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语言与教言语

2015-08-07 00:46杨邦俊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言语语境主体

杨邦俊

语言和言语是语言学的两个重要概念,反映了人们对语言本质的认识。弄清这两个概念,有利于提升我们的专业水平,顺应语言规律,把语文教学从一般的教语言上升到教言语的层面,从而提高语文教学的效率。我们拟从语言科学的角度辨析语言和言语两个概念,并以此为基础,结合具体的教学案例,介绍“教语言”和“教言语”两种不同的教法。

一、语文教学的两种境界

现代语言学,对语言和言语两个概念作了明确的区分。 所谓语言是“由词汇和语法构成的系统”①。每个语言成分都由声音和意义两个方面结合而成,“第一个方面是语音,是语言成分的形式”,“第二个方面是语义,是语言成分的内容”②。与此相区别,言语则是“说话(或写作)和所说的话(包括写出来的话)”③。简而言之,就是语言在运用状态下的存在形式,是特定时间、空间中语用关系的总和,是一种鲜活的、生态的存在形式。

关于语言和言语的这种差异,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解说。如果把语言比作实验室里的动物标本,那么言语就是这个标本的活体,就是这个活体在各种复杂的生活情境中的生态存现。对于一个学习者而言,对标本和活体的观察、认知都很重要。通过标本,人们能了解对象的内部结构,采用解剖学的方法,全面细致地考察对象,准确地认知事物的结构。但是,标本还不等于活体,通过标本认识的事物,与生活中实际的情形还有较大的差距,还需要深入考察事物在生活中的真实的存在状态。对语文教学而言,通过语言学习,我们能够掌握词汇和语法规律,把握词语和句子的固定读音和词典意义,学到大量语言基础知识,认识实体的语言。但是,语文教学局限于这个层次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把语文学习引入言语的层面,即通过引导学生对言语的观察、研究和分析,把握语言在实际运用中的变化和情趣,感获语言背后深刻的文化内涵,学到语言运用的经验。

由此可见,引进语言和言语两个概念,对于语文教学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我们可以通过语言教学,引导学生学习、认知、掌握基础的语言知识,把握语言实体。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通过教师的讲解,多媒体技术的运用,引导学生发挥想象,还原语境,全面认识言语,把握语言在实际运用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形态,感受语言在运用中的强大张力,从而深刻认识语言背后的生活底蕴,语言形式背后的艺术趣味,提高语言修养,得到人文教育,学到语用经验。我们把前一种教法称为教语言,把后一种教法称为教言语。下面以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三册《寡人之于国也》的教学片断为例,来介绍这两种教法的区别。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针对文中“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教语言的老师,往往着重给学生讲文言词语的语音和词义,讲句子的语法和翻译。教师会说:这是一个陈述句,主语是“寡人”,“寡人”是古代君王对自身的谦称。谓语是“尽心焉耳矣”,其中“焉”“耳”“矣”是虚词,在这里属于连用。“之于国也”是状语,意为“对于治理国家”,其中“国”,是名词的活用,有“治理国家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我对于治理国家,很尽心竭力的吧!”

而教言语的老师,除了给学生讲清这些语言知识以外,还会把教学引入更深的层面。

首先,教师会提醒学生注意,这是梁惠王接见孟子时说出来的话,他要向孟子陈述自己长期纠结的一个问题,他用一种特殊的语气“尽心焉耳矣”来表达,准确地传达出说话者内心深处的情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我们不妨借助想象,重回说话者说话时的环境,比较一下,这句话如果采用以下三种不同表达方式说出来,会有什么不同的效果:

(1)尽心焉——尽心了。(只是一般的陈述事实。)

(2)尽心焉耳——尽心了啊!(除了陈述事实,还有一种自觉坦然之意。)

(3)尽心焉耳矣——尽心了啊耶!(除了陈述事实,自觉坦然之外,又多了一层疑问和困惑。)

通过细心品味,让学生明白梁惠王是怎样说这句话的,为什么要这样说。把握梁惠王内心深处细腻真实的情感,认识虚词在表情达意中的特殊功效,提高自己的语言艺术修养和语用能力,这就是教言语。

语文教学要进入言语的层面,需要把言语从文本中激活,借助想象、虚拟等手法,重回原来的生活环境,把主体、背景,相关的社会环境联系起来,通过细心观照、比较、品味,深刻地理解言语的内涵,感获语言使用的种种佳趣。这是一种高品位的语文教学,是每个语文老师应该修炼的一种教学基本功。

二、言语的生成机制

从语言科学的角度来考察,言语是主体在特定环境中,为达到某种交际目的,使用语言交流的过程及其结果。就其生成机制而言,包括原创(第一次创造性使用)和再创(转述或引用中创新使用)两种形式。下面我们深入言语内部对其生成机制作一些细致的考察。原创言语直接发生在生活现场,主体受到某种条件的激发,用某种独特的方式,说(或写)出了自己要说的话。它的线性结构是:主体—环境—言说—言语。再创言语的生成则较为复杂一些,历史上存有某种言语,另一主体(或者是同一主体在不同时空),为了某种需要,转述和引用先前的言语,在这一过程中掺进了现实和自身的某些因素,进行了二次创造,形成新的言语。它的线性结构是:原创言语—再创主体—新生环境—再次言说—再生言语。对于原创言语的准确理解,要了解主体、环境、言说方式等相关情况。再创言语的解读则更为复杂,要关注原创和再创两个方面的主体和环境。言语生成的复杂性和内涵的丰富性,增加了阅读理解的难度,也为我们阅读教学提供了用武之地。我们以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梁启超先生给清华学子讲《箜篌引》的例子,介绍这种生成机制及其教学处理。

据崔豹《古今注》记载④,一天早晨,黄河茅津渡口船卒霍里子高去撑船摆渡,望见一个披散白发的疯颠老者提着酒壶奔走。眼看那人要冲进急流之中了,他的妻子追在后面呼喊着不要渡河,却已经赶不及,疯癫人终究投河而死。那位老妇悲伤至极拨弹箜篌,唱《公无渡河》。歌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其声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

这里老妇弹唱的《箜篌引》就属于原创言语。从中,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白发狂夫和老妇人的某些思想感情。波涛在前,命运已定,前进就是死亡,白发狂夫却依然蹈死而不顾,命中注定要做无望之极的抗争,肯定有冒险蹈死的理由。老妇人亦投河而死,加重了这种悲剧的力量。联系人物、环境来思考,不难发现,这种执著缘自强大到疯狂的人格力量,我们读出了《箜篌引》疯狂与死亡的主题。

梁启超为清华学子讲《箜篌引》,梁实秋回忆说:“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化出一出悲剧。”梁启超先生是戊戌变法的领袖,他意志坚毅,在明知变法不可为的情况下仍执意为之,颇有蹈死不顾的气概, 即使经受了维新变法失败的惨痛打击, 仍不退缩, 坚持斗争,策划云南起义等重大活动,与白发狂夫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用《箜篌引》作演讲的开头,用他那特定的言说方式来吟诵。这里梁启超的吟诵就属于再创言语,梁先生把自己的生活遭际和情感因素带进诗中,是对原言语的再创造,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言说,是自己内心情感的一种表现,传达出某些新意,赋予《箜篌引》新的内涵。这些都需要深入言语层面细致品味才能领会。

所以,语文教学要走进言语,需要把言语主体置于言语环境中作整体观照。这里的言语主体,包括作为主体的人,说话者的人生经历、情趣爱好、性格特征、学养积淀,说话时的情感态度等。言语环境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其中除一定的上下文外,主要因素有:使用的时间、地点、场合、对象等,包括言语现场的背景、相关的生活情境,以及更为深远的社会文化背景。

三、言语教学的运用

把语文教学引进言语的层面,能够避免语文教学停留在一般的语言、语法、逻辑知识教学的浅表层面,便于引导学生感受语言在实际运用中的强大张力,体验沉淀在文本中的文化,增强语文课程的人文性。下面我们举例介绍这种教法。

1.感受语言运用中的张力。语言的词典意义是相对稳定的,但是语言在实际运用中,又呈现出很强的张力,富于变化,临时生成一些语境意义。对于复杂环境中的言语,如果我们拘泥于词典的定义,对文本仅作语言层面的静态分析,往往很难体会语言运用的艺术,甚至无法理解原句。

“恨”的词典意义是“怨,仇视”,读到“对敌人要恨,对同志要爱”的人,只要懂得“恨”的词典意义,都能理解这个句子。但是,面对热恋中一对青年男女,小姑娘调皮地对男友说:“我恨死你了!”这句话中的“恨”,显然就不能作这种简单化的理解,需要联系说话的语境——说话人在什么情况下说这句话,进入言语的层面去细心感受和深入思考,从而读懂话语里蕴含的情趣。

上世纪,中国女排战胜美国队获得世界冠军,国人打出标语庆祝。有人打“中国队大胜美国队!”有人打“中国队大败美国队!”弄得初学汉语的外国人一头雾水。

上述对“恨”“败”等词语的解读,远远超出了一般词典的意义,说明词语在言语状态下,随着语境的变化和主体情感的加入,会呈现出很多变化,显示很强的张力。这种张力只有通过言语教学才能感获。

2.鉴赏复杂语境中的言语。语言是交际的工具,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语境,有的单纯,有的复杂。语言运用的艺术主要体现在复杂语境中的运用方面。我们所教的课文,不管何种文体,都是作者在特定时空中,因某种需要写出来的文章,都有说话写作的语境。所以,阅读教学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引导学生联系文本的语境,理解言语传达出来的真实意义和独特情感。下面,我们讨论这种教法。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要读懂《春江花月夜》中的这段文字,首先必须弄清文中说话的主体。细心观察,文中主体除了作者以外,至少还应包括游子和思妇。再看言语环境,从游子的角度看,宦游途中,行舟停靠在长满青枫的江边,一片片白云向自己家乡的方向悠然飘去。明月高挂,照在眼前的江面上,也照在千里之外自家的小楼上。从思妇的角度看,自己独守空房,月光洒在广袤的大地上,照进门帘,照在她的捣衣砧上。

我们把游子、思妇和作者放到诗中环境构成的现实背景上观照,就会发现一对情侣,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春夜,因离别而望月,彼此相思,诗歌在歌颂他们纯洁美好的爱情。有了这种品味,学生就能感受到游子在青枫浦口的无限愁绪,也能体会思妇希望追随月华、千里伴夫的复杂内心。对于作者而言,他有更为广阔的背景。春江花月夜的背后有一个大唐,有一个广阔的宇宙。所以作者感叹“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透过诗人的诗句,我们看到了大唐天下的读书人追求功业,报效国家的壮举,看到了春江花月人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一年又一年地流转、迁移。

主体和背景是相对的,主体有大小之分,背景有远近之别。小主体,可以置于相对较小的背景上,一如游子置于春江花月夜。但大主体,则需要更大的背景。在宇宙的大背景下,春江花月夜也就自然成为观照的大主体。言语教学需要引导学生分辨大小主体,远近背景,并把主体置于它们各自的背景上观照,这样才能走进丰富的言语世界,看清世界的真相。

3.品味言语再创中的深意。很多时候,原创言语在生活中,在作者的写作中,被大量引用。这样一来,原来的主体和环境,现实的主体和环境就会牢牢地交织在一起,使阅读理解变得不易,需要教师引导学生仔细分辨,耐心审视,理清环境与主体之间复杂的关系。

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梁实秋《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实秋的这段话,语境、主体十分复杂,既有历史的背景,又有现实的环境,还有临时生成的情景。读后人们的疑问很多:梁启超为什么最喜爱《桃花扇》,演讲中为什么会痛哭流涕,听者为什么会泪下沾襟?要让学生弄清这些问题,就必须采用言语教学的方式。

首先我们来看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传达的原始情感。“高皇帝,在九天”一段,出自《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曲名叫《胜如花》,是明代末臣左良玉,哭崇祯皇帝的一段唱词。崇祯是一位励精图治的亡国之君。在位十七年,只可惜当时明朝大势已去,积重难返,江山易人,最终只得选择自杀。左良玉对崇祯的怀念与梁启超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崇祯皇帝与光绪皇帝遭遇非常相似。演讲中,梁启超表面在讲左良玉哭崇祯帝,实际上是自己在哭光绪帝,哭多灾多难的中国。听者被梁启超的演讲感动,泪下沾襟,泪中自然又包含每个人自己的情感因素。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有激活语境,让学生进入言语的世界,细心感受、体验,才能真正领悟,否则根本无法理解。这正是言语教学的价值所在。

教语言和教言语是语文教学两种不可或缺的方法,对语文教学意义重大,我们应该根据教学需要适当选用。

[作者通联: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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