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历史的书写——解读伊莎贝尔·阿连德《幽灵之家》

2014-07-17 01:48窦天骄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4年18期
关键词:米格尔埃斯特阿尔

⊙窦天骄[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作 者:窦天骄,南开大学文学院2012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拉美文学。

《幽灵之家》是伊莎贝尔·阿连德的成名作,这是一部家族史式的小说。这也是一部双线索的小说,由两个叙述者的叙述组成全篇。《幽灵之家》是由男性与女性两种叙述声音互补互证组成的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不仅为被湮没的女性者发声,更重要的是,它是个人记忆对文化记忆的反抗,是为所有被大历史碾压的人发声。

一、可疑的男性叙事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作为小说的叙述者之一,他的独白式叙述是不可靠的。他采用了传统的、与历史书写相同的直线型叙述方式;他的叙述是有选择的,叙述的主要目的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人生历程就是其叙述的主要内容,他年轻时在矿区采矿捞到第一桶金,本想用这笔钱作为他与未婚妻罗莎结婚的资金,不料未婚妻意外死亡,他便回到乡下,振兴父辈留下的三星庄园,成了一名大庄园主。后他又投身政治,凭借强大的财力和执行力成为保守党的党魁,但最终在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他的叙述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他对自己的过去采取有选择的叙述,几乎不提不光彩的事情,只留下对自己有利的内容。第一次表现在他大闹未婚妻丧礼现场的事,这段描述他用第三人称表述,表示自己对那段记忆的模糊。故事的起因是他收到了未婚妻罗莎去世的消息,这使他暴怒不已,他马不停蹄地赶到罗莎家,在描述当时的情景时,埃斯特万却使用了第三人称“,据他们说,那天我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头上没戴帽子,满脸胡子拉碴,浑身上下尽是泥。说我怒气冲冲,焦灼不安,大喊大叫地问我的未婚妻在哪儿”①。他使用旁人的话来说明当时的情况,这就大大降低了他的叙述的可信度。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大喊大叫,那么很有可能他还忘了其他的,尤其是出于愤怒而更加暴力的行为。上一个事件的叙述尽管含混,但埃斯特万只遮掩了部分内容,而他对强暴农妇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不仅由于他想要抹去自己的罪过,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他对下层女性的态度。他认为自己作为庄园主,这些下层妇女是属于他的财产。

其次,他的叙述是不容其他人质疑的,尽管另一位叙述者阿尔芭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证明他的过错。这种风格体现出了他专制的作风,他坚持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他在庄园里横行霸道,但是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个好东家这个观点,而在阿尔芭的叙述中,得知当时农民们是敢怒不敢言。但是埃斯特万仍固执地认为“:假如生活能够从头开始,我会犯少许错误。然而,总的来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是啊,我是一个好东家,这是毫无疑问的。”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作为男性叙述者,他有选择地讲述了自己的往事,但由于有另一位讲述者的存在,他想掩盖的真相被揭发出来。作者让男性叙事与女性叙事相对照,用不可靠的男性叙事衬托出女性的可靠叙述。然而,这样做不是为了贬低男性叙事,而是为了表明男性叙事是被历史叙事所同化的声音,在精神上是受害者。不论是否强势,男性同样是被大历史裹挟的个体。与此同时,作者给读者提了醒,历史记述也是独白式的,作为被拥有权力者书写的历史的背后,就有被湮没的声音,而且被湮没的声音作为个人记忆留了下来,往往才是对历史的真实记忆。

二、女性声音的意义从女性的视角重写历史,这就是《幽灵之家》中女性叙述者的意义。

女性叙述者的叙述时间跨越了近百年,是女性记录的历史,与男性叙述者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叙述相对照。女性作为叙述者记录历史有自己的特点。

首先,女性叙述者使用环形叙述方法以及插叙和倒叙的手法。总体来说,女性叙事是按照事件,而非时间进行的叙述,这是对传统历史书写方式的颠覆。具体表现在,小说的第一句与末句相呼应,“巴拉巴斯从海路来到家里”,这既是小说的开头,也是小说的结尾。这就使得整部历史像是一个圆环,周而复始。同时,作者借阿尔芭之口,表明了自己的历史观,“我似乎在摆弄一副七巧板,每一块薄片都有其准确的位置。在把薄片放好以前,似乎都是不可理解的。但是,我相信,只要摆妥了,每一块薄片都有用处,而结果势必是和谐的。每块薄片都有存在的理由,包括加西亚上校在内。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事仿佛我亲身经历过,那些话都是我写下来的”。在《幽灵之家》的女性眼中,所有事情都是有连锁反应的,也可以这样说,当时所做的事情已经注定了结局。就像小说中的一对姐弟俩,姐姐阿曼黛和弟弟米格尔,他们相依为命,姐姐送弟弟上学第一天放学后,“阿曼黛发狂地把弟弟抱在怀里,一时冲动,说出这样一句话:‘小米格尔,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她不知道后来果然为他献出了生命”。书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种书写方式是作品中女性书写的历史的一大特点,即按照事件的前因后果,而不是时间顺序进行叙述。

其次,女性叙述由多位女性共同完成,女性叙述使用了第三人称的叙述,只有极少的地方使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材料来源是日记和书信,这样使得阿尔芭的叙述更像是一种记录,而非独白,而这种叙述方式也更加客观、可靠。“由于有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两种视角,阿尔芭的叙述比埃斯特万的叙述更加完整,而埃斯特万的叙述为的是说服读者相信自己,而阿尔芭是为了告知读者真相。”②叙述者阿尔芭借助了曾祖母的照片、外祖母的日记、母亲的书信,再加上自己的经历,表明女性叙事是集体记忆的结晶,而非个人独白式的历史。

最后,女性叙事中的魔幻、超自然因素是不能忽略的,这是相较于男性叙事中的一大特色。“对于超自然的描写也是对另一种经验的揭示,这在形式写实主义中不可能充分表现或包含。尽管这种描写也出现在男性撰写的文本中,但是,女性作家对超自然因素的使用也可以作为一种特定的修辞策略,来揭露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和文学书写,并且反驳这种书写对‘可接受’行为的限定。”③《幽灵之家》中的女性都与超自然因素有关系,例如,克拉腊与布兰卡有心灵感应,菲鲁拉的灵魂飘到庄园与克拉腊道别,克拉腊的灵魂出现在囚房以鼓励阿尔芭生存下去,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而这种对超自然力的描写是对写实的历史叙事的超越。

作者给了女性发言权,以反传统的方式重写了历史。相较于男性叙述者,女性的叙述内容更加丰富,篇幅也更长。两种叙述声音互相补充,又相互对照。这体现了作家对被男性书写淹没的女性历史的重视和代言。

三、个人记忆与历史阿连德的作品体现了个人记忆与历史记述的冲突。作者揭示了男性与女性的两种悲剧模式,女性作为被压抑的个体,主要体现为肉体上的被损害;而男性则是被历史叙事所同化的声音,主要体现为精神上的被损害。

被损害的小人物之一是埃斯特万·加西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与农妇潘洽加西亚的私生子的儿子。作为私生子,他没有与其他婚生子女同样的权利,他的童年是在贫困、屈辱中度过的,仇恨命运的不公使他的心灵扭曲。他长大之后,由于保守党头领特鲁埃瓦的推荐信,他成为了军事警察。当他顺应时势爬到上校后,成为了军事政变后的掌权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特鲁埃瓦一家的报复。他把阿尔芭抓到监狱,以追查她的情人米格尔为由对她严刑逼供,滥施强暴。但实际上“加西亚根本不是想查清米格尔的下落,而是为他自出生以来受到的各种凌辱进行报复”。他心底的恨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把他的人性湮没了。“所谓大写的历史及其宏大目的,不过是一个美妙的幻象,在此之下掩盖着它黑暗的实质——将一个个本来拥有完整精神性的人撕裂成一个个历史碎片。”④

被损害的小人物之一是阿尔芭,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外孙女,也是这部家族史的叙述者之一。阿尔芭成年后,爱上了米格尔——一位激进的左派领袖。虽然阿尔芭对政治毫无兴趣,但出于爱情,她参与了米格尔等学生组织的激进运动,用行动支持工人罢工。军事政变之后,米格尔成了被军事警察追捕的对象,阿尔芭投入到了解救受难者的活动中,她受米格尔之托帮助有被当局杀害危险的人藏起来。后来,当她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之后,依然坚持帮助有需要的人。当听说由于战乱,许多人填不饱肚子时,她积极奔走,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后来阿尔芭由于米格尔的情人身份被抓入狱,她被严刑拷打,要她说出米格尔的下落,她始终保持缄默。阿尔芭在监狱里受尽了虐待,她遭受电刑、被强暴,后来又被关进了“狗窝”——密封式的窄小牢房。阿尔芭一度失去了生的意念,而她的外祖母的幽灵出现,鼓励她要活下去,把想说的话用思想写下来。于是,阿尔芭开始回忆,战胜了痛苦。最终,特兰希托·索托出手相救,阿尔芭出狱了。在外祖父的鼓励下,她开始写作。借助外祖母的笔记、母亲的书信还有曾祖母的相片,她了解了过去的事情,也明白了,自己所受的折磨是外祖父年轻时强暴妇女的结果:他曾经强奸别人,现在被强奸人的孙子强奸了他的外孙女。历史似乎就是一个因果报应的循环过程。至此,她的仇恨也消失了,她认为“对所有罪有应得的人施加报复,这实在太难了。报复只能延续这个难以挽回的循环过程。但愿我的任务是生活,我的使命不是延续仇恨。……我要孕育腹中的胎儿(她是那么多对我施暴的人的女儿,也许是米格尔的女儿,但主要是我的女儿),等待美好时光的到来”。

《幽灵之家》的动人之处在于它体现的是完整的自然的人性,作家关注女性命运,而作者的立场显然是站在女性叙事的立场上,因为在阿连德看来,女性叙事代表着爱的声音,是人类拯救的希望所在。但她不贬低男性,“在主要由女性书写的历史中,男性声音的出现不仅没有破坏女性叙事者的权威,反倒丰富了历史叙事与反思的层次”⑤。阿连德对历史的思考是全面的,无论弱者还是强者都逃不过被大历史车轮碾压的命运,她控诉战争带来了痛苦、扭曲了人性,但最终通过复归于爱这个主题,其实这个主题也是始终贯穿她的所有作品,人与人之间的爱、人性的善和宽容的力量,给了其希望永恒的光芒。

① [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幽灵之家》,刘习良、笋季英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2月第1版,第35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Kathryn M.Smith:“Telling(T)he(i)r Story:The Rise of Female Narration and Women's History in Isabel Allende's The House of the Spirits”,Florida Atlantic Comparative studies journal Vol.11,2008-2009.

③ Ruth Y.Jenkins:“Authorizing Female Voice and Experience:Ghost and Spirits in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 and Allende's The House of the Spirits”,Melus,Volum19,Number 3(Fall 1994).

④ 王志耕:《人与历史的对话:肖洛霍夫解读——读刘亚丁〈顿河激流——解读肖洛霍夫〉》,《俄罗斯文艺》2003年第4期。

⑤ 滕威:《“穿裙子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与阿连德的家族史——重读〈幽灵之家〉》,《艺术评论》2007年第8期。

猜你喜欢
米格尔埃斯特阿尔
有些房门不必打开
寻梦环游记
最忠实的守墓犬
米格尔·安赫尔·佩雷拉:科技让生活更美好
梵高的1888
怪脸:生活在德国的叙利亚难民阿尔沙特
最好的奖牌
卡人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