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普鲁斯特意识流小说之“真实观”
——以《斯万的爱情》为例

2014-03-31 17:03
关键词:柏格森普鲁斯特意识流

陈 钦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在文学发展史上,真实与虚构的争议古已有之。到20世纪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登上历史舞台之后,虚实之辩愈演愈烈,只有在一定程度上对虚构进行界定才能让我们对真实有更清晰的认识。这不仅是文学理论内部的激烈交锋,也是与人类学、历史学、哲学等大的文化语境的互动与争鸣。意识流小说独特的真实观与时间观在扬弃传统认识的前提下推动了文学创作大的转折。而柏格森哲学在多年沉寂后的再次升温也为我们对虚实的辨析提供了思辨的视角。普鲁斯特作为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先行者,从其入手,在柏格森生命哲学的观照下必然会对“真实”有更真实的看法。虽然作为柏格森同时代人的普鲁斯特曾称自己与柏格森观点有所不同,“……这里我的观点和令人钦佩的大哲学家柏格森相悖,……”[1]同时柏格森也未曾给予普鲁斯特文学作品应有的重视。但我们在此只做文本层面的分析,因而这些不在我们考察之列。

顾名思义,《斯万的爱情》着重是要在意识的流淌中把握对于爱情的认识。本文以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发展变化为叙述对象,同时也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法国资产阶级的生活图景。相反于传统爱情的描写,斯万的爱情经历彻底地颠覆了我们传统的爱情观:首先,斯万与奥黛特互相爱上彼此的理由并不明显,甚至于在传统爱情观看来并不成立。斯万仅仅是在一次韦迪兰夫人家的沙龙上没有见到奥黛特便表现出极度的失落与焦虑,并且在遍寻整个林荫大道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在这一瞬间产生的失落让斯万对奥黛特产生了“排他性”的喜爱。“此人不在我们跟前时,对其吸引力所给予我们的乐趣的追求突然在我们身上代之以一种焦急的需求,即以其本人为对象的需求,一种荒诞的需求,社会的法律不能满足又难以纠正的需求,即占有此人这种疯狂而痛苦的需求。”[1]这样的爱情在大多数普通人看来毫无缘由,而奥黛特“爱”上斯万的原因我们在文章中也没有找到合理的理由,显得颇为牵强。其次,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发展变化过程也异于以往我们对于爱情的认识。在斯万的眼中,奥黛特的形象并没有因为斯万对她疯狂的好感而趋于稳定和不可转变,相反,奥黛特的形象自始至终都处于变化之中,好像斯万对她的爱只是随着感觉走而并不确定和坚定。初见奥黛特时,斯万便将其判定为她不是能引起自己兴趣的一类,甚至于还会产生厌恶。斯万作为一位对绘画和音乐有着良好修养的上层人士,对于奥黛特最初的喜欢是因为“斯万惊异她的脸很像西斯庭小教堂一幅壁画中叶忒罗的女儿西坡拉。”[1]斯万素来有在艺术作品中发现现实特征的喜好,自从发现奥黛特与西坡拉相像后,斯万对她的相貌、线条及形象特征都进行了重新定义,并将他对壁画的审美情趣与奥黛特的思念与快感融合在一起,以至于他将西坡拉的画片当作奥黛特的相片放在桌上以不断地激起自己的美感。所以斯万爱上的并不是奥黛特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想象和美学修养里,这也为斯万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斯万一直对艺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眼中奥黛特的形象变化也是用绘画作品中人物形象的不同来呈现的。奥黛特在斯万眼中的形象先后变为了“能进入波堤切利的《摩西传》的脸盘儿”、奥黛特的生活好似“华托的习作画”和“画《春》笔下的作家(指波堤切利)笔下的妇女面容”等。而奥黛特对于斯万的态度也是处于若即若离的缓慢变化当中,无厘头的热情与冷淡常常出现。最后,斯万爱情破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其实他并没有看清奥黛特真正的面貌,而是凭感觉想当然地将她与自己理想的审美旨趣结合在了一起,他对奥黛特的“爱”只是停留在了自己所设定的美好向往里。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奥黛特仍停留在最初的审美趣味上,加之奥黛特糜乱的私生活甚至同性恋的传闻等联合起来彻底击碎了斯万最初的爱情图景。

所以,斯万对奥黛特的爱起于斯万凭空对艺术的向往,期间经历了自己审美感受的种种变化,最后终于在认清“爱情”对象的本质后非常失望。这种爱情的缘起与变化过程及破灭方式都有悖于正常的逻辑。按照传统的观点,斯万的爱情便有“虚构”的嫌疑并未给人以真实的感觉。但如果我们把斯万的爱情放置在作品创作的时代语境——柏格森生命哲学中考察的话,真实感便显现出来且这种“真实”尤为贴近于生命的真实。

《斯万的爱情》意识流的表现手法以及斯万对待爱情的直觉思考方式都侧重于对直觉、对“直接材料”的偏爱,这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在其生命哲学视域下考察斯万的爱情经历便会发现这种不合逻辑的创作中的合理性。“直接材料”的提出,为柏格森真正的实在观奠定了基础。在柏格森看来,只有对“直接材料”进行把握才能真正打开意识领域,而进入意识领域对“直接材料”进行把握才能真正获得心理真实。对于心理真实,柏格森这样认为:“这些事实都具有其自身的特征——处于绵延之中而不是在空间之中,占据着时间而不是广延。”而对于如何才能把握它,“这要通过一种特殊的能力……我们把它叫做意识。它是一种内在观察能力和力量,从而使我们自己认识到自己。这是一种内感观。”[2]在《斯万的爱情》中,普鲁斯特用意识流的方式进行叙述,没有严格的事件开端也没有明确的结束,一切都以意识的流动而开始也以意识的暂时中断而终结。普鲁斯特对斯万的爱情的叙述建立在真切的以直接材料为根基的心理真实基础之上,而斯万对奥黛特的感情完全凭直觉进行判断的特点也体现了对意识领域直接材料的依赖,斯万的爱情同样依托于斯万自己内心的心理真实。《斯万的爱情》抛弃了传统的对外在客观现实的勾勒与刻画,将视点转向了人物的内心意识流动,这种对心理真实地挖掘的叙述效果更加逼近了人物心理的本来面貌。

另外,斯万眼中奥黛特形象的持续变化以及没有趋于稳定的感情定位也让读者产生了亦真亦幻的困惑。但是如果我们将其与意识流动联系起来,不难发现,意识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变动不居的。“柏格森哲学的内在核心精神是运动、变化、差异、创造!”[2]在柏格森的理论中,“绵延”处于其哲学理论的核心地位,几乎要想理解柏格森的所有观点都首先要有“绵延”的概念。在柏格森看来:“不仅我们自己持续下去,外物跟我们一样也持续下去,……”[3]“绵延”即意识领域里排除空间属性的东西后所达到的真正意识材料的源初性——一种持续着、不确定且变化着的东西。在《时间与自由意志》的前言中,柏格森指出:“头两章讨论强度、绵延这些观念,是作为第三章的引论而写出的。”[3]而第三章则是对自由意志的讨论,也即“绵延”的肯定是自由状态的保障,“绵延”做为意识的直接材料的呈现已为自身精神的建立提供了基础。在《斯万的爱情》中,斯万的意识流动作为一种“绵延”贯穿始终,而这种植根于深层的自我的纯粹绵延本身就带着一种自由行动的“自发性”。通过斯万对奥黛特及对绘画艺术对沙龙等等的意识流动,我们看到了他深层次、无拘无束的自发性的“自我”。就柏格森而言,他摈弃了物质与意识二分法,将物质视为最低程度的意识和绵延。在《斯万的爱情》中,“绵延”既是过程也是状态与手段,但如果这种绵延只是简单地重复过去的话,“绵延”便失去了意义和根基。只有有所创造、不断变化且具有一定异质性的“绵延”才促成了意识的流动。如此看来,斯万意识中奥黛特形象的变化便变得不再失真,反而不断变化着的奥黛特的形象才是斯万所认识的永远处于真实状态的她。在《斯万的爱情》中出现的对同一人物在另一意识对象中的不断变化不过是符合了世界即“绵延”即异质即创造即变化的规律罢了。奥黛特每一次形象的变化都是斯万对其认识趋于真实的更进一步,正是因为对奥黛特不断变化着的认识让斯万最终认识到了真正的奥黛特——有自己的圈子和价值观,并在此判断的基础上导致了他爱情的破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对《斯万的爱情》中斯万对于爱情的认识进行了虚实的辨析并在柏格森生命哲学语境下进行了真实性的论证。但通过真实观由注重外部客观现实到内部心理事实的转变,相应的真实观得以存在的基础之一——时间观也必然相应会有不同。西方时间观的发展经历了古希腊时期的循环观(主要认为时间具有周而复始的特性)和流逝观(对时间具有一去不复返的恐慌),中世纪后神学观念的加强逐渐形成了线性的时间观(在赋予时间主观性的同时肯定了时间的价值在于指向未来),近代科学技术的变革和发展相应地提出了物理时间(具有机械性和精确性并且可以量化)。由于科技进步对于社会各个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物理时间的主导地位不仅体现在社会科学和日常生活中,对于文本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传统小说中对外部客观现实的叙述要遵循的是钟表时间即物理时间,而对于通过意识流动来表现发展变化的叙述方式,精确的物理时间根本无法介入。在柏格森的哲学体系中,他对许多概念的维度都进行了内外的区分,在强调一切从心理事实出发的同时,通过空间概念是否介入便划分出了内在与外在的多样性。由此,两种多样性的存在必然导致两种绵延的存在,而结合前文所述,绵延作为一种意识存在的方式需要一定的载体,在柏格森看来绵延的载体即时间,不断变化着的绵延也即不断流逝着的时间,所以绵延等同于时间。两种绵延的存在产生了两种时间的划分:用于科学研究或日常生活的钟表时间和表示意识流动与性质变化的心理事实的时间(绵延)。而在柏格森看来只有后者才是真正的时间,他曾这样描述心理时间:“在这些峻削的晶体和这个冻结的表面下面,有一股连续不断的流,它不能与我们任何时候见到的任何流相比较。这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种状态都预示未来而包含既往。”[4]“柏格森还在1922年出版了一本叫《绵延与同时性》的书,集中批判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多元时间观。”[2]

心理时间的提出打破了以往“物理时间”这一单一时间观统治文本的现象,为意识流小说的产生及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同时意识流小说的创作实验也为心理时间在文本中的应用提供了实践根基。《斯万的爱情》中对斯万爱情的叙述所采用的意识流写法将“真实”建立在了心理时间的基础上,通篇我们听不到钟表走过的滴答声,一顿晚宴的时间可以无限拉长,既有同一时刻下不同人物的不同意识流动也有同一人物不同时刻由不同的人或物所引发的联想。普鲁斯特的小说几乎都是在把握逝去的时间,他抓住过去的方法便是通过记忆来进行找寻。这同样与柏格森的“绵延说”不谋而合,斯万的爱情讲述的是过去的记忆,而在柏格森看来绵延(时间)只有通过记忆才能保存过去,现在正是由过去绵延而来。向绵延(时间)一样,柏格森同样将记忆分为两种,而只有“纯粹记忆”,“它向我们敞开被称为精神的图景,……”[5]在《斯万的爱情》中斯万每一次意识的流动与变化都用过去流淌到现在的记忆来完成,通过斯万对已逝去记忆的把握,他真正地找回了过去的时间和正在流逝的现在。

在柏格森生命哲学的视域下,通过对《斯万的爱情》的解读,其中蕴含的独特的真实观和时间观更新了以往我们对真实与虚构的界定方式。心理时间观的提倡构建了它独特的真实观;反之,它的心理真实观也印证了心理时间观的合理性。作为此真实观与时间观的开拓者之一,普鲁斯特自然成为意识流小说的先驱与巨擘。

[1][法]马塞尔·普鲁斯特.普鲁斯特读本[M]. 沈志明,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0,112,105.

[2]王理平.差异与绵延——柏格森哲学及其当代命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70—71,18,11.

[3][法]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79,序言.

[4][法]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M].刘放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5.

[5][法]昂利·柏格森.材料与记忆[M].刘放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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