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丐帮

2013-10-11 11:10聂鑫森
福建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丐帮山神庙乞丐

□聂鑫森

没有哪个地方没有乞丐,有乞丐就有丐帮,有丐帮自然就有丐头。一般来说,丐头也就一个。

四十年代的古城湘潭,当然也有丐帮,但却有三个丐头,而且都姓刘,他们的名字呢,谁也不知道,习惯的称呼是:胖子大刘、酒鬼二刘、快嘴三刘。这三个人平起平坐,谁也不压谁一头。

他们住在城南郊外的云湖边,不是正正规规的房屋,是一座败落了的城隍庙,很大,前后两进。前面一进是个神殿,神座上的城隍老爷早就坍塌了,只剩下半截身子,神案上香炉烛台之类祭器早已不存在,而且神案断了一只脚,站立得很勉强。神殿两边是厢房,一边三间,左边的三间,分住着大刘、二刘和三刘;右边的三间呢,用作仓库,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有吃的,有穿的,也有用的。后面一进呢,是三间土墙茅草房子,用作厨房和住房,住的是几个小乞丐,负责为丐头做饭和巡防传信,他们没有紧要事,轻易不到神殿里来。

山神庙位于云湖北面的一个山坡上,相距也就一箭之地。站在庙门前,这一大片湖水可以尽收眼底。

附近的菜农果农,常常看见这三个丐头,悠闲地站在庙前的台阶上,欣欣然地作眼目之游,这哪里是像乞丐,简直就是神仙了!

春天来了,湖畔的杨柳,织出重重叠叠的珠帘翠幕,在风中轻轻晃动,沿湖疯长着芦草、蒌蒿、马栏头之类的植物,散发出清醇的香气。到了夏天,湖里拱出一团团一块块的碧绿,衬着粉红的荷花和细碎的白菱角花,好看极了;三五成群的野鸭子嘎嘎地叫着,偶尔还有一两对鸳鸯缱绻地戏水。秋色深时,芦花白似雪,芦绒在秋风的撩拨下,漫天飞起,柔若无骨。冬天好看的是雪景,湖上结着薄冰,抹去了那一片湛蓝,天地一白。

大刘说:“清风明月不需一文钱买,好地方。”

二刘端着一把小酒壶,醉醺醺地说:“好就好在自由自在,强似那大宅院里的生活。”

三刘一笑:“这一生就交付在这里,不冤。”

这云湖不但可以供人看,还可以打鱼、采莲蓬、摘菱角、割芦苇,养活不少人。但他们早已立下规矩:凡丐帮的人,不得与人争利,下湖去做这些营生。

这三个丐头,虽然不排座次,但就职责范围来说,胖子大刘统管全局,老谋深算地运筹帷幄,既心细如缕,又胆大包天。特别是一些经济上的筹措,令二刘、三刘佩服极了。

大刘成了事实上的大当家。

每年西瓜快熟的时候,大刘立即去了云湖边的农家,给他们一个公道的价格,先下一笔定金,把所有的瓜地都包下来。城里的水果行,谁敢与丐帮作对呢?到摘瓜时,只能到丐帮手里去买西瓜了。交易就在瓜地里进行,转眼之间就赚了一大把钱。酒鬼二刘醉红着一块脸,把算盘珠子拨得叭啦叭啦响,像放爆竹一样,丝毫不乱。

还有几个重要节令,大刘也是要认真对待的。小年前从书坊批发来不少财神像,还让二刘趁醉写一些大“福”字,让各路乞丐到一些小康和富庶人家去分送,这些人家自然是要“打发”些钱物的。端午节前夕则遣人到这些人家去送“天中五瑞”——菖蒲、艾叶、石榴花、蒜头、龙船花,都是些去疫镇邪的东西,主家岂敢轻慢,很爽快地会表示一些“意思”。

丐帮要这些钱做什么呢?以备急时之需。到了三九隆冬,或者大灾之年,连乞讨都无门时,拿出来济饥赈寒,让部下不致冻死饿死。

大刘四十多岁,中等个子,他面白无须,两只眼睛特大特亮,举止稳重,不怎么爱说话,与人交接,张弛有度,喜怒不形于色。他爱唱几句京戏,特别是京戏中的花脸戏,比如《坐寨盗马》中窦尔敦的“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一段,唱起来最有英雄气慨。没事时,他喜欢手敲板眼,消消停停地唱,嗓子浑厚沉宏,有点金少山的味道。

二刘与大刘打隔壁,声音穿墙壁而来,一到佳妙处,他呷一大口酒,点点头,再点点头。

三刘则是遏云绕梁地喊道:“好!好!”

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是酒鬼二刘,五十岁了。身子瘦长瘦长,脸也瘦长如刀。一年到头,脸总是醉红醉红的,衣服上、被褥上到处都是浓浓的酒气。走起路来,步子歪歪斜斜,如风中柳、波上苇。他的卧室里,除一床一桌一椅之外,好几十坛酒挨墙堆码,就像一个酒库。他的酒,不是乞讨来的,也不会挪用公账上的钱去买,隔上一段日子,自会有人肩挑车载地送来,分文不取,放下酒就走了,怪事!

除了好酒之外,他还喜欢趁着酒兴写一写毛笔字,用大斗笔写,习的是颜体,庄重端方,笔画间没有一点醉意,只是比颜体多了一点秀逸。内行说他的字,是颜体的内质,但已经“跳”出来了,有了自己的面目,这很不容易。

有一年,山神庙门口,忽然停了一辆乌黑发亮的小轿车,据说是接二刘回很远的老家去参加侄女的婚礼。人们这才知道,二刘是大宅院里的角色,有钱又有势。他怎么要混迹于丐帮呢?这是个猜不透的谜。十天之后,小轿车又把二刘送了回来,醉态可掬,与他同车到达的还有几坛好酒和许多好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钱,一小提箱的银洋。

他对大刘说:“钱,我入到公账上了!”

大刘一笑:“自个儿拿钱来当乞丐,世上少有!”

最年轻的是快嘴三刘,三十来岁,骨骼清俊,脸色白皙,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喜欢着中山装,穿黑皮鞋,很像一个中学教师。

三刘管的是外务。各个地段的乞丐由小丐头管领,三刘则管领这些小丐头。诸如地盘的划分,红白喜事的服务,以及乞丐与本城人家及外来“窜口”的乞丐发生纠纷,都由他来调理。

三刘就靠这一张嘴来调理,那真是鼓舌如簧,说事也好,说理也好,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偶尔,也有嘴巴调理不了的时候,对内,有帮规,处以重责;对外呢,以武力解决,拳脚交加乃至刀枪相向。三刘是学过武功的,这种场合往往冲在前面,以死相拼。他拳路的底子是“麒麟六肘”,两个手肘子前、后、左、右、上、下出击,发力狠且准;冷兵器则善使双刀,舞起来白光闪闪,把个人罩得风雨不透。

三刘能武也能文,这张嘴能数快板、唱流行小调、讲笑话、说单口方言相声,词是自编的,经常应邀到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去表演节目,他一登场,人气就特别旺,主家自然是要给一个不薄的“包封”。

清晨,他到云湖边习武;白天,去城里巡视;夜晚呢,在灯下看书看报,他很快活,没有半点怨艾,正如《史记》中所说的:“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他管领的这些乞丐,虽人数不少,却从不敢无事生非,强抢蛮要。但城里的人谁都明白他们的能量,真要是调风遣雨吵起场合来,那是了不得的。所以,一到年节,一些殷实人家会主动备好钱物,派人送到山神庙来。

负责接待的是三刘,他不让座,也不沏茶,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东西留下了,你代我谢谢你们的主人,我们领情了。送客!”

一九四四年的初春,乍暖还寒。

湘潭城里忽然涌入了大批的北方难民,还有不少青年学生。

日本人开始了“豫湘桂战役”,企图长驱直下,从岳阳的新墙河渡河,沿粤汉铁路向南占领衡阳,再沿湘桂线奔袭贵阳,最终再迂回进逼重庆。

时局蓦地变得紧张起来。

神殿的方砖上,烧起了一堆柴火,一根根的枯树枝架成一座“塔”,火焰呼呼地在“塔”的四面跳跃,抛掷出一个巨大的光环。

大刘、二刘、三刘围坐在火堆边,作古正经地议事——他们很少这样议事,而且议的是大事。

从种种迹象看来,国军挡不住日军的攻势,如果岳阳一陷落,省城长沙难保,与长沙相距不过四五十公里的湘潭,也就会城倒人亡。丐帮的弟兄该怎么办?

二刘手端小酒壶,不时地呷上一口,脸红,眼里的血丝更红。

大刘问三刘:“你说呢?”

“如果城破前夕,弟兄们随难民一起出逃——我们无家无室,有这个必要吗?可留下来当亡国奴,还在日本人的治下当乞丐,更他妈的憋气,中国人不应该是这个活法。”三刘说。

大刘说:“逃难倒不必,乞丐在哪里也是乞丐。我们一无所有,日本人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如果惹恼了我们,我看——也可以给他们制造点麻烦,好歹为中国人出口气。”

二刘仰天一笑,说:“不一定等他们惹恼我们,我们可以随时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一个日本国才多大,敢到中国土地上来撒野!”

大刘一惊,随即一笑:“你心并不醉,每临大事不糊涂,难得。”

不时地有小乞丐进殿来,报告城里的情况:

难民们被安排住在平政街十一总那座关圣殿里,有上千人,缺衣少食。

青年学生上街游行、喊口号,要求政府和驻军分发寒衣寒被,要求给盘缠和食品,他们还得继续上路。

难民和乞丐因为争着乞讨,不时发生打架斗殴事件。

……

大刘拨了拨火堆,扔进几块干柴,火星子爆裂出很脆的响声。

“二刘、三刘,我想,这样做行不行?第一,下令我帮弟兄不得与难民争乞争食,违者重责五十棍;凡一日未乞得食物的,傍晚到这里来领取馒头四个、菜汤一碗。第二,我帮弟兄要保护好这些难民,凡有欺侮难民的,不论富家、官府还是军警,全力上前救助,哪怕头破血流。第三,找机会为难民募集资金、食物,以让他们顺利离开湘潭。”

二刘说:“应该,应该。”

三刘站起来,说:“我马上去城里传告小丐头们,庙里二位兄长留守,我就去各条街巷游走,以便督查他们。”

大刘说:“辛苦你了。”

三刘雷急火急地出了神殿。

门外随风传来三刘数快板的声音:

日本矮子气汹汹,

要把中华一口吞。

先是夺我东三省,

接着卢沟晓月惊。

飞机大炮机关枪,

抢我财物杀我人,

烧我房子掠我地,

四亿同胞岂能容!

堂堂神州齐奋起,

山呼海啸怒火腾。

以我赤拳作刀枪,

以我血肉筑长城。

死都不怕生何惧,

头颅掷处起雷霆。

日不落国日必落,

看我华夏儿女尽英雄……

声音渐远渐小。

大刘赞叹一声:“词好,气口好。”

二刘忘记了喝酒,那双眼睛亮得打闪。

这个初春的上午,太阳暖洋洋的。

三刘悠悠闲闲地走到了平政街十二总的怡和坪。这是古城一个最大的水陆码头,湘江边停靠着一长排货船,许多苦力扛着包,从船上走过搭向岸边的木跳板,再踩着沿坡岸所砌的一级一级阶级,把货物堆码到怡和坪里。坪的两边尽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坪很宽大,来往的客人也很多,耍猴的,卖跌打损伤药的,玩魔术耍杂技的,扯洋片的……都喜欢在这里“撂地”——拉场子赚几个辛苦钱。

在东南角上,忽然来了一伙青年学生,举起了一条大横幅,上写:“河南学生抗日宣传队”。接着,响起了热烈的锣鼓声,很多人都朝那边靠拢。

三刘朝不远处跟着的几个小丐头挥了挥手,自己便快步走过去,然后站在人墙后。他个子高,整个场子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锣鼓声停了下来,一个蓄着短发,穿着学生装的女孩子,走到场子中央。她朝四方各鞠了一个躬,然后说:“湘潭的父老乡亲,俺们是河南来的流亡学生。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了,这些禽兽在那里杀人放火,强奸掳抢,无恶不作。俺们不幸流落到这里,借贵乡一块宝地,呼吁国人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军国主义。同时,请各位伸出援助之手,因为许多难民缺衣少食,命悬一线。骨肉同胞,同根同种,河山破碎,此悲何极!”

三刘的眼睛蓦地湿了。

有人喊起了口号:“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驱逐日寇,还我河山!”

一声起,众声和,天摇地动。

突然,几个戴着礼帽,穿着便装的汉子,从衣下面抽出早已备好的短棍,朝场子内挤去。

三刘认识其中的一个人,脸上有颗大肉痣,是警察局侦缉队的。

他大喊一声:“弟兄们,保护学生!”随即撞开人墙,几个大步跳到场子中央,护住了那个女学生。

女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愣住了。

“快和你的同学撤走!”三刘吼道。

话音未落,几根短棍挥舞过来。三刘摆开架势,使开了“麒麟六肘”拳,左击右挡,右攻左防。其他的乞丐也冲过来,用讨米棍应战。

学生们很快就撤走了。

侦缉队的人越来越多,看得出他们是有备而来。

到底寡不敌众,三刘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血泊里。

那些家伙扬长而去。

三刘很快被抬回了山神庙的大殿,放在方砖地上。

二刘气得把那把小酒壶“叭”地摔碎了。

大刘说:“二刘,你懂医道,赶快给他治伤!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这事——没完!”

二刘望了望大刘,点点头。他蹲下来,伸出瘦伶伶的右手,在三刘的各个关节处捏了捏,然后舒了口长气,说:“没伤到骨头,到底是练过武功的人,经得住打。皮肉伤,好治。”他站起来,忙去房里取他早就配制好的外敷伤药膏子……

被捏的时候,三刘感到二刘的那只手劲道很足,很痛,痛得头上冒出了汗珠子。

这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云湖里的月光盛得满满的,满得要往外淌,甚至可以听到晶亮晶亮的声音。

山神庙忽然来了一个女学生,婷婷娜娜,操一口河南话:“俺找白天保护俺们的那位大哥。”

二刘手一指:“抬到那房间里去了。”他指的是左边第三间厢房。

大刘拉拉二刘的衣袖,小声说:“我们到云湖边走走。”又朝其他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到大殿后面去。

“走走?好。”二刘悄然一笑。

他们在云湖边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那个女学生走了。

他们看见三刘的那个房间里有灯光,就轻轻推开门。三刘居然斜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一本书刊。

“不痛了?”

“不痛了。谢谢二刘兄的药。”

“这书刊是她送的?她叫什么?”大刘笑着问。

“是她送的《怒吼》,说的是抗日的事。她叫于清,是河南一所医校的学生。”

大刘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还得辛苦,让弟兄们抬着你到警察局去!县长的老太爷死了,那个刚开张的道场得让他做不成!我还要去报馆,向新闻界披露真相,要求惩办凶手,还我公道!”

这三天啦,丐帮把个湘潭城闹得天翻地覆。

山神庙大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二刘和他的影子。他不坐在房里了,而是把一坛酒搁在方砖地上,用一个粗瓷碗盛酒。自个儿燃起一堆柴火,默默地坐着,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

几个小乞丐轮换着去城里把消息打探回来,每报一个好消息,二刘就咕咚咚灌下一碗酒,然后喊一声:“好!”

二刘的眼前出现一个一个的画面,清清楚楚,就好像他正在现场:

三刘被抬放在警察局的大门口,上百的乞丐用讨米棍使劲地戳地,同起同落,咚、咚、咚……从早到晚,也不吃,也不喝。这是丐帮的一种示威方式,叫做“告地状”。警察局只好紧闭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县长家的道场根本就做不下去,乞丐们用破钵装着屎尿往灵堂里泼,出入灵堂的通道上也洒上了臭烘烘的猪血狗血,吊唁的人只好退避三舍。

各家报馆在头版登载着显赫的消息:《流亡学生宣传抗日竟遭破坏,丐帮头领仗义执言身卧血泊》、《打人者竟是警察局侦缉队》、《丐帮呼吁当局主持公道》、《同室相煎,天良何在》。

住在关圣殿的难民倾巢而出,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

……

第三天的晚上,大刘、三刘回来了。三刘是抬回来的,同来的还有那个河南女学生于清。

吃过饭后,于清陪着三刘在厢房里小声地说话。

厢房门掩上了。

他们在说什么呢?天知道。

大刘对二刘招招手,把他引到自己的房里。

二刘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端着粗瓷碗,步子踉踉跄跄。

“大刘,你们闹得好。来,喝碗酒。”

素来不喝酒的大刘,爽快地说:“好。”

夜渐渐地深了。

县长终于在第四天出面了。

他答应了大刘提出的所有条件:警察局长登报赔礼道歉;由侦缉队赔偿三刘医疗费五百元;由县政府调拨衣、被、食品送到关圣殿难民的手上。至于难民的路费,县政府财政紧张,实在无能为力。

大刘说:“这个我们可以体谅。不过,我们丐帮和难民准备组织三晚的义演,在华南剧院。票由县政府发放下去,每票五元,你要保证每个座位都有人坐。这些钱,就充作难民的路费,应该是够了。府上老太爷的丧事,你不必担心,明日,我会派人去协理。”

县长说:“谢谢。谢谢。”

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山神庙里天天响着锣鼓琴弦,飘着歌声笑语,所有参加义演的演员每天都在这里排练。节目都是精心安排的,有小话剧,有京戏,有独唱、合唱,有曲艺。

三刘躺在一把放在大殿一侧的睡椅上,痴痴地看排练。于清在不上场时,就坐在他的身旁,陪着他聊天。

三刘的伤好得很快——他很奇怪为什么好得这样快。是年轻体质好?是二刘的伤药神妙?还是因为有于清陪着?三刘说不清,反正离真正的义演还有十天,到那时他应该是可以登台演出的。

于清说:“你那个快板很精彩,就叫《看我华夏儿女尽英雄》,俺喜欢。只是还没看过你打竹板的样子,一定是很气派。”

“我也喜欢听你唱的《我的家就在东北松花江上》,你比唱片还唱得好,我一听就要流泪。”

于清的脸羞红了,小声说:“你骗人,哪有这样好。”

二刘坐在不远的地方,喝着酒,不时地瞟一瞟这对年轻人。他真的没有喝醉,他看见三刘的眼睛里闪出一种春意,也明洁,也柔和,他也看出了于清的肩头,微微地颤出心底的激情。他想:三刘肯定不会在这里呆多久了。

锣鼓铿锵铿锵响了起来,随即,京胡声如一道闪电,脆亮高亢,照彻了整个大殿。

三刘说:“于清,我大哥的《坐寨盗马》,他可是坐过科的,绝!你好好听听。”

于清点点头,说:“想不到你们丐帮尽是能人,而且都是有侠肝义胆的人。”

“我不是。”

“你是……你当然是。”

三刘孩子似的笑了,笑得很灿烂。

大刘在锣鼓、京胡声中,迈着台步,走到大殿中央,甩袖,抖须(可惜没挂上髯口),转身亮相,然后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太老匹夫自夸自量,

执金镖借银两欺压豪强。

因此上我两家比武较量,

不胜俺护手钩暗把人伤。

他那里用甩头打某的左膀,

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

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

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

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

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

……

三刘响亮地喊了一声“好”。

于清问:“窦尔敦是河南人?”

三刘说:“不,是口外人。”

“那他怎么说‘俺’呢?”

“这是京戏的特别处,你没听见他也说‘我’说‘某’?”

“三刘,你懂得真多。”

于清忽然抓住了三刘的手,抓得很紧。

三刘在这一刻,知道自己和于清再也分不开了!

他以后再也听不到大刘的《坐寨盗马》了,再也用不上二刘的伤药了,再也看不到云湖了。

他的双眼立即盈满了泪水。

于清轻轻问:“你哭了?”

“眼睛里落了灰尘。”

“我替你吹吹。”

“不。不……”

义演结束后,三刘真的要和于清一起走了。

他和所有的难民一样,只领了十块光洋的路费和一些食品、衣物。他住过的那间厢房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拿走。他说:“都留给弟兄们吧,我用不着了。”

大刘、二刘特意在大殿里摆下酒席,为三刘和于清送行。

小方桌是大刘房间里搬出来的,一大坛酒是二刘提出来的。小乞丐摆好几碟子菜肴后,避到后面去了。神案上的一溜破钵里盛满了土,插着燃得正欢的蜡烛。

二刘虽说是酒龙,但此时这一大碗酒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他第一次觉得酒很苦。

大刘说:“二刘没人陪酒,我们都喝一点好不好?”

二刘摇摇头,伤感地说:“不,趁大家清醒,说说话。于清,你别客气,吃菜!”

于清说:“二位兄长,俺和三刘谢谢你们。俺还要替那些难民和流亡的学生谢谢你们!”

她站起来,向大刘、二刘各鞠了一个躬;又面对三刘,也鞠了一个躬。

二刘说:“礼重了,礼重了。”

大刘吩咐三刘:“山高路远,你多保重,要照顾好于小姐,我祝你们同甘共苦,心心相印。我真的舍不得你,但你应该走,呆在这山神庙做什么?”

大刘的眼圈红了。

三刘说:“二位兄长有什么打算?”

大刘扫了几眼大殿,说:“这地方能长久安身吗?只不过暂时留驻而已。”

二刘说:“我可能会厮守在这里。那个大宅院尽是行尸走肉,我不想回去!”

二刘端起那碗酒,站起来,很庄重地酹在方砖地上。

“我祝前方将士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三刘和于清是晚上十点钟的样子离开山神庙的,大刘和二刘一直把他们送到云湖边的一株杨柳树下。

月白风清,波光潋滟。

二刘折下两根柳枝,分赠三刘和于清,长叹一声:“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能迎人只送人!”

于清知道这是唐人裴说的诗句,不由得泪水婆娑。

他们走了,相挨的影子小向远处,然后,消失了。

大刘和二刘回到了大殿,相对无言,坐了整整一夜。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七日上午十时,日军攻陷了湘潭城。

许多人在几天前就随着难民的队伍南去了。

丐帮几乎没有人离城。

城里发生了一连串怪事:

日军司令部贴出的“安民告示”,一夜之间,被撕去了大半。

紧接着军马场的草料里,被人掺入了一种毒性很重的断肠草。军马吃过草料后,咴咴地呻唤,然后痛得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挣扎几下后,死了一大片。

有几个维持会会长,相继被毒蛇咬死……

等到日军侦查到是谁干的,准备第二天早晨开始行动,乞丐们早得到内线的通报,像水珠子一样蒸发得踪影不见——他们全悄悄地撤到乡下去了。

大刘在撤走前,趁夜色苍茫,窜回了山神庙,他想把二刘一起带走。

二刘悠闲地坐在房里喝酒。

大刘发现二刘将一件羊皮袍子翻穿着,露在外面的是一色的白羊毛,头上扎了一条白长巾,样子很怪异。

“我不走……我都半百之人了……已经是个废物了……大刘,你快走吧,弟兄们还指望你安排哩……快走!”

大刘含着泪,说:“二刘,我的好哥哥,如果有缘,将来我们还在一起。我先走了,你保重!”

二刘猛地灌下一大碗酒。

日军是第二天清晨,用一个连的兵力悄悄地包围了山神庙。

山神庙的门肃然敞开,门两边灰白的墙上,横写着斗大的颜体楷字,一边是:“中国人不怕死!”另一边是:“小日本必定亡!”在阳光的映照下,那些字显得威风凛凛。

四周静得像坟场,云湖水轻轻地拍抚岸草,柳条在风里柔柔地摆动,哪里传来杜鹃鸟的一声啼唤,兀地而起,戛然而止。

二刘端坐在大殿神座的中央,那个半截身子的城隍老爷被他推倒在地上,陈年的泥坯气充塞在殿堂里。他翻穿的羊皮袍宛若丧服,头上的白长巾俨然孝帽。一坛一坛的酒,堆码在他的身前身后,坛塞子都拔开了。从每个小小的坛口里垂下一根根浸透了酒液的细麻绳,细麻绳又联结在一根湿淋淋的粗麻绳上,粗麻绳的一端缠在二刘的腰上。浓烈的酒气一阵阵地喷涌出来,与泥坯气搅和在一起,呛人心肺。

二刘一手端着粗瓷碗,从容地喝着酒,不时地喊一声“好酒!”另一只手心里,握着一只美国造的不锈钢的打火机,是侄女婿不久前托人送来的。他不抽烟,纯粹是个小玩具,当初想,还不如多送两坛酒哩,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山神庙没有大的动静,这让日军很疑惑,也很恐惧。终于指挥官朝天开了一枪,于是,包围圈渐渐地缩小,脚步声响得很笨重。有一群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进了大殿。他们看见了坐在神座上喝酒的二刘,衬着白袍子白头巾,脸上的酒红像跳动着的两团烈火,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红玛瑙。

二刘放下酒碗,向日本兵招了招手,说:“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来!来!走近些!”

日本兵听不懂二刘在说什么,但看清了他手无寸铁,便嚎叫着逼上来。他们窜到神座前时,几把刺刀凶狠地插向二刘的身躯。二刘一动也不动,他清楚地听见刀尖插到身体上的声音,很尖利,便昂起头来,仰天大笑:“我让你们去死!”

他猛地打燃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子“呼”地跳起很高,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点着绑在腰上的粗麻绳,粗麻绳变成了一条小火龙,奔窜着,带着灿亮的光,沿着小麻绳跳入一个一个的酒坛子里。日本兵惊恐地朝后退去,刺刀从二刘的身体里拔出来,滚烫的血迸射如虹,翻穿的羊皮袍子立即染得像烧红的铁块。

轰隆、轰隆、轰隆……

火光烟雾里,二刘拼力喊道:“大刘,三刘,来世再和你们会面——”

一刹那间,天崩地裂,房塌墙摧,殿里殿外响起日本兵的惨叫声,血肉飞溅,如血雨肉雹。

云湖像是一锅煮开的水,哗啦啦翻起了波浪,猛烈地拍打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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