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2015-11-17 17:02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霞桃花岛

哲 贵

征 兆

黄青了实现多年愿望,跟随孙有光在一个锅里吃饭。孙有光指着别墅一楼一个房间说:“房……间给你留着,住不住随你。”

黄青了笑着说:“光爷,我怎么有种被包养的感觉?”

孙有光咧咧嘴,悠悠地说:“爷……包养男人还是头一回呢。”

黄青了没住进孙府,住孙府私人问题解决不了,出了孙府,天地开阔,可以随便撒野,在孙府他只能夹着裤裆做人,时间一长,前列腺肯定出问题。光爷知他难处,也不勉强。黄青了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孙府,有时跟随光爷到工地御驾亲征,监督工程进展,基本上是指手画脚的干活。有时,特别是下雨天,光爷什么地方也不去,窝在书房里看《红楼梦》。他有很多本《红楼梦》,有新有旧,新的塑料薄膜没拆开,旧的像过期的牛肉焙片,勉强仍能享用。他看《红楼梦》时,随手扔一本给黄青了,说:“你自……便。”

对黄青了来说,还是看手提电脑里的美剧来劲,美剧不但情节紧凑、人物个性鲜明,最主要有很多美女,床戏很多,不存在打马赛克的问题,越看越有精神,身体里充满迷茫的力量。黄青了向光爷推荐过,他头也没抬起来,说:“那东西有……毒。”

黄青了事后想想,光爷说得挺对,那东西会上瘾,会把人身上的精神一点一点地耗光。黄青了有时会听见身体像漏气的自行车胎,发出嗞嗞嗞的声响,有一种世界末日的颓败感。

光爷看书很仔细,拿2B铅笔在书上画出一条条记号,还在边上写评语。黄青了以为光爷会跟他探讨《红楼梦》。没有。黄青了有时在一楼房间里待一整天,性欲不可抑制地旺盛起来。

光爷是个坐着能吃躺下便睡的人。身高一米八十二,手长腿长,腰粗膀宽,长脸,垂耳,大嘴,宽鼻,眉骨凸出,双眼凹陷,小肚如山丘隆起,猛地一看,以为他祖上与狒狒有过交情。一句话,从外形看,他是一个魁梧之人,用勇猛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他从不拜访医生,有点小病小痛,喝点酒就过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

三个月后,光爷携黄青了北上。这是他的惯例,每隔一段时间远游一次,他说:“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会沉下去的。”

由南而北。杭州。上海。北京。去杭州和北京是察看项目进度,去上海是汇报工作,这些都是幌子,对光爷来说,此行目的就是会友,会友的目的就是喝酒。一路上有朋友接待,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凌晨再唤黄青了出去消夜,用他的话叫“补一枪”。早上九点,他们去住宿的宾馆外觅食,寻找兰州拉面,店面大小不管,环境越脏越好,辣子一定要香,汤要烫,拉面要二细,面来后,加一份牛肉,多放葱和香菜,辣子最少两调羹,碗面一片红,香气袅袅。一海碗下去,一头一脸的汗。哈,又想冰镇喜力了。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早上,他们出门吃拉面,时值酷暑,早上九点钟的太阳已能咬人,空气开始发烫发黏,黄青了把拉面店空调打到17摄氏度,冷气从空调叶子里滚滚而出,稍有一点凉意,但喝第一口汤后,后背的汗已把衣服浸湿。黄青了早上第一眼就看出他面色发黑,吃完拉面后还没转红,这不像平常的孙有光啊,他问:“光爷,你不舒服?”

“没……事。”他摇摇头。

那天中午依然是上海的朋友宴请,大家都喝红酒,唯他们冰镇喜力。晚上也是冰镇喜力。宵夜吃的是盱眙小龙虾,他点的都是最辣的,两个人又喝了二十听冰镇喜力。

次日上午,他们离开上海,黄青了见他脸色更黑,问道:“光爷,你真没事?”

他举起手掌,往前一砍,指着北方说:“挺……进。”

黄青了发现他走路比平时慢了许多。他平时走路手脚划龙舟一样,身体前倾,黄青了要小跑才跟得上,这时走路两脚叉开,缓慢移动,好像裆部夹着一个大气球。

下午抵京,早有人来接机,入住后,各自回房间洗面。黄青了刚洗完脸,光爷打电话叫他过去。

黄青了来他房间,见他双手捧着肚子说:“爷……便秘了。”

黄青了还没开口,他竖起三根指头说:“三……天了,连屁也没放一个,肚子胀得像皮球。”

黄青了突然觉得他捧着肚子的样子很滑稽,走路更像狒狒了,想笑,硬忍着对他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黄青了快步出了酒店,找了一家连锁药店。黄青了本来要买“谢得快”,店员小妹推荐“果导”,说效果好,没副作用,很多减肥的人都吃这种药,“果导”一到,肛门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关都关不住,一星期能瘦十几斤。

赶回房间,见光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手依然捧着肚子,嘴巴死鱼一样张着,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黄青了把“果导”递给他,他嘴里咬出一个字。黄青了去冰箱拿了一罐听装啤酒,打开,递给他。他抓了一把“果导”,一口吞了,然后,一听啤酒升到空中,咕噜咕噜倒进喉咙。

光爷解开皮带,巍然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黄青了也雕塑一样坐在椅子上,共同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黄青了听见光爷肚子里传来一阵阵闷雷声,声音由上而下,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按兵不动,黄青了也不敢打草惊蛇。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光爷一跃而起,提着裤头,蹿进卫生间,里间立即传来“爆炸”之声,其间夹杂着光爷幸福的“哼哼”声。

那天傍晚,光爷连着跑了六趟卫生间,跑到最后,腿颤了,嘴巴歪了,提着裤子对黄青了说:“屁……股辣辣地疼。”

黄青了捂嘴而笑,心想,这下您老人家总该老实了吧。

正这么想,光爷手机铃声“社会主义好”热烈响起来,是北京朋友来电,约他晚上去俏江南,他毫不犹豫地说:“好。”

一坐到酒桌上,他焕然一新,啤酒都是满杯满杯往喉咙倒。朋友都知道他的性格,让他尽兴。那晚,他在俏江南喝了十瓶啤酒。结束后,又拉黄青了去簋街胡大吃小龙虾,又灌了六瓶。

黄青了很有先见之明地知道,光爷的屁屁又要“辣辣地疼”了。

师 娘

光爷出巡,纯属“漫游”,他说既然出来,就是要个自由自在,想走就走,尽兴而归,如果计划好一天走几个地方,还不如在书房看“红楼”来得惬意。他在上海和北京都有房产,但不住,住酒店多自由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到京次日,光爷接到孙太电话:“孙有光,我看上一个小白脸了。”

光爷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好……啊。”

孙太见他这样,立即把电话挂了。

又过两天,孙太电话又到:“孙有光,你再不回来我就跟别的野男人跑了。”

光爷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好……啊。”

第五天,孙太电话又来:“孙有光,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好的,好的,就回……了。”他这回口气婉转一些。

又过两天,孙太给黄青了来电:“孙老师有病你知道吗?”

“没看出来。”黄青了还真不知道光爷有什么毛病。

“你这个学生是怎么当的?”孙太口气缓和了一些,但责备的味道还在,问黄青了说,“这几天孙老师有没有便秘?”

黄青了一惊,孙太果然妖孽,光爷便秘,她在千里之外也能嗅到。还没等他回复,孙太解释说:“孙老师血糖高,生活又无节制,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在家里我多少管着一点,出去之后,肯定一天三顿酒,时间一久,肯定便秘。”

原来如此。黄青了对电话那头的孙太说:“早两天便秘了一下,已通了。”

“通了更危险,如果再便秘,身体会出大问题。” 孙太说,“为了孙老师的身体着想,你劝孙老师早点回来。他听你的话。”

“一定劝,但他听不听我就不知道了。”黄青了对电话那头的孙太说。

黄青了知道劝也是白劝,就是孙太亲自跑北京来,也未必能把光爷捕回去。但黄青了还是把孙太的意思跟光爷说了。他当作没听见。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他突然问黄青了:“你说温艾芽会不会追到北京来?”

原来他还在想这个事。

温艾芽就是孙太。既然光爷主动提起,黄青了反问他:“你觉得呢?”

“她不会。如……果她想来就不会打这么多电话,一张机票就解决了嘛。”光爷停了一会,又吐了一句,“但也不绝……对,说不定她哪条筋跳起来,就来了。”

黄青了捂着嘴笑,并不答话。

光爷跟孙太是半路夫妻。温艾芽美术学院毕业后留在上海,跟随光爷谋事,负责文案策划。光爷开始只觉得这个女孩年轻、漂亮,脑壳里经常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性格比较活泼,工作之余,喜欢组织同事去爬山,或者,周末去江浙一带做短途旅游。每次出去活动,她都喊光爷“同去”。光爷笑笑。

这样的活动,光爷支持,但不参加。一堆青年男女,他一个中年老男人混在中间,是一件很生硬的事。最主要的是,光爷深知自己的心性,刻意跟单位里的年轻女员工保持一定距离,担心跟她们走得太近,做出意外之事。

光爷能感觉出来温艾芽对他的关注,她似乎没有太把他这个老板当老板看,一个具体表现是嬉皮笑脸地叫他“孙老师”,另一个表现是三更半夜敢打他手机,一般员工是不敢这样做的,当然,谈的是工作上的事。光爷知她已有同居男友,是大学同学,不正确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几下。

那个周日晚上,光爷在家看《红楼梦》,正看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温艾芽给他打来手机,她在单位加班,赶出一个新文案,想让他看下。光爷看了下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钟,如果在平时,肯定会叫她明天上午拿到办公室,但是,这个但是相当致命,光爷每次看到这一回,恍恍惚惚中,好像变成了贾宝玉。他让温艾芽把文案送过来。

话一出口,光爷就后悔了,他完全可以让温艾芽把文案传到电脑里,这个时间点让她来家里代表着什么?放下手机后,他一听又一听地往喉咙倒啤酒,甚至跑进卫生间,把一听啤酒从头顶冲下来,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冷静一些。

温艾芽刚进门,光爷就对她说:“你……现在转身回去还来得……及。”

她看了光爷一眼,径自往里走。光爷紧跟在她屁股后头,说:“现……在也还来得及。”

到了书房,她停住了,看着光爷说:“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太……迟了。” 叹了口气,光爷又说,“肏他妈的,爷……给你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孙爷抱住她,在书房里做了宝玉在“太虚幻境”与兼美行的好事。

事毕,他们移师卧室再战。再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光爷性趣仍然旺盛,但已逐渐冷静下来,靠在床头喝着一听啤酒,悠悠地对臂弯里的玉体说:“如……果你愿意,以后就跟着爷,粗茶淡饭总是有得吃的,但只一条,不领证不生崽。”

玉体并不正面回答,把头抬成四十五度,挑衅地问:“还能否?”

光爷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说:“爷正有此意。”

说着翻身便上,很是生龙活虎,一点不像年过半百的老汉。

那天晚上,光爷有了一个日本名字——一夜八次郎。

次日一早,温艾芽离开光爷住所,同一天,离开光爷单位,没了踪影。

这让光爷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感受相当复杂,总结起来,大致有这么几条:一、他很回味那夜的神勇,以及她和他呼应的默契,这在他的人生经历里殊为罕见。二、她的突然离开,让他像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唯留惆怅。三、她的消失让他生出一种失败感,他是自信的人,特别是对女人,有足够自信。四、他居然产生对她的愧疚,有种伤害了她的感觉。

第三天开始,光爷打她的手机,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过几天再打,依然关机。光爷长叹一声,这样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周日深夜,光爷的手机响了,是温艾芽,她问光爷在哪里,光爷问她在哪里,她说在门口。光爷打开门一看,果然见一拖着拉杆箱的狐狸精朝他露出勾引的笑容。

温艾芽告诉光爷,她那天早上回去,就把跟光爷发生的事跟男朋友说了。男朋友问她什么打算,她说还没打算。男朋友瞟了她一眼说,操,你睡都跟人家睡了,还没打算?她问男朋友说,睡是睡了,难道我们这些年的感情都勾销了?男朋友说,都这个时代了,还说什么感情。温艾芽想这样也好,好聚好散,捡了几件细软,拖着一个拉杆箱离开了她和前男友住处。她先去了云南,又去了成都,去了内蒙古,又去了海南,花光所有储蓄,最后决定回来陪光爷吃粗茶淡饭。

光爷告诉她,不跟她领证,是因为他的岁数比她大一倍,她只要待腻了,随时可以选择离开。不生崽是他人生观导致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不愿意再生出另一个失败者。她一听就笑了,说,孙老师,编这么多理由做什么,哄小孩呢?见她这么一说,光爷也就寡了味,闭嘴。

光爷后来告诉黄青了,他对孙太的爱更多出于肉体,他确实喜欢她年轻鲜嫩的身体。黄青了问他,肉体的爱能持续多久?光爷说,按照他的经验是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会对同一个女性的肉体失去爱欲,即使是再年轻漂亮的女性也想赶紧甩掉。但是,光爷说他对孙太的肉体之爱超出了三个月,孙太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本领,能让他不断燃起熄灭的火焰,特别是在做爱的过程,他充满了对她年轻肉体的爱意。这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老男人对青春的回忆,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对孙太的迷恋确实是出于肉体,其次才是责任。光爷接着说,最让他悲伤的不是他对孙太肉体的迷恋,而是在孙太能够充分满足他肉体欲求的同时,他却没能抑制住他对其他女性的需求,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出去打一下牙祭。可以肯定,在他有过性爱经历的女性里,他最爱孙太的肉体,年轻,细腻,饱满,多汁,充满激情和渴望,又有细致入微的体贴,能对他的欲念做出及时反应,又能让他身体始终保持进攻念头。孙太的肉体是他接触过最接近完美的肉体,而他却在这时失去了专注。或许真是老了。

算起来,孙太比黄青了还小两岁,按年龄,可以叫小温,按辈分,要尊称师娘,黄青了每次都是嬉皮笑脸地叫她孙太,她倒没太在意。

黄青了刚入孙府时,孙太没把他当外人,吃饭时会用公筷给他夹菜,用略带勾引的笑容对他说,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哈。她给光爷买T恤,会顺带买小一号的送他。孙太还很关心他的婚姻大事,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包他满意。黄青了当然心存感激,但也心存疑虑,首先,她对他好的理由不充分,她跟光爷原本两人世界,他横插一脚,变成三人世界,她应该恨他。其次,她要介绍相亲对象给他,见都没见过,怎么包他满意?不过,黄青了还是感激她最终接纳了他,虽然接纳的原因是因为光爷,但从这个方面也可以看出她对光爷的爱——黄青了还能再说什么呢?黄青了嘴上对她说话还是嬉皮笑脸,内心还是敬重的,毕竟是师娘嘛。有一次,孙太悄悄把他叫到一边,问他说:“我对你怎么样?”

黄青了赶紧说:“恩重如山。”

“别贫嘴。”她手掌举起来,做了个要削他的姿势,说,“到底好不好?”

“好。”黄青了说。

“那你该不该对我好?”她盯着黄青了说。

黄青了心里一惊,肏,这娘们不会动我心思吧?但他转念一想,不对,肯定是自己想歪了,那会是什么意思呢?黄青了犹豫了一下,说:“应该。”

“既然这样,你以后每天把光爷的行踪和思想动态汇报给我。”她停了一下,马上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对光爷的身体不放心,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我们一起管着他。”

孙太交代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怎么可能把光爷每天的行踪和思想动态汇报给她呢?他又不是光爷肚子里的蛔虫?再说,如果真把光爷所有的想法和做法都告诉她,光爷还不把他骟了?但听她这么说,黄青了心里还是轻松了一下,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至少这是她爱光爷的表现,至于向不向她汇报,或者汇报多少,那是他的事。所以,黄青了很果断地点了点头,说:“没问题。我一定按孙太的吩咐行事。”

“我知道你对光爷好。”孙太看了看黄青了,又交代说,“这事你不要告诉光爷,就我们两人知道。”

黄青了又点点头,指指天指指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黄青了原本以为自己一转身就会把这事告诉光爷,没想到居然忍着没说。当然,孙太如果问他要情报,他还是会捡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搪塞一下,孙太不甚满意,也无可奈何。

光爷和石爷

光爷在北京朋友无数,想必是他当年在北京谋职时结交的三教九流人物。众多朋友中,有一个叫石不沉,人称石爷,关系非同小可。如果说光爷模样像狒狒,石不沉就是一只猕猴,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光爷在北京行程都由石不沉安排,光爷北京朋友也都是他招呼,除了早餐,石不沉每餐奉陪。石不沉不喝酒,倒一杯白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嗞嗞响。一桌人,就黄青了辈分小,石不沉照顾黄青了,每次挨着他坐。有一次,黄青了问他:“石爷从来不喝酒?”

他笑笑,看光爷一眼,对黄青了说:“论喝酒,当年你师傅还是我手下败将呢。”

“真有这事?”黄青了问。

“那时真是好日子啊。”他感叹了一下,接着说,“可惜后来我把胃喝烂了,吐了两脸盆的血,几乎把整个胃割了,落下一喝便吐血的毛病,就惜命了。”

黄青了见他脸色红润,一点不像做过大手术的人。

他指指光爷对黄青了说:“但你师傅床上功夫我甘拜下风,我们有一次去桑拿,他点了四个小妹。他最大的本事不在以一挑四,而是四个小妹事后心甘情愿免他的单,请他消夜。”

黄青了之前听光爷说过,石不沉是一家文化出版集团公司老板,旗下有图书公司、动漫公司、影视公司、网络公司等等等等,是京城文化出版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光爷在京城衙门当差,帮过他的忙,他借此起家,记着光爷的情,所以,每次光爷进京,都是他来张罗。

石不沉是信河街走出去的名人。他原来是一个美术老师,整天捧读海德格尔,闲暇喜欢指挥校长干这干那,有把学校改造成他家私塾的美好愿望。校长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后来反思,发现校长只听比他官大的人,他想这还不好办吗,遂自荐去教育局当领导,直接去找局长,大谈海德格尔,局长频频点点称善,他一高兴,结果忘了说正事。第二次再去,局长就不亲自接见他了。第三次去,不幸被门卫拦下。他觉得受到打击了,反而激发了更大勇气,决心离开教育系统,当更大的官,做更大的事。他参加了一年后的一次反腐纠纷,信河街街头出现长长的队伍,前排四个人抬着一副棺材,他是其中之一。事情过后,官府要找他,他逃到山西一个亲戚的煤矿待了两年,赚了些钱后,他想来想去还是想当官,而全中国最大的官在北京,他就选择进北京,进了北京城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可能,他没单位,没编制,连户口也没有,像他这种情况,如果想当官只有等改朝换代,只好投靠到一家行业报当美编,混了半年,他痛定思痛,决定转型,重新设计人生,辞职出来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正式从商。

现在看来,石不沉是成功的,虽然没有当上官,但他现在是商界大鳄,每次回信河街,市长都会请他吃饭,底下跟着一堆局长,欢迎他回乡投资,建设美丽家乡。他曾经想再跟以前那个局长聊聊海德格尔,有人告诉他,对方已经脑中风,连老婆都不认得了。他相当扼腕。

光爷回信河街后,石不沉有次衣锦还乡前来探望,光爷在府上设宴招待,孙太亲自下厨,石不沉第一次见孙太,惊为天人,夸张地说:“怪不得光爷愿意待在这个小地方,有美女有美食。”

光爷笑着问:“我们换一下位置?”

他马上说:“我怎么敢跟光爷换。”

他对孙太做的菜赞不绝口。孙太又得意又谦虚,看了一眼光爷,又扭身看石不沉说:“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绝对有,绝对有。”石不沉一边说一边密密点头,“要让我评介,只四个字:人美菜香。”

孙太转头问光爷:“孙老师,你说呢?”

光爷笑笑说:“石爷这是逗你玩呢。”

“你坏死了。”孙太笑着白了光爷一眼,转头对石不沉说,“只要石爷觉得好,以后每次回来我都给你做。”

“一定一定。”石不沉搓着手说,“你去北京,我带你去最好的餐馆。”

到京第四天,在石不沉一手安排下,光爷便秘复发了,黄青了故伎重演,让他吃“果导”,吃了好几把,肚子依然坚硬如鼓。黄青了劝光爷改喝葡萄酒,他喝了一瓶,还是改回来喝冰镇喜力,他说,喝葡萄酒没有啤酒爽。黄青了想想也对,喝酒不就是要个爽吗,不爽喝什么酒。可是,又过了两天,光爷的肚子一天天见长,滴水没出,黄青了慌起来,再下去非爆炸不可,黄青了想起孙太的话,劝光爷说:“我们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家里工程经理每天催好几个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光爷挥挥手说:“出……来就不管那些鸟事了。”

黄青了说:“既然这样,咱们好歹去一趟医院。”

“不……去。” 光爷毫不犹豫地说,接着认真地看着黄青了说,“爷……正式交代你一件事,如果我哪天喝死在外头,你就地烧了,把骨灰带回桃花……岛。”

黄青了故意开玩笑地问他:“这是遗嘱?”

“算是吧。”他叹了口气。

黄青了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偷偷给孙太打电话,孙太反倒安慰他,说辛苦了,让他时刻留神,有问题及时向她汇报。

黄青了想象不出三天不拉屎不拉尿的痛苦,那肯定是一种坚硬无比的负担,黄青了一天不拉屎就觉得肚子堵得慌,拉尿起码多三趟,如果换作黄青了,早就主动要求躺到医院手术台上挨宰了。但光爷还是每天早上一大海碗加肉拉面,吃得满头大汗,一副性欲满足的样子。中午十二点准时开喝,他在北京朋友庞杂,有的约他去胡同平房里吃东北小炒,有的请他去钓鱼台山庄国际会所,他都快活。中午酒后带黄青了去桑拿,他专挑小规模的桑拿房,用他的话说是“有野趣”。他喜欢干蒸,脱得赤条条靠在干蒸房里,身上爬满汗珠,手拿一杯冰水,也不喝进去,含嘴里,等到烫了,噗一口吐在木板上,嗞的一声,化成一股白烟。蒸到浑身通红,去冲了澡,换上衣服,一荡一荡地去休息区,早有妈咪笑脸迎上前来,光爷搓着手说,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麻将开和前的心情。晚上的酒席一般在六点半开菜,他一上来就是打通关,然后是“散打”,见谁跟谁喝。他喝起酒来像下坡的汽车,而且是坏了车刹的,节奏越来越快,一路到底,车毁人不亡。大概喝到十二瓶喜力,他的状态出来了,眼睛发光,声调升高,手上动作幅度增大,习惯性动作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人肩膀,一下比一下惨重,被拍的人往往全身酥麻。他很享受这样的环境和状态,希望能长久保留,希望大家都不要离开。黄青了有时想不通,他的性格到底是孤僻还是开朗,说他孤僻吧,有那么多朋友,在朋友中间谈笑风生,如鱼得水,哪有孤僻的影子?说他开朗吧,当宴席散去,朋友散尽,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面,一两个钟头没有一句话,如果再开口,必定是叫黄青了去消夜。

“出巡”第八天凌晨,黄青了被手机铃声叫醒,是光爷打来,他马上赶过去,见光爷罩着被子,身体蜷缩在一起,呻吟着说:“冷……冷。”

不是口吃,是上下牙打架所致。

黄青了伸手摸摸他额头,烫,还摸出他浑身发抖。他又呻吟着说:“冷……冷。”

黄青了烧一壶开水,半抱着他喝了一杯,他还是喊冷。

他拿来一条备用的被子给光爷盖上,依然喊冷。

黄青了把自己的身体压在两床被子上,抱着他,他还是喊冷。黄青了也感到冷,他不停颤抖,黄青了也跟着颤抖。黄青了看了看微亮的窗外,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送到协和医院急诊室不久,石不沉随后赶到,安慰说:“小黄你放心,这医院我有朋友。”

黄青了心里想,有朋友有毛用啊,光爷在救护车上晕过去了。

医师初步诊断是急性阑尾炎。这让黄青了松了一口气,阑尾炎啊,那东西可有可无的,实在不行割掉喂狗也不可惜。

医师先开了方子,先挂点滴,再做进一步检查。

一瓶点滴下去,光爷回过神来,他对黄青了招了招手说:“走,吃兰州拉面……去。”

他没能从病床上坐起来,焦急地说:“中午跟晚上都约了人呢。”

黄青了说:“不会误事,上午检查一下,咱们中午继续喝。”

光爷见黄青了这么说,心下稍安。他也是无奈,爬不起来嘛,只能躺着。

黄青了抽空给孙太打了电话,她说马上飞过来。黄青了斟酌着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她说没事也来,一定要把他揪回来,不能再由着他在外头胡来。黄青了把孙太要来北京的消息告诉石不沉,他说亲自去接机。

上午十点半,孙太赶到协和医院,光爷正在X光室里拍片。黄青了看见孙太嘴唇起了一个大泡,看来是真急了。孙太一来就问进去多久了,黄青了说刚进去。石不沉安慰她说,小毛病,检查一下讨个放心。孙太一听就哭了,说:“你们不用瞒我了,孙老师的性格我比谁都清楚,只有被人抬着,才肯来医院。”

石不沉连忙说:“是急性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不用担心。”

孙太这么一说,黄青了倒觉得光爷的病真没那么简单,既然是急性,早几天的便秘怎么解释?

不久,光爷躺在推床上被推出来,孙太藏獒一样扑上去,见光爷领袖似的对她挥挥手,她哭得更凶,似乎光爷已撒手而去,握着光爷的手说:“我说的话你一句不听,一句也不听。”

光爷一世英雄,现在躺在推床上动弹不得,见孙太这样说,只能闭了眼睛。

医师确诊光爷得的是阑尾炎,从片里看,阑尾烂了一大截,化脓了,必须手术,当然是个小手术,一个礼拜即可出院。

这事不能征求光爷意见,他肯定不会同意做手术,孙太擅自拍板,说:“整条切掉,免得留下后患。”

然后就是办住院手续。住进去后,是各种检查,体温、尿液、血液,甚至做了脑电图和心电图。光爷躺在床上被推来推去,显得沉默寡言,有时看看黄青了,眼神相当无辜。黄青了知道他想什么,医师已经停止他进食,每天挂点滴消毒,黄青了趁夜深人静偷偷从袋子里摸出一听冰镇啤酒,拉开给他,他眼睛放光,一把抢过去,连口气也没换就吸光了。

次日,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医师把孙太和黄青了喊到办公室,说检查的结果比预想的严重得多,除了阑尾炎,还有糖尿病,已接近临床上尿毒症阶段,排水排毒、新陈代谢功能衰退,再往下走就危险了。孙太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颤抖了,问医师,危险是什么意思?医师说,危险就是要换肾的意思。可是,因为这个尿毒症,使原本阑尾炎小手术变得复杂起来,病人的恢复功能差,容易感染发炎,大大增加了手术风险。但在做手术这件事上,孙太表现得坚决,她对医师说,无论有多大风险,手术都要做,她相信医师的技术,手术一定能成功。

定下手术日期后,接下来就是等待。黄青了负责跑上跑下办手续,抽空去医院边上一家叫“好再来”的羊羯子馆坐一坐,叫两个凉菜,来两瓶冰镇啤酒,不敢多喝,怕被光爷嗅出酒味。孙太负责陪光爷聊天,光爷态度端正,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孙太,频频点头。第二天,趁孙太不在病房,光爷对前来看望的石不沉说:“你……不是承诺带我老婆去北京最好的餐厅吗,现在考验你人品的时候到了。”

石不沉说:“你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带她出去喝酒合适吗?”

“你……这是救我呢,她如果再跟我这么聊下去,手术还没做,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光爷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你赶紧安排……吧。”

“行。”石不沉很仗义地答应了,但他对光爷说,“这事得你对孙太说,如果我邀请,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一口回绝。”

光爷说:“没……问题。”

孙太回来后,光爷就说了石不沉晚上请她吃饭的事,她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思吃饭。”

光爷劝她说:“去……吧去吧,你都辛苦两天了。”

黄青了赶紧说:“我来陪光爷吧。”

孙太还在犹豫,光爷故意板起脸:“你……不去,手术我不做了。”

孙太知道光爷的脾气,只好装出愉快的样子,说:“好,我去我去。”

临走之前,孙太像交代后事一样吩咐黄青了,注意挂点滴时间,及时呼叫护士,有事打她手机。光爷躺在床上假寐。

他们后腿刚跨出病房,光爷就“醒”了,故意压抑着声音说:“走,咱们喝酒……去。”

黄青了听出他声音里的欢快来了,这是饥渴的声音,也是跃跃欲试的声音,更是向往自由的声音。通过这两天的“点滴”,光爷已能自如起床,如果不是孙太监守着,他早出院了。黄青了走到窗户边,看见石不沉的车子驶出医院大门,转身对光爷招招手,光爷已换下病服,套上T恤和短裤,一副忍耐不住的表情。

他们来到“好再来”,叫了一盆羊羯子,店小,没喜力,先要了半打冰镇燕京。光爷禁食,只喝啤酒,羊羯子还没端上来,桌上已多出两个空啤酒瓶。喝完半打,光爷又叫半打,黄青了担心被孙太嗅出酒气,他摆摆手说:“没……事,撒三泡尿,什么气也没了。”

馆子出来后,光爷摸摸肚皮,唠叨了一句:“妈……的,这酒喝得跟做贼似的。”

黄青了只能偷偷地笑。

手术做得很成功(这种手术对协和医院来说就是小菜),做到一半,手术室门开了,医师端着一盆血淋淋的东西出来,有五公分长,说,这是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他还用镊子拨弄了一下,说,你们看,全烂了。孙太呃了一声,赶紧伸手捂住嘴巴,黄青了本想开一句玩笑——让医师把这段阑尾留着,以后炒了给光爷下酒——见孙太生理反应如此强烈,只好咽了下去。手术期间,孙太显得很不淡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问黄青了“怎么还没出来”?黄青了也等得心焦,溜出医院,去“好再来”坐了一个钟头,喝了三瓶冰镇燕京。

三个钟头后,光爷被推出来,他打了麻醉,神志不是很清晰,眼睛睁着,灰白色的,眼神涣散,孙太一直叫“有光有光”,光爷眼珠朝她转转,又转向别处,孙太马上就哭了。黄青了发现从手术室出来的光爷跟进去时大不一样,虽然只割了一小截阑尾,看起来倒像身体被削掉一大圈,他本来身型庞大,躺得满满一床,现在推床显得空旷许多。

爱 情

手术后,光爷又在协和医院住了十二天,一天比一天孩子气,每天嚷着要出院,他质问孙太:“妈……的,你……不是说只要一个礼拜吗?”

孙太小心地说:“医师说你有糖尿病,恢复得慢一点。”

“我……不管,要出院。”光爷对孙太下命令,“你……马上去办出院手续,马……上。”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医师。”孙太只好哄着他。

黄青了理解光爷要出院的心情,他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心已经野了,不能适应这种画地为牢的生活。但是,现实情况比他预料的要糟糕,没做手术前,从外表看,他与常人无异,能走能跑,还能跟黄青了偷偷溜出去喝冰啤,手术后,他成了真正的病人,起不了床。还有一点,光爷是个要强的人,不能允许自己躺在床上拉屎拉尿,一定要上卫生间解决。在这个问题上,孙太寸步不让,说医师交代了,刚做完手术不能动,一动伤口就裂开,拿着便器让他在床上解决。光爷觉得受到侮辱,让她滚回信河街,说这里有黄青了照顾就行。孙太知道他是病人,情绪不好,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极好的修养,真正做到骂不回口,但她态度很坚决,坚持让光爷在床上拉屎拉尿。

手术以后,光爷病房访客不绝,有一小部分黄青了在酒桌上见过,大部分陌生,来客中有商人,也有政府官员。他们一来,光爷谈笑风生,他们一走,光爷就开始骂孙太,说她草菅人命,让医师在他身上动刀,他要回家。无论光爷怎么说怎么骂,孙太都是笑脸相迎。黄青了从这点看出孙太善解人意之处,她知道光爷现在是病人,身上不舒服,精神苦恼,只能拿最亲近的人出气,不亲近的人他还不骂呢。

其实,光爷真正的苦日子是从回家后开始。回到信河街后,孙太对他采取了禁酒措施,孙太对他说,如果一定要喝,一次只能喝一杯葡萄酒,严禁啤酒和白酒。光爷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孙太只是嘴上说说,很快发现家里找不到啤酒,他偷偷买回来放在书房里,一转身,啤酒不翼而飞了。光爷生气了,有一天晚上,叫人送了两箱过来,当着孙太的面喝,孙太表情很平静,光爷打开一听啤酒,她也伸手拿起一听,咕噜咕噜咕噜,喝得比光爷还快,光爷知道她使的是苦肉计,不管,继续喝。他一箱喝完,孙太也喝完了,刚喝完,哇的一声就吐了,不是吐一下,而是整整吐了一个晚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除了呕吐,孙太什么话也没说,光爷有顾虑了,喝酒的兴致没有了。除了酒,孙太也控制了光爷的饮食,光爷跟黄青了一样,口味重,喜欢生醉和辛辣,生醉虾蛄、生醉河虾、生醉江蟹、生醉海参,喜欢口味虾、水煮鱼、夫妻肺片、泡菜,也喜欢东坡肉、卤猪手、卤鸭掌、牛杂。北京回来后,孙府餐桌上再也见不到这些人间至味了,孙府每天的菜单都由孙太亲自审订,蔬菜是主流,每餐最多一个肉类或者海鲜,然后交给刚聘请来的小霞采购。小霞是光爷远房表侄女,但孙太是她直接领导,她很有职业道德,只对孙太忠诚,对光爷和黄青了保持必要的距离和尊重,也就是说,在这个地盘,能使唤她的只有孙太,如果黄青了和光爷叫她办什么事,她永远是一句回话“表婶正叫我做事呢。”小霞菜做得不错,她原来在一个食堂打过工,有基础,油放得很少,更不会放辣椒,她说是表婶交代的。除了饮食,孙太还给光爷制作了作息表,晚上九点必须上床,早上五点起来,先喝碗小米粥,出去散步一个钟头,晚饭一个钟头后,再散步一个钟头。

刚开始,光爷没把孙太的“严打”放在心上,“严打”嘛,当然是一阵风就过去了,他还安慰黄青了说,没事,家里不能喝我们出去喝。没想到,孙太早有防备,黄青了和光爷白天去工地,她让小霞跟来监督,小霞很负责,除了上卫生间,几乎寸步不离他们,她是“奉旨行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这样跟了他们十五天,主要是盯着光爷,黄青了整天啤酒瓶不离手她也不看一眼,如果光爷想从黄青了手里拿一下酒瓶,她马上就喊“表叔,表婶说你不能喝酒”。光爷辈分比她大,不能跟她计较,让黄青了想办法摆平。黄青了心里想,一个黄毛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搞定她还不是抬抬手的事。黄青了走到她身边,摸出五百元塞她手里,让她在工地等一下,他和光爷去去就来,她连一句客气话也没说就把钱放口袋里。黄青了转身,伸出手掌对光爷做个胜利姿势,两个人直扑城区,找个酒家,每人喝了十瓶冰镇喜力,点的菜都是大鱼大肉,酸辣皆有。光爷一边吃一边喊“爽……死了爽……死了”。

那晚回去后,小霞立即把五百元缴给孙太,黄青了心想这下坏了,孙太非削他一顿不可。吃过晚饭后,孙太果然叫住黄青了,把五百元还给他,出乎意料,她什么话也没说。

黄青了看了光爷一眼,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正是孙太什么话没说,比骂一顿甚至打一顿更让黄青了难受,他这时才理解什么叫“沉默的力量”。黄青了知道喝酒对光爷的身体不好,可黄青了更看出他不喝酒的难受。这些年来,跟他最亲的就是酒了,酒已成了他身体一部分,也成了他灵魂一部分,最主要的是,如果不喝酒,他的眼神便黯淡下来,觉得生活没有盼头。从这个角度说,黄青了希望他喝点酒,只要一喝酒,他眼睛就亮起来,有说有笑有动作,幅度还挺大,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放松和快活。这比什么都好。可是,黄青了也知道,孙太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光爷,是为光爷好,她是真心爱光爷的,这点光爷心里应该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这么顺着孙太,他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不愿受别人左右,但在孙太这件事情上,黄青了感觉到他内心的纠结。

光爷对黄青了说过,温艾芽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是真心想对她好的,这里面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性,光爷在性方面阅历丰富,有理性方面的认识,虽然他们只过了一夜,光爷已发觉温艾芽在这方面的独特之处,她一躺在床上,身体里就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光爷跟她做爱越久,那股味道越浓烈。这在光爷的人生经历里还是头一次,在他的常识里,做爱之后的男女,会散发出身体里的污垢之味,说白了就是屎尿味。而温艾芽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激起了他征服她的欲望,他很享受那种菊花香味弥漫一床的感受,这种感受前所未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主动,在男女关系上,光爷一直属于主动型,他看上的女人,必定全力出击,不计成本,得而后快,但在和温艾芽的性关系上,他一直被动。温艾芽的主动让他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有一种被关照的幸福,同时,也让他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温艾芽随时会在他生活里消失——她已经消失过一次了,谁能确保她不会消失第二次第三次。光爷说,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既想保留,更怕失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人生目标明确,步伐坚定,绝对不会在男女私情上流连,唉,没想到老来却是英雄气短,真是愁煞人也。

光爷知道自己和温艾芽的关系是那天晚上床上建立起来的,是性关系,性这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光爷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离开性,把感情建立起来,有感情的男女关系才有可能保持长久,只有感情可以催生责任,而责任才是维持男女关系的坚实基石。所以,光爷想找所大学让她去进修。做出这个决定,光爷经过再三犹豫,把温艾芽送去读书,她就有更大的平台和更多选择,这对光爷来说是危险的,没有男人愿意放飞自己心仪的女人。但这也正是光爷想要的,他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问题想得开阔,如果把危险隐藏起来,迟早会出事,还不如将危险公之于众,多少还保持住一名老将应有的风度。光爷问她想学什么专业,她想了想,选择了服装设计。光爷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温艾芽说她是个没有理想追求的人,是个物质女,喜欢玩,爱打扮,学了服装设计,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其实,温艾芽只进修了半年就回到光爷身边,光爷问她为什么不读,她说不放心光爷,担心让别的女人抢走,要回来盯着。光爷心里暗爽,嘴上却说我这样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说光爷老是老了点,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光爷问她是什么气质,她说她也说不好,反正跟一般人不同,对有些重要的事情很无所谓,而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很有所谓。光爷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温艾芽不进修的原因,他能够把温艾芽安排进大学读书,大学里肯定有他的耳目,他知道美术系有个年轻教师疯狂地追求温艾芽。这也好,光爷知道要来的迟早会来,他虽心有不舍,可只能静观其变。光爷没有说穿她离开学校的原因,温艾芽主动回来投入他的怀抱,即是他的胜利,这种胜利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因为光爷发现,他愿意跟温艾芽生活在一起,除了性的诱惑外,居然产生了爱意。光爷不奇怪自己对温艾芽产生爱意,他对所有交往过的女人都产生过爱意,即使是桑拿室里的小妹,他从来以平等姿态对待,从不强迫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更多的是从她们的角度考虑和处理问题,只有她们觉得好玩了,他觉得这件事情才好玩起来。但他发现自己对温艾芽的爱意是不一样的,他在温艾芽身上寄托了一种东西,是一种即将从他身上消失的东西。这个发现让光爷悲伤。

桃花岛

从北京回来后,黄青了几乎每天跟光爷上工地。孙太知道禁酒令对黄青了无效,让他监督光爷饮酒是把大米交给老鼠保管,她对黄青了唯一要求是不能让光爷累着,具体指标是光爷“出门时神清气爽回来时光彩照人”,否则就是失职,她要“办”黄青了。服侍光爷本来是黄青了分内事,不存在让她“办”不“办”的问题。

光爷这个项目叫“桃花岛计划”。桃花岛是地名,距离信河街市中心十公里,原来有五十户农家,这些年大多搬进城里,转行做了工人或者商人。时间一长,这里便成了一个野草荒长的无人村,景况凄凉。后来,这里被一群收购废品的人据为巢穴,成了一个垃圾场和污染源,民怨甚炽,政府多次取缔,无奈对方游击功夫了得,进退有度,生命力比野草还旺盛。再后来,信河街政府把桃花岛列为一个项目,派人去上海招商引资。光爷在这里出生,上学后才随家搬进城市,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山清水蓝,安静又安闲,仿佛世外桃源。随后来信河街考察,光爷看到的是一片废墟,这倒也在他意料之中,这些年他见多了这样的村庄,不以为怪了。

光爷对黄青了说,他当初决定拿下桃花岛,完全是为了实现个人梦想,与生意无关,如果一定说有什么私心的话,大概是找一个人生最后归宿。

那是怎样一个梦想呢?光爷说他在考察桃花岛时已年过半百,经历了很多事情,有成功有失败,对社会的本质也有认识,但他依然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能够部分地改变社会。所以,当他看到遍地垃圾的桃花岛时,在心痛的同时,内心的热情也被激发,产生了改造桃花岛的念头,他要根据脑子里的蓝图,将这个垃圾场建设成一个现代版桃花源。当时,他还没有清晰的概念,还不清楚要把桃花岛建设成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清楚,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满意现在的居住环境,包括他自己,那么好吧,他就把桃花岛建设成一个他想象中最美好的居住地。

回上海后,他思路已清晰。桃花岛是雁荡山余脉,四面环水,原来河面上有一座石桥和一座水泥桥,如果把这两座桥拆掉,桃花岛便成一座孤岛,而他的进出可以通过游艇来实现,这样既阻止外人随意进入,也解决自己的进出问题。更妙的是,可以确保岛上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更闻不到汽车尾气。他的计划是在岛上建十座别墅,他住一幢,另外九幢卖给他的朋友,除规划以外地方种上楠木、花梨木和桃树,楠木和花梨木能够产生经济价值,只是需要较长时间,至于种植桃林,桃花岛嘛,哪能没有桃林?不但能观赏,几年以后还有经济收益。他把设想跟做企业的朋友一说,有一部分朋友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因为开发桃花岛看不到直接经济利益,也有一部分朋友认为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包括石不沉。

光爷跟信河街政府签了协议,他投资开发桃花岛,拥有桃花岛五十年开发权和使用权,五十年后把整个桃花岛归还给政府。

彼时,光爷已跟孙太生活在一起,孙太对桃花岛计划很感兴趣,认为是一次美丽的冒险,结局也堪可期待,她愿意做光爷的尾巴。光爷这种行为符合她的想象,他就应该做一些不太靠谱的事,不合常规,带有情绪化和理想化,这些都是她身上缺少的,是她爱光爷的一个原因。

孙太跟随光爷南下,先是在信河街大酒店住了一年多,然后搬进桃花岛的孙府。此时,桃花岛的建设已初具规模,十幢别墅拔地而起,各有其主。一年前种下去的楠木和花梨木已泛绿,桃林虽未开花,但已长至一米有余。一个理想的家园即将诞生。

光爷自从回信河街后,几乎每晚应酬到凌晨。孙太知道,光爷每次应酬都与桃花岛建设有关。光爷爱酒,孙太从没反对,她甚至希望光爷多喝些酒,因为没喝酒的光爷显得沉默和寂寥,像一条生病的老狗,有气无力,耷拉着眼皮,连做爱的兴趣也提不起来。一杯酒下肚,他像战士听到了冲锋号,昂首挺胸,两眼放光,身上充满力量,好像整个世界都掌控在手中。孙太爱的正是这种状态中的光爷,他蔑视一切又包容一切,无所不能又一无所能,身上散发着迷茫而又坚定的金黄色光芒。

光爷的身体,孙太应该早有察觉,却没引起重视。她先是发现光爷不断喊渴,光爷习惯以冰镇喜力解渴,有时做爱中途也会灌一大口冰镇喜力,正是这个习惯麻痹了孙太。其次是光爷拉尿次数增加,这也没引起孙太关注,孙太深知喝了啤酒尿多的道理,光爷频繁跑卫生间属于正常行为。再接着是光爷食量猛增,他以前从不喊饿,但孙太理解反了,认为光爷喊饿是个好现象,能吃说明他身体好嘛。再再接着是光爷突然胖了起来,体重从九十公斤飙升到一百公斤,方脸变成了圆脸。即使这样,孙太还是没有觉得光爷有什么不对,他体型庞大,多几斤肉不明显,再说,他能吃能睡能做爱,没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当孙太发现光爷体重突然从一百公斤下降到八十公斤时,觉得问题严重了,她赶紧上百度查,这不正是传说中的糖尿病症状嘛。

孙太要带光爷去医院做检查,光爷说:“妈……的,老子好端端的,去医院干什么,不……去。”

孙太说:“就是去检查一下,又不会死人,你怕什么?”

“只……要老子眼睛没闭上就不会上医院。”光爷拍了拍胸脯说。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光爷早上起床尿尿,突然晕倒在卫生间。孙太这次就不跟他商量,叫了120,直奔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一查,果然是糖尿病,空腹时血糖12毫摩尔/升,饭后22毫摩尔/升。

在医院住了两天,光爷就逃出来了。从那以后,孙太加强对他管制,一是监督他每天吃药,二是限制喝酒。医师原来建议光爷注射胰岛素治疗,效果比吃药好,孙太知道光爷不配合,在征得光爷点头后,选择吃药。其实,光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孙太不知道,他可以把药含在嘴里,照样吃东西,照样说话,趁孙太不注意,原封不动吐掉。孙太深知不可能一下子让光爷戒酒,但医师有交代,光爷这个情况最好滴酒不沾,她知光爷爱酒,采取积极手段,主动给光爷买啤酒,但每天限量供应五听。光爷在外面偷喝,只要不是很过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爷身体和行为异于常人,酒量又好,不能按照平常人来要求。最主要的是,看着桃花岛的建设一天天从设计图纸上变成现实,孙太心里的桃花也开得灿烂。而且,她对光爷的身体抱有信心,他一夜还能做三次呢,一点看不出衰败迹象。

爱与不爱

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光爷日常作息至少在表面来看都在孙太的掌控之中。喝酒明显减少,主要是因为小霞,那姑娘一根筋,每天尾巴一样跟着光爷,身边多了一个监视器,光爷情趣大减。他有一次微笑着问小霞:“你到底是我的亲戚还是她的亲……戚?”

小霞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的亲戚。”

光爷说:“那……你为什么只听她的话?”

小霞认真地说:“表婶说你不能再喝酒了,这是为你好。”

光爷看了她一会,噗地笑起来。

小霞没有笑,她说:“我知道这样做表叔不喜欢,可这事我听表婶的。”

光爷笑着摸摸脑袋说:“好……孩子,你做得对。”

桑拿房还是去的,光爷还是叫两个以上小妹,到差不多时间,他打黄青了手机,悠悠地说“此……地再好,终究不宜久留啊”。孙太倒是没有让小霞监视桑拿房,她知道光爷有这方面喜好。这一点,光爷之前就告诉过她,他对性方面的需求比较混乱,他也知道这样不好,显得很饥渴,很病态,但他内心确实有这种需求,身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会要求她只守着他一个人,也就是说,他不会阻止她去找男人。孙太异于常人之处是欣然接受了光爷这种生活态度和作风,接受的原因是她觉得这正是光爷与人不同之处,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她只对光爷提了一个要求,在外面必须戴套,不能把病带回来。有一次,孙太很认真地跟光爷商量,让他找一个或者两个甚至三个相对固定的女朋友,桑拿房太乱太脏,万一被警察抓住传出去不好听。

光爷后来问黄青了:“对……此事你有何高见?”

黄青了笑着说:“你现在不是一个固定女朋友也没有吗?”

光爷摸摸脑袋说:“固……定就不自由了,也就不好玩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男……女关系,一定要处于非常态才好玩,譬如恋爱,譬如偷情,譬如找小妹,一旦进入固定程序,就死了。”

黄青了觉得,这才是光爷真正吸引人的地方。从认识光爷的第一天起,光爷就把“好玩”当成人生准则。他看一件事和一个人,首先看好玩不好玩,如果好玩,他就百分之百投入,如果不好玩,他转身就走,一百条牛也拉不住。黄青了知道,光爷在“好玩”准则的背后,埋藏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由”,光爷一直对黄青了说,好玩只是表现形式,自由才是灵魂,如果没有自由,怎么好玩得起来呢?就拿他去桑拿房叫小妹的例子来说,如果他只叫了一个,那便是一对一交易,双方没有选择,办完事,付钱,走人。如果他叫了两个或者更多,选择余地出来了,双方有了自由空间,即使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很好玩的。

黄青了因为对光爷的了解,虽然有时看不明白光爷的真实想法,但多少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黄青了从来没跟孙太有过思想方面的沟通(他也不知道怎么沟通,他们这种关系也没法沟通啊),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同代人,就拿她跟光爷这件事来说,就有许多黄青了想不明白的地方。刚开始,黄青了以为她是看上光爷的钱。黄青了不知道光爷有多少钱,在钱方面,光爷从来不说,黄青了也没问。在桃花岛建设的这两年里,每年投入十五亿以上,他从来没为资金到不了位发过愁,可见他是有些家底的。黄青了发现孙太从来没过问过钱的事,黄青了见过很多信河街老板娘,把丈夫公司的财务抓在手里,孙太没有,她也没有向光爷要过车,现在开的红色迷你宝马还是刚回信河街时光爷主动买给她的,她开得挺欢乐。光爷也对黄青了说过,孙太从来没向他要过钱,但光爷给她钱她也都不客气地笑纳了,一副“既然你给我也就不客气了”的神态。黄青了也怀疑她与光爷之间的爱情,光爷说过,他对孙太的爱是建立在肉体之上,那么孙太呢?黄青了当然感受得出来她对光爷的爱,可他又不能理解她的爱,在黄青了看来,她的爱充满矛盾,她一方面表现出对光爷身体极端的关心,她知道光爷每晚饮酒,次早胃口不佳,唯爱兰州拉面。孙太跟他吃过几次兰州拉面,她对拉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她认为那个环境不卫生,为了让光爷能吃上卫生的兰州拉面,她下苦功跟一个厨师学做拉面,她是零基础,面在她手里一拉就断,练了一天,第二天手臂举不起来,她还是咬着牙拉,前后学了三个月,她终于拉出了第一碗拉面,光爷尝了之后,觉得味道是对的,又觉得不对,因为拉面的味道只有在那种不太卫生的环境才能吃出来,不过这拉面是孙太用心做出来的,另有一种滋味,光爷吃出很欢快的声响。从那以后,只要光爷在家,孙太每天早上下厨给光爷做拉面。如果没爱,很难会有这种坚持,她也没必要这么做,去街上的兰州拉面馆吃就是了嘛。然而,黄青了不能理解孙太对光爷在外头找小妹的宽容,她允许光爷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她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对人生有不同理解,并且,她拥有一颗硕大的胸怀,包容万物;二、她内心根本没光爷。在黄青了的经验里,爱一个人,首先是爱他(她)的肉体,是占有,只有不爱,才会对对方的身体无所谓。

总之,从黄青了的角度,没看明白他们的关系。黄青了不知道,他们两个当事人是不是明白?

确 诊

光爷这一次病得毫无征兆。他这段时间偶有头疼,但忍一忍就过去了。那天晚上还跟孙太做了半个多小时的爱,次日早上起床,在穿衣服时,突然哎哟一声晕倒在地。孙太吓得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见光爷死了一样躺在地板上,叫他没反应,摇也没反应。她喊小霞上来,小霞呀了一声,说表叔怎么躺在地上?伸手要扶。孙太叫她别扶,让她给黄青了打手机,自己拨了120。黄青了赶到时,120还没到,他和孙太都不敢动光爷,万一动不好了怎么办,正在焦急,听见远处传来120的嘟嘟声。孙太让小霞守在家里,她和黄青了跟随120去医院。

到了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光爷突然醒过来了,看了看孙太,又看了看黄青了,喝道:“这……是什么地方?把我送这里来干什么?”

孙太说:“这是医院,你刚才晕倒了。”

光爷动了动身体,黄青了知道他想坐起来,可没成功,他对孙太说:“我……没事,你让他们送我回去。”

孙太见他这么说,一下哭了起来:“既然来了,你就做一个检查吧,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

光爷又看看黄青了,黄青了把眼睛转到别处去。光爷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

检查结果当天下午就明朗了。尿毒症。这个结果基本在黄青了意料之中,他看了看孙太,看不出她面上表情,黄青了估计她也不至于太意外。医师开了住院单,孙太看着光爷,黄青了去办住院手续。

入院后,医师给出光爷两个治疗方案:一、透析,可以选择血液透析或者腹膜透析;二、等待肾源,做肾移植手术。光爷对医师说,这两个治疗方案老子都不要,老子要回家。光爷这么一说,孙太又哭起来了,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我着想啊。”

光爷轻轻地把眼睛闭上。

孙太又哭着说:“你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光爷的眼睛没有睁开,黄青了听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光爷虽然没说,黄青了觉得他这次得病应该跟围绕桃花岛四周的那条河有关。那条河叫安澜塘河,有信河街母亲河之称,河网交错,贯穿和滋润整个信河街,最后排向东海。问题是现在这条母亲河只有贯穿没有滋润,不仅没有滋润,而是每天在放毒气。这毒气当然不是塘河本来就有,而是河边各种各样企业乱排工业垃圾导致,也是生活在塘河两岸居民长期乱倒生活垃圾导致,时间一长,塘河就脏了黑了,后来就臭了,再后来就放毒了。桃花岛处在塘河最末段,靠近东海,光爷原来设想引进东海海水,在桃花岛四周做循环,也就是说,把桃花岛从塘河分离出来,变成东海一部分。光爷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大胆而天才的设想,但政府和附近的居民不同意,他们的理由是:把海水引进塘河,不但改变河里水质,更会改变土质,破坏信河街整个生态。其实,光爷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是科学的,可是,塘河水治理不好,桃花岛就是一座臭岛。光爷想不出新的办法。

光爷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这次他住得很安静,看着谁都笑。医院伙食不好,孙太让小霞每天做好菜饭送来,小霞每次来,光爷都是“光盘行动”。在医院这个礼拜也没提喝酒的事,也不看《红楼梦》,没事时,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有人来了,马上满脸笑容。特别是对孙太,笑得脸上花开一样。光爷越是这样,孙太心里越不安,她心里隐约知道,光爷又会有什么新的想法,她猜不透。

出院之前,光爷交给黄青了几张医院的便笺,说这几天夜里睡不着,随便涂的,黄青了打开来一看,是一篇随笔。

喝酒的故事

我二十岁以前没尝过酒味。

二十岁那年考上师范中文系,虽然注定以后是教书匠,好歹算个公家人,几个亲戚约起来到我们家道喜。那天父亲身体有恙,上吐下泻,不能陪客人酒,而我是主角,在一班亲戚的鼓励声中,用白酒打了一个通关。我没觉得白酒有多好喝,也没觉得难喝,刚入口,有点刺,有点辣,入喉后,甜甜暖暖,身体慢慢烫起来,有飞翔的感觉,似乎离开地面,脱离了坚硬现实,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亲戚见我打了一个通关没事,有意灌我,开始一个个轮番敬酒,我当时还没学会推辞,主要是心里豪气已经上来,不就是酒嘛,喝就喝,谁怕谁呀,来者不拒,并且主动出击,最后,把我那批亲戚全喝醉了,有三个滑到桌子下面。

那是我成名之战,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成为酒场英雄,所有亲戚都知道我酒量大,提醒对方下次跟我喝酒要小心,好像我一下子成了他们共同敌人。当然,那也是我认识自己的开始,我知道自己能喝酒,还不是一般能喝。这就让我对自己的酒量产生了好奇:我到底有多能喝?喝醉了酒是什么状态?有没有人比我更能喝?哪种喝酒方式最痛快?

大学四年,我基本泡在酒里,经常喝完八两白酒去上晚自修,身上没酒气,也无酒态,没人觉得我喝了酒。下课后约人再喝一场,基本上同喝的人逃的逃,醉的醉,我却越喝越清醒,拿着酒瓶,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参加工作后,我终于醉了一次。有了大学四年的经历,我对自己的酒量充满自信,这种自信跟性格有关,跟年轻有关,不懂得掩饰,凡事要争个输赢,所有问题都要说清楚,把人简单地划分为好人和坏人、朋友和非朋友,粗暴地把事物判断为对和错。我因为自信,在喝酒上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有一段时间,甚至把不能喝酒的人统统划分为非朋友,不跟他们交往,而对交往的朋友,要求他们必须跟自己一样,我喝多少,他们必须喝多少,我喝多快,他们就要喝多快,如果他们不喝,马上以绝交相威胁,或者摔杯子走人。我喝醉那一次,是中午,四个朋友约我喝酒,其实就是斗酒,一定要见个输赢,老实说,四个人都是手下败将,我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我轻松赴约。我们去的是一个小酒馆,老板是一个朋友的老熟人,落座后,五个人每人发一瓶一斤装的仙堂酒,当地特产,四十八酒精度。很快每人一瓶喝光,接着来第二瓶。喝完第二瓶,我有感觉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觉得今天这四个人有点奇怪,要在平时,他们喝下两斤白酒,早就逃的逃吐的吐,不吐的人早就胡言乱语。好,既然这样,再喝,又开了第三瓶。我记得那天一共喝了四瓶,出了酒馆,我清醒地步行到两百米外朋友的家,坐在一楼的竹椅上休息,这一坐下去,就什么也不晓得了。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地点是朋友四楼的卧室,据说是被抬上去的。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五个人里,只有我喝的是酒,他们四个喝的都是早就跟老板串通好的白开水。

那次喝酒经历让我警醒,首先是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其次是知道胜与败都是相对的,是界线模糊的;最主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让我对人性阴暗面有深刻的思考。

从那以后,我在酒桌上不会那么顶真,喝与不喝,喝得快还是慢,喝多还是少,都没关系,唯一的标准就是大家在一起快乐,喝完后,各自散去。有兴趣的人,转个场子再喝,把快乐延续下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喝酒,我也乐意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边喝边看书,一边思考人与事,这种喝法有一个好处,可以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这个世界是混沌的,只有自己,看不清前行的路,也看不见走过的地方,但那个世界也是寂静的,只属于一个人,很舒展,很放松,让我不愿出来,往往一喝就是一整天。

独饮是一种乐趣,但不好玩,还是一堆人喝酒有意思。人多,气氛好,能激发喝酒的激情。也因为人多,喝酒的节奏变化多端,我一直认为,能喝酒不算本事,能长时间喝酒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喝酒的人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快则快,遇慢则慢,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动,这才是酒中豪杰。一桌人喝酒,能看出每个人的秉性,坐下来立即端起酒杯冲锋陷阵的人,性格相对直爽。一开始不喝,后面跳起来捉人对杀的人,心思相对缜密。每次碰杯后,酒杯都要留点酒的人,提防之心相对强烈。酒桌上不认输的人,内心往往比较自卑。酒桌上老是认输的人,一般酒量都很大。这些年的喝酒经验积累下来,只要跟我喝一次酒,我就能大概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但是,这种判断有时也不牢靠,有时情况恰恰相反,这正说明人的复杂性,呈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内心的丰富性有时连他本人也无法把握。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慢慢地体会到,酒与人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这种关系既是外部的,也是内部的。那次酒醉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闻仙堂酒的气味,一闻胃里阵阵翻滚,喉咙里似有虫子在爬。我知道,仙堂酒把我打败了,我把她视为敌人,怵她,不愿意再接纳她。她成了我内心疼痛的一部分。但我不愿意让自己的内心矗立着这么一个敌人,我能感觉到她会时不时猛兽一样跳出来咬我一口,动摇我的信心。我不能让她这么干,如果连信心都没有,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做点什么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一天早上九点,我提了一坛仙堂酒进书房,从早上开始,慢慢地喝,一直喝到那天晚上十二点,把八斤仙堂酒喝光了,我没醉,这时,我听见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好了朋友,这次你把我打败了,我们和解吧。是的,我跟她和解了,她变成我身体里的一部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和睦相处。

喝酒如此,做人大抵也是如此。

看完文章后,黄青了抬头看看光爷,光爷笑笑,说:“我……知道喝酒的时间不多了,就当给自己写一首挽歌……吧。”

黄青了眼眶突然发热,转过头去,呼了一口长气,光爷的笑声又起:“这……样也好,我跟我的朋友可以更好地相处了。”

别 离

从医院回桃花岛后,孙太跟光爷谈了一次话。孙太说:“你不透析也行,不移植我也同意,但生活要听我安排。”

光爷说:“可……以,我就一个条件,你不能管我喝酒。”

孙太坚决地说:“绝对不能再喝酒了。”

光爷说:“不……能喝酒你让我干什么呢?”

孙太说:“养病,把身体养好。”

光爷说:“病……养好了干什么呢?”

孙太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光爷接过话,慢慢地说:“养……好病是等死。”

“医师说你如果再喝酒就是找死。”孙太说。

“反……正是死。”光爷把目光转向窗外,悠悠地说,“为……什么不能活得痛快一些呢?”

“话是这么说,”孙太停了一下,说,“但你的身体……”

“身……体是我的。”光爷说。

“不对,”孙太看着光爷说,“你的身体也是我的。”

“如果不让我喝酒,身体就不是我的了。”光爷也看了孙太一眼,说,“给你有什么用呢?”

孙太说不动光爷,她问黄青了怎么办,黄青了问她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孙太说当然是真话。黄青了问她:“你现在跟光爷还做爱吗?”

“我们今天早上还做爱呢。”孙太声音突然提高,盯着黄青了,接着又补充一句,“这下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不高兴不重要,主要是你高兴不高兴。”黄青了嬉皮笑脸地说。

孙太问:“这话怎么说?”

“那我再问你,”黄青了不依不饶地说,“你觉得光爷做爱的能力跟以前比怎么样?”

孙太说:“跟以前一样好。”

“这就对了。”黄青了挥了一下手说,“做爱没问题,说明光爷身体没问题,如果哪天做不动了,你就要小心了。”

“可是,医师说他如果再喝酒,身体很快就败了。”孙太说。

“我知道,那天医师说这话时光爷和我都在场。”黄青了把脑袋凑近孙太,说,“但是,如果你断了光爷的酒,他精神上先败了,精神一败,身体肯定跟着垮下来。”

“你的意思,让他喝?”孙太问。

“我可什么也没说。”黄青了摆着手说。

“黄青了,你他妈的就是个滑头。”孙太骂了一句,她觉得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孙老师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渣。”

黄青了笑笑,他知道这只是孙太的一种表达方式。

那次谈话后,黄青了发现孙太果然不阻止光爷喝酒了。倒是小霞,看见光爷在家里喝酒,老鼠一样尖叫起来“表婶,表叔喝酒啦”。见孙太没反应,她提高的声调,又喊了一遍“表婶,表叔喝酒啦”。孙太还是没反应,小霞快步跑到孙太身边,压低声音说“表叔喝酒啦”。孙太头也没抬,幽幽地说了一句:“让你表叔喝吧。”

小霞说:“那怎么行?表叔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孙太说:“表叔要喝我也没办法。”

小霞突然哭起来,拉着孙太的手说:“表婶,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孙太伸手拍拍小霞的手臂,对她笑了一下,说:“没事的,表叔的身体没问题了。”

三个月后,那天,光爷把石不沉从北京叫到桃花岛。石不沉带来一个律师(光爷特意交代的)。就在孙府一楼客厅里,光爷把石不沉集团公司里的股份转移给孙太。办完手续后,光爷对石不沉说:“从……今以后,孙太就不是孙太了,她叫温艾芽,是你集团公司的股东。”

石不沉摇摇头说:“你这是何苦呢。”

光爷说:“我……让她选择北京还是上海,她最后选择了北京。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做都是应该的。至少让她在北京生活无……忧。”

石不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是说,你的股份可以保留的。”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光爷摆摆手说,“既……然是兄弟,有一件事我说在前头。”

石不沉说:“你说你说。”

光爷看看石不沉,又看一眼孙太,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喜欢温艾芽,但这事你不能强求,首先要她同意才……行。”

石不沉脸红了一下,但马上恢复过来,挤出两声干笑,说:“光爷,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对我还不放心吗?”

光爷没笑,说:“正……因为太了解你,我对你别的都放心,就是在男女事情上不太放心。”

石不沉看了孙太一眼,又哈哈笑了两声。

黄青了坐在一边,一直观察孙太,没看出她任何表情,好像光爷和石不沉正在谈一桩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意。黄青了希望孙太这时有点表现,可以哭,可以骂,可以闹,甚至可以笑,至少能把她这时的内心表现出来。她没有。黄青了根本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对这件事怎么想。一想到这一点,黄青了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他不知道,这之前,光爷与孙太是怎么谈这件事的。他知道光爷和孙太之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光爷停一会儿,也笑着说:“从……内心说,我希望你们能走在一起。”

石不沉又看了孙太一眼,笑眯眯地说:“一切随缘,一切随缘。”

“有……你这句话就好。”光爷接着说,“你……我兄弟一场,也不要因为我而有所顾虑。”

“那当然,那当然。”石不沉马上点头说。顿了一下,他转头对温艾芽说,“我按照光爷的交代,已在北京看好房子,你去办一下手续就可入住。”

孙太并没去看石不沉,而是把脸转向光爷,问他说:“我能不能把小霞带到北京去?”

孙太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一鸣惊人。黄青了觉得大出意料,她提什么要求不好,为什么偏偏想把小霞带到北京去,这事太细微了,不值得在这样重大的场合提出来。光爷也没想到,但他知道孙太一直把小霞当亲戚对待,光爷和黄青了“出巡”,她让小霞跟她睡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光爷知道小霞对她忠心耿耿,一直把她当长辈来尊敬,把她的话当圣旨,甚至连说话的声调和走路的姿势都模仿她,如果把小霞带到北京,至少在生活上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小霞自小父母双亡,在信河街已无至亲,会很乐意跟随她去北京的。光爷看看孙太,又看看小霞,对小霞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小霞一直拿眼睛在各人脸上扫来扫去,她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见光爷这么说,眼眶突然红起来,转头对孙太说:“我们都走了,表叔怎么办?”

光爷笑了笑,指着黄青了说:“不……是还有他嘛,你放心去吧。”

小霞看了黄青了一眼,撇了撇嘴说:“他整天只知道喝酒,什么事也干不来。把表叔交代给他我还真不放心呢。”

光爷笑笑说:“你……放心,我们会找一个保姆的。”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小霞转头对孙太说,“表婶,我觉得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表叔。”

光爷眼睛突然红了一下,说:“你……这孩子。”

温艾芽这时站起来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她独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温艾芽跟随石不沉飞北京。光爷叫黄青了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小霞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到车里。上路后,她一直问“表婶你什么时候回来”?孙太没有吭声。到了机场,办妥登机牌,小霞开始哭,先是小声嘤嘤地哭,接着是嗷嗷地哭。过安检前,抱着孙太不肯放,嘴里一直叫喊“表婶你不要走”。黄青了看见温艾芽眼眶红了红,在小霞耳边说了几句,小霞松开手,她走过来对黄青了说:“孙老师以后就交给你了。”

黄青了点了点头。她眼眶又红了起来,转身极快地进了安检。

往回开的车里,黄青了有点好奇地问小霞:“孙太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表婶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青了还没有接话,小霞管自己说下去:“表婶如果没跟我说这句话,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可她一说,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黄青了很惊奇一根筋的小霞会有这么深的心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表叔身体不行了,她大概不想要表叔了吧。”小霞看着车外出神。过了一会儿,又说一句:“这个时候,表婶不应该离开表叔的。”

黄青了原来没把这姑娘放在眼里,这时突然刮目相看。当然,他觉得孙太离开光爷不会像小霞想的这么简单,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只是光爷不说,他不想问。

孙太离开桃花岛后,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小霞每天进城采购,一天三顿,定时定量,不管光爷和黄青了回不回来吃。光爷跑了几趟市政府,找了市长,也找了书记,市里专门开了讨论会,还从上海请来专家论证,引海水入塘河的方案最终还是被否定了。

不喝酒的时候,光爷领着黄青了在桃花岛上随意散步。如果不是四周河水臭气难闻,桃花岛真是一个世外仙境。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小霞进城采购。光爷把黄青了叫到书房,他对黄青了笑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爷……阳痿了。”

黄青了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身……体不行了,有心无力。”光爷苦笑了一下,说,“肏不动了。”

“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让孙太去北京?”

“是……也不是。”光爷抚摸一下放在桌面的《红楼梦》,接着说,“作……为一个肏不动的男人,已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不能捆着一个女人不放,那是不人道的。但爷也看出来,她对爷的失望,她原本一躺在床上就能散发出满床的菊花香,我肏不动后,这种香味就消失了。”

“是你先提出来还是她先提出来的?”

“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爷完蛋了,肏不动了。”光爷摇摇头,笑笑说,“话……说回来,爷的人生酒色无度,就算现在死了也不亏。”

“好,喝酒。”黄青了喜欢的就是光爷这种性格,拿得起放得下。黄青了从冰箱里拿出四听冰镇喜力,打开了,递一瓶给他。

光爷猛喝一大口,喉咙一阵咕咕声,半听下去了。他出了一口气,抚摸了下那本《红楼梦》说:“我……希望死的时候能下场雪,那就干净了。”

黄青了眼睛突然一酸。光爷微微笑着,看着他说:“爷……跟上海的朋友说好了,你去上海吧。”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离开桃花岛。”黄青了说。

“可……是,爷现在不需要你了,你也应该有一个更大的去处。”光爷又喝了一口,一听就空了,他抓过另一听,喝一小口,说,“一个人,还是应该去大世界看看,经历一些大……事。”

“我不会离开你的。”黄青了摇着头说,眼里滚出泪水。

光爷还是笑笑:“你……先出去,待个三年五年,觉得没意思再回桃花岛。”

师 徒

黄青了读初一开始在社会上混,那时信河街各种帮派横行,每个帮派占领一块地盘,往往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人,引发一场打杀。

黄青了参加了十字帮,入会以后,拜过香堂,每人的左右手臂用刀子划开一个十字,泼上墨汁,伤口愈合后,留下两个赫然十字。黄青了五岁开始练功柔法(南拳一个流派,源出南少林),是硬功夫,到十四岁,已有成绩,单手能提起一百来斤石鼓,能在三秒以内一拳击倒一个成年人。他年纪轻轻就长出胡须,一米六十的个头,身上肌肉一块一块鼓出来,从外表看,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四岁。

在十字帮里,黄青了以打架凶狠著称。他打架前不动声色,面含微笑,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突然双肩耸起,一拳捣向对方脖子根部,对方应声倒地。或者上身不动,一个踢腿,踢向对方小腿,对方嗷的一声,扑倒在地。最著名一次,他们帮派一个成员的马子被斧头帮成员钓走,他们得到消息,十个斧头帮成员在那人家里喝酒,他们调集六个兄弟,每人手里拿一根铁棍赶过去。黄青了一打三,从一楼追打到四楼,又从四楼打到一楼,打得那三个人丢了斧头满地跑。把他们打散后,他们六人冲进房子,从一楼扫到四楼,又从四楼扫到一楼,才大摇大摆离去。

从那以后,黄青了位列十字帮十大将军之一。所谓十大将军,就是最能打的十个人,每次斗殴冲在最前面。

在学校里,黄青了是所有学生的偶像。他几乎不怎么读书,但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级二十名以内。其二,他保护了学校里所有的同学。他进这所学校之前,经常有社会上的帮派混混冲进来扭打学生,有的在半路上被敲诈勒索甚至殴打。黄青了进来后,社会上的小混混就不敢来了,如果有同学在外面被欺负,他会立即赶过去,打到对方求饶为止。他不打同学,就是有男同学欺负女同学,他也只是出手制止,不会动手打他。可是,他初一读了半年,把所有任课老师打了个遍,而且基本是在教室里打,每次都是把老师放倒为止,没有让老师受伤。老师很伤面子,到校长那里告状,校长找他谈话,黄青了说,是他先动手的。校长一调查,果然是老师先动手的。校长知道他在社会上的名声,也听说他在保护同学,每次都是好言相劝,跟老师动手是不对的。黄青了说,他不动手我绝对不会先动手,他如果动手我必定还手,这是江湖规矩。校长不敢拿他怎么样,其他老师不敢上他们班的课。

初二开始,孙有光成了黄青了班主任。这之前,他刚与第一任老婆离婚。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他在大学追了她三年,毕业分配到同一所学校又追了两年,才跟她睡到一块。支持他这五年唯一的理由是他老婆比同年龄的女同学发育得好,身材丰满,有一对饱满坚挺的奶子,满足了他当时的性幻想。睡了五年后,光爷性幻想破灭,原本丰满的老婆变成一个大胖子,奶子大得像磨盘,最主要的是,他的审美情趣发生了革命性变化,觉得骨感女人更能调起他的性激情。当时社会尚未开化,不流行正室之外养个偏室,再说,他也没这个经济基础,只好选择离婚。倒也干脆,有家无产,一拍两散。为了相对彻底避开前妻,进行自由恋爱和性活动,他申请调到黄青了就读的学校任教。太好了,来了个冤大头,这人不当黄青了的班主任还能是谁?

上任之前,孙有光打听过黄青了是何许人也,知道自己武装斗争上不是对手。不是怕事,他有他的办法。江湖中人嘛,要用道上的办法来解决。

孙有光的策略是无视黄青了,不跟他讲话,更不跟他动手。把他晾起来。

一个月后,黄青了在走廊上拦住说话微微口吃的孙有光:“孙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没……有哇。”光爷笑嘻嘻地耸了耸肩。

“没有你为什么用这个态度对我?”黄青了看着他说,“你这是侮辱我,我要跟你单挑。”

“好……哇。”孙有光还是笑嘻嘻地说,“下午下课后去我宿……舍。”

黄青了找孙有光单挑的事很快在学校传开,学生和老师像过节一样高兴。校长听到这个消息,火速把孙有光叫到办公室,说,你不能跟他单挑。孙有光说我都答应人家了,不能食言。校长说,既然这样,打不过你就跑,没什么倒霉的。孙有光笑着说,谁跑还不一定呢。校长说,看不出来你还深藏不露呢。孙有光压低声音,凑近校长耳朵说,我以前跟一个少林寺和尚练过功夫,一般不出手。校长一听,马上说,那你下手轻一点,教训一下就行,别把孩子打坏了。孙有光说,你放心,我会点到为止。

那天下课后,很多人想看热闹,跟着黄青了走向孙有光单身宿舍。黄青了赤手空拳,昂首挺胸,身体里的骨头在咯咯叫,他觉得兴奋了,每次打架前他都很快活,身后跟的人越多他越快活。到了孙有光单身宿舍,门大开着,孙有光擦着双手,笑嘻嘻地从里面钻出来。黄青了停在门口,平静地看着孙有光。两个人都没有出声,跟来的人也不敢出声。还是孙有光先开口,对黄青了招了招手说:“进……来,到我宿舍来。”

黄青了艺高人胆大,孙有光宿舍即使是龙潭虎穴他也面不改色走了进去,孙有光马上把门关上。门外的人竖着耳朵,探听里面的打斗声。

黄青了进了孙有光宿舍后,看见孙有光摆了一桌下酒菜,其中有他最喜欢的酱鸭舌和江蟹生。他看了看孙有光,不是打架吗,摆一桌的菜搞什么名堂?孙有光笑着请他坐下,问他:“会……不会喝酒?”

“会。”黄青了应道。不会喝酒算什么江湖人。他们帮会每次打架后都要聚餐,每次都有几个人滑到桌下。

“那……就好。”黄青了挥了一下手,说,“我们今天在酒上比个高低。”

孙有光那天给黄青了喝的是农家烧的黄酒,他准备了四热水瓶,每个热水瓶四斤半,黄青了喝完一个热水瓶就从椅子滑到地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躺在孙有光床上。

从那以后,黄青了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去孙有光宿舍,每去必喝,有时孙有光也教他读《红楼梦》。他告诉黄青了,在《红楼梦》里,薛蟠才是黑社会,有朝廷背景,家里又有钱,打死人可以不偿命,如果换作别人,早喀嚓了。

孙有光说黄青了作文写得好,每次都把他的作文当范文在班级上读,还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上。

有半年时间,孙有光几乎每天跟黄青了在一起。半年下来,黄青了慢慢跟十字帮疏远了,他们打架也不叫他了。而这期间,十字帮十大将军中三人横尸街头,五人进了监牢,一个亡命天涯,黄青了不知道这半年如果没跟着孙有光会是什么结局。有了这个认识后,黄青了收心读书,再也没跟人动过手。从那以后,黄青了叫他光爷,孙有光欣然接受。

黄青了考上高中那年,信河街有一场反腐纠纷,黄青了对此没什么感觉,光爷却深受震动,他不想再待在学校,决定出来做点事。那年下半年,他调到政府部门。黄青了考上师范大学那年,他又调到省城。黄青了大学还未毕业,他又调到北京,当上一个厅局级的官。无论他走到哪里,黄青了一直跟他保持联系,包括黄青了师范大学毕业回到信河街教书,也是他的主意,当时黄青了不想当老师,想去北京,他让黄青了回信河街等待机会。黄青了知道,在这期间,光爷又经历了第二段和第三段婚姻。第二段是在省城,他爱上了省城名媛,她比光爷大五岁,光爷不在乎年龄,他只在乎她张扬的时尚美,喜欢和她睡觉。可名媛性冷淡,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光爷在北京经历了第三段婚姻,那时社会已开化,男女睡觉不用打报告,光爷跟一个古典美人结婚,古典美人开一家广告公司,最后睡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这段婚姻也随之结束。

光爷做了七年京官,他发现达不到当初的理想。第八年,他离开体制,跟上海一个朋友合作,做了一个慈善基金投资公司,简单一点说,就是把生意做到慈善事业里去,让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得到实惠,他们的公司又能赚到钱。这一做就是十年,光爷在北京和上海两地跑,生意越做越好。黄青了不安心当一个教书先生,不结婚,也不找固定女朋友,固定的性生活对象倒有几个,他还是想跟光爷去北京或者上海。光爷没有答应,一直到光爷回信河街开发桃花岛,才算正式把黄青了招到麾下。

梦 想

又过了半年,岛上桃花开了,红色、白色、黄色,远看如一朵朵五彩祥云,走近了,一地锦绣。黄青了和光爷常在桃林漫步。有一次,他们谈起孙太,光爷告诉黄青了,她跟石不沉结婚了,只过了一个月,又离婚了。黄青了问什么原因,光爷笑笑,没说。

光爷请上海的合伙人来一趟桃花岛,当面把上海的业务委托给黄青了打理。黄青了一直拖着没去。他和光爷还会去桑拿,他每次给光爷叫两个小妹,自己也叫两个,三个人玩石头、剪子、布。他搬进孙府,住在一楼,每天跟光爷喝酒。孙太离开后,光爷喝酒时间大大拉长,基本上中午开始喝,喝到晚上睡觉,但量大大减下来,他原来一听啤酒两大口就没了,现在一听能喝半个钟头。黄青了跟他开玩笑说:“当年我喝不过你,现在是你喝不过我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第一次比赛我喝的那热水瓶黄酒是掺了水的。” 有一天,两人在光爷书房喝酒,光爷看着黄青了,笑了一下说,“我怕喝不过你,做了手脚。”

黄青了愣了一下,也笑起来,说:“难道不担心我跟你换着喝?”

“我……知道你那时小,还没学会防……备。”

黄青了说:“现在我学会防备了。”

“所……以你可以出去了,没必要再陪着我。”光爷说。

双方都没有开口,时间仿佛也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黄青了说:“如果当年不是你每晚用黄酒把我灌醉,我早横尸街头了。”

“只是无意之……举。”光爷看了黄青了一眼,缓缓地说,“我……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黄青了说:“我不能跟你比。”

“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喝了一口啤酒后,他继续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红楼梦》吗?”

“你说喜欢里面的女孩子。”黄青了以前问过他。

“对……也不对。”光爷摇了摇头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贾宝玉,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更是个失败者。”

“你如果是个失败者,那我连臭狗屎也不是。”

“我……当然是个失败者,理想不能实现,等于白来这个世界一趟。”光爷说,“你不一样,你的人生刚开……始。”

黄青了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所……以你要走出去,出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光爷看着他说。

“要不我们一起去上海吧。”黄青了说。

“我……不会离开这里了。”光爷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反正接下来所有时间都交给这座岛和这条塘河。我希望这辈子能把这一件事情做……成。”

“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做。”

“这……是我的事。”光爷说。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是还有小霞么。”光爷笑着说。停了一下,又说,“你有你的路要……走。”

【责任编辑 张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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