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的反常之论

2015-09-10 07:22降大任
文史月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傅山板子民众

降大任

傅山的思想在明清之际超越同时代进步的思想家,且极富特色、高出一筹。傅山的反常之论已佚,但考其现存其他文献,似可推断有如下三方面的要旨,一是尊个性、斥奴性;二是重民众、反专制;三是爱穷板、鄙权贵。

傅山(1607—1684)在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中,最杰出可贵之处不在其学问渊博、书画精到、多才多艺,而在于其超越时辈的卓越见解,亦即他自称的“反常之论”。

傅山文集有《家训》一章,内有“文训”一则说:贫道昔编《性史》,深论孝友之理,于古今常变,多所发明……遭乱失矣。间有其说存之故纸者,友人家或有一二条,亦一斑也,然皆反常之论。不存此书者,天也。(见《傅山全集》,以下所引傅山语皆见此书,不另注)

按此,傅山《性史》,既是深论孝友之理而反其常,当是针对理学家倡导的纲常名教的批判,立异于其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而傅山自称其中“多所发明”,定然是他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见识。遗憾的是《性史》已佚失,今人难知其详。所谓“不存此书者,天也。”言下颇有免于授人以柄、遭遇不测之祸的侥幸解脱之意,这意味着这些反常之论有触犯时忌的内容。今天,我们虽无法了解傅山反常之论的文本,但通过研读傅山所遗文字,梳理其中超越时辈的精彩论述,似亦可大致推见傅山反常之论的一些要旨。以笔者的体会,最富个性特色的观点应当见于以下几方面。

尊个性   斥奴性

傅山年轻时是反对阉党贪暴的猛士,以其与薛宗周发动百余名学生赴京,为袁继咸讼冤事件表现最为突出;中年则以反对清廷暴政,策划起义而牵连入“朱衣道人案”坚贞不屈、坚不吐实为典型反映;晚年则在清廷政权巩固的大背景下,以在野身份潜心学术研究,高扬反专制旗帜,从事思想启蒙、个性解放的抗争为特色。简略言之,即先为抗暴猛士,继为民族志士,终为思想斗士。统观傅山一生艰难曲折的历程,有一条明显的红线贯串,即始终基于反奴性、倡气节的思想路线。在傅山著述中,他多处痛斥拘守于“理学家法,一味板拗”的奴儒、腐儒、庸儒、庸奴、奴才、奴君子、瞎儒、偷儒、瞀儒、腐奴、死狗、鏖槽汉、奴人、蠹鱼、矮人和风痹死尸等。这种激烈的反理学主张,基于傅山对先秦经典的全面精研,他指出,理学这一套说教,从根本上就讲不通,因为“理”字最先见于《易》:“君子黄中通理”,韩非释“理者,成物之文也。”尽管傅山释“理”,认为“理”字在文字学上是会意字,为治玉之意,实则“理”为形声字,理是事物之文,即文(纹)理之意;但绝不是如朱熹所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云云,其他先秦古籍用“理”字都与后世理学家意义不同。傅山的这一论证,可谓釜底抽薪,彻底颠覆了理学说教,戳穿了理学家盗用先贤“理”念,篡改其义的伎俩。傅山说:“宋儒好缠理字。理字本有义,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只觉其声容俱可笑也。”由此,傅山进一步批判理学家在理气关系上的错误观点,形成了自己一套由反理学进而反奴性的系统理解。有关傅山反奴性的思想,学术界如魏宗禹先生等均有令人信服的系统见解和论述(参《傅山研究文集》,1985,山西),此不赘引。要之,傅山倡言反奴性、尊个性的见解在明清之际虽亦不乏其人,但傅山则是明末启蒙思想家中最勇敢、最坚强的一员猛士和杰出代表。这是可以断言的。

重民众   反专制

尊重个性,势必反对专制暴政,要求思想自由、人格平等;这种思想源于傅山的布衣平民意识。傅山愈是到晚年,愈是强烈地不满于清廷的皇权专制,这是对他早年怀念亡明的遗民意识的一个思想飞跃。傅山首先质疑纲常名教所维护的等级制度,认为以往历代的等级制度确立,“非本初所有”,他引用《吕氏春秋》的名言:“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批评礼教导致的消极后果:“礼乐何多士,崇高尽独夫。”礼教之设,适足以为独夫民贼利用,哄骗民众做帝王的顺民奴隶,认为所谓真正的圣贤之人应与民众平等,人们对之“不事乃为高尚。其余所谓王侯者,非王侯,而不事之,正平等耳,何高尚之有?”这就是说,人与人平等才是真正的高尚。所以他极赞“李白对皇帝只如对常人,作官只如作秀才。”他自己则“生平不登官人之堂”,虽然晚年的傅山亦与清廷高官有往来,在他却只是以朋友看待,而不是为了攀附权贵。所谓忠君不是愚忠,而是“臣亦择其君,原不仅区区福禄之计。”对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傅山说“百姓依护大人以为生,故爱大人”,倘若大人不“为民”而“自为”,那他就是孟子所斥的“寇仇”,“则后世之大人矣,小人焉能爱之!”故而,由此出发,傅山继承墨子“兼爱”说,提出“爱众”的观点,人与人平等就应互爱:“我之于人,无彼此,皆爱。”“使尽爱天下之义,苟可以利天下,断腕可也,死可也。”而且这种爱不是空谈,而是见之于实事:“兴利之事,须实有功,不得徒以志为有利于人也。”傅山晚年以行医济世救人,“以医术活人”,“贵贱一视之”,正是他以实功以利于人信念的实践。

更可贵的是,傅山响亮地提出“市井贱夫最有理”的观点,认为“市井贱夫可以平治天下。”所谓市井贱夫,当然是指平民,而且应包括商人。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因为这是对几千年来“士”为四民(士、农、工、商)之首的传统帝制基础的颠覆,预示着新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重大变革将要到来。虽说傅山尚不能达到现代民主社会中对人权平等的理解水平,这也是不能苛求于他的。但这种理念在当时也可谓是石破天惊,不同凡响,极其难能可贵。

傅山尊民众的理念既有继承,又有超越。言其继承,是先秦已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的民本思想,特别是孟子倡导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千年以降,这种进步意识被皇权主义和政治化的儒家纲常论所排斥和遮蔽,但经傅山的思考和发掘,进一步高扬其以民为本的精华,便成为明清进步思想界的最强音和时代号角,这是傅山较其他同时代思想家高出一筹的地方,理应充分肯定。当然更切近的社会思潮来源,主要是由于明末清初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带来平民意识新觉醒的一种思想折射。从傅山本人具体的语境而言,则应是其对曾祖父被宁化王府强行逼迫为婿的屈辱经历的愤怒抗议,以及是傅山长期处于民间底层、对边缘人群抱有深切同情和了解所导致的。这样来看,傅山敢于提出反抗主流意识的惊世之论,也便是有深刻社会基础的。

爱穷板   鄙权贵

傅山长期生活于社会底层,对边缘弱势群体富有真挚的同情,十分了解民众中具有的淳朴诚实、患难相扶的道德品质,因此使他尊重民众的感情,进而向穷苦者、受歧视者、受侮辱者倾斜,特别是关爱那些底层穷困的知识分子,即傅山所称的“穷板子秀才”,他极赞历史上的鲁仲连、王猛、管仲、张良,都着眼于他们出身平民或曾沉沦于下僚的遭遇,认为这些英才都是由底层磨练出来的济世救民的豪侠之士。傅山对平民的深切同情,还突出表现在他对广大民众正当的物质利益诉求的充分肯定。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人伦物理矣”,认为人们的物质生活才是整个道德的基础;对于妇女问题和人们的爱情生活,傅山表现了对君权、男权大胆的叛逆精神,坚决反对理学家的贞节观。他称赞追求婚姻自主的卓文君,认为“归凤求凰,安可诬也。”对妓女阎雪梅的殉情,认为“视古名媛烈女奚异?”对贫女方心的纯洁爱情,他有诗赞道:“黄家有酒妾当垆,还待郎来作相如,妾得自由好奔汝。”“郎担名,妾饮恨;一恨爷娘拗,不许女随情。”对冲破礼教束缚、私自结合的石生和犁娃,以及为爱情而受压迫的岫云、翠元、弱娟等女性,傅山说:“吾实怜之,每欲取常所亲见,略为风尘异人杂记,俾此辈不以不幸终湮没无闻。”尤其赏识犁娃不嫌贫爱富,矢志忠于穷秀才石生的坚贞爱情,引用犁娃之语赞道:“不爱健儿,不爱衙豪,单爱穷板子秀才,奇哉!”傅山为之作序文曰:“‘穷板子’三字,前此亦不闻之,始闻之娃。细绎之:穷,不铜臭;板,亦有廉隅,非顽滑无觚棱者可比,亦奇号也。仍欲大书‘穷板轩’三字,颜石生回沟之居,何如?”这种极赞穷板子精神的言论,在等级森严的专制帝制下真有振聋发聩之效,体现了傅山对弱势群体的崇高人道关怀,闪耀着平等自由的人性思想光芒,也是在他同时代思想家中不多见的。傅山行医救人,送医药与穷人,而对权贵则往往白眼相看、桀骜不驯;他以书画名世,却不肯为权门献媚,以取宠邀利,都是他爱穷板子,以穷板子自豪的精神体现。这种来自底层而不忘本的可贵品格,即使今天也是值得敬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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