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惊梦》注释考证

⊙张潇桐［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81］

作 者：张潇桐，辽宁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汤显祖终其一生致力于戏剧和文学创作活动，其中尤以《牡丹亭》最为人赞赏，是中国戏曲史上的杰作，被搬上舞台后传唱了数百年，《闹学》《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冥判》《冥誓》《还魂》等几折是在戏曲舞台上最常见到的。而《惊梦》这一出戏，便是最精彩的一折，可以说是经典中的经典。最近我对比阅读了不同版本的《牡丹亭》，主要是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2007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袁行霈主编）、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明代戏曲选注》（冯金起选注）和1981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第2版）的《明清传奇选》（赵景深、胡忌选注）。其中我详细研读了第十出《惊梦》选段的注释，发现了这几个版本的注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不同的问题。

一、【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对“乱煞年光遍”的“乱”字的注释这几个版本存在差异。

《明清传奇选》里是这样解释的：

“乱煞”：指春天的热闹。“遍”：到处都一样。

而中华书局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里是：

“乱煞年光遍”，到处是缭乱的春光。

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的《牡丹亭》里“乱煞年光遍”解释为“缭乱的春光到处都是”，意思与中华书局的版本接近。

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明代戏曲选注》里“乱煞年光遍”解释为“令人眼花缭乱的春光到处都是”，意思与中华书局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都接近。

我认为《明清传奇选》里将“乱煞”解释为“春天的热闹”是不妥的。

女主人公杜丽娘生活在理学泛滥、窒息人性的时代，她的父亲杜宝是个恪守礼教的正统官僚，他按照封建社会贵族女子的规范，把丽娘禁锢在与社会，与大自然隔绝的“小庭深院”之中，她在官衙里住了三年，竟然连后花园也未曾到过；刺绣累了，在闺房中小片刻，居然也被看作是非礼并招致训斥。

《惊梦》选段的第一支曲子【绕池游】就是写杜丽娘抒发清晨醒来之后自己百无聊赖的情绪，“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春天的早晨，莺啼婉转唤醒梦中人，梦中醒来感受到春光撩人的烦乱。而“人立小庭深院”这一句化用了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刻画出了一个被重重帘幕阻隔在闺房的孤独寂寞的女性形象。她的丫鬟春香看到她郁郁寡欢，就怂恿她去赏春。“宜春髻子”是在立春那天，妇女剪彩作燕子状，戴在头上，上贴“宜春”二字。然而杜丽娘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慰，甚至还感叹自己的心情“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开篇的这个“乱煞”写的不光是春天的景色，也暗示出杜丽娘此时的心情。所以，这里的“乱”应该作“缭乱”讲，而不是“热闹”。

二、【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其中对“迤逗的彩云偏”的“迤逗”的解释，这几个版本也都各不相同。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牡丹亭》里，标的注音为“迤（tuō）逗”，解释为“引惹，挑逗”。《明代戏曲选注》里，注音为“迤（yǐ）逗”解释为“引惹”。《明清传奇选》里，没有为这个词注音，它是这样解释的：

“迤逗的”：或省作“迤逗”。戏曲中运用极多，且有几种不同的写法。像金代《刘知远诸宫调》“驼逗你咱妻女”，《汉宫秋》杂剧“争忍教第一夜梦迤逗”，《大劫牢》杂剧“俺向前拖逗他去来”，《勘金环》杂剧“他着那闲言语将咱来 逗”，《武王伐纣平话》“ 逗二人入岩口中”等例，可知有“驼逗“”迤逗“”拖逗“” 逗”等写法。有牵引、引诱之意。

在《王力古汉语字典》中，“迤”有三个读音，分别为“yǐ”“y픓tuó”。在“tuó”这个注音下，有“迤逗”的解释：“后起双声联绵字。引诱，挑逗。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你试寻思，早晚时分，迤逗得莺莺去，推探张生病。’”因此可以推断，《西厢记诸宫调》里念为“迤（tuó）逗”。

“迤逗”是叠韵连绵词，不可以分开解释。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辞典》里对“迤逗”的解释如下：

【迤逗】1.挑逗；引诱。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你试寻思，早晚时分，迤逗得莺莺去，推探张生病。”元康进之《李逵负荆》第一折：“待不吃呵，又被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明汤显祖《牡丹亭·惊梦》：“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清孔尚任《桃花扇·眠香》：“ 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2.打断；耽搁。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二折：“争忍教第一夜梦迤逗，从今后不见长安望北斗，生扭做织女牵牛。” 明无名氏《赠书记·乞访书因》：“新人候久，休得要绵藤话语，把乐事迤逗。”3.连累；拖累。元关汉卿《绯衣梦》第二折：“咱家私要的有，止不过伤了些浮财，损了些躯口，则不如打灭这场官司免迤逗。”元马致远《任风子》第三折：“想当日范杞良筑在长城内，乾迤逗的个美女送寒衣。”明汪道昆《新水令·归隐》套曲：“早归来遥授醉乡侯，更无端病魔迤逗。”4.牵挂。明冯惟敏《粉蝶儿·咏焦山郭次甫五岳游囊六物》套曲：“双飞乌兔搬昏昼，手摩天欲挽难留。没事忙，空迤逗。自鸿以后，日西下，水东流。”明蘅芜室《再生缘》第一出“：休休，便是卢越人、也应难措手，想起来柔肠迤逗。”

综上所述，我认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牡丹亭》里注的音“迤（tuō）逗”是不对的，《明代戏曲选注》里的“迤（yǐ）逗”也是不对的，应该是“迤（tuó）逗”才最为恰当，解释为“引惹，挑逗”。

三、【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对于“观之不足由他缱”中的“缱”字的解释，这几个版本也不完全一致。

在《明清传奇选》里，“缱”解释为“牵连”的意思。

《明代戏曲选注》里“缱”解释为“留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牡丹亭》里，“缱”解释为“留恋、牵绾”。

我认为，《明清传奇选》将“缱”解释为“牵连”是不对的。

【皂罗袍】和【好姐姐】两支曲子里都详细地描写了园中的春色，“姹紫嫣红开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等等，并且春香说“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也”。然而在杜丽娘眼中，哪怕是赏遍了十二亭台也是枉然的，游园让她徒增了忧愁与烦恼，还是回家打发日子、消磨时光吧。所以哪怕春香“观之不足”也只能“由他缱”，对园子景色无限留恋。

所以，我认为“缱”解释为“牵连”是不恰当的，而解释为“留恋”是恰当的。

以上是我对比阅读这几个版本时发现的注释方面的错误和对不恰当之处的论证和订正，希望能为阅读和研究该作的读者和学者们提供一定的参考。

[1]（明）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 冯金起选注.明代戏曲选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赵景深,胡忌选注.明清传奇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1.

[4]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 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Z].北京：中华书局，2000.

[6]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Z].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