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主

2014-07-18 02:34杨红旗
滇池 2014年6期
关键词:黑木麻子德福

杨红旗

很多年前的一天,村长从乡上开会回来,向全村人传达上级的重要决定。当时的乡,是小乡。村长说,乡上要求每个村都要向上级推举出地主人选,按人口比例,黑木村最少得三个名额,说得实际一点,就是看哪家的田地最宽,财产最多,田地宽财产多的就是地主。

那个时候还没有小喇叭,村长吃过早饭,就挨家挨户通知,今天把活计歇一天,在晒谷场开会,向群众传达乡上的会议精神,不满十六岁的不用参加,其他人,一个不能少。

那土场子,虽是晒谷场,但都没有多少谷子可晒,就常常做了集会的地点。午时左右,村民们男女老少陆陆续续到齐,大体分成男女两个阵营,或蹲着或坐着。坐的是随手带了一块柴、一领蓑衣或一截木料,也有搬一个石头坐的,几乎都光着脚丫子,个别人套着草鞋。男人们围着五六支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草烟,一个传给一个。女人们围成一圈,说闲话,补衣服,纳鞋底,嗑麻子。嗑麻子的,把一撮麻子丢进嘴里,每咬一下,忑的一声,一颗麻子分作了两瓣,肉壳分离,不大一会,嘴角就沾满了一圈麻子壳,再呸的一声,麻子壳四散。嗑麻子是最容易上瘾又最意味深长的一件闲事。麻子很小,没经验没技术的就只能嚼烂,感觉一下它的香味。本地人说人酒量小,就说你是麻子壳的酒量。

黑木村深居山岭,地主一词都很不明白,今日要选地主,是个新鲜的事,从来没遇着过,开天辟地头一回。再说,选上了,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清楚。

没听说过地主的人,也就不知道剥削的事。黑木村的倮黑们,是没有高低贵贱的,连头人族长也没有,后来因为马福有用草药医活了一条牛,给毛驴蹄上钉掌有一套,就选他做了村长。做了村长,他的话就有了说服力。不服他也没办法,因为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都只能听马福有的。大家议论纷纷,村长只能提高了声音,话要回到主题上来说。说来说去,在黑木村,要说地主富农,没有一个够得上,家家户户一个样,粮食少,衣服烂,钱财无,缺油少盐,面黄肌瘦,房屋低矮破旧,哪个有资格做地主。二十里外唐家村的唐德贵,田地几百亩,牛羊几百头,人口几十个,除了大老婆,还有二老婆和三老婆,那才是地主富农。黑木村人的房头,都没有盖过瓦片,盖的是苫片,就是用树劈开成木板,一片搭一片。苫片盖房子,新的时候,白生生的,很整齐,很好看,但时间长了,下雨,木片就发黑,腐烂,长草,生出小蘑菇。当然也会漏雨。要说是地主,家家是地主,每家都有一片山坡地,刀耕火种,撒苦荞,种包谷,栽红薯,点旱谷,种洋芋。但收成都不好,一年四季肚皮瘪着,推选哪个呢?这是个头疼的事。

第一个晚上,黑木村的男女老少就在闲聊中度过了,他们费尽心思,想不出谁可以担当地主富农这一重任。村长只得把情况报告给乡长。乡长说:“没选出?选三个地主有那么难吗?屁股大的黑木村,才几十户人家。”村长说:“不好选,田地都多,在山上。”乡长说:“那就带几个人量一量。”村长说:“到处乱开乱种,刀耕火种的地,撂荒的多,量不出。”乡长说:“赶快选好后报上来,你我都耽搁不起。”

乡长从墙角的一个棕色漆柜子里拿出一把烟叶,抽了几匹递给他:“做事情,要动动脑子,不要一根筋。你试试这个,正宗的烤烟。”黑木村人还不会自己烤烟,少数人把湿烟叶挑到别的寨子去烤,多数就是在房檐下自己晾干。晾干的烟叶是浅绿色的,有些发黑,口味自然更差。乡长拿出的几匹,颜色都好看,黄生生的。村长小心地把烟叶卷好,握在手里,起身回黑木村了。

那天早上,阳光爬上了院角的那棵火把梨树,透过稀稀拉拉的枝杈散落在院子里,有几缕还斜斜地射进了李扎约家的堂屋心,檐脚下缭乱的蜘蛛网被照亮,堂屋一侧的火塘里,柴火烧得有气无力,火烟缭绕在房屋的各个角落,楼楞上楼板上被熏得黑漆漆的,就如刷过黑漆一般。

李扎约正蹲下身子烧火,就听见有人在篱笆外面叫:“扎约,扎约,拴狗,把狗拴起。”那篱笆就几根竹子围着,没有门,人一抬脚就进来了。李扎约出门一看,是村长马福有,后面跟着会计德二。

村长说:“昨天从乡上回来,按照上面的要求,每家每户的财产都要登记,把你家养着的猪鸡牛羊数目报一下。德二,记好。”李扎约说:“还不是那几个,没有多的。”村长说:“哪几个?一样一样的报来。”李扎约说:“鸡六个,一个是公鸡,三个是小鸡。”村长说:“报总数就行了,大小不消管。”

李扎约说:“进来吃一锅烟。”村长说:“你先报数目,不要打岔。”李扎约就一五一十地把家畜的数目报给村长:“没有牛,也没有羊,毛驴两个,猪两个,鸡六个,大鸡三个,小鸡三个。”德二说:“叫你说总数,狗呢?”李扎约说:“狗,一个,黑狗。”村长说:“进来的时候听见房背后是哪样在叫嘛?”李扎约说:“是小狗儿。”村长对德二说:“小狗儿也记起。”德二问:“小狗儿有几个?”李扎约说:“小狗儿不算狗,昨天才下的,活不活还说不定呢,喂大一点也是送人的。”村长说:“喘气就算,小狗儿有几个?”李扎约说:“小狗儿四个,要记就记。”

德二就把毛驴和猪鸡的总数重复了一遍,加起来,报给村长听:“李扎约家,十六个喘气货。”

几天之后,村长和会计德二又来到李扎约家。村长说:“按乡政府通知,恭喜你家、克发家和开稳家,被推选为我们黑木村的地主户。”

李扎约说:“我肚子还饿着呢,当不得地主。”

村长说:“就这么定了,当上地主,肚子就不会饿了。”

地主这个词,李扎约是不大明白的。有了地,做了那地的主人,听上去挺不错,可是黑木村的人,都不肯好好地种地,今年随便种过的,明年就不要了,换成另一块,让这块长草,几年后再烧掉这些草,种上苦荞、玉米和红薯。他们不热心种地,只热衷于撵山打猎,把麂子追到脚软,把野猪撵到无路可走。别以为谁都稀罕大片的田地,黑木村人不理这个。

时光繁芜,十多年弹指一挥。李扎约不明白的是,当了十多年的地主,还是一直饿肚子,越来越饿。后来办起公社,吃起集体食堂,吃了几天饱饭后,又是没底线地饿。现在又说斗地主,斗什么地主呢?哪有力气斗呢?

下午吃过饭,天还没有黑,李扎约就把脚洗干净了,穿上一双黑布鞋。村上开会,是个严肃的事情,今天自己又是典型,穿正式一点。他出门时,顺手拿了一领蓑衣,一支竹烟筒。

出了门,又折回去,拿了一截火绳,在火塘里点上,养着,带着出门。他来到打谷场,已经有一些人聚在那里了,有的拿稻草垫坐,有的拿柴块垫坐,有的拿蓑衣垫坐,有的拿竹节子劈出的凳子坐,大家一边说闲话,一边吸水烟筒,整个稻场,热热闹闹的,过节一般,伊哩哇啦,都是熟人,见面就话多。

王德福就给李扎约说:“今天干活休息时,村长和我讲了,今晚开会,就是要表扬你,还要表扬克发和开稳,你们三家,在黑木村,是典型,就是一个村的人,都要向你们学习,他说你干活计积极,老实勤快,不误工,不挑三拣四,不偷奸耍滑,今年的收成,还要多分一些包谷和红薯给你们几家。”

李扎约说:“你做梦吧,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当地主十多年,从来没有多分到一升粮食,这个地主我不爱当,还叫我典型,我年年饿肚子,要不你来当算了,叫村长也表扬表扬你,你干活也是没得说的。”

王德福说:“还要向你学习呢,我当不得,革命觉悟没有你高,你看我这个身型,瘦得像个蚂蚱风吹都要倒了,能当得了地主?当地主,起码也要像你这样,开会也有黑布鞋穿,你看看,我这个脚底板,唉,炸裂口都出血了,擦点油皮都找不到,我哪里能当地主啊?再说我们家,往上数三代,全是穷光蛋。光蛋穷,和地主八竿子打不着。”说完,咧嘴一笑,大家也跟着笑。

李扎约说:“我们黑木村,不要说数三代,就是数十代,一百代,我敢打包票,都是穷光蛋。”王德福说:“哎,哎,穷不穷,不能跟外村比,那个没办法比,只能跟我们黑木村里的比。”李扎约说:“这个有哪样好比的,都是一个屌样。”大家就这么笑笑说说,彼此斗嘴,场面相当欢乐。

李扎约拿眼往稻场里瞧,看见村长嘴上咬着一杆旱烟,扑哧扑哧地吐浓烟。群众们还是七嘴八舌地讲闲话,吸烟,嗑麻子,纳鞋底,做针线,都忙着呢。村长脸上也茫然,不知这个会该如何开,什么时候结束。

过了一会,长生走过来,蹲在村长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撮烟丝,安在村长的烟锅上。村长说:“要搞哪样名堂,小鬼头?”长生说:“要讲的东西你给大家讲一下,不讲呢,我要回去了,什么阶级斗争,什么批判,扯淡,我是不懂的。”村长说:“这些个东西我也不清楚,刚刚才听说,你叫我咋开口?”长生说:“不清楚也得讲,懂多少讲多少,大家等着呢。”长生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说:“大家不要讲话了,静一小下,村长要给大家讲话,拍手欢迎。”

群众就稀稀落落拍手。村长有点腼腼腆腆地站起来,吐出一口浓烟,清了清嗓子,说:“在我们黑木村,没有一个敌人,更没有阶级敌人,还怎么斗呢?斗不了。”

说完,他就坐下了。李二保坐在王德福旁边,王德福吸烟的时候,他以为王德福吸完会递给他,但王德福递给了李扎约。

李二保的嘴就闲了下来,他说:“按我福有叔的意思,那今晚上这个会是不斗争了,不斗争还怎么开呢?”村长说:“会是要开的,我们先按自己的意思开就行,请各位社员总结一下这三个人一年来在劳动小组里的表现。”于是大家就说开了。

德二说:“在我看来,克发、开稳,就是黑木村的两条牛,是两条大黄牯子牛,只干活,不说话,你问他哪样事,三锤打不出两个屁;你叫他干活,他头都不会抬,闲着的时候他还吃草呢。这种人不是大黄牯子是什么?”于是大家就笑开了,转头去看开稳和克发。开稳倒在一领蓑衣上,睡着了。克发的嘴杵在水烟筒上,笑着还嘴:“说你爹呢,你爹也是一条大黄牯子,还吃草呢。”

村长说:“拿水烟筒来我吸一炮。”李扎约立忙把他的水烟筒递了过去。整个会场上说说笑笑,没有正经的话。

黑木村的妇女都有嗑麻子的习惯,出门之前抓上一把,揣在衣袋里,可以边干活边嗑。麻子很香,越嗑越有味,嗑不到最后一颗是不会停止的,直到把衣袋翻过来抖抖,什么也没有了,还不能罢休。几个妇女聚在一起,说闲话嗑麻子,每个人的嘴角上,都沾着一圈麻子壳。

在黑木村,麻子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虽然没有粮食,但麻子可以在田间地头漫生,不种也会自有。天擦黑了,做不成针线。有几个妇女还会吸水烟筒,男人们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但妇女们的水烟筒和男人们的不一样,更小,水装得少,吹出的烟不如男人的浓重。天色更浓了,稻场上只有一圈圈黑漆漆的人头,时不时亮起几个火星。德二把生产队的马灯点燃,挂在高处,周围就洇开了一小片昏黄的光亮,光亮实在是弱,摊不开多大的面积,这就是黑木村集会的场面。

村长觉得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回家去睡觉,就站起来说:“喂,喂,哪个还有话要说?给你一个发言的机会,没有就散会了,各人回去搂着睡。”大家都起来,提着蓑衣,倒掉烟筒里的水,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迈着懒懒散散的步子回家去了。

原先的黑木村还是一片生长着茂密森林的未开垦之地,村子下面有一条河,河水很清,流速也慢,河边,就是小小的冲积平原,有几十亩吧。多少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乐意种田,种田是后来的事。他们喜欢的是刀耕火种,是整天在山上转悠,打野货,拿野食,领着狗,带上弓弩,光着脚在树林里飞奔;没有吃食,就拿把刀到河里砍鱼。鱼游来游去,看准了,砍下去就有收获。

这些在野外觅食的族类,仿佛是人类的祖先,艰苦又悠游自在。生活总是那样一成不变,缓慢悠长地延续下来,春天拿野菜,夏天捡蘑菇,秋天采野果,冬天撵野味,比下田干活有趣多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算是滋润而乐趣多多。一晃眼,几百年过去了,由刀耕火种到了开荒犁地,相对固定在某几块上。于是有了水田,开始学习栽秧,也就十来年的事,种田还很不拿手。

那天清晨,吹起了一阵大风,太阳升起,照耀着飞舞的尘灰,黑木村里有几只狗咬了几声,汪汪汪的很多人都听见了。

村长马福有吃过早饭正在用土陶茶罐泡茶,听到院子里有狗汪汪汪地叫,立忙放下茶罐,走出屋去,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公社的干部小吴,叫吴有德。村长就吼那狗:“憨狗,闭嘴。”那狗低吠了一声,摇着尾巴走开了。村长把小吴他们让进屋。小吴介绍说,他们是县上派下来的革命工作队,这是崔队长,叫崔进步;另一个姓张,是张同志。崔队长和张同志就和村长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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