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戏的客厅

2015-02-06 10:35郭晨子
上海戏剧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氏何谓梨园

郭晨子

想专访王仁杰老师,王老师回复说“好的”。一连看了一周的戏才知道,“好的”是看完戏聊戏,看戏前聊戏,是在梨园剧团顶楼才搭建起的大客厅里喝茶。简简单单的一大间屋子,看出去是施琅的花园,大片的绿,房间内几乎没有什么装饰,一大张桌子,连茶海、茶杯、茶壶都比平素日用的大了一号,再有是一片空地,是圆桌之外又拼了长条桌的饭桌。人来了,喝茶,人多的时候,椅子不够坐,搬来的折叠椅椅背上印着白字——“乐队”。王仁杰老师说,冬天在这里,夏天在屋外的露台,都好。

2013年是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建团六十周年,王老师题写了“薪尽火传八百载 返本开新一甲子”的对联,研究他剧作的论文结集成书,也命名为“返本开新”,问王老师,“返本开新”意味着什么呢?他说这是新儒家的提法,“返本”即继承,“开新”要看用什么手法“开新”、“开”怎样的“新”。

是啊,和摧枯拉朽、壮志冲天的“推陈出新”相比较,“返本开新”有一种厚重的踏实。有本可依,“本”不仅是传统艺术积淀下来的丰厚的技巧手法,更是一种审美原则,“本”亦不是僵化的教条和束缚的桎梏,不是一味的崇古拟古,像《董生与李氏》,用梨园戏的“本”开出了新的意味。

再问王老师,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戏曲界一片革新之声,大制作比比皆是,梨园戏如何做到了自身剧种品格的坚持,他只淡淡一句,梨园戏就这个样子,想改也改不了啊。

是缘于对梨园戏的自信和热爱吗?当近年戏曲舞台上的大舞美越来越多地受到诟病时,梨园团的《冷山记》还是因为没有布景在评奖时受到批评。在《董生与李氏》参评国家精品工程时还是增加了舞美的制作。可想而知,波澜不惊背后是怎样的清醒和担当。

《董生与李氏》荣获文化部优秀保留剧目大奖并于2013年巡演,不少年轻观众是因为看了这出戏而对梨园戏产生了兴趣,或许,时间越久远,这出戏越能成为新时期戏曲的传世之作。而王仁杰老师面对元宵节来自京、津、沪、杭等多地的戏迷时说,请理解我们,剧团要生存,我们也要排一些新编的戏,有了拨款经费才能去抢救、养活传统戏。

创排新剧、创排出堪称经典的新剧是为了继承老戏?似乎已经不能用谦虚或低调来解释了,传统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今年按照残本演出《王魁》,排练时遇到各种难题。剧团也提出请王仁杰老师整理本子,仔细衡量之下,他做出的选择是放弃,他动手了就不是宋元残本了,而所谓“加工”一说,他根本反对,现在的加工怎么可能回得到原来?

在这间客厅,也数度遭遇曾静萍团长。起初的印象,她和舞台上“诱尽全场观众销尽温柔”(王安祈语)的“李氏”不同,更像一个大家庭里得体的长房儿媳,她毫不张扬,却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不生分、不拘束。之后每次看到台上、台下的她,都惊讶。惊讶她在《白兔记》里饰演咬脐郎,演绎富贵乡中长大的少年,娇憨天真直率性情,分毫不差,而十四年未演过这一角色的她在演出结束后对自己还不满意,她谈表演,觉得体验和表现并不矛盾,她是先有人物形象再用行当技术的,她还能演丑角,能演小生。

刚惊讶于她在表演上的通透自如,她对梨园戏的现状和传承还有着如履薄冰的谨慎,又好像要重新认识一个她。对梨园戏年纪最轻的一批传承人,她是担心的,“这批孩子不上来,这个剧种就谈不上未来”。为这批孩子,从招生到教学都煞费苦心,甚至在她没有外出演出时每日带他们一起练功。她选送了十二名学员到中国戏曲学院学习,希望他们打开了艺术视野之后更加认识梨园戏的价值,而当王仁杰老师微博上发出“剧目教学完全本团老师担任,但结果难以预料。京城舞台各种思潮激荡,青年人要守住本分确实不易。”的担忧时,她回应,“但愿它不要成为我一生中的一件错事。相公爷保佑!”相公爷是梨园戏的戏神,即田公元帅雷海清,剧团在顶楼供奉着。“还有几年我退休了,要是他们还不成材,是我的罪孽。”她把他们赶上舞台,要他们“不遮掩地亮相”,是盼着他们早一点对梨园戏真的有兴趣,真的热爱。她还有好多的警醒,比如,梨园戏是否会博物馆化,十年后给眼下这批热恋梨园戏的观众看什么。她想实验在各种空间演出梨园戏,像是在现存的古厝,抑或就是我们身处的这间大客厅,“两边挂上草席,观众席地而坐,台湾人很喜欢这样,可这样会不会太日本化了?梨园戏的尝试始终有一个度在。”这时的她,心态上极度开放。

讲笑话,她比谁笑得都疯,演出有问题,她比谁的脾气都大。她说,好戏是喝出来的,喝茶、喝酒。有时散了戏,王仁杰老师拿一瓶酒来,“喝!”多半是这一晚的戏不理想,福建省艺术研究所的王评章所长来了,批评起来也一点情面不留。

还是在这间大客厅,为款待各地元宵节来泉州看梨园戏的戏迷,剧团准备了鱼丸蘑菇汤、萝卜糕,本地特色的面线糊、土笋冻,他们说,欢迎各位吐槽。结束时,端来一大锅的元宵,泉州本地叫“元宵圆”,好像多一个圆字,多一份圆满,多一份对佳节相聚的珍惜与留恋。

也是在这间客厅,有新朋——来自法国的导演,他发出对梨园戏的邀请,他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没有把这个剧种推到欧洲,将是莫大遗憾。他已经来泉州三次,茶海边,放着他的小小咖啡机。有旧友——台湾的退休教授拿了自己的私房好茶来分享,还带了自制的卤蛋,交待厨房“留给静萍吃”。

这间客厅里的黄酒是这次来交流演出的无锡锡剧团带来的,还有黑啤,王仁杰老师的女儿从德国寄来,有各种茶和各种茶点,各种轻松的玩笑和并不轻松的话题。

放弃了所谓的“专访”,冠冕堂皇的说词和宏大动听的主张似乎也进不来这间客厅。这里像是禅修的所在,何谓佛何谓禅何谓参?何谓坚守何谓返本何谓开新?在吃饭穿衣扫地的日常里,在看得见的人情事理中,在看不见的梨园戏的主创们的自我苛求里。

梨园剧团的陈列室前有王仁杰老师写的前言,希望观者“对梨园戏及其硕果仅存的表演团体,能有所了解,对我国悠久的戏曲文化,由此产生一点‘温情与敬意。”

“温情与敬意”,于梨园戏有,于泉州城有,于梨园剧团的那间客厅,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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