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椅

2015-01-04 15:46小昌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牙医小腿大叔

小昌

很少赶上靠窗的座位。这次让我赶上了,买车票的时候我还问过列车售票员,有没有靠窗的座位呀。像这样的小车站,没有一个让我看上眼的售票员,远远看上去都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也许是上班时走了那条修个没完的路。小车站只开了三个小窗口,她们在里面偶尔聊天,吹茶水上的碎末末,声音经过扩音器放大出来,听上去很不雅。买票的人很少,我一进售票厅就买上了票。我问她:“有没有靠窗的座位呀?”她乐了,看样子我把她逗乐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哪个座位靠窗,凭运气吧。”她很有礼貌,在这样的小站,真是很少见,以为她们都像卖菜似的卖火车票呢。

一上火车,朝座位号上一看,竟是个靠窗的座位。我运气大都不好,常常是容易倒霉的一个,但也不至坏到哪里,很少有机会成为最倒霉的那个。一个靠窗的座位让我心生愉快,一路上我可以看看山和水,想想要去见的那个女人。她就像个让我老猜不透的谜语,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把背包往车座底下一塞,就靠窗坐下了。旁边还没来人,三座椅空空的,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还钻过这种三座椅,甚至躲在下面朝可乐空瓶里撒过尿。好久没这么干过了,真想再干一次。

那时候的经济来源单靠身在农村的父母供给,不催他们就不给钱,每次要钱之前总要犹豫很久,酝酿一肚子的话,想小时候他们对我的好。因此卧铺票总是买不起的,只能在硬座车厢里挤,挤来挤去头昏脑胀,后来实在受不了就钻到三座椅下面去了。起初有些憋气,就像爬了一阵儿楼梯,等逐渐适应了下面的黑,呼吸就开始顺畅了。虽说空间不大,连头都很难抬起来,可是睡起觉来谁还抬头呢。甚至能在下面辗转反侧。从那以后,我钻了多次的三座椅,就像买了一张又一张的卧铺,有时,我还能睡成个大字,我的手跟人的脚呆在一起,他们也不自觉,不知道那是我的手,还以为那是什么行李呢。我的脚伸到过道上,行人是不忍踩它们的,反正从没被踩过。自从跟她好上以后,我再也没钻过这种三座椅。她说:“下流东西,只有老鼠才朝椅子下面钻。”后来我们俩分了手,她还说:“一想起你老钻那种椅子,我就想笑。”

火车还没开,另一辆火车挡住了我远眺的视线。另一列火车上也有很多人,有人朝这边看。我跟其中一个对上了眼,他好像有些瞧不上我,隔着两层玻璃,都能这么小瞧我。我有些气不过,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还朝我挥拳头,难道是要我下车跟他比试比试吗。火车要开了,我朝对面竖中指。这时候,在我的余光里有一对情侣坐了下来,坐在我旁边,占据了另两个空荡荡的座位。女的先坐在里面,后来发现挨着我不合适,又跟男的换了一下。男的紧挨着我坐了下来,好像我有什么传染病似的,朝外挪了挪屁股。

车上人不多,人人都有座。我一个劲儿地看窗外。窗外是高楼大厦,他们一点点向后退去,直到消失。接着一块块的田野出现了,就像一个个地球上的小补丁。还有放牛的人在抽烟,甚至连头顶上飘散的烟雾都能看清楚。

女的在撒娇,男的搂着她的头,不住地用下巴磕她的后脑勺。俩人像两只缠绵的小动物。男的又在亲女的小耳朵。我穿了牛仔裤,它一点点紧巴起来,我斜靠过去,把手伸进裤兜里,好让硬起来的家伙好好呆着。

我拿出一本书来,想就此读下去。

对面的大叔,眼神游移,有很多话跟我说似的。没过几分钟,果真跟我聊了起来,问我在哪里下车,去那里干什么呀。我说要去看女朋友。大叔立刻说:“年轻人就是好。”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说:“您看起来也很年轻。”坐在他旁边的是两个女学生,也许是两个打工妹,听口音像是四川的,有时会偷偷看我一眼。他们很快就嗑起了瓜子,发出一声声瓜子皮破裂的声音。

大叔问我:“小兄弟,你还有其他的书吗?我好久没看过书了,车上没事干,也让我看看。”

我说:“只带了这一本儿。”

我把书呈给他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问我:“是一本科幻小说吧。”没等我回答,又说:“你们年轻人就爱看科幻小说……”接下去的一个小时,我没看进去一个字,举着书,跟大叔聊天。我们俩聊了聊,我们国家要是跟日本人干上一仗,到底能不能打赢。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的也插上了嘴,估计他实在忍不下去了,非要插上两句,因此没有停下来。他像个军事专家,说出一大堆大炮导弹军舰战斗机的型号,各自的优劣势等等,我们因此没什么话说了。大叔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瞎混呗。”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个作家。”他们沉默了一阵,我接着说:“开玩笑的,我哪像个作家呀。”这句话一出口,我有些尴尬。大叔说:“人不可貌相吗,有个作家叫什么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最近老是上电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作家,倒像个农村干部,人家不是照样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了么。”

我的电话响了,是她的电话,她终于打来了。我把脑袋倚在车厢壁上,接起了电话。她问:“你上火车了吗?”我不说话,她又问:“你到底上了火车没有。”我只好小声说上了。她有些生气了,说:“谁让你上火车了,不是说等我消息吗,我没说让你来呀。”

我说:“我等不及了。”

她说:“我还没想好。”我还没说话,有个男的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起来。我捂住另外一个耳朵,还是什么都没听到,我猜是她把手机捂严实了吧。后来电话就挂掉了。男的应该是某大医院的牙医吧。我起身离开座位,从几条腿之间亦步亦趋地走了出去。我边走边拨电话。电话一直在占线。我走到车厢连接处,有两个胖子正在抽烟聊天,肚子都不小,好像在说黄色笑话,见我走过来,就停下不说了。我从他们身旁走过,倚在厕所门上,一副急等着上厕所的样子。

想起我说我爱她的事来了。

日子过得好快,我想她已经爱上了别人。电话那头的男人也许就是她最近又爱上的人。他是个牙医,在一家很大的医院做口腔科大夫,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人家不是牙医,是个口腔内科副主任医师,我问什么是副主任医师呀,她说就是副教授的意思。我很想把那个牙医的牙敲下来两个。

她不承认跟他有一腿。

我得找她好好谈谈了。把我们俩锁在一个房间里,说上一些话,也许我要说我有多么爱她。倚在厕所门上的时候,我就在想,见了她到底怎么证明我爱她爱得不得了。我用头撞了一下厕所门,门开了,有个中年妇女走出来,白了我一眼说:“有那么猴急吗!”我没有尿意,但还是溜了进去,反锁了厕所门。我把电话打通了。她又问:“你到底上火车了吗?”我说:“没上。”她松了口气,说:“最好别来,让我好好想想吧。”

一个月前,她向我提出了分手。说我不该老向她家里打电话,我说找不着她才会四处找的,这叫病急乱投医。她说了两点,一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俩的关系,二不想被人盯着,弄得她喘不过气。我说:“怎么会喘不过气?”她说:“就像一直有人掐你的脖子。”我说:“再给我个机会吧,我会答应这两点的。”她很坚决,说已经做了决定,我拉着她的手,紧紧不放,一想起她软绵绵的小肚子,我就流起了眼泪。出于无奈,我在大庭广众前给她跪了下去,这让她有些手足错乱,紧跟着半蹲下去也要给我跪。我们俩就这样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紧张地相持,风和他人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来来回回。她最终还是跪了下来,说:“你要像个男人。”风中我们俩就像一对互相叩拜的雕塑。她不住地说:“求求你了,别这样。”我咧着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越来越好玩了,我想。

她手里攥着手机。那是只滑盖手机,看起来像个玩具,她一次次滑来滑去,想要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打给谁。

我端详着那只银色的索尼爱立信的手机,说:“分手也可以,但我要跟你换手机。”这么说,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她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接着说:“把你的手机给我,把我的手机给你,看着你的手机就能想起你,你看着我的手机也能想起我。”她说:“我不要你的手机。”我说:“不要也得要。”我把手机硬生生地塞进她的怀里,她不接,又从她胸脯上滑了下去,砸到地上,摔飞了电池。她说:“我的手机可以给你,但我不想要你的手机。”我说:“求你了,能不能给个面子,哪怕我一转身,你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给个面子好吗,宝贝儿。”我还像原来那样喊她宝贝儿,她屈服了。从地上捡起来,又把电池装进手机里,开了机,说:“这样行了吧。”

我说:“不过还有件事。”

我还想再吻她一次,她努着嘴过来给我吻。我要来个舌吻,她的双唇紧闭,两排牙齿像一座攻不克的城池,我的舌头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力不从心,只好放弃了,拿着她的手机,频频回头,最终还是上了火车,离开了那座城市。

一个月时快时慢地过去了,我常常想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她发个短信,昨天她回短信说:我要是回心转意,你还要我吗?我问她是不是喝了酒,她回说:不相信就算了。后来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她没接。手机关机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天一亮我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那个城市的火车票。

我拿着她的手机,在厕所里跟她说起了话。我说:“不是问我还要你吗,我要,任何时候都要,跟别人生了孩子我也要。”她说:“我不相信,不过要不要已经不重要了,我又后悔了,跟你一说话,我就开始后悔了,就像有人一直在掐我的脖子,你知道吗?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我不愿老有人掐着我的脖子。”我说:“我哪有掐你的脖子。”她说:“你就在掐我的脖子,你的每句话都让我窒息。”我说:“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爱上了那个混蛋牙医?”她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人不是牙医,是口腔内科大夫,口腔内科的大夫不是牙医。”我说:“给人医牙就是牙医。”她说:“再这么说下去,我就挂电话。”我说:“你要是承认爱上了那个牙医,我立刻挂电话,让你彻底省心。”她说:“我没有,我没有。”

外面有人敲厕所的门。先是敲,后来就成了捶,用拳头捶一下,门就颤抖一阵,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愣神的时候,她挂了电话。

我从厕所里走出来。发现敲门的是坐我旁边的家伙。他搂着他的女朋友,猴急着上厕所。他说:“是你小子呀。”一副跟我很熟的模样,他把他女朋友推了进去,自己也跟进去了。女朋友把他推了出来,他只好把门关好,守在门口,问我抽烟吗。我摇了摇头,就溜回座位上。大叔说:“一上火车,我就不敢喝水了,上厕所太麻烦。”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两个四川女孩就笑了起来,看样子我离开了一会儿,她们聊得很开心。有个女孩说:“看了下你的书,看不懂,你真是个作家吗?”我说:“开玩笑的,你也信。”她说:“为什么不信呢。”她很想把普通话说好,听上去有些咬文嚼字。她说:“上学的时候,我也想当过作家,有篇作文还上过报纸呢。”说完就给我抓了一把瓜子,散放在桌子上,小桌子立刻就乱纷纷起来。

其中一个女孩儿突然问我:“你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吗?”

我说:“我倒希望如此。”

她接着说:“世界末日前一天,你最想干什么呢?”

我说:“等死呗。”

她说:“除了等死呢,要是我,我就会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死也死一块。”

另一个女孩插嘴说:“不跟王明明死一块吗?”

她回应说:“才不跟他死一块呢,上次发生地震,他比我跑得还快。”

另一个女孩接着说:“那你还跟他好?”

她说:“不说他了,你除了等死还打算干什么?”她认真地看我。

大叔说:“人家当然跟自己的女朋友在一起了。”

我想了想说:“我想脱光了衣服,在人群里跑两圈,或许我会杀几个人,对,先把我的女朋友杀掉。”

两个女孩像看一个杀人犯似的看我,嘴里分别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很想把那个电话忘掉,窗外阳光穿过玻璃落在大叔的身上。他眯缝起眼睛来,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人。火车在大桥上驶过,因此我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小河。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女孩窃窃私语起来,小河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大叔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老睡不好呀,看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其中一个女孩说:“作家都喜欢在夜里写作品,夜里静悄悄的,才有灵感,对吗。”我揉了揉眼睛,说:“昨晚没睡好。”大叔说:“睡觉对人很重要,我天天准时睡觉,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健康有多重要。”

我说:“世界末日马上来了,健不健康无所谓了。”

那个女孩瞪大眼睛说:“真的吗,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就是今年十二月,这样一算没几个月活头了,听人说很多人都买了船票,我们是买不起了,你真信吗?作家。”

大叔说:“瞎扯,要是真有世界末日,世界早就乱了,你看,世界不是好好的吗,火车该去哪还是去哪,别信这个,都是胡说八道。”

我说:“大叔,你怕过死吗?”

他愣了一下,又轻松下来,说:“怕有啥用,该来的总会来,不想这个。”

我说:“一到高的地方,我就会想跳下去,所以我从不敢去高的地方,站在高处,朝下看,我就忍不住想,要是跳下去多好呀。”

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敢去高的地方,到了高处也会强忍住不向下看。”

那一男一女回来了,一前一后。男的一回来就忙着收拾东西,说:“我们俩补了两张卧铺。”女的站在过道上一直看我。那个男的临走前拍了下我的肩膀说:“这俩座位归你了,便宜你小子了,可以躺上去睡一觉了,你打算怎么谢我。”我开玩笑说:“要不要我亲你一口。”那俩四川女孩哈哈笑了起来,大叔也跟着笑,其他座位上的乘客都探过头了瞧个究竟,看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让我们那么开心。他们俩走了,我把双腿并排放在那两个空座上。我说:“看起来我能睡上一觉了。”顺势躺了下去。大叔说:“瞧你的青眼眶,睡一觉吧。”猛看上去,他有点像我的父亲。两个四川女孩分别把自己的两条腿朝前伸了伸,放松下来,其中一个说:“舒服多了。”

我顺势躺了下去,脑袋歪在车厢壁上。世界一点点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猛一睁眼,看见一个阿姨模样的瘦女人站在过道上。她把手肘支在三座椅的靠背上,正痴痴地看我。眼神在我身上摇曳,我激灵了一下,感觉自己正被她脱衣服似的。她站着,我却睡在三座椅上。两只已经伸到过道上的脚丫儿慢慢缩了回来,又缩了一点。脚丫儿蜷缩在一块,像两只受惊了的小刺猬。我睁开眼,女人仍盯着我。她很瘦,瘦骨伶仃,骨头要戳出来似的。她斜倚在三座椅的靠背上,就像一直呆在那里一样。来来往往我也没有发现她。也许是刚上了火车,还没找到座。她眼窝很深,一眼眼看过来,好像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见我看她,她突然笑了,脸本来僵着,一笑显得更僵硬。我也笑了笑。她冲我点了下头,因为幅度比较大,看起来像鞠躬。她迈开了步子,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仍旧不住地看我,身子小心翼翼地弯曲,尖瘦的屁股挨上了三座椅的沿儿。最终坐了下来。但一点也不像坐,在三座椅的边上斜蹲着。我的两条小腿朝后躲了躲,女人的屁股就跟朝里挪了挪,后来就顶住了我的小腿胫骨。骨头碰上了骨头。

我闭上眼。想把这个女人坐在小腿边上的事儿忘掉,就胡乱想想火车开往的那个城市里的几处风景,比如碧波荡漾的东湖,我们俩在东湖边上打闹,我帮女朋友拿着外套,背着她的挎包,她在我前面后退着走路,阳光下的牙齿泛着青光,或者跑到寺庙里,在老和尚那里分别抽了签,我抽的是中上签,她抽的是中下签,她一天就没高兴起来,说自从跟我好上以后,就再没什么好运气了。

瘦女人屁股又朝里挪了点,我的小腿跟她的胯骨贴得更紧了。有一股力道不断压迫在小腿胫骨上。我睁开眼,看见大叔跟其中一个四川女孩同看一份报纸,他看这面,她看那面,像一对父女或者情侣。我把小腿抬高,又朝里缩了一点。瘦女人的腰好像粘上了我的小腿胫骨,也跟了过来,仍旧紧紧贴上去。另外一个没看报纸的四川女孩,冲我笑了一下,又捂上了嘴。

就像有块冷硬的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小腿上。想起僵尸或者吸血鬼之类的东西,他们直直跳向我。她背对着我小心地坐着,腰略弯,头颈自然前伸,也许在想什么事情吧,一动不动。其实我早想给她让座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动了下嘴角,像个讨钱的乞丐。我又把小腿支起来,留了个完整的座给她。瘦女人趁势完全落了座,也把两条腿从过道上移了过来,对面的两个四川女孩只好把伸直的腿又缩回去,缩成个直角。瘦女人看了我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就闭上眼,准备睡觉了。她睡意很浓,很快就有了轻鼾,脑袋左右地摇。大叔翻报纸的声音,吵醒了她。她睁眼看了看周围,咽了下口水,又把屁股朝里挪了挪,身子又挨上了我的小腿。骨头又碰上了骨头。

她的后脑勺就落在座椅靠背中间的凹槽里,看上去舒服多了。

大叔说:“睡不着了?”我说:“睡不着了。”我就坐了起来,看那本《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句子都很短小,总以为要发生什么,可到最后什么也没发生,B和他的父亲度假就要结束了。B的父亲钱包丢了,遗失在大海里,他们轮番潜水去找钱包,B看到光滑的河床,像凹下去的山峰,我以为要发生什么了,B或者他的父亲会死掉一个,结果钱包找到了,他们一个也没死,好生生地又回到旅馆,什么也没发生。我把书放下,看向窗外,坐我旁边中年瘦女人脑袋耷拉下来,歪向我这一边。我又朝里挪了挪,身子缩起来。窗外除了山还是山,不免让人厌烦。我想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孤独吧。

正想跟大叔聊两句的时候,电话响了。

她在电话里说:“我们俩什么都没发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孤独。”她说:“你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她说:“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我告诉你,我们俩是我们俩,我和他是我和他,这是两码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叔跟某个四川女孩又一次哈哈笑了起来。女孩还用拳头打了下那位大叔,打完就做了个害羞的表情,样子煞是可爱。我只好抬身出去,跨过瘦女人的腿。她睁了下眼,把耷拉下去的脑袋抬起来,又把后脑勺放进座椅中间的凹槽里。她又闭上了眼,刚才看我的时候,眼神空洞,像两只刚装上去的假眼。

她在电话里说:“我们俩分手了,我也不一定跟他好。”我没说话,她急了,说:“现在是说我们俩的事,那天,你为什么又把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我最烦别人这样了,妈妈又问我你是谁。”我说:“男人,好像有很多男人似的。”她说:“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话,我不该给你机会,分手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我说:“再给我个机会吧,没你的日子,我简直活不下去。”她说:“你总这样,地球没了谁,也会照旧公转自转的。”

沉默了一阵,我说:“我手上有你的裸照,你别得意。”

她说:“你敢。”

我说:“走着瞧吧!”

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混蛋,要敢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她:“我一直想问你,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呀。”她沉默了一下,说:“早跟你说过了,你怎么不相信。”我说:“马上就要分手了,说句实话能怎样?”她说:“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句句都是他妈的实话,你再这么无聊,我就挂电话了。”我说:“你他妈的简直就是臭不要脸的婊子。”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她又打过来了,我挂了。连打了好几个,我一一挂掉了,看谁有耐心,我死盯着手机屏幕。后来它安静了。

我掏出烟,点上,把烟雾轻轻地一点点吐出来,像是在跟什么人耳语似的。我打开手机,翻看曾经拍过的旧照片,看上去就像昨天拍的,我记起了拍照片时的每一个场景。我把很多好看的照片都拷贝到了这个手机里。她在这些照片里冲我笑,有一排好看的牙齿,或者撇嘴假装生气,那样子就像真的惹恼了她。甚至她把衣服也脱了,有的脱得一件也不剩。没穿衣服的她同样表现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情。我又翻看那些通讯录。那是她的手机,通讯录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当然还有我,我的名字赫然在列。不是老公或者宝贝儿之类的昵称,只是一个硬生生的名字。

我看着手机里自己的名字,慢慢走回去。我抬眼一看,那个瘦女人躺了下去,像我先前那样,两只脚丫已经伸到过道上。脚丫儿上泛着一层白霜样的东西,就像从太平间刚退来的尸体。

我呆看了两眼,就走了两步,紧紧贴上三座椅的靠背,支肘托腮,认真看起她来,像刚才她看我那样。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像没看到我似的,又闭上了眼。她的小腿朝后缩了一点,腾出半个座椅的空当。我蹲坐下来,腰紧紧贴着她的小腿胫骨,就像碰到一只干枯的树干。骨头又碰上了骨头。

这让我再次想起了B。他站在旅馆的窗口处,盯着他的父亲跟一个女人聊天,头天晚上,他的父亲就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他跟那个女人聊天。他们也许对看了两眼。

她的小腿胫骨又朝里缩了一点,我也紧跟着挪了挪屁股。又把身体靠向了她的小腿胫骨。

大叔放下那本《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说:“看不太懂。”

我站了起来,那节树干随之也斜了下去。接下来,就像事前想了很久似的,一俯身,我就钻进了三座椅的下面。我在里面躺成个大字,我想起了之前发生过的很多事儿,大叔用脚踢我的手臂,喊我。我拿出手机,看她一张张没穿衣服的照片。那些照片我藏了很久,终于派上用场了。翻来看去,看上去就有些陌生。像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我解开腰带,把手伸了进去。电话突然响起来,又是她打来的,她问:“求求你,放过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男人?我知道这不重要,可我就是好奇,你是不是撒谎了,告诉我,你是不是撒谎了?”

整个身体在三座椅下面抖动。三座椅上面睡着个瘦女人。

她说:“我想跟你谈谈,你在哪?你上火车了吗,我去火车站接你。”

我说:“我在三座椅下面。”她说:“你又钻三座椅了,老毛病还是没改。”后来她说了什么,我没顾上听。信号不是很好,声音听上去很破碎,就像从破收音机里传出来似的。她在电话里嚷着:“你在干什么,说话呀,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我哼了两声,有个男人在她身边嚷起来,她说:“他要跟你说话,非要跟你说。”

后来我就对着电话喊出来了:“来了,来了。”身子因此软了下去。

电话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他吼着:“你要敢对她做什么,信不信我废了你。”我软绵绵地说:“你是那个牙医吗?”他说:“我不是牙医,我是个口腔内科的大夫。”我挂了电话。

我一点也不想见她了,倒想从三座椅下面爬出去,坐在瘦女人的旁边,屁股再次抵上她的小腿胫骨。我要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跟那两个四川女孩好好聊两句,说说她们怎么也看不懂的那本书:《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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