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的月亮

2014-01-16 02:30高源
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油罐月亮

高源

1

苏细高一来这儿就觉得,南三油库作为石油离开油城的最后一个港口,仿佛太消停了。自小到大见惯了上下倒腾的抽油机,闹闹吵吵的泵房,结果全城千百口井采出的油打这儿过,悄悄摸摸就运出去了。

李不糙有一句更经典:“南三就跟个大姑娘似的。”

苏细高原来不叫苏细高,我问他的时候他还挺来气的:“我爹妈没这么不走心!都是李不糙闹的,我转业刚分到这他就细高细高地喊我,大家跟着喊习惯了,都不喊我大名儿了!”

李不糙原来也不叫李不糙,他说话有口音,不是本地人。肤色黑红骨骼壮实,个子不高嗓门贼大,有时候爱唱两句京剧,带了好几茬新员工了,专爱听人家喊他李师傅。有时候冒出一句话戳人肺管子,后面还总跟着一句:“我这是话糙理不糙啊!”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李不糙。

李不糙跟苏细高分到一个组负责储油罐,师徒俩一出门,怎么说呢,就像个矮胖的西红柿,后面跟着一根细长黄瓜。

南三油库的花花草草、风风雨雨都是和别处不一样的。这里一切都是低调的、内敛的,只有油流在地下的管道里、巨大的油罐里无声地涌动,24个百万立方储量的油罐组成的罐群,好像是上神的儿子镇守在此,化作群山穿着银白色的披风,久久伫立。这里的时光要比别处慢许多,罐群里生活的人不需要钟,只需要太阳和月亮。

每隔几天,最静谧最温柔的夜晚,就能听见荒凉走板的唱腔:“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那就是李不糙师徒俩值班了。

2

有很长一段时间,要问苏细高最讨厌的人,前三名肯定是李不糙、李不糙、李不糙。深仇大恨吗,还真没有,可他就是属癞蛤蟆的——不咬人硌应人,让人打心眼里敬爱不起来。

苏细高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孩子,个头足有一米九,北人南相,细皮嫩肉,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当了三年兵回来参加工作,轮岗一圈儿,最后留在了运行队,油罐离不开人打理,要是上班就得白天上油罐检查,晚上在油罐下面巡视。苏细高在部队也算是个文艺青年,平常总是自己写写画画的,偶尔还能来首小诗。他描写油库:花园中的缤纷芳香,不懂罐群瞭望的悲伤,园区有飞鸟鸣唱,汹涌的心输送炽热的爱,远走他乡。

这时候李不糙就来烦人了。他一呲牙、一挑眉,单手拎着苏细高的本子,脸上的褶子挤得老深:“罐子有啥悲伤?啥悲伤?园区有鸟叫吗?咱们晚上出去,周围只有蛤蟆!你搞对象了吗?你知道啥是炽热的爱呀?你知道多远才是他乡?”

苏细高臊得脸通红,他自己也觉得写得不成熟,可是让李不糙这么一闹,他觉得脸上火烧一样,周围还有别的同事呢。苏细高噌一下站起来,夺了本子就往外走。李不糙还不知趣,扯着脖子在后头喊:“你搞对象了吗苏细高?哎别走啊苏细高!”

苏细高握着本子坐在花坛边上想,李不糙实在是太烦人了,真是不情愿喊他师傅,这人没有一点师傅的样!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整得好像自己是局外人;李不糙还愿意管闲事,别以为他是好心帮忙,他就是看热闹泼冷水最擅长;李不糙还愿意支使人干活:“苏细高啊给我倒上水啊,周小闹啊你咋还不去打饭哪?你穿那么利索干啥呀,今天不干活呀!”你看,他还给所有人起外号,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戳没戳短处,他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最麻烦的还是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号罐到十二号罐,白天两个来回,夜里两个来回,常常走一圈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会儿没有别人了,李不糙就一个劲儿地烦他,问问这问问那,也不好好说话,三句一呛声,五步一嘲笑。把苏细高闹得没招儿,就闭紧了嘴巴不说话,李不糙絮叨一阵儿没意思了,就自己找乐子,赶上天气好就开唱:“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显,毕钵岩下觉岸无边,大鹏负日把神翅展,迦陵仙鸟舞蹁跹……”

银花花空落落的罐群里,一高一矮的师徒前后走着。天空是圆形的罐顶切割的弧形边,再往前看一嘟噜一嘟噜的白云都像是罐子里冒出来的,沉默的油罐被烈日烤得直皱眉,零星有几只喜鹊也嫌热懒得飞。李不糙声音过处,才能让人感觉到时间是在流逝的。

夜里也得巡罐。一宿两圈,上半夜一圈,下半夜一圈儿。苏细高还是年轻觉多,下半夜往往都是强睁着眼皮,讨厌的李不糙这时候偏偏贼精神,俩眼睛滴溜溜地转。走着走着嗷的一嗓子:“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苏细高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气得直瞪眼:“李…李不糙…你这是干啥?”李不糙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咋不叫李师傅哪?你胆小啊,我给自己壮胆嘛!”然后不管人家爱不爱听,李不糙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疯话:“南三就是个大姑娘,消消停停,内心里头可满登登的,从来不表现在外头……月亮啊扑棱一下落在罐肩膀上,天南地北火车也要跑几夜,鸟儿都飞不过这么远,唯有月亮总是一个样儿……”

3

南三的岁月总是显得格外悠长,除了李不糙常常嚷嚷老了老了,其他人仿佛都是旧模样,库里的建筑、小路和花坛更是年年翻新,越来越漂亮。

苏细高在运行队呆了三年,就掌握了一门本领:跟李不糙和平相处。

他渐渐学会迁就李不糙的怪毛病,帮他沏茶打饭;巡检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侧面,听他絮絮叨叨说不着边际的话;上罐下罐能稳稳当当一气呵成,再不会两腿发抖被李不糙嘲笑;夜里也能精精神神地去检查油罐,赶上李不糙不唱跑调儿的京剧,仿佛还能听见油流涌动的闷响。总的来说吧,只要李不糙别对他找对象的事儿发表谬论,他就能尊师重道、相敬如宾了。

苏细高的女朋友在旁边采油厂上班,俩人去参加培训认识的。苏细高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多说,有几次女朋友给他做了爱心早餐带到单位,再加上白天上班的时候偶尔还有点羞涩一笑情窦初开的迹象,就被猴精猴精的李不糙发现了。李不糙非常有策略地和风细雨化解了苏细高的心防,连哄带骗地看了人家姑娘的照片,然后就不负众望地开始了新一轮的点评:“唉呀妈呀这姑娘这脸盘这大,圆脸的姑娘也挺好噢,你看这小眼睛一眯一笑,多招人喜欢,哎呀这嘴可是不小,要是在砢碜里头算好看的了噢……”苏细高悔不当初,闷着头不说话,也挡不住李不糙在耳边嗡嗡:“要我说娶媳妇就得娶个这样的,瞅着踏实。不过小年轻搞对象都是很难说的,可别黄了,黄了可糟心了……”endprint

在李不糙打压下顽强成长的除了爱情,还有苏细高的诗歌事业。他本就爱好这个,南三油库宏伟的罐群、载满乌金的油龙给了他更多诗意,他描写自己克服困难登上罐顶的心情,护罐的工人过着用高度计量的人生,三年来自己累计登上了几座珠峰;他描写南三别有韵味的风,风在别处温温柔柔吹,偏偏在工人脚下的悬梯上恶狠狠地打转;他也不再写鸟儿花儿,改写夜晚的蛙声……

后来领导相中苏细高的文笔,调他去机关搞宣传,有一回集团公司搞征文比赛,他沉淀思索许久,写了一首诗:

……

催城市安眠的夜雨,

打在巡罐人的肩上,

一老一少师徒俩,

睫毛上闪着摇动的水光。

南三,

满满怀抱着乌金,

坚韧垂头,

不摇不晃,不声不响。

像是松辽平原上最好的姑娘。

……

这首诗还真是拿了个三等奖,转头又碰见了李不糙,苏细高怪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李不糙倒是不计前嫌,或者他根本也不知道人家烦过他。他走过来咣咣拍苏细高的胳膊,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天天忙啥哪,啥时候结婚啊?你们这小年轻一茬一茬,又让我老带新,我能不老嘛?新徒弟叫啥来着?哎…还是叫王豆豆吧,这孩子火大呀,一脸疙瘩!”

虽然苏细高特别特别不愿意承认,但是李不糙确实话糙理不糙,用文学创作的话来说,他把握住了事物的灵魂。他说的话就跟他鬓角的白头发似的,支楞八翘闪着银光,耐人琢磨。基本上李不糙说过的话都挺有文学张力的,当然了,他说月亮的那一句除外,月亮多么温柔多么遥远,怎么能扑棱一下子出现在油罐上头呢?

4

2008年,一场地震撼动了四川大地,苏细高跟随公司的队伍,奔赴蜀地参与救灾。

灾区通讯很宝贵,一个礼拜后的某天晚上,苏细高给父亲母亲还有未婚妻打了电话报平安,就裹着毛毯坐在帐篷门口,一抬头看见贼大贼亮的月亮,就不由自主地哼哼:“冰轮离海岛哇,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唱了两句自己觉得有点不在调儿上,想了想,掏出电话拨通了李不糙的号码。

李不糙没接。

苏细高在四川逗留了将近两个月,又黑又瘦,照镜子的时候还想,要是李不糙看见自己这付样子,搞不好自己要换个外号了。他还有礼物送给李不糙:山区的月亮大得吓人,明晃晃好像隐约能看见嫦娥和广寒宫,他颠来倒去照了好几张相,打算给李不糙显摆显摆。

还没等他去找李不糙,传说中一脸痘痘的王豆豆就来了,还是个刚分配没多久的大学生,羞怯怯地敲敲门,递给他一个红包:“这是我师父留给你的。”

李不糙脑溢血,住院住了俩礼拜就不行了。七月的天冰冰凉,太阳明晃晃照得人起了鸡皮疙瘩。苏细高原窝不动坐那坐了一下午。

桌上摆了个红底烫金的红包,质量不好,金粉一摸就掉。后面写着:给苏细高,新婚美满。李志全。

5

转眼到了中秋节,苏细高跟着领导去职工家庭走访慰问。来到了李不糙的家,李不糙和大哥大嫂住在一个两居室,工会的领导送来了米面豆油还有月饼,苏细高悄悄推开李不糙的房门。

老式的木床,床头摆着他沏茶用过的搪瓷缸子,单位发的枕巾枕套,板板正正地铺在大床上。

家里的事儿好像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也从来没细心问过他,以前老觉得他话多讨厌,现在想想,他应该也挺想跟别人说说话的。

“你就是苏细高吧?我弟弟说你可有名儿了,是他带出来的。”李不糙的大哥和李不糙有点像,矮矮的很敦实,眉目间尽是风霜,还有讨好的神色,这跟他弟弟不太一样:“志全也当过兵,我们哥俩是一起过来的,俺们都是山东的。噢,你说我弟妹,弟妹是地方剧团唱戏的,那时候条件不行,是难产没的。”

“他说你写诗写得可好了。”

“他说你头回爬罐子就有股韧劲儿,肯定能有出息。”

“他说你跟女朋友有夫妻相。”

“他说要是有小孩,跟你们都差不多大。”

“在医院我还问我弟想不想回山东老家,那时候他说话都费劲了,使老大劲瞪我一眼:‘媳妇在这,我回去干啥。”

李不糙床头的抽屉里,有三个早预备好的红包,分别是给苏细高和王豆豆找对象结婚的,还有之前带过的女工周小闹,快生小孩了;还有七八封山东老家寄来的信;有一盘李胜素《贵妃醉酒》的盗版碟;还有退伍证明和一本结婚证:李志全,李月圆。批准结婚。

李月圆当年也是个大脸盘的漂亮姑娘。

6

十一的时候苏细高要结婚,小夫妻趴在桌上写宾客名单。未婚妻拿着苏细高的单子看:“就这些啦?可别落下谁呀,单位的领导,还有班组的师傅咱得排到前面几桌,啊?”

苏细高嗯了一声,说,不能,没落下。

又一天的晚上,苏细高陪值班的领导去夜巡,借了理由自己去罐群里走走,银白色的罐子好像欲言又止,苏细高越走越远,忽然觉得周围亮如白昼,猛一抬头,看见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了起来,真的是扑棱一下落在罐的肩膀上,把油罐都吵醒了。

他想起自己当兵的时候去过山东,真挺远,隔着五个省呢,多高的罐上也看不见的。

当年的李不糙,在绿皮火车上咣当咣当走了三天两夜来到这里,从此再没回去过。

看不见家乡的夜晚,也不知道李不糙看了多少回明亮的、遥远的月亮。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苏细高呜呜地哭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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