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士聪译《红楼梦》(节选)谈文学作品汉译英中的补偿

2015-03-20 18:12杨寿康
外语与翻译 2015年1期
关键词:模糊性英译美感

杨寿康

中南大学

从刘士聪译《红楼梦》(节选)谈文学作品汉译英中的补偿

杨寿康

中南大学

英语和汉语的模糊美感在价值功能和审美效应方面存在强烈反差。其差异的存在给翻译活动带来了诸多挑战和遗憾——尤其是汉译英。聪明的译者善于借对汉英两种语言的深厚功底和高超的翻译技巧,以灵活的手段补偿从汉语转换到英语过程中的损耗和磨蚀。本文以刘士聪翻译的一段《红楼梦》故事来例证这一问题。

语言模糊性,美感损耗,补偿

1.引言

人们在语言(包括口头语及书面语)的运用上,存在着明显的趋美性(aesthetic orientation)。“趋美”,令人们追求文采。艺术最忌陈腐,作家在创作时为满足读者求新求异的心理通常把普通语言加工成陌生的、扭曲的、对人的理解具有阻拒性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可以使读者在变得模糊和复杂的形式面前,在增加感受难度和理解时间的情况下,花更多的精力去细细品味,并在此过程中,获得对于事物的新鲜感觉和体验。我们姑且把这种语言称之为模糊语言。

模糊语言表情达意的作用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因为美感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自由感受,是想象的产物。由模糊语言完成的不甚明晰的形象描写,可以形成一个模糊的氛围,给读者留下一个想象、自由感受的空间,使读者能够透过模糊性语言符号,在想象中设定符合自己审美趣味的艺术形象的审美标准,进而在阅读中感受艺术形象的深厚含蕴之美,完成一次奇妙的审美体验。模糊语言的审美价值主要体现在:得体、意境、幽默、形象、简约等方面。

2.模糊美感磨蚀——汉英翻译中不可避免的遗憾

任何语言中都有模糊性存在,但汉语的模糊性呈现了更多普遍存在的个性特征。 在印欧语系中,词类和句子成分之间一般有对应关系。要打破对应,往往通过构词手段或句法手段使词性转化。汉语则不同,汉字是平面型文字,与线型文字的向外延展性不同,汉字字型象一个封闭的王国,充满了向心力,人的目光往往留连于单个的字而非连续的词,字与字之间在意义与外形上的联系就很弱,充满独立性。词除了具有其主要的句法功能外,往往又是多功能的,且字形是同一的,这就便于造成汉语的模糊性。“内部结构与外部形态的特殊性,增强了汉字的表意功能与暗示能力,造成了汉语模糊性的特殊化和普遍性”(何宇宏 1996)。

在西方,情形则不一样。自古希腊始,西方哲学围绕“逻各斯中心主义”展开,强调理性、现实、语言相互间的对应统一。理性认知精神被归结为语言对现实本质的概括阐释,注重语言运用的逻辑与规范,相信语言逻辑与事物逻辑相吻合,使语言服从现实,受现实支配(余虹1995:76-84)。这种语言观,使西方叙事诗学建立在哲学认识论基础上,确立“摹仿说”理论。近代以来,自然科学的成就,科技理性的发达,使理性认知传统进一步加强,认识论成为西方哲学的基本视野,逻辑化的语言被认为是表达真理唯一可靠的工具。

季羡林先生在评价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时精要点明了语言模糊性在英汉语中的审美地位差异:“(《二十四诗品》)妙就妙在模糊上……不像西方文论家那样,对文学作品硬作机械的分析,然后用貌似严谨、‘科学’的话语,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牵着读者的鼻子走,不给读者以发挥自己想象的自由。如果给点自由的话,也决不会太多”(毛荣贵 2005:251)。总体上看,与英语中“模糊”相对的词是“精确”,而在汉语中与“模糊”相对的词是“直露”。

语言的许多形式问题实则都是基于其内在的机制而发之于外在的表现现象。人们在探讨语言差异的成因问题时,往往将视线更多地投向这种差异的有形的外部表现如风俗习惯、历史典故等文化壁垒,而对其内在的、无形的表现,则注意较少,研究不多(周湘萍 2004:64-65)。造成英汉语模糊美感差异的深层原因在于,与西方传统哲学中的理性传统不同,对中国人思维方式影响最大的三种哲学———儒家、道家与中国佛教则重悟性(潘文国 1997:361)。这些思想对中国人重“领悟”,重“言外之意”乃至重“含蓄”的思想方法都有很大影响。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习惯于缜密的逻辑推理,而是偏重于对物象的整体把握,喜欢通过心灵的“悟”去感受大千世界,使得表达艺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参见樊宝英 1999)。可以说,在中国传统哲学及文化长期影响、涵养下,汉民族从总体而言表现出一种重整体、重悟性、重主体意识的思维模式及认知图式。这一思维模式,反映在汉语中,就是汉语在遣词、造句、谋篇上逐渐形成了一种注重内在关系、隐含关系、模糊关系的语言结构特点。

著名翻译家Tyrwhitt说:“翻译贵在发幽掘微,穷其毫末。在造词与琢句方面,要译出其文;在性格与风格方面,要译出其人;在褒贬与爱憎方面,要译出其情;在神调与语感方面要译出其声”(杨衍松1994)。然而,此翻译观只不过是对理想翻译王国的向往,决非艰难翻译实践的写照。翻译,是一项品尝遗憾的事业。一般意义上的“翻译遗憾”是:翻译,由于语言隔阂、文化壁垒、历史迥异,译者往往只能独享原文之美。当我们进入模糊语言的翻译领地,这种遗憾更加凸现(毛荣贵 2005:273)。汉英翻译的最大遗憾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汉语模糊美感的磨蚀而束手无策。

3.文学作品汉译英中的补偿

当然,汉英翻译过程中模糊美感多有磨蚀不能成为我们翻译过程中不负责任的托辞。我们不能排除汉语模糊美感能在英译时保真的情况,这往往需要灵感思维发挥作用。就总体而言,这种能够“保真”的情形并不是主流。模糊语言的翻译可以说对审美主体(译者)提出了较之翻译其它语料更高的要求,这也是由模糊语言本身的美学特质决定的。

如前所述,汉语重模糊、含蓄;英语则喜清晰、直白。模糊含蓄的语言,含意广泛,易于触发诸多联想,要将其翻译成清晰、直白的英语,必然要丧失一部分内容,怎么办?一些翻译名家、译林高手,以其对汉英两种语言的深厚功底和高超的翻译技巧,以灵活的手段来补偿从汉语转换到英语过程中的损耗和磨蚀。刘士聪翻译的一段《红楼梦》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证。

3.1 根据当时实际情况增添适当的词语

汉语文章中有些含意文字上没有表达出来,但是译者根据上下文,按当时的情景,增添适当的词语加以表达。如原文中说宝玉“刚到了蔷薇花架,……”译成 when he came ambling to a rose trellis…。译文中加了ambling一词,ambling是慢步,蹓蹓跶跶的意思。这是宝玉看到母亲醒了,觉得没有意思,就出来闲逛。这样译是符合当时情景的。又如宝玉看到一个女孩蹲在花下用簪子抠土,眼睛留着泪,宝玉心中想到又是一个傻姑娘在葬花。译文把“宝玉心中想到”译成He thought with a sigh,增加了with a sigh一个短语。这是根据宝玉怜香惜玉的性情而增加的。

再如宝玉走到花架边,听到有人在哭泣,“宝玉心中疑惑”,疑惑什么?没有说。译文译成 Baoyu wondered who it might be.是按上下文补足疑惑的内容,疑惑谁在哭泣。

根据上下文和当时的情景,把原文中没有表达出来的内容表达出来,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对原文中的某些词语也要根据当時当地的实际情况选择适当的表达方式,而不拘泥于其表面意思。如将原文中“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译成 if this was another girl obsessed with the idea of burying flowers like Miss Lin Daiyu? 译者並没有将痴丫头译成 silly girl,stupid girl,而是girl obsessed with…(痴迷于葬花的女孩),因为不能把一个自己并不熟悉仅是看见她好像在葬花的女孩称为傻女孩。

3.2 将模糊的表达明朗化

汉语文学作品中有些表达比较模糊,由于模糊给读者以想像的余地,但英语重清晰,因此,这些词语英译时,有時需要加以明朗化,否则西方读者难以理解,如:

“只见这女孩子眉蹙青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译文为:…the girl had a natural frown that knitted her brows and saddened her eyes,with a delicate skin and a pretty waist,carrying herself in a graceful poise.In short,she was in every respect as serene and graceful in bearing as Lin Daiyu.

译者在译文中巧妙地将眉蹙与眼颦联系起来,面薄指皮肤姣好,腰纤指腰身苗条,裊裊婷婷说的是举止优雅;大有林黛玉之态的译文加上安详和雅致,总结了宝玉对这个女孩的印象。至于青山、秋水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模糊概念在这里是作为比喻,由于前面已经有了具体细致的描写,对这两个词的省略不译并不致影响对这个女孩的整体描绘。又如:

“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生气了,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有意思了。”

刘译:Last time Miss Lin was angry,and Baochai getting touchy both because of my rashness.Should I have acted on impulse again and made the opera girls angry,I would have made life miserable for myself.

译文比原文具体一些,联系上下文,把得罪译成一时冲动的鲁莽行为,但越发没有意思是说自讨没趣,译成使我的生活很糟糕,似乎过了一点。但考虑宝玉的性情以及他对女孩怜惜之情,得罪了她们,会使自己于心不安,所以这样译也有一定的道理。

3.3 将含蓄的表达加以展现

汉语重含蓄,有些表达含而不露,如果按字面翻译,則有意犹未尽之感。因此英译时最好有所增补,使译文尽量接近原意。将“赤日当空”译成The sun was blazing,down with searing heat(太阳以其炽热烧烤着大地)。译文把原文含蓄的意思赤日炎炎显示了出来。又如译文把东施效颦译成 imitating the ancient beauty Xishi by putting on a frown on the brow.(模仿古代美人西施皱眉)译文不说东施效颦,而是说模仿西施,换个说法,这样不熟悉这个故事的西方读者也能理解。又如:

“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

译文:And that woke up Baoyu and suddenly he felt a sense of chill creeping up his arms.He looked down and saw that his pants were already wet.

原文中浑身身上都是笼统、含糊的概念,译者加以分析说明,使之具体化。大雨骤然来临,先淋湿的是上肢,然后才是下腿,所以先是胳臂冷,后是裤腿凉,这样具体化地加以展现,更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4.结语

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十分重视对模糊语言的锤炼,竭力让一个字包含更深更多更广的意思,使人读之、观之余韵不尽,余音袅袅。作为一种双重阅读活动,在涉及到模糊语言的翻译时,译者面临的挑战无疑是巨大和空前的。目前中国从事英译汉的人应该大大多于从事汉译英工作的人,许多的汉籍外译工作是由国外汉学家承担的,但是中国文学作品“……有许多奥妙处,非中国人看不出来”(林语堂2003:5)。林如斯所说的“奥妙处”应可基本视作语言的“模糊性”。虽然以英国的A.C.Graham为代表的许多国外的汉学家认为汉籍英译不宜由中国人承担(潘文国 2004:40),但汉籍英译绝不是外国人的专利,相反,就对汉语模糊美感的认识视角看,汉籍英译只宜由中国译者承担,或者由中国译者和国外学者通力合作完成。中国的翻译工作者应该处理好“译入”和“译出”的矛盾,知难而进,努力研究如何提高汉籍外译质量,尤其是研究如何把汉语中因模糊手法生成的美感最大限度地在译语中再现出来(范武邱2007)。刘士聪翻译的《红楼梦》很好地例证了这一问题。

樊宝英,1999,略论中西文论接受思想的异同[J],《齐鲁学刊》(4):31-33。

范武邱,2007,模糊语言研究中凸现出的几个问题[J],《现代外语》(2):155-162。

何宇宏,1996,中国诗歌的魅力与汉语的模糊性——研究笔记之一:字形论[J],《长沙水电师院社会科学学报》(2):109-115。

林语堂,2003,《京华烟云》[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毛荣贵,2005,《翻译美学》[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潘文国,1997,《汉英语对比纲要》[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

潘文国,2004,译入与译出——谈中国译者从事汉籍英译的意义[J],《中国翻译》(2):40-43。

杨衍松,1994,果戈理——俄国散文之父,《果戈理短篇小说选》(译序)。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余虹,1995,西方现代诗学的语言学转向[J],《文艺理论研究》(2):76-84。

周湘萍,2004,情景描述的民族审美差异及根源[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5):64-66。

(杨寿康: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退休教授,中国译协资深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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