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经典 · 心读经典

2014-03-24 07:08江苏朱栋霖
名作欣赏 2014年19期
关键词:新媳妇金圣叹西厢记

江苏 朱栋霖

经典作品意蕴丰富深厚,经得起反复阅读,你每读一遍都能从中读出新意。

《红楼梦》是一部尤其需要细读的书。它的博大精深、仪态万方,不仅体现在大的方面视野开阔、脉络深广,而且许多生活琐事的描写、细节的刻画细腻灵动、内蕴丰富,需要你细读深思才能寻绎出其中意蕴。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写到一只金麒麟引起的小插曲。金麒麟事情的起因埋在第二十九回,由五月初一贾母带领一众人清虚观打醮引起,其间发生一连串琐事,细细刻画了整个过程,包括神前拈的四折戏。有一段写到张道士赠物中的一只麒麟引起众人的议论,年迈的贾母说似乎在哪见过,于是众人插话,每人一句,但每句话都活灵活现地表达了他们的性格与内心:

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 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宝钗对这一类事别有一番心,探春冷眼旁观,黛玉尖酸与对宝钗“现开销”,她“将头一扭”那句话里的潜台词,都被曹雪芹仅用一句话写出,其人其情如在目前,而宝玉心挂两头的微妙心理又如此刻画入微。曹雪芹用三百字写出一个生动的戏剧性场面,不须多加一笔就可以直接搬上舞台、银幕。《红楼梦》把日常生活琐事描写得灵动多姿、饶有韵味的特点,于此可见一斑。这就是你时常感受到的《红楼梦》的风采。

但是你别以为这一段日常生活琐事描写就是仅此而已,曹雪芹采入笔下的生活琐事都具多重意蕴。

这段文字的另一作用是借各人的议论将读者的关注点集中于这只金麒麟之上,而且是宝玉得了金麒麟。但其后此事似乎就断了,隔了两回,直到第三十一回才又被提起,史湘云在园中捡到一只金麒麟交还给正在找失的宝玉。这就是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此有何意呢?

请你细读一下史湘云在园中议论阴阳的一段话,并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就发现金麒麟似不寻常。在大观园姑娘中最有学术资格谈论阴阳的应是薛宝钗,但是曹雪芹却安排一向豪爽的史湘云突发奇想与丫鬟翠缕大谈阴阳之道,这显然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值得注意的是,主仆二人关于阴阳之道的议论,引入了对金麒麟的关注:

……(翠缕)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谈话几经转折,步步深入到了麒麟——阴阳——男女的对应关系。也恰在此时,湘云捡到了金麒麟。

曹雪芹写湘云此时反应:“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这正是一个大特写镜头,千言万语尽在此中。原来这恰是宝玉丢的金麒麟。

细读经典,要关注全局。请注意本回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红楼梦》传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回目的设计语含双关,埋下伏笔。但是宝玉明明与宝钗结百年之好,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究竟指谁与谁?《红楼梦》中回目在正文中不落实的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在正文中都隐去了,作者在回目中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落实在何处?

曹雪芹写《红楼梦》融合了个人的身世与人生感慨。细读经典,也须探索曹雪芹的身世。

曹雪芹友人敦诚《挽曹雪芹》(甲申)提供了一则重要信息:“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惟有青衫泪,絮酒生刍上旧坰。”曹雪芹去世时四十多岁,他的原配妻子无论如何不能称为“新妇”。“新妇”者,新娘也。他猝然去世,难以瞑目的是结婚不久的新娘孤单飘零。可见,曹雪芹在临去世前两三年才刚又结了一次婚(当然那位相当于宝钗的女性已经离去)。

这位飘零的“新妇”是谁?

敦敏《赠芹圃》,其中有“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提供了曹雪芹沦落北京底层时的另一则信息:他遇上了一位故人,两人共同回忆起在金陵风月繁华的岁月。这位故人是女性,而且两人结合了——否则敦敏不会称“遇合”。

这位“遇合”的故人是谁?我们将曹雪芹的人生与小说故事稍稍作平行观,则撇开大观园中的同姓姑娘与林、薛,只有史湘云了。

史湘云,何许人也?她是宝玉祖母——史太君娘家的侄孙女。我们知道,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妻子,乃是苏州织造李煦(曹寅的继任者)的从妹。曹、李两家同为织造又是姻亲,苏宁间来往是最正常不过的。小说中史湘云家在外地,她来探亲就住在贾府。在曹雪芹的少年生活中,苏州李家表妹就常来曹家。曹家被抄没,李煦遭发配黑龙江死在途中,全家老小被遣送回原籍北京(李煦原是内务府包衣,曾任总管)。曹雪芹当然会在北京遇上这位同是天涯沦落的故人。

曹雪芹的这位“新妇”,他的续弦,就是史湘云的生活原型。周汝昌认为那位熟知曹雪芹创作过程与耳闻目睹曹家人事的“脂砚斋”,就是这位相当于“史湘云”的女士。(周汝昌:《红楼梦新证》)

对于困顿中的这第二次婚姻,曹雪芹特别珍惜,他在正创作的小说中加入了新的情节,借清虚观打醮插入“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情节,欣喜地表达自己的祈祷与祝福,要知道金麒麟系张道士所献法器,又由湘云捡到亲手送还宝玉,一切乃冥冥中注定也。它改变了《红楼梦》的最初构想——“金陵十二钗”中湘云判词与《红楼梦十二支曲》都没有提及此事。但天不假年,夺去了这位天才作家的生命,我们没有读到曹雪芹对《红楼梦》结局的完整描写,或许这仅是“红楼”故事结束后的一个后续伏笔?

细读经典,更须心读。文学创作是心灵感悟的活动,艺术品是心灵的结晶,艺术的解读也呼唤心灵的感悟。

三十二年前,我刚到苏州大学任教,一位大学生课后与我谈论,文学史著作中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评价很高,但是他读不下去,他对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很感兴趣,但是教材上对此有批评。这是他的疑惑。我对他说,你自己读了作品心里感觉到它好,它就是好的;你读不下去,没兴趣读下去,那就是你感觉这部作品不好。你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不必相信书本上那些理论。事实上,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文学理论只对政治与理性负责,是从现成理论出发演绎的理论,把阅读的心灵感觉排斥门外。

英国19世纪文学批评家德·昆西认为,阅读的感觉与印象比读者的思考力与理性重要得多:“当自己的思考力和自己心灵中任何另一种能力相矛盾时,绝不能理睬自己的思考力。”“单纯的思考力是人类心灵中最低下的能力,并且也是最不可靠的。”德·昆西结合自身的心灵感受,以心理学分析《麦克白》的敲门声。他分析《麦克白》剧中谋杀时响起的敲门声宣布反作用开始了,人性的回潮冲击了魔性,生命的脉搏又开始跳动起来,这个重建活动使我们强烈地感到停止活动的那段插曲的可怖性。德·昆西这篇著名的莎评在西方文艺批评史上独标异彩,在现代主义文艺批评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中国古代以评点形式呈现的历代诗评、诗论,满储中国心学批评的珠玉。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到严羽“妙悟”说、王渔洋“神韵”说、王国维“境界”说,积累了心理学、印象式诗学批评丰富的资源。晚明金圣叹评点异军突起,他继李贽之后又一次掀起中国文艺批评与美学思潮之高潮。金圣叹独创“才子书”相标榜,强力提升通俗艺术《水浒传》《西厢记》进入与庄、骚、迁、杜一样崇高的经典地位。他大胆肯定了《水浒传》《西厢记》的叛逆思想、市民思想,提出了一系列关于小说戏曲的艺术、审美的标准和趣味的新见解。他的新评点、新思想“离经叛道”搅动了社会,金批《水浒传》《西厢记》洛阳纸贵,倾动江南,成为时代新宠。

《水浒传》被斥为“诲盗”,金圣叹大加赞扬:“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传》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金说:“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西厢记》被斥为“诲淫”。金圣叹推崇备至:“乃是天地妙文。”金力排众议,痛快爽直指出,《西厢记》遭非难,“止为中间有此一事(即性描写)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自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他嘲笑:“有人谓《西厢记》此篇最鄙秽者,此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

金圣叹的评点,也是从心灵体悟出发,而不是依据理学道统。《西厢记》“闹斋”中红娘将张生的柬放在莺莺镜台上,唱一支曲【普天乐】,是红娘偷觑莺莺梳妆动作。金圣叹的评点,对一句句曲词一层层解读出崔莺莺见柬的复杂微妙心理变化:假装不见,颠来倒去不知如何处置,恼羞,还是决计发作?

《长亭》一折,莺莺有一支曲【滚绣球】:“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恰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金圣叹设身处地以莺莺的心理分析“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二句十字,真正妙文,直从双文当时又稚小,又憨痴,又苦恼,又聪明,一片微细心地中的描画出来。盖昨日拷问之后,一夜隔绝不通,今日反借饯别,图得相守一刻。若又马儿快快行,车儿慢慢随,则是中间仍自隔绝,不得多作相守也。即马儿慢慢行,车儿慢慢随,或马儿快快行,车儿快快随,亦不成其为相守也。必也,马儿则慢慢行,车儿则快快随。车儿既快快随,马儿仍慢慢行,于是车在马右,马在车左,男左女右,比肩并坐……”真是一篇心理分析的绝妙散文!

金圣叹的成功得力于心智的解放,以自由的心灵走进艺术。金圣叹、李卓吾都受到王阳明心学及王艮泰州学派的影响,摒弃理学道统,尊崇“心,即是天理”,主张回到自己的本心,在艺术创作中“独抒性灵”。

金圣叹曾经神采飞扬地谈论《西厢记》读法,简直就是一篇中国心学批评的宣言,阅读欣赏学的最高经典:

《西厢记》必须扫地读之。扫地读之者,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

《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

《西厢记》必须对雪读之。对雪读之者,资其洁清也。

《西厢记》必须对花读之。对花读之者,助其娟丽也。

《西厢记》必须尽一日一夜之力,一气读之。一气读之者,总揽其起尽也。

《西厢记》必须展半月一月之功,精切读之。精切读之者,细寻其肤寸也。

《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与美人并坐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

《西厢记》必须与道人对坐读之。与道人对坐读之者,叹其解脱无方也。

这位中国文学批评的大师全方位地揭示了经典阅读之精义,集中于一点就是阅读经典必须调匀心态、凝神静思于经典文本,以心灵的全面投入与经典对话。阅读,进入禅学的境界,那是心灵的阅读,心灵与心灵的对话。

金圣叹因其鼓吹“异端邪说”而被清统治者找了个理由腰斩于南京三山街,但《水浒传》《西厢记》盛行天下已经无法遏制。而金圣叹闪光的思想却未能传承下来。我们习惯于儒家道统与现实主义理性文统,心灵的呼唤被屏蔽、堵塞了。文学批评与鉴赏立足于理论与理性原则,使我们不懂得阅读是心灵的对话,是以自己的心智进入阅读世界,读出自己心灵的语言与韵律。我们已经很久不会鉴赏艺术,也不懂得真正的艺术批评。

在政治化、理念化充塞文坛的现当代文学史上,文学作品被误读、误判、误解比比皆是。

茹志鹃《百合花》发表于1958年,给当时干枯的文坛添加了绿意。茅盾在权威刊物《人民文学》上发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独举《百合花》为当年最佳作品。茅盾这样评价:“《百合花》可以说是在结构上最细致严密的,同时也是最富于节奏感的。” “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他指出,小说“反映了解放军的崇高品质(通过那个可爱可敬的通讯员),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通过那位在包扎所服务的少妇)”。

小说《百合花》果真是表现这个当时主流的政治主题吗?为什么我们读了之后却总觉得这篇小说动人的不是这个明白的理性主题,在那个小战士与新媳妇之间似乎还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在撩拨着我们的心?这或许正是这篇情节简单的小说的魅力所在。

单纯的理性判断不能解析其魅力所在,我们需要走进小说人物的内心。

《百合花》共三部分,第二、三部分才是情节的发展、走向与结局;第一部分是情节的开端,女护士由通讯员带路赶往前线,这仅是个引子,却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不厌其烦地写两个人在路上总是一前一后隔开距离走路。在一个经济的短篇作品中,这样远离政治主题与高潮的一个长长的开端,能说是“在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吗?这样一大段关于“不靠谱”赶路的描写,有何意义?

如果不老是记挂着这两人在军队的关系,而是作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走路的情况看,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年轻的通讯员正是念叨着两人的男女性别关系,才总是与女护士保持着一段距离,如果他心中不在乎男女之别,只认这次军事行动中上级交给他的带路任务,他完全会大大方方地与护士一并赶路。而那护士呢,“不禁对这通讯员发生了兴趣”。她还偏要从后面打量这位小伙的形象:“从他那副厚实实的肩膀看来,是个挺棒的小伙。”已全然是青年女性欣赏帅哥的眼光了!

这还不算,接下去她想了个办法能与这通讯员坐下面对面谈。而且不消三言两语,她立即想象开了。请看下面这段:

我朝他宽宽的两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肩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我立刻对这位同乡,越加亲热起来。

撇开性意识,通常人们不会因对方的一句回答就在脑海中展开一番想象,想象的翅膀不会无缘无故轻易展开,更不会面对眼前一位异性青年展开诗意的想象。想象只瞄准它感兴趣的特定对象展翅飞翔,而且人的幻想展开的方向显示了你感兴趣的追寻的内容,它会不由自主、迫不及待地泄露你心灵的秘密。眼前的这幅竹海的想象画面,恰好是下意识地展露了女护士对这位异性青年的性幻想,而且相当丰满,富有性感魅力。

接下去的问话更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我又问:“你多大了?”……

“你还没娶媳妇吧?”

“……”他飞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数摸着腰皮带上的扣眼。

不问工作、部队之类其他问题,只问“娶媳妇”,一下和盘托出这位年轻姑娘对这位异性青年婚恋状态的关注。其中传达的性暗示信息,使对方立即感受到了——“他飞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而从他的方面来看,如果他对此不以为然,或不接受对方发出的性信息,他就会没反应,他可以拒绝反应,或者他完全可以像答复信息调查一样大方地回答,但是他却不能无动于衷了,他一个青年——少男——不设防的性心理一下活跃起来,他兴奋了,否则他为何“飞红了脸”“忸怩起来”呢?

枯燥单调的行军赶路,充满了性的朦胧追逐与青春魅力的想象,这一切都在两人无意识中进行,两位行路人思想中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接受上级安排,在战斗打响前赶往前线。他们只是行军,行军中他与她感觉到别样兴奋,无意识中感受性心理的活跃冲动。这就是《百合花》开端长长一大段赶路描写内蕴的异样魅力,看似拖沓实则丰蕴。

小说第二部分,通讯员到村里借被子不成,女护士与通讯员一起再去,碰到新媳妇。小说的一个重要人物新媳妇终于出场,但也只是在本段最后才露面。故事的高潮当然是在全篇最后一段,这之前的铺垫是否太冗长了?她为何不借?尤其,新媳妇与通讯员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两人之间直接交往的内容写得太少,读者不清楚。

因是第一人称小说,只写“我”亲历的事情。女护士与通讯员再次见到新媳妇,向她说明情况时:

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说完了,她也不作声,还是低头咬着嘴唇,好像忍

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

一切都明白了!新媳妇与通讯员其实没争吵,没发生不愿借被子的事。新媳妇只是笑。她为何笑?作者也没写。新媳妇对通讯员印象如何?似乎也没写。但其实是明白的,当新媳妇初见这位通讯员,她心中的印象应是和同为女性的“我”一样,这在第一部分女护士的心灵想象中已经写了,她“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那欣喜的感觉是一样的。面对这位憨厚、稚嫩的棒小伙,新媳妇与他开了个玩笑,就像现在青年人之间对有好感的异性来个调侃、耍个别扭一样。

含蓄的手法使小说简练、有张力,又与第一部分的描写互为呼应。

第三部分发生的抒情性事件——新媳妇细细缝针线、新媳妇献上自己的新婚的百合花被,都有了充分的情感心理根据,她对这位通讯员的纯洁的爱和对解放军的真诚的崇敬谱写了一曲没有爱情的爱的牧歌。

这篇小说的风格被誉为“清新俊逸”。我认为,第一,小说中那位少妇与通讯员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没有杂念,所以说清新;第二,作者用简练、洁净的笔墨含蓄地描写了女性(少妇与女护士)与战士的微妙的感情流动,写出了潜藏心底的人性的、情感的交流,又具波澜起伏,使小说的抒情清新俊逸;第三,1958年的文坛,正如茅盾那篇评论所指出的,大多数小说都在写大跃进、人民公社化、革命斗争中的好人好事英雄壮举,写革命性而不写人性,写事件而不写人的心理,在这样干枯的文坛,描写了革命队伍中人们潜在的心灵交流与人性抒情的小说艺术更显出其难能可贵的清新俊逸。

曾经创作了《蚀》《子夜》《诗与散文》《春蚕》等著名小说的茅盾,正是读懂了小说蕴藏的某种抒情性,而采用流行的革命话语保护了小说的人性化抒情,一举将《百合花》及其作者推上中国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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