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晚霞

2015-04-14 19:26马金莲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巴尔儿子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西吉。作品在《六盘山》《朔方》《黄河文学》《飞天》《作品》《天涯》《散文诗》《芒种》《回族文学》《创作与评论》《中国民族》《延河》《青岛文学》《祁连山》《瀚海潮》《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十月》《大家》《花城》等刊物发表并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大量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有作品译成英文介绍国外。出版有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黄河文学》首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2010年获《民族文学》年度奖;2013年《长河》分别获《民族文学》年度奖、第五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作家突出贡献奖、入选2013年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2014年获得宁夏首届朔方文学奖;《长河》获得第三届郁达夫小说奖;《马兰花开》获得第十三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一群鸟儿从眼前头飞过,飞着飞着呼哨一声,紧凑的队伍散开了花,好像它们每一个身影都膨胀了起来,颜色也在一瞬间变深了,一大片都是黑泱泱的,散入到崖根下那棵青杨树的伞状枝丛里去了。舍巴尔奶奶坐在廊檐下洗阿布黛斯,准备礼迪格尔呢。提在右手的壶里倒出一股水,左手心掬捧着,满满接了一把。放下壶,又倒回到右手心里。再从右手倒回到左手里。清亮温热的水在两个蜷成碗状的手指间来回传递流淌,一小半从手豁缝里滑出,溅落一片。她忙忙地并拢了两手,举起来一起往头上抹去。需要从前额沿正中间一直往后抹,抹到后脖子再分开两手,分别从左右划回到前面来。再分别沿头发畔划到耳朵碗里,轻轻剜一下耳朵碗,再从耳朵背后顺耳根滑落下来,嘴里同时念着清真言。

这一套动作舍巴尔奶奶做了一辈子,从九岁那年母亲教她正式开始换大水开始,这几十年里再也没有间断过。洗大净,洗小净,都要扯这样的曼斯尔,是大小净里必不可少的一项重要环节。也正是这个环节,让人感觉洗大小净是有难度和神圣的,不是什么人随便都能做到的。太小的娃娃就做不好,他们两个手的十指太柔软,擎不起那一掬儿清水嘛,不等送到头顶上,手心像漏勺,已经把水给漏光了。娘说九岁的女子娃,已经担上番热则的担子了,就不能再刨浑水了。娘手把手教她洗大小净。当时她两只小馒头一样肥嘟嘟的嫩手怎么也掬不住水,试了好几回,一股水刚从左手换到右手,手心就空了。娘把她的手指头捏住往一起扳了扳,说太软了,这手没骨头吗?可是怎么能没骨头呢?她用柔软的小手认真执著地做出了一个软绵绵的动作。那时候心里恨自己,怎么就长得这么柔软了呢?滚水锅里随着水流摆动身子的软面条一样。

现在,她举着两只手,费劲地往高抬。她愣住了,因为她蓦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少女时候那样把双手举到头顶上动作柔顺地划向脑后,翻手,划回来,再滑向耳朵背后。一片阴影忽然盖在了心头上,她的吃惊远远大于九岁那年无法捧起一掬水的时刻。她抬起手细看,水慢慢地渗光了,一双手孤零零举着。她从这双手上看到自己老了,切切实实老了。四十岁开始的腰酸腿痛,五十岁出现的耳鸣眼花,六十岁刚过,干什么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慢了下来。这些衰老的迹象都是一点一点出现、一寸一寸加深的,她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变化,适应了这种年老的特征。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是保留着一个固执的念头,她不老,还没有真正变老,那些随着身体呈现出来的外部特征,都是一种假象,这些假象综合到一起,组成了一个人已经很衰老的迹象。但是在她的内心,她一直觉得自己依然年轻,擀出的面条还是很筋光,蒸出的花卷暄腾腾的。

可是,这个下午,坐在北房台子上面对着落日洗阿布黛斯的舍巴尔奶奶发现自己的手抬不起来了。她像过去重复了几十年那样,不急不缓地做着那一套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洗手,净下,洗手,漱口,呛鼻,洗脸,洗胳膊,接着是扯曼斯尔。当她擎着手,往头顶上抹去的时候,她发现右胳膊僵住了,怎么也举不到高处。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暗地里扯住了胳膊根,让这个胳膊沉重无比。咦?一掬水眼看着在手心里很快凉下去了,手却还是举不起来。她胀气了,心里疑惑今儿是咋了,饿过头了没劲儿吗?

于是心一狠,手终于抬高了,水却顺着手腕刷啦啦溜了下来。两只手总算是摸到了头发缝子,可是手心里空空的,水早就流光了。她坚持空着手扯完了曼斯尔。然后把手放在眼前观看。一种茫然的情绪不知何时已经占据了内心。我的手,咋了?她喃喃自问。正是在这时候那一群鸟儿从眼前扑闪了过去。一片黑色撞入眼帘,视线顿时暗淡下去。鸟群很快划过去了,亮色重新在眼底恢复。她却呆呆坐在小板凳上,壶斜了,一缕水从壶嘴里欢快无比地往外奔流,汇成了一道小溪从台子上滑下,在院子里的尘土上淌出一道细长的小河。小河留恋什么似的,在原地婉转出一个小弯儿,然后从大门槛下的窄缝儿里钻出去了。

我的胳膊,咋了?究竟咋了?她不甘心,再倒一点水,试着再往头上举。举到了肩膀之上,停住了。再努力上举,不疼,木木的,还是有一股力量在暗处扯着。整条胳膊都是僵而硬的。她干脆提起壶,看着最后一点水流出壶嘴,被泥地上的尘土缓缓吸收。一团闹声叽里喳啦响,把整棵青杨树要连根拔起来一样,她站着,一脸痴情地望着青杨树。

树是大儿子栽的。十年前儿子全家要搬去新疆了,临出门他栽下了一棵树。当时她笑儿子,说栽哪里不好呢,偏偏栽崖根下,被土崖死死地碍着,根本长不大嘛。儿子不听,偏偏栽在那里。小儿媳妇娶进门,爱洗涮,一洗就是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裳一搭开就是满满一绳子,就像开了一铁绳子的杂花。湿衣裳重,一根木桩子被拉断了,小儿子懒得挖坑栽桩,儿媳妇干脆把晾衣绳拴在了青杨树上。从这以后,只要挂满一绳子湿衣裳的时候,她的心里就闷闷的,有点不高兴。湿衣裳太重了,把绳子拽得一个劲儿向下弯,一天一天,那棵小树长大了、长粗了,可身子像个残疾人一样,腰身向一个方向弓下来,长成了一个趴腰。她提醒过儿媳妇,说树是活的,那么重的负担,被细铁丝勒着,肯定像人一样,也疼呢。她的意思是你们换一个木桩,把那树解脱开吧。儿媳妇性子急、嘴巴快,不等她说完,就把话头抢了过去,嗤嗤一笑,说妈你也太心善了吧,一棵树也知道心疼?不就是棵树嘛,还娇气得不成了?笑死个人了!儿媳妇就这样火爆爆毛躁躁没心没肺,但是也不好惹。她犹豫了几次,想趁着儿媳妇不在家的时节,自己把那铁丝从树上扯下来,栽一根木桩。她拿着铁锨头挖了几下,院子里的土很瓷实,她根本挖不下去,这事情只好悄悄拉倒了。

自打小儿子两口子搬到镇上开饭馆以后,那棵树就彻底解放了,再也没有扎扎实实搭满过一绳子衣物。她和舍巴尔爷爷的衣裳少,也洗得勤,有两件就洗了,不会像儿媳妇一样攒下一大包才乒乒乓乓地拉开摊场进行大战。长久不再承载重压,铁丝绳子整天在风里晃来晃去,风大的时候竟然能发出呜呜的鸣叫。暖和的时候,有麻雀站在上面,干巴巴的肉红色小爪子灵巧地攥着铁丝,小脑袋在脖子上的羽毛丛里一伸一缩地弹动,玩够了还会把白色的屎拉在绳子上,时间长了,那些雀儿粪斑斑点点的,像铁丝绳本身长出了斑纹。绳子空闲,树的腰竟然慢慢地长直了。沿着崖根往上长,绳子勒过的地方肿瘤一样粗壮出一大圈,枝叶也比过去茂盛了许多。

感觉不到风来了,树叶子却哗啦啦抖索起来。舍巴尔奶奶凝神看,叶子一片片翻动着身子,露出躲在淡黄色叶片之下的那些捣蛋的鸟儿,一个接一个的小脑袋露出来了。她有点吃惊,这不是麻雀吗?一只,一只,又一只,全是麻雀啊。那怎么自己刚才看到一大片黑影子从眼前擦了过去?她揉了揉眼窝,再看,看见的还是麻雀。有三十多只吧,正乱纷纷挤在青杨的各条枝杈上和叶片下,碎舌头女人一样快嘴利舌地争吵着什么,你叽叽叽,它喳喳喳,谁都不相让。像要用舌头把对方给骂死,骂得从树上掉下去。她又揉了几下眼窝。人老了,眼窝子好像也变深了,干巴巴的,大手擦过,粗剌剌的,有点疼,有点涩。秋风凉,脸上刚才洗过的水印子早吹干了,眼仁子好像也干了。她把眼闭上、睁开,再看,还是一群麻雀在那里召开一个热闹无比的会议。

一阵噗踏声从后院传来,舍巴尔爷爷拖着很不利索的腿子出来了。哎呀,你快看,那树上是啥?我刚才明明看着是鸦儿,咋一转眼又都成了麻雀?这句话到了结尾处,她的声音变得细细的、尖尖的,像女子娃一样,不知不觉就带上了撒娇的味道。话已经说出去,她愣住了,把刚才的语调回味了一遍,又一次愣住了。我这是咋了?啥时节说话变成了这个调调儿?打年轻时节就从来不是这样啊,而且她最见不得那种把自己装得娇气得不行从而想方设法给男人撒娇的女人。那样的行为,她做不出来。她一辈子稳重。这样一个稳重的女人,娶来三个儿媳妇,帮他们拉扯了八九个孙子,七十岁了,咋忽然就变得这么娇气了?啥时间变化的呢?她努力回想着,心里又多出另外一份不安。不会是儿媳妇在的时候吧。哎呀,万一叫儿媳妇看进眼里听在耳内呢?那可真就把人丢大了,不知道娃娃们在心里咋偷着笑呢!肯定在暗笑这个当婆婆的不稳重。这念头让她坐不住了,决定从现在就改过来,找回从前那个稳重的自己。她故意粗着嗓子说你究竟看清楚了吗,咋不说话呢?

舍巴尔爷爷不耐烦了,说明明是麻雀嘛,你好好儿的做啥怪呢?哪里来的黑鸦儿呢?天气凉了,黑鸦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说着进去给自己灌了一壶水,他也得洗阿布黛斯了。

她懒懒地进屋再掺一壶水,重新洗小净。刚才那个肯定没洗好,不能算数。礼拜呢,可不敢有一点点的马虎。一切从头开始,洗手、净下……又到扯曼斯尔了。她觉得心悬了起来,一缕气聚在心腹下面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软软的,涣散了,提不起,聚不拢,悬悬的,明明满着,又空荡荡的。要是还够不到头顶,咋办呢?这念头像一条恶毒的细蛇迅速无比地窜出来,将火红的舌信子扑哗扑哗地闪。手不由得抖了起来,手腕儿也不圆了,一股水刚倒进去,顺手豁缝渗得不留一滴。她咬着牙花子,狠狠地再倒一股水,两只手以最快的速度互换清水,然后并拢,往头顶上抹去。一股热流顺耳鬓洒落下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一片惊心动魄的影子落在心上,她验证了一个事实。她颤抖着声音说老物儿啊,我的手不行了,够不到头上去了。

被她一辈子称作老物儿的舍巴尔爷爷没应声,他正在手心里捧了水,要扯曼斯尔了。他紧绷着嘴,嘴角周围胡须的空隙间露出来的松弛的肉皮好像被扯紧了。他有些夸张地把两个老手往上举,她这是头一回很认真地注意看他洗小净。她呆了,他的两个手,像两个破得没办法再破的布鞋底子,笨拙地岔开着,安装在一对干撅撅的木杆子一样的胳膊骨上。胳膊骨上的肉皮松松垂着,给人感觉那只是谁缝裹在一根木杆子上的一层灰布。现在布旧了,松弛了,上面杂乱地分布着破补丁一样的褐色脏痕。

这两只手,曾经很粗健有力。记得两个人成亲的晚上,耍床的挤了满满一炕,那些毛头小伙子闹腾着要掐她挤她,他两手岔开,身子像一堵墙,硬是给她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它们在她的脸上、身上抚摸过,坚硬的粗狂有力的男人动作,想起来至今都叫人脸上滚烫滚烫地烧啊。那样一双铁叉一样的手啊,竟然老成了这样。而她竟然一直没有好好地留意过。他终究没有把一掬水举上头顶,看上去他的胳膊比她的还要僵硬,只到达耳朵上方就停止了,两个老叉子笨拙地碰了一下,折向后面,动作笨得让人看着心里着急,脖子费力地折下来配合手的动作。一个曼斯尔算是扯完了。他停下来,张大嘴巴喘气,脸憋得青紫。她长嘘一口气,觉得这个观望的过程比自己扯一个曼斯尔还吃力。

舍巴尔爷爷喘匀了气息,弯下腰开始洗脚。他没有留意女人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肿胀变形的手在粗大的老脚板上抚摸着,水簌簌流淌,溅出一片碎碎的水花。舍巴尔奶奶埋头看看自己的手,重新倒一股水,模仿着丈夫的样子开始扯曼斯尔。有点吃力,但是完成了。就在这个过程里,她知道自己又接受了一个事实,她又老了一步,手再也够不到头顶上去了。

舍巴尔爷爷的一双老手真是不中用得很,编辫子的时候,总是把舍巴尔奶奶扯疼。舍巴尔奶奶闭上眼忍着,要是在过去,她肯定早就一把夺过梳子来自己梳了,哪里用得上这笨手笨脚的大男人来帮忙。现在不行了,自从手抬不起来扯不出一个干脆利落的曼斯尔,也就无法举起来够到头顶上的头发了。尤其头发缝儿怎么也分不清,她尝试摸着去分,越分越乱,乱成了一团烂毛线,只能让他来帮忙了。这天下午的另外一个事实她隐瞒了丈夫,她的眼睛猛然不行了。自从那一群麻雀像乌鸦一样黑压压飞过去之后,她觉得眼仁上像蒙了一层什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层东西不厚,也不结实,好像是大雾天的一片雾,又像是刚揭开的蒸锅里的一层水汽,轻飘飘浮过来,遮住了视线,这让她想起年轻时候搭在头上的纱巾。那种纱巾薄薄的,如果蒙在眼睛上,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一个薄薄的模糊的有色世界里,红纱巾之下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的红,黄纱巾下所有看到的东西都浸透在一片毛茸茸的瓠子花的颜色里,现在这眼前头就是蒙了一层黑纱巾啊,看啥啥都灰沉沉的,像涂了一层陈旧的颜色。好像这个世界一下子就老了。老了的不光是她和丈夫,还有秋天将落的叶子,这座院子里四平八稳坐在地上几十年从来没有挪动过一步的张着黑洞洞大口的那几孔窑洞,土崖上分布的那八九个蜂窑,垂下来挂在崖畔上的老冰草老蒿子,这些都旧了、老了。这是可以接受的,它们像她和舍巴尔爷爷一样,互相陪伴着度过了将近上百年的时光,实在没有不老的理由啊。

第二天早晨,她像过去几十年养出的习惯一样,站在墙豁口上看东边,早上刚升起来的日头从来都像人刚睡了一夜一样,显得精神头十足,尤其有露水的天气,日头总是像刚刚洗过了脸,眉目间散发着新鲜与清亮。她总是喜欢站在东墙豁口上望日出,顺便把全庄子都打量一遍。她常常看到起得最早的麻老汉在沟对面的自家门口,脱了鞋在门槛上磕,磕出一串梆梆梆的声响,声音从沟对岸传过来,力道减弱了,余音空荡荡的。她抿着嘴角无声地笑,这个老汉就是个早公鸡,七十多了还不肯歇缓,总是庄子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也是最早出门干活儿的人。看看,那一群羊已经在他的吆喝下跑出门来,要到秋收后的山洼上啃秋草去。麻老汉的咳嗽声远没有当年那么清脆了,总有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里,他走几步咳嗽几声,走几步又弓着腰咳痰。咳嗽声软塌塌脏乎乎的,听得舍巴尔奶奶自己的嗓子也跟着痒起来了,她抬手去抠嗓子,然后试着往头顶上举。手在半空里停下来了,睡了一夜,它们没有恢复从前的柔软,在耳朵那里徘徊不前,看来真的再也无法举到头顶上去了。她像个不甘心认输的娃娃,明明昨天已经知道了结果,今天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这让人沮丧的结果。右手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里犹豫了一下。一大团褐色的薄云像一堆脏棉花,包裹在中间的日头像一枚鸡蛋,这枚鸡蛋也是旧旧的脏乎乎的样子。她用手揉眼窝,揉下了两颗泪,是浊的,黏黏的,不像水,像一滴油。狠狠地眨巴几下眼,慢慢睁开,那团雾纱还在,蒙在眼仁上。她干脆用指甲去抓,心里说我干脆把这层子纱给揭下来算了,揭掉了眼睛肯定能清亮一点吧。粗粝的手指头蹭在眼仁上,一束疼痛有些迟钝地穿过了薄纱,渗透到眼眶深处来了。不能再揉了。她试着往远处看。那层雾纱还是存在,粘在肉上的老茧一样皮实,扯不下来。还能有啥办法呢?只能让它蒙着了。她试着习惯这层纱,透过薄纱去看世界。山梁梁,土坎子,树,草,秋高粱,对面的麻老汉和他的羊群,什么都是灰苍苍的,还是那么旧,那么暗。一股凉气从脚跟上升了起来,穿过常年鼓胀的肚子,从一张因为牙齿脱落得严重而戴了假牙套的嘴里舒出来,在这个并不漫长的过程里,这口气被她暖热了,本来是一声叹息,等到从口里吐出来,化成了一缕无声无形的苦笑。

舍巴尔爷爷在屋子里扯着嗓子喊,日头都冒花子了,咋还不做早饭?是要把人饿死吗?是舍不得粮食吗?她不应声,踩着有节奏的骂声进了门,坐在板凳上削洋芋皮。舍巴尔爷爷拉着腿爬下炕,从鼻子里使劲地哼出一声,说你个死老婆子,真真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年轻的时节还算脚勤手快,老了老了,咋变得这么懒呢?还小气得不行!难道就给人吃洋芋菜?你把肉放下干啥呢?

舍巴尔奶奶把一抹失笑压进肚子里,声音硬邦邦地还嘴:昨儿晚饭不刚吃的肉饭吗?在肚子里还没消化光哩!你咋就一顿都少不了肉呢?属狼的吗?说着直通通过去,哗啦拉开了冰箱,摸出一疙瘩冻肉,抱来放在木板上咣咣地剁。冻得太瓷实了,根本切不下。丈夫从切刀落在木板上的声音里听出了女人的不悦,他更不高兴了,胡子一抖一抖,想像年轻时节一样,一胀气那胡子就一根根变粗变硬,向上高高扎起来,那是忍无可忍要动手打人的前兆。但是现在失败了,那一股暗气默默在肚子里残留着,但是攒不起来,鼓不上劲。他摇摇头,忍了。拿起自己做的苍蝇拍子,啪啪啪地打苍蝇。那纸板子很结实,拍出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不像在打苍蝇,而是在狠狠地捶打一个结了半辈子怨的仇人。舍巴尔奶奶打开电热锅,把肉炒进去,剩下的肉放在木板上叫消冻。她想一次都切了,全炒了,滚得烂烂的,再存进冰箱,每次做饭挖一勺子调进锅里就是了,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烦。两个人的牙口都很不好,不要说肉,饭和菜也都要煮得绵绵软软的才能咬得动。但是舍巴尔爷爷爱吃肉,顿顿饭菜里都要加点肉。她有肠炎,胃也不好,她只希望吃个什么也不掺杂的清水洋芋面,可是两个人在一搭吃饭,总不能分开做两样饭菜吧?时间长了,不现实。她就忍让迁就他,这样迁就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还有啥不能让步的呢?只是每次舀饭的时候,她都要用勺子把肉疙瘩尽可能地刨到他碗里。

肉在锅里嘈嘈切切炒得响,像一群人在争吵什么,她感觉炒出了香味和色泽,就旋点水盖上锅盖,忙完这一气,累得张着嘴巴换气,坐在个小板凳上缓一缓。耳边听得锅里的说话声变得瓮声瓮气,还是一群人,被人关进了一个深窑洞,出不来,只能一个劲儿在里面嘈杂。门半开着,她抬头看着院子,厨房,车棚,土崖下的几孔老窑洞,都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子在这里走动。尤其那几个窑洞,装填炕的,装炭的,装洋芋萝卜的,放杂物的。它们的门框和窗子早就拆掉了,已经没有一丝一毫住人的温气儿。早些年它们可是真正的辉煌过呢,就从这土崖的顶上开始,一圈儿高大厚实的土墙围了起来,围成了一个小堡子。她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一家人在这堡子里过日子的热闹和富裕。牛和骡子养了一圈,羊一圈,粮食装在最左边那个窑洞里。麦圌子高得她只有骑在哥哥的肩膀头上才能勉强望得到麦子在里面囤积的样子。清油根本不用桶子装,直接盛在头号大黑缸里,用一个长把的圆木勺子往出舀。过些日子犒劳大家,宰一只羊,做羊肉蒸碗子,麻眼睛的娘亲自下厨,老太太双目失明,但厨艺过人,一样的羊肉白面,一样的调货佐料,她手底下做出的蒸碗子就是香。等揭开锅,一股白汽翻滚,裹着一团香味扑得人脚跟子都软了,站不稳就得跌跟头。一家老小,算上雇来的人手娃娃,十多口子人,一人端一碗,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那个香,那个热闹……唉,提起来就像昨儿个发生的事啊,脑子里记得亮清清的,就像她还是个娃娃,还梳着小辫子,穿着花鞋,在地上扭着花步子学娘走路哩。娘是碎脚,缠成了一拃长,走路咯拐咯拐不稳当。娘那时候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人影子,气得指着女子骂,骂女子是猴性子……她揉揉眼睛,还是灰塌塌的,娘不见了,老堡子里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情景全不见了。日头爬上来很高了,把土崖高大厚重的影子投在院子里,影子也灰塌塌的。

菜熟了。两人热菜下冷馍馍吃了起来。馍馍是儿子从镇上买来的。二儿子小儿子两个人每周轮换着回来看他们,开着小车,后备箱里塞满了东西,水果,蔬菜,牛羊肉,馍馍。馒头、饼子、锅盔,怕老人吃腻了,变着花样儿买。她拦挡过几次,说买的馍馍味道不好,一股机子味儿,存在冰箱里时间长了就陈了,他们想吃新鲜的,她搅了酵子要自己做,想吃饼子烙饼子,想吃花卷蒸花卷。儿子不听劝,下回来照旧买一包,大锅盔,糖酥馍,葱花饼。儿子这是在表达孝心呢,她就不好再说啥了,还能说啥呢?自己老了,再提着两个手去起面揉面,确实很不方便。儿子一来就把鞋一脱上了炕,趴在被窝里看手机。儿子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烟味,她就知道他又去麻将馆里熬了一夜。她忍不住数落他,儿子嗨嗨笑,不还嘴,还是忙着捣手机。小儿子这样,老二也一样。她不明白那么小一个手机,有啥吸引人的,把年轻人的魂给吸去了一样,只要一有空儿就垂着头看。她想给儿子念叨念叨最近身体上这里那里出现的变化和不舒坦,可是看到儿子只顾看手机,她就刹住了,像丈夫一样,只是默默地望着儿子看。舍巴尔爷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儿子买回来一包好吃的他就很满意,守在茶几边不住地吃,胡子上挂着口水也不知道擦一擦。她想骂人,心里头闷闷的都是气。但是骂谁呢?舍巴尔爷爷吗?他耳朵背得很严重,你就是给他说上半天心里的泼烦,他会一直傻愣愣听着,你以为他听进去了,引起了心里的感触在和你共鸣呢,可是当你问他我刚才说了个啥?他像瓜娃一样张大嘴巴,傻呵呵只是乐呵,原来啥也没有听进去。你逼着问急了,他给你驴头不对马嘴地答复几句,气得你想哭,他还是听不清,只是在心里胡乱猜测呢。唉,老汉娃娃,这人一老就开始返老还童,往回去倒着活了,越来越像个不懂事的娃娃了。

她觉得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说说她眼睛不行了的事情。这是个大事。瞒着娃娃,万一哪天看不见彻底瞎了,就麻烦了,那时节自己受罪,给娃娃添麻烦,儿子们还会反过来抱怨她为啥不早说,硬是把病情给耽误了。二儿子来了,又走了。不久,小儿子来了。她试着张了几次口,每一次话都泛出来在舌头尖上蠕动了,却被她又慢慢地吞咽回去了。她张不开口,因为儿子总是抬起头应付一句,然后忙忙地低头看手机,根本不是好好听老人说话的态度。她干脆不说了。说了又能咋样呢?邻居那家的老奶奶,眼里长了翳子,现在摸着走路呢,儿子跑大车,拉到大地方看了,说是白内障,现在还不能动手术。自己现在说出来,就算儿子孝顺,执意拉到城里去检查,能检查个啥名堂呢?动手术又费钱又要麻烦孩子们来伺候,儿子和媳妇现在都那么忙,闲坐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呢。别看儿子现在跑回来看望他们,好像在陪着他们,其实心里念念不忘地记挂着镇上的生意呢。

她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孩子们孝顺,过几天来一个看看老人,你来我往的,这老院子里才没有彻底清冷下去。但是有一件事她不敢往深处想,现在她和舍巴尔爷爷两个人相守着,一个给一个做伴儿,万一哪一天谁先走了,撇下的那一个,日子可咋打发呢?如果是她走在前头,丈夫好办,他脾气好,没心性,估计到儿子家里去能把日子凑合着往下过。万一他前头走了,她就凄惶了,三个儿子,她谁也不想跟,老大在新疆太远,老二老三都租住在街面上,房子小,转腾不开,几辈人挤在那点小地方,多不方便。尤其在儿媳妇跟前吃饭,让人家端吃端喝地伺候,她想起那情景就心里冒毛毛汗。她一辈子心性强,啥都自己动手去做,能不求人就尽可能地不去麻烦别人。这么大岁数了,还早晚自己提着两个老手在面水里打滚,这也是不想给娃娃们添麻烦。养儿子为了啥,娶儿媳妇为了啥?为的就是等自己老了,脚手都僵硬迟钝了,有人做一碗热饭端到眼跟前,吃个热乎乎的现成饭。可是现在啊,人老五辈手里流传的习惯都被改变了,年轻人全跑出去挣钱去了,钱当然好啊,有了钱,日子好过,他们穿得好了,用得好了,吃嘴儿比过去富裕讲究多了,也有能力对老人表达孝心了。世事是好世事啊,可不是他们这些老年人的好时光了。

晚饭端上茶几,儿子溜下炕,趴在茶几上噗噜噜刨下两大碗,嘴一抹,妈,我得走了。小车屁股上冒着烟,儿子的脑袋从车窗探出半个来,大,妈,你们有啥事就赶紧给我们打电话,缺啥也言喘,有了头疼脑热就马上打电话!

舍巴尔爷爷腿脚不便,不敢走下麦场相送,站在大门口上,耳朵不行,听不清儿子从车窗里扔出来的话,但是他装作听懂了,老公鸡啄食一样一个劲儿点头,大声催促儿子快走,天就要黑透了,路不好走。

舍巴尔奶奶随着车送别。儿子开车疯,方向盘在手里玩具一样打来打去,车轮在碾麦场里向后扭几下,然后对着前方猛冲。车走了,一股白烟追随着车尾,追着追着最终被抛下了。

舍巴尔奶奶站在麦场畔畔上,看着穿过路畔的树丛,快速驶向远处的黑车,暮色从远处的山根下弥漫升腾,正向这里合拢压来。抬头望天上,整片天空像一片揉皱又铺开的老粗灰布,只有最西边那里,日头落下去的地方,一片亮色映照的晚霞还没有消散,她慢慢抬起头,歪着脖子痴迷地看着西山,那些晚霞像迟归的鸟儿一样挥舞着翅膀,在眼前头慢慢地慢慢地飞翔着,将一片巨大的黑影子投射在天幕上。

舍巴尔爷爷一个脚迈进大门了,忽然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地感叹,今天的云彩真好看啊,红的红黄的黄,五颜六色嘛,简直把人的眼睛都耀花了。舍巴尔奶奶揉揉眼窝,再揉揉眼窝,眼前头始终灰蒙蒙的。她默默跟着丈夫走进大门,回手关门,日子寂寞,两个人一般都是老早就上炕睡觉。回家的整个过程里舍巴尔奶奶都没有吭声,也就没有人能知道她正在心里很深地怀念着从前那些能够看到霞光的旧日子。

猜你喜欢
巴尔儿子
打儿子
泪目!狼族最热血的忠诚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神秘的巴尔末公式
吐血
完美的儿子
雨雪巴尔鲁克山
独享清凉
巴尔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