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写传统与现代纸媒写作的离合—以郑逸梅为中心

2015-04-10 13:04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04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补白文体

蔡 斌(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文人书写传统与现代纸媒写作的离合
—以郑逸梅为中心

蔡 斌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摘 要:从发生论的角度对郑逸梅所处的时代症候与个人书写之间存在的较为复杂的离合情况进行初步梳理,从中可以看出其说人纪事、知人论世的基本风格及匠心巧构、体大思精、评议公允、才学并见、长短皆宜的写作特点的形成线索。关键词: 郑逸梅;文人书写传统;现代纸媒写作;补白;文体;笔记体

迄自19世纪中叶,当王纲一统、乾纲独断的大清帝国遭遇由洋船洋教送来的近代西方文明,一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就此拉开了序幕。这场社会变革影响巨大而深远,无视个人意愿的主动或被动,在神州大地的各个领域各个角落发生展开时,注定不会是顺利过渡式的风平浪静,个中波澜起伏,曲折跌宕,甚而不乏摧朽拉枯式的惊涛骇浪。在文化领域,以近代报纸杂志的出版发行为主要路径的纸面媒体传播,完全改变了昔日的知识面貌和文化结构,重建了更深层的文化价值观体系①比如谭卓垣在1935年《中文杂志索引》第一卷序言中说:“对于介绍西洋学术、改进中国文化和一切研究社会、政治、经济种种的问题,都是利用为发表讨论的中枢—换句话来说,中国20年来的主要思想,都集中在杂志的里面。”再比如,戈公振《中国报学史》言:“一国学术之盛衰,可于其杂志之多寡而知之。”。而这一新旧交替,同时也是新旧交错,经常性地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新瓶装旧酒或新酒装旧瓶的情况。这其中,煮字生涯跨越20世纪大半的郑逸梅(1895—1992)独特的书写实践,就很值得我们重新审视。郑逸梅是中国现代传媒界一位活跃多产、风格独具的写作者,以其广识博录的趣味信息、旧闻补白的写作策略、清新隽逸的文字风格赢得并影响了众多读者,成为当时新旧文化过渡时期一个值得关注的独特“现象”。

自幼依靠并过继于外祖父家的郑逸梅,出身于一个小商人家庭,外祖父(郑称为“祖父”)锦庭公本为安徽歙县人,因经营南货以致家道小康寄籍苏州,同时也由于在上海经商的关系长期在沪居住。锦庭公虽业商贩,但略识文字,嗜读“三国” “水浒”一类的通俗小说。在当时的市民阶层里,读一些或长或短、或文言或白话的小说故事,作为一种所费不多又无伤大雅的消遣爱好,大抵也能算是一种有益身心的清娱,有广泛的社会接受基础。从小即在读书识字方面显现出极强天分的郑逸梅,本来等待着他的极可能是这样两条人生道路:要么家庭全力支持他通过十年寒窗科举高中改变身份走上仕途,这条路对并非书香门第的郑家来说其实十分艰辛,人生成本付出太大且成功概率并不高,而一旦失意科场,也许就意味着承载家庭全部希望的壮年男人基本丧失其他的谋生能力,以后只能靠入幕或授徒维持黯淡的生活;要么就像他的祖父锦庭公一样,完成起码的启蒙教育后即勤勤勉勉克继祖业从事商贾,仅仅将文缘文趣作为业余喜好。但在晚清政坛官场一切均已病入膏肓、难以收拾的局面下,谋求通过平等竞争下的科举正途出身以改变个人命运,对于社会中下层来说变得越来越渺茫,而1905年科举制度的正式废除更是彻底关上了通过研习儒家经书来完成社会晋阶的大门。在“五四”以来鲁迅、施蛰存和师陀等人的新文学作品里,我们不止一次地读到了这一类随着旧制度一起被时代淘汰成为殉葬的人的悲剧故事,然而,我们还必须看到的是:随着制度被一笔勾销,过去的那些经典知识体系、曾经被视为足以彪炳千古的经世文章,而今被人们用愤恨的、轻蔑的语气谈论着,传统精英文化的主体价值随着既有制度被全盘否定而沦陷塌方。可以想见,在这样一种局面下,自然会有不少新环境的未能适应者成为文化上的孽子孤臣,同时也给了一些以往看上去人微言轻的人群以更大的话语权。而这个文化事业上的新契机,很大程度上是由近代报纸杂志的广泛出版、发行所带动起来的。

正像近世江南的很多来自坊间的青年才俊一样,最初的私塾教育和早期新式中小学堂的学习,虽然并不足以为未来得以体国经野奠定良好的基础,但吴地文教领域传统中浓郁的人文氛围已足以使少年郑逸梅很早就建立了谈诗论艺的个人雅趣。成长环境中所有的崇文因素,在潜移默化中,会激活一颗滚烫却纤弱的年轻的心,点燃起极大的求知热情进行自我教育和内心塑造。那些可喜可骇的说部谈丛、如数家珍的人物掌故、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发覆性情的日记手札,对于早慧而善感的嗜读学子们来说,与不堪闻问的现实生活截然不同,以之建构起来的个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绚丽多姿的有情天地,让人心醉,流连不已。郑逸梅在多处自传性文字中(最为读者熟悉的是他那篇收录于多种著述中的《郑逸梅自传》)提及,因为对《古文观止》中那些作者的人名和生平感兴趣,他自己被偶然地告知有一部名为《尚友录》(类似今天的人名辞典)的书册可供考索和研习。出于一种纯粹的喜好,同时也是初学者未得门径,郑逸梅常常从头到尾地一遍遍翻看对旁人来说很可能是枯燥无味的人物信息。这一连串的人名地名事件名著作名,通过这种自然而奇妙的浏览或通览的方式,帮助年轻的自学者与久远的充满魅力的人文传统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神秘而牢固的个人联系。又由于《尚友录》是按诗韵翻检的,经常性地把玩又让郑逸梅无师自通地熟悉和掌握了基本的诗韵。在过了大半个世纪后的晚年,郑逸梅以“取一麟以为条,拾一爪以为目”[1]的方式采写六千多条精短信息,先后出版了享誉士林的《艺林散叶》及《艺林散叶续编》,其间仍有其早年趣味的一贯延续。这一事例也许有助于我们了解何以在主流的传统文化礼崩乐坏之际,仍会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既往文化因子对不断进化的时代下的个人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然而和过去,至少是明清以来的那些江南市井间的读书种子不同的是,在青少年郑逸梅的成长年代,在他精神餐桌的文字飨宴里,已出现了用近代机器化印刷工艺大量复制传播的报纸杂志这些影响面更为广泛的纸面媒体,其中尤以意气风发、勇为时代先的由革命党人办的《民立报》和《民权报》的副刊给了他最丰富的“例外的营养”。他曾经称许“这两种报纸的副刊,篇幅是很大的,小说、笔记、诗词、文章以及其他杂作,无不风华隽趣,引人入胜”[2]。一般说来,一份报纸的副刊和主报,在内容设置和文字风格的呈现上常常有明显的区别(不少文艺副刊相较于主报具有很大的独立性),特别是《民权报》主报的慷慨激越与副刊鸳鸯蝴蝶的哀情缠绵之间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反差,然而这些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最初的公民诉求的政治呼声,无疑在郑逸梅这里得到了相当的认同和共鸣。有意思的是,后来总是被视为旧派文人的郑逸梅,其生平发表的第一篇文字正是在《民权报》副刊上,是从正在读的英语教材中翻译而来的《克买湖游记》。①这样的情况,并非孤例,包天笑早年编辑《励学译编》和翻译《迦茵小传》;周瘦鹃早年翻译的受到鲁迅先生赞赏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严独鹤早年就读于广方言馆研习英文,这充分表明较早投身于报刊纸媒写作的一批作家还有趋新的一面。

与英国作家乔治•吉辛在1891年的《新格拉布街》所写到的伦敦新闻出版界的过度繁荣相比,作为舶来品的报刊新闻事业在中国近现代进程中的起步发展也许是先天不足的:太多纸媒的昙花一现,太多经营的朝令夕改,有效制度保障的缺乏,理想公众基础的缺失,从业人员的职业素养更是无从谈起。这一崭新的事业要得到当时识字率并不高、对现代文明还相当隔膜的中国社会的接纳,首先就必须入乡随俗,融旧入新。譬如在新的纸媒话语中,有着和传统迥异的议题和议程的设置方式,但其价值判断和情感趣味常常是保守的;尽管新闻采编有一定的运作程序,但实际运作常常是打了折扣,而由此引发的曲折波澜反而使得不规范的消息具有更大的“新闻性”。如《钱玄同日记》1935年2月24日就曾记过一桩让他抱憾不已的失实报道:“今日《世界日报》上载我病情尚合,但云外传发疯说不确(此说今日晤劭西始知出于《华北日报》廿五日说)。午回家,苏甘适在《晨报》馆,因见《世界报》新闻,忽电吾家询,因自接自答之。雄云:昨晚《世界日报》有电来询(廿五日注:观此可见系《华北》造发疯之谣言,于是《世界》见之乃电询更正。《晨报》盖见《华北》与《世界》,故又电询家中也)。”[3]

所以当郑逸梅藉投稿《民权报》被优等录用并受到编辑吴双热的热情鼓励②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一鼓励促成了郑逸梅在人生事业上的关键择向,这也是郑在以后漫长的六七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对吴置念不已的根本原因。步入新闻界时,依托于时效性并不很强的副刊,凭借着由从小的个人喜好而达成的流畅表达(早期还不乏华丽)和自学积累,在和朋辈时贤交往过程中留意他们的珠玑言语,用力搜罗并世名流的片纸零札,适应报刊篇幅长短不一的即时需要,兼顾内容的独特性和趣味性,清新雅正,成为当年报刊新闻界一道别具韵致的风景,所谓“无郑不补白”。从字面看,这似乎只是肯定了郑逸梅在受制于报刊篇幅字数时仍能以灵活精干的短小文字从容游骋的特殊成就,但如果我们将阅读郑逸梅著述的视野再扩大一些,就不难发现:以“逸梅文章惟擅小品,只能短不能长”的看法其实是一种片面的认知。寥寥数百字,有时甚至只几十字的补白,只是为了适应纸媒容量的需要,它锻炼并赋予了郑逸梅文字上的一种弹性。像在篇幅比较大一些的如纪事的《星社沧桑》[4]、记人的《记袁寒云》[5]以及人物品鉴之精当堪比洪亮吉《北江诗话》的著作《艺坛百影》[6]、由详述银色夫妻但杜宇和殷明珠展开兼及影坛全景的《影坛旧闻》[7]、全方位介绍南社人与事的该领域案头必备书《南社丛谈》[8],无不匠心巧构,体大思精,评议公允,才学并见。不惟补白,长短皆宜,才更全面地反映了郑逸梅的写作成就。

作为“文史掌故大家”(陈子善语),郑逸梅的文字可谓集笔记小说之大成,融会了传统领域的不同路向和不同文体,像1932年出版的《孤芳集》[9]中《如是云云》和晚年收录于《艺林散叶续编》中的旧作《幽梦新影》之于小品清言,同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的《逸梅小品》[10]之于书画题跋、《茶熟香温录》[11]之于文言志异,1946年出版的《人物品藻录》[12]之于世说品鉴,尤其后者,成功地奠定了后来郑逸梅说人纪事、知人论世的基本风格。

郑逸梅在同时期旧派文人中一个较突出的品质是文格较高,清雅不俗,这大概是缘于性格中的温厚端方。20世纪40年代,因稿酬纠纷和张爱玲心存嫌隙的《万象》主编平襟亚,曾在集锦小说《红叶》中借妖狐之说嘲讽这位确实很难打交道的有才华的女作者,他让老友郑逸梅接着往下续写,郑答应了,却完全撇开这一段是非不予提及。[13]虽然看似在郑氏的一枝生花妙笔下,社会众生的趣闻轶事反复叠加,源源不断,层出不穷,但一般不揭人隐私,不妄论是非,郑逸梅的文笔其实是矜持的、有底线的。

参考文献:

[1]郑逸梅.艺林散叶荟编(新1版):跋语[M]//艺林散叶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283.

[2]郑逸梅.郑逸梅自传[M]//郑逸梅小品.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170-171.

[3]杨天石.钱玄同日记(整理本):下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078.

[4]郑逸梅.艺海一勺[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38.

[5]郑逸梅.清娱漫笔(增订本)[M].2版.上海:上海书店,1984:92.

[6]郑逸梅.艺坛百影[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

[7]郑逸梅.影坛旧闻—但杜宇和殷明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8]郑逸梅.南社丛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9]郑逸梅.孤芳集[M].上海:益新书社,1932.

[10]郑逸梅.逸梅小品[M].上海:中孚书局,1934.

[11]郑逸梅.茶熟香温录[M].上海:益新书社,1937.

[12]郑逸梅.人物品藻录[M].上海:日新出版社,1946.

[13]郑逸梅.女小说家张爱玲[M]//郑逸梅.世说人语.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9:163.

(责任编辑:时 新)

The Union and Division Between Literati’s Writing Tradition and the Modern Printing Media: Centering on Zheng Yimei

CAI Bin
(School of Education and Humanities, Suzhou Vocational University, Suzhou 215104, China)

Abstract:Based on genetic theories of literature, the paper sorts out the complicated union and division cases that existed during Zheng Yimei’s lifetime and his personal writing practice, which illustrates Zheng’s general style of recording people and events, and commenting on fi gures and the world. The study also shows that Zheng was adept at organizing ingeniously, creating grand works with deep insights, commenting in a just manner, and was capable of employing his gifts and learnings, and writing both long and short passages.

Key words:Zheng Yimei;literati’s writing tradition;modern printing media;fillers;literary form;note-style

作者简介:蔡 斌(1972—),男,江苏苏州人,讲师,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4-10-20

文章编号:1008-7931(2015)01-0032-03

文献标志码:A

中图分类号:I206.6;G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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