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那块巨石的百年缘

2014-01-16 02:31毛志成
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嫂巨石

毛志成

我年过七旬,或曰年仅七旬,但写过的以《百年回忆》、《百年往事》、《百年回眸》为题的文章颇多,而且内容是真实无欺的。这是因为,即使在我年仅几岁刚刚记事的时候,见到的有个性之人(包括三旬至五旬、六旬之人)不下几十位。他们做的实事和回忆的往事,加在一起何止百年!

这里不说其他,单说一块巨石。长方都在三丈以上,石质可能是花岗岩。它从哪里来的?肯定是从我家乡的一条河流上借助山洪逞凶冲下来的。至于那次山洪是什么时间发生的,谁也说不清。起初,它只是某几位年长的村民兼健谈家于夏季的夜晚坐在巨石上谈古论今的地方。他们讲的内容颇广,上至几代人之前的传闻,下至村民中某人、某家的琐事。我由于年幼无力登上那样高的巨石,只能坐在岸边闲听。但我听到的事,已经使我感到既有趣也有益。我对这块巨石表示特殊的关注,是在我略长几岁的时候。那时,河已渐小、渐浅,至少有一大半裸露着。我们一伙小孩子时时赤着脚走过河去爬到巨石上,坐下来说说笑笑。恕我直言,那伙孩子除我之外都是文盲,坐在巨石上只是玩玩闹闹而已。那时我已是村塾(即后来的小学校)的开蒙之童,先生要我读的书也是古书,下至《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上至《论语》、《诗经》中的个别语句。接下来便是“对句”、“联句”、“作诗”,当然所做的都是古体诗。我的同窗中,有年长(十六七岁)的已婚生子者,连背书都结结巴巴,何况作诗!时年我从四岁一直到七岁都是在村塾中度过的,而且习文生瘾。真是“兴趣产生才能”,我对作诗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先生出的诗题是《月下》,交卷的时间为三天。时值初秋,正是“水落石出之际”,我为了这个诗题竟然登上那块巨石望月久久,终成一诗。该诗虽然十分稚嫩,近于儿歌,但毕竟是我的“处女作”,至今仍记:“月光如水万里空,两耳只闻秋虫鸣。幸有一石伴我影,但愿此影留我踪!”后来我将此诗交给先生,先生默然久久。若干年后我在另外的文章中写过先生的生平,他绝不是凡人,落脚民间当塾师只是为了隐迹栖身(“文革”中却被活活打死)。当年他看了我这首诗后,特意在第二日携我夜游,邀我一同坐在巨石上,掏出石笔(即一小块细长形的石灰石),要我将我的那首诗写在巨石的石面上,我照办了。他慨叹道:“但愿你写的这些字不被雨水冲刷。若是被冲刷了,你一定再把新的写在此石上,而且不要是老样子。”先生送我的那根石笔,我至今仍存留着。

我在巨石上写的那些字,到我上初中时仍有模糊的痕迹,我一有机会就去看它,但是最终还是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到了1957年,我十七岁,在读大专时被打成右派分子。幸亏上司一查,发现我不足十八岁,尚不是十足的国家公民,于是被饶恕了。假期回乡时出于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先生。先生不仅年老,而且在教小学时也当了右派。彼此不忍过分沉默,只能勉强说些淡话。分别时,先生忍痛强笑着说了一句话:“到那块石头上去看看吧……”最后他掏出一根石笔,继之无语。我说:“您给我的那根石笔我还留着。”先生说:“留个纪念吧。但是千万不要再写什么,留下有任何痕迹的东西都是惹祸之源。”

我深懂此意。但是我对先生的记忆是抹不掉的,包括他当年给我讲的古事、前事、近事。我再一次坐在月下的水枯虫噪的巨石上,拍石默坐,而内心尤其五味杂陈。这时,我几乎产生了幻觉,感到这块巨石很有灵性,它所看到的、所记下的、所懂得的人和事太多了,远胜于活着的人。

我离乡十载,本来应该忘记了那块巨石,偏偏老天有意捉弄人,“文革”来了,我成了“牛鬼蛇神”,遭到“遣返回乡”的命运。先生又被殴打致死,对他施暴的人之中,就包括当年先生当塾师时的“门生”。此时,我偷偷来到那块巨石上,借着夜色和珍藏不舍的石笔,由于情不自禁,用力地写上(刻上)几行话:“夫子生兮,时也。夫子逝兮,适也。人只要一死,就等于对世界的相谐,就有资格嘲笑一切始终未醒的活人。”

此文的前两段话,是我从古小说《庄子鼓盆成大道》中抄来的,也是先生当年给我讲的。后两句是我即兴发挥的。

“文革”结束,我已经有资格发表文学作品和各式文章,并由中学教师一跃而成为大学教师,后来还侥幸地当了教授。大约出于“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俗气吧,自然要回老家显示一番。我当年的儿时伙伴,虽然大多仍是农民,但暴发致富的人也不少。每天见了我,最大的趣味无非是请我喝酒。我提出到那块巨石上去看一看,他们大都不解,嘲笑我说:“你们这种臭文人就是心思怪!那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疯了?”只有一位大嫂说:“你要去看,肯定有你的心思。幸好我也要哄孙子去玩,我陪你去!”

时值夏日白天,她带着孙子陪我去了。

到了那里,我登在石上,她站到一旁,并把她三四岁的孙子托上石去要我保护。我在石面上见到的是什么呢?是虽然模糊仍能依稀看到的花花点点血痕。我问大嫂这是怎么回事,大嫂气愤地说:“都是‘文化大革命闹的!搞‘武斗还分什么地方!你的那个先生,批斗他、打他就在这块石头上,那时的人都疯了!”

我问那时给我的先生定的是什么罪名,大嫂说:“定的是死不悔改的尊孔派!”

我苦笑着说:“倒也名副其实。”

她的那位小孙子问我:“啥叫死不悔改?”

我沉吟一番说:“这词儿,说坏就坏,说好就好。只干坏事,还不知道羞耻,就叫死不悔改。干好事坚持到底,从不犹豫,也叫死不悔改!”孩子问我是哪样的死不悔改,我只能回答说:“我都不配。”

我最后一次关注那块巨石,并未亲见,只是风闻:家乡的那条河流早已枯竭多年,为了修路、建厂、盖楼,那块巨石已被移走。据说某企业老板花了少许的钱买下了它,雇用石匠加以雕凿,成为他父母的墓基和墓碑。又据说,他还曾约我写碑文,并未落实。幸好没有落实,我放了心。如果真要我去写,即使给我多少钱,我即使再俗气也不会同意的。因为只要是历史,对它的回忆就永远是活的。

诗曰:“花若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万年石,千年石,百年石,以及今天仍默坐在那里的石,假如真正能开口,它一定会将它受到的刀剑之痕、枪弹之痕、棍棒之痕、斧凿之痕清点一番,并讲述出与之相关的人事活动。我相信,它发出的声音也一定是千种万种的。有笑声也有哭声,有歌声也有骂声,有怒吼声也有呻吟声,有欢乐之声也有哀叹之声。若是能用文字书写出来,足可达到千册万册!石的不语,是对世人的喜爱还是鄙夷?只有石本身知道,我们至多也只是猜测。而真正能解读石语,还要等到遥远的未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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