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分析法视野下的《威尼斯商人》

2014-03-29 01:22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基督徒安东尼奥

曾 立

《威尼斯商人》包含四条叙事线索:一是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债务官司;二是巴萨尼奥对鲍西娅的追求;三是罗兰佐与夏洛克女儿杰西卡私奔;四是朗斯洛特离开夏洛克,侍奉新主人巴萨尼奥。前两条故事线索为主线,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叙述,后两条为支线,起到补充主线细节,烘托氛围或插科打诨的作用。第一条叙事线索是全剧中最为突出的部分, 几条支线的矛盾都汇集于这条线索之中:巴萨尼奥是引发这场债务纠纷的源头,他求婚成功,将鲍西娅卷入这场官司;杰西卡与基督徒罗兰佐私奔;朗斯洛特离开旧主,投靠巴萨尼奥;夏洛克众叛亲离,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使得夏洛克对安东尼奥以及整个基督教社团恨之入骨,凭借手中一纸契约,要在法庭上为自己讨还公道。

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的矛盾围绕着债务契约展开,从签约、违约到诉诸法庭, 两者之间的矛盾一步一步激化, 到第四幕法庭辩论时故事发展到最高潮。法庭斗智最后以基督徒的胜利告终,而胜利的核心不仅仅是对夏洛克财产的剥夺,而是以夺取生命和财产相威胁,逼迫他抛弃祖先和亲族的宗教习俗,背叛他半生奉为金科玉律的《塔木德》,皈依基督。当法庭宣布判决后,夏洛克只能无奈地回答:“我满意、”“请你们允许我退庭,我身子不大舒服”[1]。在说完这两句话后,夏洛克从舞台上销声匿迹。犹太教徒凭借血缘和律法而成为一个团体,夏洛克皈依基督教便是对这个团体的叛变,必为族人所不容,他对安东尼奥苦苦相逼, 必然招致基督徒的憎恨, 剧中葛莱西安诺反复多次咒骂夏洛克:“求公爵开恩,让你自己去寻死吧”[1]82、“我一定给你请十二个教父,不是领你去受洗,是送你上绞架”[1]83。夏洛克即使皈依基督教,在教会中也无立锥之地。

《威尼斯商人》中的法律、经济问题都属于故事中显性成分,有学者援引古罗马《十二铜表法》中与债务相关的规定和法国13世纪的《博韦的习俗和惯例》来论证剧中契约的理据性[2],但是正如冯象所言:“法律的制定、解释适用不能完全陷入‘客观’的、‘理性’的分析和经济成本核算, 而必须考虑当事人和社区公众主观上的阶级、种族、性别等意识和心理的承担”[3]。因此,在研究《威尼斯商人》剧中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纷繁芜杂的种族、阶级、法律、宗教、性别等社会和个人因素时, 应当认识到债务纠纷和宗教矛盾都是权力斗争的现象,剧中债务合同的理据性并不重要,鲍西娅的辩护词也确非无懈可击, 重要的是要在剧中纷繁芜杂的人物关系和冲突之中, 寻求其矛盾的实质。政治学领域的权力分析方法可以帮助我们解读该剧中控辩双方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权力关系,以及这种关系造成的权力格局。

一、文本中隐含的权力关系

政治学学者李景鹏将政治权力定义为:“某一政治主体依靠一定的政治力量, 为实现某种利益或原则而在实际政治过程中体现出的对一定政治客体的制约能力”,它反映了“各种政治实体(群体或个体)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状况,并强调这种影响、作用、制约的方向性、不平衡性和实际的结果。”[4]

《威尼斯商人》话语中政治权力的色彩并不十分鲜明,而是隐含在字里行间。莎翁特别善于用典型人物来代表国家、民族或宗教团体等政治实体,用人物之间的关系来影射各政治实体之间的权力关系。例如,第一幕第二场中鲍西娅和侍女尼莉莎对来自世界各国的求婚者暗地里挖苦了一番,从鲍西娅妙语连珠的这番评论里, 观者看到的不是作为个体的王公贵族, 而是这些王公贵族们所代表的民族或国家。尤为出彩的是鲍西娅对英国男爵福康勃立琪和苏格兰贵族的一段评论:

尼莉莎: 您觉得他(福康勃立琪)的邻居,那位苏格兰贵族怎样?

鲍西娅: 他很懂得礼尚往来的睦邻之道,因为那个英国人曾经赏给他一记耳光,他就发誓说,一有机会,立即奉还,我想那法国人是他的保人,他已经签署契约,声明将来加倍报偿哩[1]14。

《威尼斯商人》大约作于1596年。鲍西娅所说的“契约”影射的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老同盟”(Auld Alliance)。1295年,由于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干涉苏格兰王位继承权的问题, 苏格兰与法国建立了联盟关系。随后,第一次苏格兰独立战争爆发。1328年,英格兰被迫与苏格兰签下《爱丁堡-北安普顿和约》,承认其独立地位。但当年仅5岁的大卫二世继位后, 英格兰于1332年再次入侵苏格兰,支持爱德华·巴里奥为苏格兰王,第二次苏格兰独立战争爆发。尽管法国并未照约支持苏格兰,但还是向年仅10岁的大卫二世提供了庇护。1337年英法百年战争爆发, 爱德华三世无力兼顾对苏格兰的控制,大卫二世随即返回苏格兰,发动对英格兰的战争,以声援法国,法苏之间的同盟关系保持了265年,直到1560年苏格兰议会单方面拟定爱丁堡条约, 方才宣告终止这一具有军事性质的双边条约。1586年,苏格兰女王玛丽被伊丽莎白一世处决。在莎翁创作《威尼斯商人》的时期,在各种宗教、政治力量的博弈之下,英格兰和苏格兰已经开始走向联合王国的道路。

鲍西娅这番调侃完全就是这一时期英格兰、苏格兰和法国之间权力关系的写照, 寥寥数语点出了当时的英格兰、苏格兰以及法国这些政治实体之间的权力斗争及其造成的权力格局。莎士比亚时代的英格兰观众看到这一段,定然会心一笑,心中多少都会升起一点优越感。

张文庭在《威尼斯商人》前言中说“莎士比亚无意隐射时政”[5],此处的“时政”指的是1594年犹太医生洛佩斯以谋害女王的罪名被处死一事,诚然,此剧并未涉及这桩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但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 莎翁在这出剧本里流露出对犹太民族群体的政治命运的关怀。夏洛克对犹太人所遭受的歧视发出了强烈的控诉:

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 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治疗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1]49?

犹太教徒和基督徒这两个政治主体之间形成了彼此对立的对垒式的结构, 但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不平衡的,正如李景鹏所言“不平衡的状态才是事物相互作用的经常性的状态”[4]。这种不平衡的权力关系贯穿全剧始终。

二、政治权力斗争中的主体和客体

政治主体这一概念反映了“一定的个人、人群、组织在政治过程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4]17。主客体双方可以是社会集团,也可以是政治个体,在一定条件下,主客体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在《威尼斯商人》的债务纠纷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权力运作的方式,威尼斯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在这个社会中,身为犹太人的夏洛克处于客体地位,也就是说,他在权力关系中处于被支配地位,他的经商行为和宗教信仰直接遭到以安东尼奥为代表的基督徒社团的压迫。在第一幕第三场中,夏洛克对安东尼奥控诉道:“安东尼奥先生, 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说我盘剥取利,我总是忍气吞声,耸耸肩膀,没有跟您争辩,因为忍受迫害本来是我们民族的特色。”[1]19

这段话中, 夏洛克指出他所受的侮辱在当时的社会中并非特例,而是犹太人这个族群的遭遇,而剧中人在称呼夏洛克的时候往往都不呼其姓名,而是叫他“犹太人”或“异教徒”甚至“魔鬼”,也就是说, 剧中的夏洛克作为一个政治个体的身份让位于犹太人这个社会团体的身份。马克斯·韦伯将团体定义为:“一个管制性的对外限制或者对外封闭的社会关系,需要依靠特定的、以贯彻秩序为行动目标的人来保障秩序的遵守, 这一社会关系就应该被称为团体。”中世纪的犹太教社团内部有着严苛的教规,信徒均需恪守《托拉》。在遵守神的律法的同时, 在威尼斯经商的犹太教徒还需遵守世俗的带有歧视性的法规。中世纪基督教社会中犹太人被视为异端,被迫居住在“隔都”之中,并且不得从事许多正当营生。放高利贷为基督徒不屑从事的贱业,因而成为许多犹太人的一条生路。当安东尼奥借钱给别人不收利息时, 不会去考虑以放债度日的夏洛克当做何生计。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夏洛克在法庭宣布剥夺他财产时痛不欲生:“不,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1]82。在法庭上,鲍西娅分别称双方为“商人”(merchant)和“犹太人”(Jew)。这表明放高利贷的夏洛克并不被认为是商人,他只是处于社会边缘的犹太教社团的代表,他表现出来的特性被认为是整个民族的特性,而从事海上贸易的基督徒安东尼奥才是剧本标题所指的威尼斯商人,他属于社会中的权力主体,他对夏洛克的鄙视和羞辱表现出这种权力关系的普遍化、法律化和神圣化。

作为政治客体的夏洛克绝不愿完全处于被动地位,他运用手中的一切政治资源:金钱、人际关系、信息和头脑试图来打破这种权力关系的平衡状态。他发誓:“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1]17。他用友谊和免去利息作为诱饵,用玩笑的态度让对手放松警惕,签下了一张对安东尼奥构成生命威胁的契约, 夏洛克步步为营,从被动变为主动,以法律和制度为后盾,对安东尼奥构成威胁,在法庭上反客为主,力图使自己的经济优势转换为政治优势, 然而夏洛克功败垂成,因为他真正的对手不是安东尼奥,而是上至公爵、下至仆人朗斯洛特所代表的整个社会集团。

三、双方所掌握的政治资源的较量

既然政治权力来源于人们所掌握的政治资源, 我们可以将夏洛克和同他对立的整个社会阶层所拥有的政治资源加以比较。

金钱是一种重要的政治资源,在洛克看来,权利问题的实质就是财产问题, 人的权利主体地位就建立在财产权的基础上[7]。尽管剧中夏洛克多次被称为犹太富翁, 然而当安东尼奥找他借钱的时候, 他的回答让我们感觉他并非富可敌国:“我正在估计我手头的现款, 照我大概记得起来的数目,要一时凑足三千块钱,恐怕办不到。可是那没有关系,我们族里有一个犹太富翁杜伯尔,可以供给我必要的数目”[1]17-18。夏洛克以放高利贷为生,但是也不能一下子拿出三千块现钱。而当鲍西娅听丈夫说了所欠款项,立即说道:“什么,只有这一点数目吗? 还他六千块钱,把那借约毁了;两倍六千, 或者照这数目再多三倍都可以……你可以带偿还这笔小小借款的二十倍那么多的钱去……”[1]62对鲍西娅来说,这三千块钱简直是微不足道,她随便就可以拿出十倍二十倍的数目。

就签约双方经营的业务而言, 夏洛克的犹太人身份使他受到诸多限制, 因此他被迫以放高利贷为营生。在夏洛克的时代信贷业有悖基督教教义,是基督徒不屑于从事的贱业。而安东尼奥作为威尼斯商人的代表,从事的是新兴的国际贸易,贩卖的是珍贵的香料。安东尼奥说“我的买卖的成败并不完全寄托在一艘船上, 更不是倚赖着一处地方;我的全部财产,也不会因为这一年的盈亏而受到影响”[1]6,夏洛特也说“他有一艘商船开到特里坡利斯,另外一艘开到西印度群岛,我在交易所里还听人说起,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国去了,此外还有遍布在海外各国的买卖”[1]16。尽管如夏洛克所言,海上贸易充满了风险,但是利润也非常可观,因此安东尼奥才会满怀信心地签下契约:“就在这两个月之内, 离开签约满期还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九倍这笔借款的数目进门”[1]21。安东尼奥虽然一时没有现款,因而向夏洛克求助,但是安东尼奥本身的财力是雄厚的。由于威尼斯的特殊地理位置, 威尼斯商人在中世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整个中世纪的香料贸易几乎为威尼斯商人所控制, 由于威尼斯商人掌握了地中海甚至欧洲的经济命运, 因此威尼斯共和国在整个中世纪的政策、法令都以国际贸易利益为出发点,因此剧中公爵对安东尼奥的偏袒除了宗教因素, 还有经济利益的因素在内, 夏洛克的财力和在威尼斯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都远远比不上他的对手鲍西娅和安东尼奥,因此尽管他身为债主,他对安东尼奥所持有的经济优势只是相对的、暂时的,无法转换为绝对的、持久的政治优势。

社会地位也是一种重要的政治资源。身为犹太人的夏洛克毫无社会地位可言, 被公认为“好人”的安东尼奥有宗教为后盾,可以对夏洛克任意施行精神和肉体上的羞辱, 他甚至说:“我恨不得再这样骂你、唾你、踢你”[1]20。从这句话中明显可以看出, 安东尼奥认为这种对犹太教徒人格的践踏是正义的行为。反观站在安东尼奥这边的,有手握实权的公爵,有破落贵族子弟巴萨尼奥,名门闺秀鲍西娅,有夏洛克曾经的仆人朗斯洛特,甚至还有他的亲生女儿杰西卡。这是一个不分贵贱,不论种族,由相同的信仰团结在一起的基督教团体。正如Kevin J.Madigan和Jon D.Levenson指出:“基督教众信徒的群体是一个由共同拥有的德行联系起来的大家庭:相信基督上十字架而后复活,并视之为盟约。众多信徒成为一家人,是由于他们坚信上帝在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中所称的事, 让他们作为一个身躯的各个肢体, 共同走进新生活”[8]。这个团体中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鲍西娅。剧中并未交代鲍西娅的身份,巴萨尼奥只提到“在贝尔蒙特有一位富家的嗣女”[1]10, 但从她的追求者来看,这位名门闺秀家资万贯, 住在远离尘嚣的贝尔蒙特,为世界各国的皇亲国戚所追求;夏洛克的房子却在大街边。早在1516年,威尼斯共和国就首先将犹太人驱入“隔都”,这种种族隔离和宗教歧视政策立即为其他天主教国家所效仿。因此,夏洛克尽管有钱, 但他的社会地位比一般威尼斯公民还不如,这场政治权力争斗中双方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

资讯同样是重要的政治资源。剧中明确描述了双方对资讯的掌握情况, 夏洛克从交易所和族人杜伯尔那里打探消息, 设法及时掌握安东尼奥的财产状况,但是稍作比较,我们可以看到鲍西娅的讯息更加灵通、更加准确,安东尼奥三艘商船平安返航的消息便是鲍西娅先得到的,相较之下,杜伯尔却是在传播流言蜚语,煽风点火,夏洛克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可靠。对专业知识的掌握也是政治权力的来源之一。夏洛克试图凭借自己的才智改变在权力关系中的客体地位。他诱惑安东尼奥签约的方式和《圣经》中雅各的儿子们为妹妹底拿雪耻的故事非常相似,底拿被示剑玷污,她的兄弟们决意寻仇。示剑恋慕底拿,前来求婚,雅各的儿子们先假意应允,以财物美色诱之,让示剑答应让族中男子尽受割礼, 然后趁其不备攻城略地,烧杀抢夺(《创世记》34:1-31)。在第一幕第三场中, 夏洛克还援引雅各牧羊的故事为自己放高利贷进行辩护,可以说,夏洛克的智慧应当来源于犹太人的经典《摩西五经》。而鲍西娅的智慧来自何处?从她对一干求婚者的冷嘲热讽看来,她是机智聪慧的, 她女扮男装的时候得意地对贴身侍女尼莉莎吹嘘:“这些爱吹牛的娃娃们的鬼花样儿我有一千种在脑袋里,都可以搬出来应用”[1]66。但这些也许还只算是小聪明, 她对巴萨尼奥的一番表白才表现出大智若愚的气象:“……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缺少见识的女子”[1]57。事实证明她并非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学无术,见识短浅。然而她自己的聪慧还不够, 她还拥有了表兄培拉里奥博士的学识和经验。第四幕第一场里公爵收到的培拉里奥的来信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适有一青年博士鲍尔萨泽君自罗马来此,致其慰问,因与详讨犹太人与安东尼奥一案,遍稽群籍,折中是非,遂恳其为鄙人庖代,以应殿下之召。凡鄙人对此案所具意见,此君已深悉无遗……”[1]75这段话可谓点睛之笔,鲍西娅有这么一位法律专家做智囊,加上她自己的胆识,何愁不能在法庭上辩才无碍,驳得夏洛克哑口无言?

立法权是这出戏中最为重要的政治资源。毫无疑问,犹太教徒以遵守《托拉》著称,而威尼斯城邦的法律也是夏洛克报复安东尼奥的手段, 这也是为何夏洛克在法庭上可以威胁公爵:“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你们的法律去见鬼吧!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1]73。然而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掌握着立法权的是基督徒, 制定出来的法律条文自然要维护基督徒的利益, 阐释法律条文的律师和执行法律的公爵都是基督徒, 公爵曾经说过:“我已经差人去请培拉里奥, 一位有学问的博士,来替我们审判这件案子;要是他今天不来,我可以有权宣布延期判决”[1]75。这段台词充分地证明了安东尼奥胜诉绝非偶然。这一纸契约所引发的经济纷争背后,潜伏着意识形态斗争的暗流,而意识形态恰是政治权力运行的重要基础。正如德国法学家耶林所说“犹太人被置于法律之外”[9]。剧中鲍西娅的话是最好的证明:

等一等,犹太人,法律上还有一点牵涉你。威尼斯的法律规定:凡是一个异邦人企图用直接或间接手段,谋害任何公民,查明确有实据者,他的财产的半数应当归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数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他人不得过问[1]82。

这段法律条文的关键词是“异邦人”(alien),毫不夸张地说,“异邦人”或“外人”这样的身份界定是下文中惩罚生效的前提。夏洛克在威尼斯生活、经商,有房产、家人,然而他始终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 剧中的法律尊重他和安东尼奥签下的契约,但不尊重他这个“异邦人”。夏洛克的契约观不是来自城邦的法律,而是深深根植于犹太律法,然而“他天真地向基督徒讨还犹太律法给予自己的所谓公道, 真有点对牛弹琴的味道……在中世纪的基督教世界里, 他这种自作聪明者只能碰得头破血流,徒留笑柄和骂名罢了”[10]。

四、结语

总之,从双方所占有的政治资源来看,夏洛克在这场官司中毫无胜算,更准确地说,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 犹太人和基督徒在公共领域的政治权力的较量中注定失败。政治权力作用的过程,实际上是主、客体之间的某种斗争和较量的过程,其结果必定是某种相对的、暂时的平衡状态。剧中的平衡以夏洛克败诉而得以重构。在社会学的语境中,斗争指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在这种社会关系内,行为者的行为取向,是不顾其他参与者的反对而贯彻自己的意志”[6]61。夏洛克为个人和族群的生存进行的挣扎实质是社会关系之间的“选择”,也就是说:“在时间的推移中, 一种特定的行为方式受到同一行为者或其他行为者另一种行为方式的排挤”[1]63。表面上看起来,《威尼斯商人》充满“偶遇”和“巧合”:安东尼奥的商船正巧不能如期返回;罗兰佐正好在这个时候约了杰西卡私奔;培拉里奥恰好是鲍西娅的表兄。然而,从权力分析的视角看来,夏洛克输掉官司是必然的结果。从第四幕第一场之后,夏洛克从莎翁的舞台上消失,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言:“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11]。从历史的语境看,他的退出也象征着曾经在威尼斯积极推动过经济贸易发展的犹太商人淡出了历史的舞台,被从事国际贸易的威尼斯商人所取代,因此,本剧以这场权力斗争中的胜利者命名为《威尼斯商人》,颇有成王败寇的意味。

[1] 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二[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83.

[2] 于洁.从解构理论看《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约”人文观[J].怀化学院学报,2007(3):102-103.

[3] 冯象.木腿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2.

[4] 李景鹏.权力政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V.

[5] 张文庭.《威尼斯商人》前言[M]//裘克安.莎士比亚注释丛书:第五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III.

[6] 马克斯·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M].胡景北,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78.

[7] 王涛.洛克对政治权力内涵的分析[J].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1(2):100.

[8] Madiga, Kevin J, Jon D.Levenson, Resurrection: The Power of God for Christians and Jew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32.

[9] 鲁道夫·冯·耶林.为权利而斗争[M].郑永流,译.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0:32.

[10] 黄福武.莎翁名剧《威尼斯商人》的文本解读——兼论犹太律法的发展[J].山东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110.

[11]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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