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

2014-07-18 02:40唐棣
滇池 2014年6期
关键词:露西海鸥咖啡馆

唐棣

他们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见了面。这朋友坐在窗边,目光盘旋,手戳远处,一些扭曲的街道搭在一块块房屋之间的灰色过度上。“电话里你没说这里这么有意思!”这个突然打电话要来的大学同学,把李海鸥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不习惯跟人联络,大学毕业聚会上,所有人都哭了,互留电话,彼此难舍。他依旧没什么情绪,用张滨的话说就是:“我一直想问你,心如止水什么感觉?”

这一次,两人紧走进一个码头附近的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之后,张滨就把目光投向窗外了。毕业后,李海鸥选择来这个岛城工作时,那儿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在他来之后第二年慢慢建了起来。还有,蛇餐让小城声名越来越响。所有知道这里的人也都开始叫它“蛇城”,它也越来越像——盘曲逶迤的小路、蛇巢般怪异的建筑、大大小小的蛇形路灯等等(城市的规划者似乎有意往这个古怪的方向塑造它了)。

朋友的造访是一种逃避,李海鸥想。

“她失踪有一段时间了。”张滨的目光依旧在四处搜寻什么。

李海鸥劝说:“会回去的。”

“为什么会回来?”

张滨的话和李海鸥要问的密切相连——“为什么走?”他觉得不该把整个场面搞僵。还好,这时一声尖锐的叫喊引得大家纷纷调转脑袋,气氛算是有了改善。一个女孩从树林跑进了咖啡馆里,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暧昧神情,女孩已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李海鸥对外界发生的事,反应都比较奇怪。或者,你可以像大学同学张滨一样,认为他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现在,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岛城上。这是他学生时代形成的习惯。那时,他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直到毕业也没让人去过。

“我订好了宾馆。”李海鸥说,“给——地址。”

张滨见怪不怪:“好啊。这就是你,老同学。”

这就是他,张滨以为了解他,可紧接着,他就不这么想了。李海鸥放下杯子,向后挪开椅子,起身时不忘掖了掖衣角,在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就朝着刚进来的那个女孩走了过去。张滨看见他在女孩耳边说了几句,女孩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想了一下,就和他一同走出了咖啡馆。临走出咖啡馆时,还跟愣愣的张滨,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现在,张滨觉得几年过去,他原来也不是他了。李海鸥在他心目中是一个不大懂得爱情的人。大学四年也一直没交到女朋友。而他自己就不同了。

“你叫什么?”李海鸥把视线从张滨那转向女孩。

女孩想了一下,说:“随便,就叫我露西吧。”

露西的腿没来得及落地,一条蛇就从她眼前“嗖”地一闪。她又把抬起的腿,直接向前迈了一步。她差点摔倒。心就像触电,呼吸困难,真的,真的。太多人慕名来小城,李海鸥吐了一口烟,悻悻地说:“这地方越来越像蛇了。”露西听不到想要的回答,扭过头去,也就不说话了。他们被一辆出租车载着奔驰在了弯曲的山路上。司机问去哪里。当露西说出地点时,他轻声笑了起来。

路通向山顶蛇庄。蛇庄并不是养蛇的地方。那是一个高档疗养区,招揽着四面八方的有钱人。它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龙凤汤”而扬名万里。李海鸥曾听人描述它的制作过程,那时他刚来小城不久。据说制作这道汤需要一条眼镜蛇和一只母鸡。从铁桶里揪出一条重约0.5公斤的眼镜蛇。大厨逮来母鸡。它闻到眼镜蛇的气味,羽毛立时根根倒立,呆若木鸡。眼镜蛇闻到母鸡的气味,颈部瞬间膨胀。片刻,猛然张开嘴,用力咬向母鸡。鸡惨叫,鸡冠由红变暗,半分钟后,便耷拉着脑袋栽倒在地。趁母鸡体温尚存,大厨忙提到厨房放血、去毛。眼镜蛇也在这时被活活丢进锅中。熬煮一宿,鸡肉蛇肉混为一体,“龙凤汤”就做好啦!这道汤对小城的人来说只是说说,并非人人见过。李海鸥觉得这不过是传说。小城人很少去山顶,多数人只在山下生活。城市外围是海,海上飞着不同的海鸟。海鸟不时从蛇庄的上空掠过,留下持久的鸣叫。李海鸥当年坐在海边看着山顶的群鸟想,自己被分配到这个地方来,多像其中的一只啊。而山顶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

这是李海鸥第一次上山。与身边表情冷漠的露西相比,他的激动溢于言表。路程逐渐缩短,司机扭头看他们几次,然后每次都会露出那种诡异的表情。李海鸥明白这家伙在想什么。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在一个欧式的大门前停下来。当时,李海鸥正接张滨打来的电话。

“蛇城还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李海鸥知道他的意思,然后说有一条街。碍于身旁有人,也并没具体说是哪条街。他早就听人说过,沿着码头边那条弯曲的路走十分钟,便会看到一个蛇形的路灯,那里就是了。匆忙放下电话的李海鸥抬头时,露西正看着他。

“是你刚才那个朋友?”她说。

一片草地,向东拐两个弯,几盏蛇形路灯会出现在你眼前。林中藏着一座白色的洋楼。李海鸥站在园中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天上空无一物,海鸟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盘旋。露西在他面前打开白色洋楼的大门。走上二楼,进到了左边第五个房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盯着窗口,口水流满了枕头。窗外有经过树枝篡改过的黄昏的光线洒进屋子了。

露西介绍说:“我男人。”

李海鸥哦了一声。

“这是……”

“我说过了?”

李海鸥有点吃惊。

“最好的三年都给了他,我们结婚了,第一年就出了车祸。然后,我这儿就像蛇一样冬眠了。”她的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上。

“现在想他老婆挺好的,原本挺幸福的一家……”

露西站在床边那片冰冷的黄昏之光里。李海鸥朝她走近几步,又侧脸朝床上的男人看了看。

“不可以治疗?”

露西将窗帘拉上,房间沉入一片黯淡。

“我们走。还有你。药给他喂了……”

“刚给吃过。太太。”

小保姆也随着他们出了房间。李海鸥跟着露西下楼,她留在蛇庄,穿过花园,走入树林。出了树林便来到通向大门口的石路。石路几乎是爬过那片草地的。露西把李海鸥送到了大门口。这个女人的冷漠,对李海鸥来说,就像咖啡馆里的热络一样,它们属于一个硬币的两个面。

这都没什么,他一边自己说话,一边将目光锁在她身上。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蛇一样的身段,变幻多端的表情。这样的女人举手投足都深深吸引着他。虽然,他们截止到目前的谈话多少有那么点不好理解。李海鸥愿意慢慢理解这么一回事。

他走向出租车时满心犹疑。事实上,他不晓得别人是否能理解自己当着张滨的面走过去和她搭讪也不过是一种表演。如今,这个表演像司机不言而喻的眼神一样,如此真实,如此不容辩解。

李海鸥拉开车门,从里面递出来一张纸。

“我把电话号码写给你吧……”

露西说:“不要学会期待。”

弯曲的下山路从黄昏中一斜。山顶的风跟着汽车一路呼啸。路像一条光滑的蛇一样从他身边滑过。窗外飞驰的风景中,大量抖动的花草让人忍不住怀疑里面是否藏着蛇。万蛇出动,草声阵阵。李海鸥摇开车窗,想起关于小城的广告语。他打了个激灵,而后被什么抓住脖子一样,迅速转头。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本该在出租车距离蛇庄门口百米左右时就开始这个动作。那时回头他也许会看见露西,她妖娆的背影。此时,车在行进,夜正降临,露西早不见了踪影。

大海在灯光下飘动。车在他预定的那家饭店门前停下。上去,打开门,张滨也不在房间。李海鸥不得不一个人回家。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他以为是张滨打来的——“你……”听了一会儿,“我年轻时相信过,爱情。”是露西的声音。

“现在在哪?”他问。

当她说出“我和他也是在那里相遇的”,李海鸥莫名其妙地挂断了电话,慢慢地,让手臂融在黑暗里。等他缓过神,他看了看时间,他觉得他得去找露西。

照电话里说的,他们很快就见了面。露西的目光和他想的一样。尤其在这时,他觉得那种沉湎往事时才有的目光深深地盯着自己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他们坐了一会儿。露西没有说起电话中的“他”,而是问到了李海鸥的朋友。

李海鸥说:“几天前,他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说要过来。”

“然后呢?”

李海鸥不知道张滨跑哪去了,他也不想把自己对朋友的猜想说出来,干脆沉默了。沉默等于认同了某种意思。咖啡喝完,李海鸥带着露西走出咖啡馆。露西的脸上一直挂着某种好奇之色。

十五分钟后,他们进了一家宾馆。电梯上升过程中,李海鸥试探性地摸了摸露西的后背。他等着对方的反应。或者说,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李海鸥准备好了被拒绝时不要做出太尴尬的表情。然而,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捧住他的头,像蛇吐舌头一样吻住了他。他们的身体在房间里纠缠。照理说,当李海鸥抱起她放到床上,她不该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对已气喘吁吁的他说:“现在,现在,还不可以……”

“这儿有一条蛇。”露西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李海鸥的下身垂下来,他将女人放开,坐到床边。一支烟烧完时,他说:“走了。”

李海鸥自己住的地方没什么人来过——他也很少走进别人家。只有在自己家,一个人,才能睡着。这一天,刚睡着,一个电话就把他吵醒了。

“你在咖啡馆跟那女的说了什么?”

张滨出现了。没等他问话,又在电话里糊里糊涂说了些什么,电话又断了。各种声响混在呼呼的海风中,从黑暗的海面上弥漫四方。星空黑沉沉地覆盖在数条弯弯曲曲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上。此刻,行人寥寥。李海鸥晃着背影,一边走,一边抬起了头。他停在那里,被零星的行人越落越远。这样的天空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所以,他默默地向天空伸出了手。拥抱一个人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过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夜市里。夜市的人都在吃着喝着,没人注意到他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服务员很快端来了花生米和啤酒,又不肯走,热情地推销起蛇羹。李海鸥变得有些激动:“我过敏,过敏你懂么?”

没多久,刚才的服务员又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不来份蛇餐,你不就白来了吗!”

他在这里工作有段年头了,是第二次到这里吃。关于龙凤汤的传说,他就是在这里和同事们夜宵时听说的。然后,他回家睡觉被噩梦惊醒了。以后,别人约他,他通常都不来。他跟别人的解释是过敏。别人问过敏什么,李海鸥就会告诉他,蛇。餐馆聚集了很多小城人,蛇庄的人却从不会光临这里。吃完后他从夜市匆忙穿过,沿着海岸,拐上一条路。

另一个女人在这里叫住了匆忙走路的李海鸥。

“说说话,好么?”

李海鸥仿佛看到了露西。她们的轮廓在路灯的照映下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那眼角眉梢真有些相似。他揉了揉眼睛,点了一下头。其实,自从蛇城繁荣起来后,这种女人便从各处涌进小城来。他见过很多,常常有陌生女人在晚上叫住他。不过他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这是她们的生活。但这一天,他仿佛被这种生活诱惑了一下。他们一前一后拐入一条窄巷中。前面是一条灯光稀疏的小路,路两边黑兮兮的墙影朝路面压过来。李海鸥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墙后有一片树,他们走着,月光不时从树缝中钻出来,亮成了一片。

“别有洞天啊……”李海鸥跟着女人不停地转弯,最后推开一扇门,一家旅馆出现在门里。一个老妇人坐在掉漆的柜台里,看他们走了过去,一把钥匙伴随着“202”的声音放在了柜台上。

推开202的门时,女子指了指床:“坐。”

李海鸥为赶快离开夜市,他得喝猛点。他走起路来头很晕。既来之则安之。李海鸥看到女人模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晃动。他挨着女人坐下,拉过她的手。女人把手抽回:“咱们说说话吧。”

这引起了李海鸥极大的反感。

“来都来了。”

李海鸥听到她这么说,又笑了。

据说,干这个的周围都有打手保护。他一有举动,门外便会跑来几个刺青男修理他。他赶紧转了一下话题,“聊什么。”

说着侧躺在床上。女人轻轻地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我的故事啊——我有个儿子,我怕他被人瞧不起。我们小城离这里很远。听说你们这里比较开放,我才来这里想多挣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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