏武牧羊》,演汉武帝时中郎将苏武被派至匈奴议和、被羁留北海牧羊、坚守汉节十九年的故事,与王昭君毫无关涉,却有苏武与猩猩结为夫妇的情节;粤剧著名折子戏《猩猩追舟》即源于此剧,为表现苏武与猩娘依依惜别之情,新华还新创了【恋檀】曲调,后成为粤剧常用曲调之一。川剧《汉贞烈》所演昭君故事本于《和戎记》,毛延寿丑图致使王昭君被打入冷宫,昭君夜弹琵琶引来汉元帝,真相大白,毛延寿逃至番邦献上美人图,单于兴兵索讨昭君,文武大臣劝汉元帝弃妃保汉,无奈之下汉元帝派中书令王龙护送昭君出塞和番,昭君到了番邦骗单于斩了毛延寿遂投河自尽;虽无苏武和番、李陵死节等内容,但剧中有一段汉元帝刘奭和王昭君的对话显示此剧仍将苏武、李陵视为与王昭君同朝的历史人物:

刘奭:呀御妻,我朝李陵苏武未在朝中,若得二将在朝,慢说一个单于国王,就是十个单于又何惧哉。

昭君:二将往哪里去了?

刘奭:李陵平伏东海,苏武威镇西陵,都未在朝。御妻呀,这都是前世未修,夫妻们才半路相抛。老天呀老天。生我汉元帝,缘何这般软弱。

昭君:万岁就该传旨,立调二卿回朝,带兵退贼。

刘奭:远水难救近火。[20]21

由此可见《双凤奇缘》对清代中期以后的昭君戏影响之深。因为这部小说在民间的传播效力,王昭君与刘文龙、苏武、李陵故事的合流深入民心,以至于大量地方剧种不仅据此搬演新剧目,甚至将这种合流倾向渗入到以传统昭君故事为题材的剧目里。地方剧种根据自身条件对这部小说进行扬长避短的改编,特别是小说中李虎、李陵、赛昭君大战匈奴的情节,秦腔和梆子腔剧种多做保留,而擅唱不擅武的粤剧等剧种则常选择回避。

昭君戏的故事合流现象在戏曲文学史上并非孤例。王昭君与刘文龙,王昭君与苏武、李陵,这些不同时空的历史人物故事之所以能够合流,是因为他们都有出塞的经历,这便给予了通俗文艺穿凿附会的想象空间。然而,故事合流现象产生的原因又远非如此,笔者将专文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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