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与“怀古”:论《离骚》的审美结构

2014-07-17 01:48朱方遒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名作欣赏 2014年18期
关键词:离骚怀古全诗

⊙朱方遒[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离骚》是诞生于我国先秦时期的一首伟大抒情诗作,其奇崛高拔的语言、坚贞不移的气节、诚挚至深的情感令一代又一代诗人折服动容,也令后世千万坚守理想、原则的文人士大夫无论何时都能找到一片足资为根底的精神堡垒。

关于《离骚》的文章结构,自古以来就有诸多讨论,且遑论各代古人的观点,今世国内如游国恩、刘永济、董楚平等人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在海外日本学者竹治贞夫等人也曾做过颇有参考价值的论述。从朴素的吟咏感悟到引进西方理论,各家成说,可达数十种。①在前人有过充分研究、争论的今天,如果我们再联系文化背景,反观回文本考察,实则《离骚》的内在结构,是“漫游”与“怀古”两大元素的重奏。

一、“勉远逝而自疏”:《离骚》的潜在“漫游”结构

《离骚》全诗,除去散佚或被编辑者删去的部分不算,有两千四百多字,单就字数上,可谓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长者。从诗歌的发生、传播上看,在没有纸张,仅靠昂贵的帛与记录效率低下的简来记录、传播的春秋战国时代,能生成这样规模的抒情诗,是极其可贵的。而且,两千多字的篇幅就中国传统而言,其直抒胸臆、一气呵成的可能性也不大——纵使可以一气呵成吟诵而出,在其后书于竹简、帛书的过程中,也必会受作者创作思维的制约发生变动。所以,《离骚》的创作,绝不类后世诗歌“文不加点,下笔成章”,而必定是经历了一定时间的沉淀、书写。

故而,《离骚》在创作之时,就必定有一个“潜在”的结构。其实不止《离骚》,考察先秦时期的长诗,莫不有其明晰的结构性。而且与后代成熟的长诗不同,先秦时代的长诗结构,多是依附于诗以外的事、物,或是某种简单形式的重复、拉长,而还没有如后代乐府诗之属,形成自己独特的结构。

《楚辞》中收录的《天问》,以“追问”的形式结构全诗。《九歌》之诗,有着开篇、收尾、众神依次登台的次序,依附了楚地的祭神时的仪式次序②,结构亦明不待查。《招魂》《大招》依东西南北之次序而作。唯传宋玉所作《九辩》结构不甚清明,但这也导致了这首诗章句蹭蹬,混乱破碎。

《诗经》中少有长诗,篇幅相对长的《七月》,按照年月节气结构,不需多说。《生民》一类的颂诗大多依附于历史事件、宫殿结构、天子诸侯出征的结构。毕竟其处在我国古代诗歌发轫时代——长诗的创作并不成熟。

其他散见于典籍的,少有长诗。今人有以为《老子》、今文《尚书》乃诗歌者③,若成论,亦可以从中见出清晰的结构。

那么,《离骚》的结构又如何呢?从字面上看,《离骚》全诗似乎并无有一个如上述的依附在外物外事上结构,但仔细梳理文义可以发现诗歌存在着一个“漫游”的过程: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故前圣之所厚”,这里为出游铺垫;从“悔相道之不察兮”到“周流观乎上下”,这里为出游的过程;从“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到“蜷局顾而不行”,这里为出游的结果;最后“乱曰”一段,是全诗的总结。

简示之如下:

不甘污浊、守节出游——浮游、求女——远游、徘徊——弃国离乡

就作品看,《离骚》的结构很明显地有从单纯依附于外在事、物或是简单结构拉长重复过渡到有自己独特结构的趋势。就笔者看,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离骚》的成诗在先秦诗歌中属于较晚者,结构相对成熟,且符合诗歌发展规律;二是《离骚》在流传过程中,极有可能有后人改创的成分潺入,使之结构相对完善(很遗憾,因为历史原因,难以考察古籍流变,这一点不能以文献证明),但就《诗经》《庄子》等作品中多存在有汉人添加的成分看,是存在极大可能性的。况且自清代以来怀疑淮南王刘安作《离骚》的声音,也并非是空穴来风——这正表明《离骚》之中存在有汉人改制成分的可能。④但不论如何,《离骚》始终是较早地带有这样的漫游结构的典型文本。

而这样一种漫游结构,放在文学中又可以归入到“游观”文学的大传统之下。游观者,可以溯源到《庄子》《论语》之属的先秦典籍中,表示人“游”于世界上的一种生命状态,表征在文学则是各式的“游观文学”,从《诗经》开始,就不乏记载游玩、游宦、游学等方面的文学作品,表达人在游历过程中的感怀悲喜,有自己独特的文学、美学价值。刘纲纪先生在《楚艺术美学五题》⑤以及朱良志先生于《楚辞的美学价值四题》⑥中所言楚辞中的“流观”者,亦是谓此,这样一种“游观”,在《离骚》中,更是作为了结构全诗的线索。

由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离骚》的行文结构,正是一个“漫游”的结构,《离骚》一诗,也可以视作为游观文学的先声之作。

二、“故前圣之所厚”:《离骚》的高蹈“怀古”情结

从结构模式上,《离骚》是一个“漫游”的结构,那从内在情旨上看,《离骚》又有何包藏呢?

经考察可知,《离骚》中存在有深切的“怀古”情结,并且以一种理想主义的高蹈形式表现了出来。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离骚》是一首“怀古诗”,而且是形式最为纯粹的怀古诗。

今人多以嵇康、陶渊明为怀古诗始祖。事实上,且不往屈原以前考源,单《离骚》中,就可以找出诸多带有怀古色彩的文句: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⑦

从这些句子中,我们能看出《离骚》诗歌里对上古的倾慕之情,可见屈原之崇古情结,颇有“长歌怀采薇”的情状,是怀古诗的最原始形态。具体看来,可以从文化背景、诗歌情感分析两方面入手。

首先,从文化背景方面来看,楚国文化水平原先大大落后于其他诸侯国,然而其在春秋战国时期大举吸收中原文化,很有成就⑧——屈原也正是在这一文化氛围下诞生的,孔子“克己复礼”的复古精神对其多多少少都有影响。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说“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正是谓此。

到战国时代,周代的以宗法为基础的礼乐制度彻底崩溃,其相应的精神价值体系也为历史所弃却。春秋时代的孔子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此问题,但时迁事变,这崩溃已成定势。到屈原的战国时代,更是一个不胜征伐、兼并驰荡成风的时代。尤其暴悍如秦国者,几乎每战必胜,战胜必斩首数万,尚戮耀狠之风何其盛行。

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屈原指斥秦国为“虎狼之国”,实则战国诸雄,哪一个不是“虎狼之国”呢?清人李桢的《六国论》对此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

夫后世之所以恶秦者,岂非以其暴邪?以余观之,彼六国者皆欲为秦所为,未可专以罪秦也。

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屈原所持之于安定时代的宗法血亲制古道是不适用的。居于主流者,乃荀子、韩非子等人正在高言“法后王”思想。他们的产生,正是在于抛弃已经落后于时代潮流的周代宗法制及其整个文化体系。所以说,当屈原把自己的不被理解、不被任用理解为党人奸邪谗害之时,殊不知整个时代都已经抛弃了他。所以说,屈原在思想上落后于时代潮流,是一个先人的“遗民”。

第二,关于《离骚》中的情感,历来是众说纷纭的,从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的论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⑨。到潘啸龙先生的“怨愤、绝望和自信的交织”⑩。直若千人千面,各不相同。但当我们从文本上、尤其从“漫游”结构角度来看时,《离骚》中的主要情感有三:

其一,君王不察之怨,诗人一方面将自己的遭遇归结为小人的陷害,但另一方面却不知道自己被放逐的根源在于落后于时代潮流,故而转向对君王的怨恨。

其二,生身不时之恨,正是源于对于古时先人的崇仰,由此生发出“今不如昔”之感。

其三,去留不决之惑,当诗人选择“去”之时,意味着放下家国天下,退守以明哲保身;当诗人选择“留”之时,意味着自我委屈,从于新生的思想文化,背叛原有信仰。但无论去、留,都必须放弃或者收敛这一种“怀古”的心态,当诗人没有认识到这样的原因时,就只能陷入游移惶惑之中。

这三种典型情绪贯穿全诗的发展,可粗略对应如下:

君王不察之怨——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故前圣之所厚”。

生身不时之恨——从“依前圣以节中兮”到“哀朕时之不当”。

去留不决之惑——从“索琼茅以 兮”到“蜷局顾而不行”。

不能否认这三种情感之间存在有一定的“过渡”阶段,但这三种情感,皆发源于怀古情结,故而《离骚》之作为一首怀古诗,是成立的。

此外,当怀古思想与屈原的高贵出身相重合时,事情就更非单纯复古那么简单了。《离骚》中关于出身的虽然只有这么一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但全诗中不断渲染的一种“自美”情绪(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耿吾既有此中正”等等),正是一种“纯洁”心态,抑或说是一种贵族倾向心态的表现。

而这一种“纯洁”心态,必然会使屈原不断加深自己对于崇古思想的笃守。当外界不断对其崇古心态进行打击时,其亦会以自己“纯洁”的姿态反抗外界,一再加强信仰。当整个时代都与屈原理想对立时,其崇古思想便激化为一种富有巨大激情的理想。《离骚》中极尽高蹈情态的意象,皆源于此情。屈原的坚守,或者也可算作是种“伟大的偏执”。所以,人们历来称道的《离骚》中所洋溢的理想主义之情、坚贞不屈的气节,实则是以其崇古情结为基的一种高蹈意态。

三、“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漫游”与“怀古”间的相互定义

《离骚》的“漫游”结构成就了全诗漫长而宏大的追索结构,而其崇古情结则积蓄了通篇浩荡的生气与飞扬的姿态。这两者在诗中是互相促进、互相渗透与互相定义的。它们之间的相合并非是单纯的结构与内质之间的相加,而更是一种包蕴结构、情感在内的文章内在体式,其不仅有个案价值,更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深远影响。

写作逻辑上,漫游是怀古的载体,而怀古则赋予了漫游以精神内涵。

诗中主人公因崇古而被谗害,故而远离混浊炫耀的众人,独自“退休初服”,追索往圣先贤的踪迹。主人公对先人的追寻,就是以这样的漫游开始的。没有漫游,诗人的怀古情绪将无从发挥。同时,主人公在浮游、求女的过程中,受到帝阍闭门、宓妃无礼,求女无果种种挫折,大多源于世人“好蔽美而嫉妒”所致,正反映出诗人的怀古情结。其漫游之所以有感发动人之功,正源于诗人所怀抱着的古道热肠。

故而,没有漫游与怀古互为表里,互相成辅。推进一步,不仅是《离骚》,凡“漫游”与“怀古”相交者,其思想情感基调有着很大的限定性,几乎都表现出一种“不合于世”之情。

这看似偏颇,但简单分析,不难得知。

我们都知道中国自古以来是农牧文化,安土重迁,但却很少关注中国人亦有一个“游”的传统。⑪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士大夫范畴的“游”,是带有着明确目的性的:或者是为了求仕以施展家国天下的抱负(或显或隐的),或者是为了逃避黑暗污浊的社会。

另一方面,文人士大夫带有怀古心态者,总抱有一种“今不如昔”、喟叹社会、精神文化的堕落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在政治、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盛唐诗歌、文赋之中不曾出现。但是在动荡、混乱的时代却多见。阮籍的《咏怀诗》、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陆游的诗、辛弃疾的词,乃至于顾炎武等人的诗文中,都不乏此感。

虽然有“今不如昔”之感,但怀古本身并不会带来不合于世之感,甚至史上还多有借助“复古”以积极参与时事的例子。明代前后七子复古,乃至于晚清康有为的维新变法,都是以“怀古”来融入现实。但怀古一旦与漫游相结合,态势立刻便走向狭隘——怀古以其“今不如昔”的批判态度融入漫游之中,“今不如昔”之感一下子面向整个世界,多少会转向当下世态不堪的批判。

于求仕历程中漫游者,一旦带有怀古心态,必定视世态沦落为自己的改造对象。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里“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一句,颇见其政治抱负所在。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更有问鼎天下的英雄气魄。

而于逃避昏赫时事者,若心存古意,必定悲叹自己的“生不逢时”,向往前代之理想时光。《离骚》里一句“哀朕时之不当”,是理想无从实现的悲叹。杜甫《咏怀五百字》里一句“许身一何愚,自比契与稷。居然成霍落,白首甘锲阔”,更是对时代沦落的沉吟。

所以,《离骚》中“漫游”与“怀古”相互定义间形成的体式,对整个中国文学发展都有着映射作用。

事实上,不止中国,纵观整个世界文学史上,“漫游”“怀古”的叠加现象并不在少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以后的“感伤主义”文学,正是“游观—怀古”文学的海外版。而放到近一个世纪内,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川端康成也曾作过《夜声》《古都》一类的“漫游”与“怀古”之作。任何一个时代,其精神文化价值总是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社会中“进步”者渐入主流,而“落后”者,则或多或少地被排斥到社会边缘。这些被排斥到边缘的人,如果安于沉寂,尚能有一股隐士风度;但若心胸间存天下之感,必然会发出“今不如昔”的哀叹,当其游历于世间,怀古之情自会生于不知不觉间。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讲,这样的文学作品,纵使有着很高的文学价值,终究不会是“主流的声音”,而只能是时代潮流的逆动、主流下的暗潮。不过很多时候,也恰恰是这样的文学,比之于“润色鸿业”的封建赞歌,有着更为恒久的价值。故而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

……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 的文学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⑫

《离骚》中的“漫游”与“怀古”,大抵如此。

① 关于此,可参看潘啸龙:《〈离骚〉结构研究论略》,《中国楚辞学》2009年第1期;施仲贞、周建忠:《〈离骚〉的分段研究综述》,《南京师大文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② 兰甲云、陈戍国:《〈九歌〉祭祀性质辨析》,《西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③ 卢建初《〈尚书〉史诗考》,学林出版社2010年版。

④ 张继海:《淮南王作〈离骚传〉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年第6期。

⑤ 刘纲纪:《楚艺术美学五题》,《文艺研究》1990年第4期。

⑥ 朱良志:《楚辞的美学价值四题》,《云梦学刊》2006年第6期。

⑦ 屈原著,蒋天枢校释:《楚辞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页。

⑧ 陈绍辉:《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关系略论》,《殷都学刊》2010年第2期。

⑨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05页。

⑩ 潘啸龙:《〈离骚〉的抒情结构及其意象表现》,《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⑪ 参看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⑫ 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集》卷一,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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