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波德莱尔诗歌中的神秘主义

2014-07-17 01:48韩芳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南昌330022
名作欣赏 2014年18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象征主义宇宙

⊙韩芳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昌 330022]

作 者:韩芳芳,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法国象征主义文学先驱波德莱尔十分重视神秘的感觉。韦勒克曾指出:“在波德莱尔内心有一种向往神秘主义的志向,一种艺术达到极致时成为幻境、迷狂,从而是灵感的信念。”①在谈到美的问题时,波德莱尔说:“我发现了美的定义,我的美的定义。那是种热烈的、忧郁的东西,其中有些茫然、可供猜测的东西。……神秘、悔恨也是美的特点。”②神秘主义作为其致力追求的美的境界,深深影响了后来的象征主义诗人。

关于《恶之花》,波德莱尔自言,“在这本残酷的作品里,我放进了全部的温情,全部的信仰宗教(改头换面的),全部的仇恨”。他曾明确表示“喜欢神秘的或爆炸性的题目”,《恶之花》的书名正好契合了他的要求。恶和花的对立性关系令人心生震惊感,而其内在的含混性又使人如临歧路。诗篇中大量使用梦幻、暗示、交感、象征、夸张、变形、奇喻、怪拟等手法,有效地营造了一种神秘主义氛围。在“从前的生活”“异香”“黑暗”“夜晚的和谐”“邀游”和“巴黎图画”等诗篇里,我们体念到梦幻世界的感觉。那里有彩雾缭绕的仙境般的花园,有诗的忧伤,有“厄舍之屋”的神秘和咒语。

一、波德莱尔与神秘主义的思想关联

“神秘主义”(mysticism)一词出自希腊语myein,即“闭上”,尤其指“闭上眼睛”。之所以要闭上眼睛,乃是对通过视觉从现实世界获得的真理、智慧感到失望。不过,神秘主义者并不放弃对真理的追求,而是主张闭上眼睛,用心灵去触摸世界,感受生活,使心灵不为现象世界所干扰,在心灵的宁静中获得真理和智慧。因此,神秘主义是指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从而窥见“真实世界”的本质,感悟仅凭思维不能理解的诸种力量。

波德莱尔的神秘主义植根于其独特的宇宙观念。在他看来,人类对无限宇宙的了解极其有限。宇宙作为无限的存在,其本源、意义、过程和归宿神秘莫测,仅以理性途径是难以直接洞察的,只有通过隐喻暗示的方式才能领悟到宇宙的神秘性。诗歌艺术就是这样一种把握世界神秘性的极好方式:它以巨大的空白承载不确定性,以无言的静默引导人们去领会神秘,暗示概念、命题在无限宇宙面前的苍白无力。人类能做的,就是沉静下来,停止言说,用身心去体会贫乏的概念与逻辑之外的宇宙意义。

波德莱尔的神秘主义也明显受到斯威登堡、傅立叶和霍夫曼等人的影响。他们认为世界是一个有灵的宇宙,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从动态的运动变化到静态的颜色芳香,甚至各种感官之间也相互感应,相互连通。大千世界并非用理性就可以穷尽,更多的是需要人们的直觉感知,用心灵去体会物体内部的真实、宇宙的神秘、彼岸世界的光辉。波德莱尔曾说:“……斯威登堡早就教导我们天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一切形式、运动、数、颜色、芳香,在精神上如同在自然上,都是有意味的、相互的、交流的、应和的。”③

与爱伦·坡的接触助长了波德莱尔的神秘主义倾向。在这位美国作家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思想、诗情,甚至语言。爱伦·坡崇尚超自然,“超凡”,追求奇异悲伤、乱人心意的美。波德莱尔在爱伦·坡“神圣美”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最高的美”的创作主张。波德莱尔认为,美的内容里混合着奇异、神秘、异常、惊奇和丑恶,“真善美不可分的理论是现代哲学胡说的臆造罢了”。忧郁、悔恨或者美好理想都可以成为美的表达对象,癫狂的直觉或者持久的梦幻均能成为领悟神秘美的方式。

爱伦·坡十分重视想象力,将其尊称为“各种才能的王后”。正是通过绚丽的想象力刻画出奇特、怪异、病态的形象,爱伦·坡才可以赋予其作品神秘、恐怖、怪诞的意味。受其影响,波德莱尔同样高度肯定了想象力的价值:“想象力是一种近乎神的能力,它不用思辨的方法而首先察觉出事物之间内在的、隐秘的关系,相似的关系;想象力告诉人颜色、轮廓、声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含义;想象力是心灵的工具,在事物的自然黑暗之上,投射出一道神奇的超自然光亮。”④

总之,在波德莱尔看来,本体世界是一个神秘而真实的存在,人与其关系神秘而无法言喻。因此,要领悟其关系,自然法则和传统方法无甚效用,只能依靠诗人独有的灵性和巫性才有可能破译。在其创作中,大量非真实的、难以捉摸的梦幻境界,成为表现感觉、抒发情感和追求理想的寄寓物;许多人所不知、不屑、不齿的对象被挖掘出来,并堂而皇之地走进文学殿堂。最终,波德莱尔发现了“神秘”这块重要领地,并把追求“神秘主义”当成自己的一种重要审美理想,因而成为象征主义的先驱。马拉美曾说过,“象征的形成依赖于对神秘感的完美控制”⑤。

二、“应和”:表达神秘的有效途径

“应和论”是波德莱尔诗学理论的核心,也是其美学思想和世界观的体现,最早在诗集《恶之花》中出现。“应和”(correspondences) 源自拉丁语correspondere一词。前缀“cor-”意为“相互”“共同”,词根“responder”意为“回应”“应答”“符合”等。两者连缀在一起,表示“相互应答”“相互对应”“相互沟通”的意思,强调事物之间在某些方面的神秘相符、对应或相通。在波德莱尔看来,应和是整个宇宙万事万物之间的感应、相通,而这一应和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它通过各种感觉与感受到的印象来体悟自然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以及人的感官之间那种“内在的,秘密的关系”和“普遍的相似”。诗人由此而超越物质世界,在幻觉中感受天地事物的应和,感受各种要素融为一个神秘和谐的整体。

法国批评家让·波米耶曾在《波德莱尔的神秘主义》用“横向应和”和“纵向应和”来说明应与和之间存在一种复杂而神秘的联语。所谓“横向应和”是指应和现象在感官层面的展开,指一种实在的感知和另一种实在的感知在同一层面的水平应和关系,也即一种横向运动,人的感觉由此到彼的运动,或一种感觉向另一种感觉的游弋。这种应和关系强调事物与事物之间的隐喻性关联,强调人的感官与感官之间的相互沟通。例如,从一朵花的形的感觉(视觉)出发,进入到对这朵花的香的感觉(嗅觉)的把握,再到对这朵花的品咂的感觉(味觉)、听的感觉(听觉)、触摸的感觉(触觉)的体验,最后把各种感觉联系起来并出入于各种感觉之间就是“横向应和”。这种现象就是心理学上的“联觉”现象,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通感”或“感觉挪移”。

波德莱尔把通感看作一种全新的感觉方式和一种神奇的感知能力,它能够在不同事物之间找到相似之处,在看似无关联的事物之间发现它们的隐秘关系。对通感的运用大大改变和加强了诗人的地位和使命,使诗人成为一个通灵者。他们力图在“人—神”之间建立相通、应和的关系,利用各种感觉的融会贯通来打通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从而引领读者通往神秘的超验主义世界。《异国的清香》就是强调通感在感受事物隐秘关系中的作用,认为各种感觉是彼此相通的。诗人对不同感觉之间的相似之处进行了描述,通过“闻着温暖的香气”“看见幸福的海岸”“尝着美味的果实”和“听着水手的歌唱”来联想异国的神秘奇异。《头发》将香、色、音结合起来联想到炎热的非洲和“无精打采的亚洲”。《美的赞歌》中诗人依然沉醉于感官的神秘应和,礼赞美是恶魔、美酒、媚药、清香、仙女……

所谓“纵向应和”是指物质客体与观念主体、外在形式与内在本质在不同层面上的垂直应和关系,也即一种纵向的运动,一种下界的人与高高在上的天(或神秘莫测的大自然)的交流、感应。这种应和关系强调具体之物与抽象之物、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自然之物与心灵或精神的状态、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等之间的象征关系,是应和现象在象征层面上的展开。例如,从对一朵花的感知到对它的概念、理念的把握,进而体味它与物质世界、道德、情感世界的深层对应关系,一直到发现这朵花与整个自然界、精神界、超验界的圆融统一,就是“纵向应和”。

“纵向应和”关系体现在文学艺术中,便是一种象征关系。波德莱尔善于抓住外部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的特殊的对应关系,为它不可捉摸的内心隐秘寻找客观对应物,选择具有象征意义的自然之物来暗示人的心灵世界,从而整个宇宙、人类社会形成一座象征的森林。四首《忧郁》诗波德莱尔通过象征、暗示与隐喻的手法描述了一种难以捉摸、十分抽象的忧郁心态。在这种精神状态中,一切最普通的事物披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成为蕴含着某种深意的象征。《应和》一开篇就以一种近乎神秘的笔调描述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在这里是具有神力的生命体,一个隐秘的世界,它能向人发出信息。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万物都是彼此联系着的,它们以种种方式显示其存在,共同组成了一座象征的森林。

无论是“横向应和”还是“纵向应和”,都包含着某种神秘主义的思想,它们通过对抽象思维的把握、对超验世界的感悟、对彼岸世界的追逐才可以被发现,这是一种朦胧神秘的感受,一种似乎进入另一个天地的飞升。在直觉的癫狂状态中,人们眼光游移,双手摸索,在兴奋的感伤、忧郁和快感的梦幻中携裹泛神论倾向,使人踯躅于自己的感觉,让记忆侵蚀和湮灭这种感觉,思想的形式也包裹在雾霭中而朦朦胧胧。

三、神秘主义与文学现代性

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们,心灵深处总埋藏着另一个世界的隐像,现实世界的本质也并非全在你的眼睛里,彼岸世界更需要一种神秘的体验。波德莱尔把人们带进了一座“象征的森林”,在这座森林中,包罗了无限的神秘性。继波德莱尔之后,魏尔伦认为作家应该帮助读者走进象征的丛林,而兰波更进一步,认为诗人的天职就应该是“通灵者”,必须有意识地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广泛的错位。马拉美将以上各人的理论系统化,建立了新的文学创作原则:象征主义创作原则。而象征主义蒙着一块“神秘”的面纱闯入诗坛,使欧美传统的诗歌美学发生了具有历史意义的质变,从而“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雨果语)。

神秘主义是象征主义对未来世界和世界本质独有的审美感知、审美理解和审美追求。诗人在艺术表现上通过梦幻、暗示、象征等手法,用自己的主观想象把一些常人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隐晦地表现了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从而使诗歌具有神秘朦胧的色彩。一方面,这种神秘主义给诗坛吹来了新风,给诗歌拓展了新的表现空间,为象征主义找到了最好的表现方法,为人们带来了新的审美视角,使人们能在一种非理性化的艺术层面感受到理性的艺术的对世界现象与本体的诠释。另一方面,神秘莫测的“应和”论出现在大量的评论性文章中,成为难以捉摸的话题焦点。它本身也成了一种象征,在这种象征中就有着道不尽的神秘性。

从象征主义开始,诗人、艺术家开始了对现存秩序的全面拒绝和反叛,他们不再把诗仅仅当成生活的装饰,而把诗当成全部生活本身、当成生命的唯一目的。诗,作为对抗理性主义、实用主义的美学武器,表现着宇宙原始而神秘的生命力,诗人、艺术家通过无保留地献身于艺术,得以超越鄙俗的资产阶级现实,进入完美、自由、神秘的生命境界。为此,在现代诗学理想中,神秘主义成为诗歌追求的终极目标并传达出伟大的精神境界:超越有限的自我,汇入无限的宇宙生命中,“那是为不朽而创造的诗!”

① [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95页。

②③④ 转引自[法]波德莱尔:《1846年的沙龙: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第85页,第177页。

⑤ 转引自杨柳:《花非花:象征主义诗学》,旅游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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