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人

2015-11-17 17:02陈家桥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弗雷德里克林森

陈家桥

那天天色灰暗,我在六安路停车时,不小心刮蹭到一个女人,我赔了她五十块钱,她却把我引向了路边的艺术电影院,在一种奇怪氛围的影响下,我们居然一起看了一场叫作《石头岛》的电影。

她叫余可雯,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不过这是在看过电影之后她主动告诉我的。我发现她就是那个二十年前在奥运会上出尽风头的余可雯,也许现在她也使用其他的名字,但她如实告诉我她就是余可雯,也许也可以叫她郁可雯,总之她认为我可以随便怎么称呼她。令我惊异的是,我把她和我记忆中那个二十年前运动场上的女孩子对比起来时,惊觉时间变化之快,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还是说我们那次看的电影吧,因为我们是在马路边因为一次比较意外的车头的小小的碰撞产生关联,进而她让我和她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尽管事后她并不承认这场电影是她让我约她看的,她只是认为为了免除我们之间认识的尴尬,并碰巧在这家艺术电影院门口,因此我们就进去看了这场电影。当然还有很多种理由可以来解释我们之间看过的这场电影,但事情的实质却在于我们不过是看了场电影,并且由此,我们相互间就认识了。她没有向我回避什么,并且向我公开了她的身份。我当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来结识我,也许我是处在双重的眩晕中,一方面是她那显著的前运动员身份,另一方面也在于我确实对那个电影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不是我急于跟她谈论那场电影,也许我们不会彼此马上就有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好感。

后来我们在晚香亭里坐下了,她也跟我说了她就是余可雯,因而我这时非但没有真正放松下来,我觉得我们之间马上浮现一些别样的问题了。我敢肯定她是注定要找到我的,否则她不会站在那路旁,也不可能不依仗六安路那个堵车的时段。不然,我们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石头岛》是个什么东西?她问我。我说,没什么,一个岛,题目讲得很明白了,就是在上边禁锢了,出不去了,无论是病房还是灯塔,就是关押,就是有罪,并惩罚。她点了点头。

她问,你还没告诉我呢,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谁?我问,不过我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说的是那个叫泰迪的探员。我说,泰迪从一开始就有创伤,他自身的认知,对石头岛也好,对记忆也好,对他人也好,都没有问题,他的创伤是有限的,但到最后,他被认为是一个病人时,他没有办法挽救了,因为他已经被那个岛定义了,这里边仍是一个通俗的过程,就是说这个岛就是需要他这样的人成为病人。她打断了我的话,这一点反映了一些她运动员的秉性和果决。她说,我不在乎泰迪,也不在乎崔克,也不在乎确利医生和他的太太杜洛斯,我问你的是,你说他的表演怎么样。我摇了摇头,因为我没有办法剥开这个探员来单独评价表演,就一个观影者来说,那是电影里边的事。我只是和你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我没有必要谈得那么深入吧。

奥运选手余可雯把我带到姆山岛上时,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基本上已经排除了她对我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想除非是我的世界观有问题,否则我没有必要去拒绝她的好意。而那次去姆山上轮渡时,恰好天在下雨,于是那个叫作巢湖的大湖在雨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景象,这时距离我们在艺术电影院初识,在晚香亭吃饭也不过两天时间,可见她动作之快,她想尽快再见到我,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前世界冠军的邀约。

后来我人就到了姆山,奇怪的是上了那个岛,却发现那些车子都不知开向了哪里,只有余可雯的车子在出口不远处的杨树下等我,她车里还有其他人,她也没有向我介绍,她只说让我跟紧她的车子,她要把我带到她的基地去。她说话还是有运动员的口吻,我觉得她行事也如此,毕竟说起基地来名正言顺。我跟着她的车子开进了她的基地,当然我停好车子以后才发现外面挂的牌子是疗养院。余可雯跟我说这个牌子还是原来的,因为没有必要太强调换了主人,所以没有改掉这个疗养院的名字。不过在姆山岛上,有许多家疗养院。我很快就从余可雯身边那个叫作景松的嘴里得知这个岛上原来集中了许多北京部委下设的疗养院,尤其以机械化工、石油等重工业的疗养院为主,我没有去细究。这里边有不少楼,她带我去了主楼边上的一栋小楼,那里应该有会议室,但她却和我坐到一间比较狭小的办公室里,屋里光线很好,窗外开有碎点的小花。之前轮渡时还有小雨,现在已经停了,外边的花圃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她说,我们在这个地方可以好好谈一谈。我觉得她至少是看重我的。她说,假如可能,我们可以多看一看。我知道她说的是电影,我对她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她显然非常清楚,我对电影这一块自然是有研究,我只是不解她为何要这么复杂地处理问题,况且是把我带到了这么个比较隐蔽的叫作姆山岛的地方,也许谈不上真正的秘密,但对于我们的关系而言,我总觉得算是一种闯入吧。

我们坐在那巨大的布艺沙发里,沙发套子的陈旧显示了这里曾是十分官方化的地方。景松中间进来一趟,大概是跟她讲一件什么比较紧急的事情,但她还是把他打发了。她跟我笑着说,既然我们到了岛上,我们就有时间好好聊一聊。

四周都是一些假山,是用那种类似灵壁石的实心的石头垒砌而成的,有些地方的通道不是垒成的,而是凿开的,所以从苗圃那儿到泳池那里去时,我有一种经历了旧时代的感觉,显然这是一种典型的工人阶级风格。我没有去追问这个疗养院的前身,也许是二机部的,也许是总参下边的装备部,总之,都有可能,但现在它是在余可雯的名下。我们到了开阔地时,发现这个泳池的尽头有一排平房,那里从外边就能看出来已经修饰过了。

景松基本上都一直在边上,但并不坐,只是垂手,有时拿拿手机,我想他应该是她的助手,对于这样的冠军来说,跟几个人料理事情是十分正常的。她见我对池子里的人有些在意,就问我要不要下去试一试。我说,我不太会游泳。她扬了扬手,令我觉得她有这种习惯,好像她总在认同别人的同时,要展示一种特别的精神气。隔壁那把太阳伞下的老头,这时我注意到他对我保持一种很严肃的紧盯的架势,这让我有些难受。但我没有发作,我想我是和这个余可雯刚刚认识,也许叫她郁可雯更合适呢,我不是在意她曾经是什么奥运选手,没有人现在来跟我对质,我完全可以跟他们讲,是她本人来找的我,不然我是不会跟她有什么交道的。或许是迫于这个老头的莫名压力,我建议不如换个地方吧。她尝试着以一种幽默的口气跟我说,看来你今天是不想见识我到池子里游几下了。我真没有想到她会为我跳到池子中,毕竟她是奥运选手,如果她跳进去,那肯定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们换个地方吧。于是景松在前边领路,我们去了另一栋楼,那栋楼的位置要隐秘些,显然那是她做文化项目的地方,你会发现那里面的人明显跟外边不同,有那么一点艺术气息,从那些人的头发、皮鞋、衣着以及和她打招呼的口气中能听出那么一点点。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楼的一个房间,我觉得余可雯这个人有点意思,她那么多地方,但她总喜欢待在一楼,况且总是对外边要有窗户。现在我们又是坐在这样的房间里,她让服务员为我泡了杯水,有人来请示工作,她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她跟我说,这样吧,你看看,你是不是可以再看看他的片子。她说得有点小心,好像担心我反对,但现在我已经不会这样了,既然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并且和你一起来到岛上,我不会太笨的,我知道你要跟我讨论这个演员,那么我们就看一看吧。这个办公室,也许也可以叫作观摩厅,在顶头的柜子上有她的奖杯(她奖杯很多),我很容易就能发现她明显是要让别人意识到这是她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主意。自然是观摩厅,所以放起来就很方便。我说,你就随便放吧。她说,那就随便。我发现上边的白幕上跳出了曼彻达姆,音乐起来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不自然,我相信我是个比较能承受的人。尽管这样,在这个疗养院,突然看起《曼彻达姆》还是让我很是意外。我不必去紧盯剧情,因为这个故事几乎都有点烂了,我也不认为通过观看这个东西,能对这个演员,我能为余可雯找到什么新奇的发现。

我无聊的时候,没有发现门是什么时候开的,原来她已经不在看东西,她在外边,并且景松返身进来是要把我喊出去,外边来了人,我不太明白,外边的过间也不小,已经泡了几杯茶,来人好几个,当然知道她的身份,对她很尊敬。她是把我介绍给大家的,她说我正在观看东西,我们是朋友,我们在看电影,在自己的地方看电影。

这时来人中有个穿格子衫的男人,短袖的,站起来,到我右边,他想跟我握手,以表明他是了解我的。他又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强调这一点,但他必须让我清楚他是了解我的,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了,但至于具体原因我也弄不清楚。我重新坐好,景松让人把我杯子从里边挪出来。来人中也有女的,她小声地跟余可雯说话,调子好熟悉,她没有理她。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他们来这里不为别的原因,他们是来问一些问题的,因为那个艺术电影院在三天前,也就是我在那儿和她看电影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可以称为案子吧,也许,我马上听出来他们并不是在意我和这个余可雯当时在看电影,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问出这一点,他们的问题在于,在你的电影院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一个戴礼帽的男人被人搀扶着走出你的电影院,他们正在寻找这个戴礼帽的男人。我听出来,他们说得很清楚,这是你的电影院。我尝试着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去看电影的那家艺术电影院,原来是她余可雯的。

我站了起来,我和余可雯是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的,我一回头,见后面坐了这么多人,我几乎是模仿了曾在这个放映厅里观影的某些首长的做派,跟他们挥了挥手,当然他们是不在意的。我身上出了点冷汗。不过,我觉得我还算幸运的,我毕竟是认认真真地把这个片子给看下来了。后边那些人有的往外走了,但有些人还坐在原地,我发现其中有那个穿短格衫的男人,他是站着的?坐着的?都不像,也许他是坐在扶手上的,这样你就弄不清楚他到底在里边坐了多久,还是他一直进进出出的。他是来调查的,但他也完全有权利在这看一场电影。但余可雯让我坐下去。我发现后边的人应该基本上都出去了。她问我,怎么样,你觉得?我知道她问的是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我说,这样讲吧,这个杰克,他很年轻,他在那个阶段,只能这么做,所以你会发现是那种青春的冲动一直在支撑他。她没怎么听进我的话,她叹了口气,她说,我只是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即使像这样的电影,是他早期的对吧,他表现出了罕见的成熟,你要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但他表现得有问题吗,没有吧?她声音小了下去。我觉得她比我至少更了解这个电影的细节。她又说,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获得小金人?小金人?我问。我见她低下头。她又捋了捋头发,她说,是啊,小金人。我知道她指的是奥斯卡奖。我说,我真没在意他没有获得过小金人。但问题是,小金人也不重要啊。她好像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即使不重要,但他理应该获奖,这种认可,你看,我让你看这个他早期的东西。我就是希望你从专业的角度看看,他为什么不能获奥斯卡,比起别人,他不知要强多少倍。我没有办法来评价这个电影里的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因为这个电影能够把演员单独拎出来的地方太少,可以说我们都是被那个沉船的故事给裹挟进去了。她坐在那巨大的灰白色的沙发里,手里捏着手机,她的腿向前伸着,展现着一种在暗中闪亮的光泽。

我忽然觉得她完全有能力来控制这个放映厅,并且我坚定地认为她非常了解这个演员,至少是在银幕上,她有资格来谈论这个演员。

我跟她去了之前我们谈话的那栋楼的副楼,不是去一楼,而是上了三楼,在最拐角的房间,木地板发出很难听的吱吱声,景松打开门,我们进去。这是个很大的办公室,也可以称为书房,因为里面有不少线装书,房里光线不好,壁灯也不是太亮,一开始我没注意到那个叫陀爷的人。还是余可雯跟我介绍的,她说,这是陀爷。我才发现陀爷裹着一件很大的风衣就坐在我眼皮底下,这是个很长但有点窄的沙发。陀爷对我说,坐吧。于是我就坐在那只双人沙发上,而余可雯就坐在穿风衣的陀爷边上。陀爷?我头脑飞快掠过,原来之前在泳池大伞下边坐着的那个老头子就是陀爷,陀爷在沙发里往前够了够,他问余可雯,你们是不是在电影院里,艺术电影院?余可雯捋了捋头发,她说,你问什么时候?他说,还是说实话吧。余可雯说,我不知怎么讲。陀爷说,不是我问你们,是那些来的人,他们是分局的,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知道你们当时在电影院里。余可雯说,我们在做电影周,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电影周。陀爷说,这个不要紧,我不管这个,我是说,你们那时是在电影院的对吧?余可雯说,可我完全不知道戴礼帽的人被从电影院里架出去这件事。她好像还想争辩什么,但陀爷已经不想多听了。

陀爷从沙发拐角抽出一个本子(我以为是本子),其实是一台电脑,他说,你看看吧。陀爷没有看我,只是让余可雯看电脑。余可雯把电脑拿到我那双人沙发上,一点开就是那个界面,显然这是那些人拷过来的。我看到了自己和余可雯走进电影院的视频。这个没有什么,她说。陀爷什么时候已经拄上拐杖,只要没有站起来。她说,这视频是从我们艺术电影院调取的对吧,他们怎么没有经过我同意就调取了我的东西。你的东西?陀爷很重地说,接着他又说,是你的东西,你的电影院,可问题是,他们要调查你们了,他还需要你同意不成,他们就是要调查你们。也许陀爷可以让她把一切都说说清楚,但她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她是这么讲的,她不清楚这个戴礼帽的男人的情况。陀爷没有从我这里问话的意思。冷场了好几分钟,她才跟陀爷说,我请皮先生来,是要他跟我看那个演员,我总是要找专业一点的人士,我要听专业的意见,我们不是没有专业人士的。陀爷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表态我是不是专业人士,但电脑上一直在重复播放我和余可雯进入艺术电影院的那个视频。因为放的次数很多,我就发现我在视频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得意,如果现在让我回忆,那时我确实没有想到她是奥运选手,现在的生意人,以及她是这个电影院的主人,我那时只以为她那只亮包表明她是个职业陪看电影的风流女孩而已,也可以称为电影院的夜莺吧,但谁能有前后眼呢。再说这个视频现在已经被分局拿去了,我还不知道我们陷入到什么样的麻烦中,但至少分局的那批调查者中有人是认识我的,所以一切都有了另外的逻辑性,就像她说的,是啊,这是一个专业人士,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这一点。陀爷没有问我关于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任何问题,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当然,也许他有另外的态度。我不能去揣测他的心思。但显然,调查者的出现,是让陀爷很不愉快的。

我对所有电影院里的导座员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愫,这有可能缘于我从农村来到城市后初次认识到从露天电影院到室内电影院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并且导座员的手电成为一种特别的标记,后来我也想过,我看过纳博科夫的《黑暗中的笑声》,在那个故事里,一个男人就是因为喜欢上一个导座员,并进而与之偷情,最后这个导座员枪杀了他,而那时他已经失明了,所以即使是黑暗中,但他仍然对于导座员有一种特别的欲念。好了,我之所以强调导座员,跟后边的事情有关。

我们短暂地赴姆山,又因为分局的人去调查,让我们看到了视频(我们出现在视频中),我们又从姆山回到了城中,这个动作不是陀爷要我们做的,其实他对我们倒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感到陀爷年纪比较大,而我又没有摸清楚他跟余可雯的关系,我才没有对他发火。我发现余可雯对陀爷是十分尊敬的,她现在是个生意人,而且做的是文化项目,她自然需要那些有分量的人来支撑她的场面。

在几天前看电影时,我就注意过她,只是那时她站在那漫长的过道里,没有什么表现。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了,短格衫的男人应该跟她交流了不少内容,这些分局的人在这里提取视频时,她一直都应该在场,我不确定他们是怎样给她做笔录的,但关于这个所谓的离奇的案子(目前先称之为案子),也许她所知道的比我们多。至少在我们所面对的对我们不利的因素方面,她知道的会比我们多。艺术电影院除了上次我们看《石头岛》的这个主厅之外,还有几个小得多的副厅,那里可以上映别的影片,但由于现在是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电影周,所以副厅里放映的也都是他的片子。我很奇怪,导座员在不导座时,她手里也拿着那把手电,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道具似的。导座员和那个短格衫男人走在前边,我们一起去了里边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仍然在一楼,奥运选手余可雯的办公地方总有那么一点迷宫似的样貌,反正我是不太明白,怎么走完那些曲折的走廊之后来到她的办公间,并且办公间是通向一个院子的。我们坐下来之后,那个导座员仍然站在桌旁,这次我认真地看了看她,她穿着白衬衣,自然不是那种职业装,而是一点类似于以前在古堡里才会浮现的衣着,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她的唇线涂得有点生硬,也许是时间紧迫的缘故。

就在我们坐定之后,短格衫男人的同事,另外几个调查者也从门外进来了,导座员往边上让了让,那几个人没有开口,还是穿短格衫的男人跟余可雯先站起来,他说,真是辛苦你们跑一趟,可是,你们不回来也不是事,我们在那里可以问话,但问题是,我们不想让陀爷觉得我们在瞎折腾,我们调取了视频,确实没有经过你们的同意,但是,这本来也是应该的,你们有协助我们工作的义务吧,我完全可以把片警,你们这一带的那一位喊来,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们是考虑你是世界性的名人,对吧?虽然你做生意,但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就直接点,我们先调取了视频,但我们没有想到你居然恰巧在电影院里,而且还和这位先生。这位短格衫的男人这才十分明确地看了我一下,并想过来和我再次握手,以表示他同样是认识我并了解我的。我跟这个奥运选手是不一样的,这不是我的电影院,况且我是绝对处于一种特别被动的原因才在那天进入这个电影院的,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他们要寻找的什么戴礼帽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短格衫男人发现我没有他理想的那样配合,不是配合他的调查,而是配合他对我的尊重,因而他就试图对余可雯强调,问题就出在这儿,为什么你们那天会出现在电影院。如果孤立地理解这句话,是让人很费神的,因为她完全可以出现在她的电影院里,这是她的电影院,即使不是她的电影院,她也完全可以看一场电影。但是,问题在于你不仅在电影院里,你还和这位皮先生,一位专业人士,出现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调查者的话让人不是很明白,不过他倒是为了让奥运选手明白他这有些冒犯的言行,所以他必须跟余可雯讲清楚。他已经做了笔录,问题出在这些笔录上边,比如,他指了指导座员小姐,他说,她就说她没有看见你,她没有发现你那天出现在电影厅里。导座员,这个叫丽芬的女人,点了点头,她说,我确实不知道余总来了电影厅。短格衫男人摇了摇头,她甚至把记了讲话的本子递给了余可雯。余可雯挡开了,她说,我用不着看你们的笔录,每个人可以对每个人的话负责。短格衫男人在房间中走了几个来回,这个动作很像是希区柯克电影里的镜头,至少他想在派头上产生那样的效果。他如果能做到的话,他想蔑视这个办公间,因为目前是他在调查这个案子,他之所以这么苛刻地待人,完全是因为那个他所寻找的戴礼帽的男人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他有必要对其余的一切都保持一种蔑视,他要尽快地找到这里边的破绽,而目前他能抓住的突破口就在于,视频上明明出现了你们,余可雯和皮先生,但为什么包括导座员在内的这些人都声称你们并不在场呢?

我当然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私下里,我可以跟她来讨论,但就目前来看,我不知道她余可雯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不方便之处。看她的表情你又会发现,她实际上是在乎这一点的。否则,她不会对那个导座员谈话时,有一种鼓励的口气。她说,她完全可以这样说,我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她虽然是个导座员,但她也完全有可能看不到我,就是这样的。

我和余可雯在余可雯自己的艺术电影院里,其实是向那个短格衫的叫作林森的调查员指认了我们在那个电影厅的现场的证词的确凿性,尽管电影院里的大部分人,包括那个叫作丽芬的导座员始终没有改口,说我们并不在电影院,她甚至没有说她没有见到(但她应该是见到的,我在看《石头岛》时是看见她站在我们左侧的通道的),也许丽芬有她对待电影院的主人的恭敬,但即使这样,像她这样的证词已经毫无作用,虽然她有这样作证的权利,毕竟她是这家电影院的导座员,然而由于视频已经被分局的人获取,所以谁去作反证都是没有效果的(她是否考虑过这样作证的风险?)。然而,更为铁定的事实在于连我和余可雯自己也都紧急从姆山回到了艺术电影院,我们也向分局的人证明了我们确实在现场。不过,我仍然不清楚那个什么戴礼帽的男人,我完全不知道,至于丽芬是不是知道,他们是怎样调查她的,这个我没有涉及到,可以说我被圈在这个事情的外边。当然,我已经听到了那个林森跟余可雯说的,有个戴礼帽的男人是被人从你的电影院里架出去的。这个信息几乎很完整,并且事情的实质也就在这个地方。至少分局的人调查的目的在这个地方。我没有跟余可雯谈这个,可以说我们之间,除了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也许我们并不适合谈论更多的话题。

在艺术电影院作证过后,我们又赶紧返回姆山岛,这一次那个叫丽芬的导座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的。

余可雯说,比如就最近,有个叫作《多空之境》的片子。我说这个我知道,其实这更是一个商业上的类型片。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如此感兴趣,而恰恰他又是演了这些路子上的电影的演员。我想这个并不好解释,就像你不会明白她为什么在退役之后要做生意一样。因为说到了《多空之境》,所以丽芬才说,这两天艺术电影院正在放呢,很好看。她说话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老板余可雯。余可雯当然是附和她的,余可雯觉得丽芬的反应是十分真实的,这还用说吗,是个好片子。当然,接着丽芬说到了梦,说这个电影真是神奇极了,人在做梦,在梦里边还在做梦,在那个梦里还能行动,一层一层的,能把人看疯掉。余可雯没有接她的话,我知道她是让我认真地听丽芬的话,让我知道她建这个艺术电影院是有意思的,至少可以放自己欣赏的电影。我没有直接听到余可雯对于这个片子里的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看法,其实我已经在北京的蓝色港湾看过这个片子,是在引进来不久,也许是在头两天就看了这个片子。现在我还真不好谈,我觉得一个人十分专注地盯上了一个演员,那么你在她的面前,你就必须谨慎一点,你不要太过理性地讲述你的看法,否则她就会认为你并没有考虑到她的存在。

我不知道疗养院后边的那块大池塘的边沿上闪动的发着暗红光泽的姆山第一人民公社的字样是否还是当初的字迹,但那些茂盛挺拔的白杨在高高地招应着风,杨树动的幅度很小,空气中有少量的风,很和煦的上午。我看到了那个叫作丽芬的导座员现在已经钻进了一个小房间里,而在房间的外边围着很多人,我又看到一组社员,他们在塘埂上拿着锹,一边说话,一边抽烟,有人指着塘面,塘面上有蜻蜓,还有鱼盆,也有很瘦长的小船。这时我看见在杨树间伸出很长的铁杆子,而在池塘另一端的一棵杨树上有人正趴在上边,在树顶上有高音喇叭,发出嗞啦啦的混响,在下边有更多的人,如果你细心看那铁丝,才发现上边似有轨道,好像要悬挂什么东西似的。景松在我边上,他有时看看手机,这时我没有看到余可雯(也许叫郁可雯吧),她也许在那些小房子后边,也许不在,也许在那副楼里,但在这个地方的这些人,我有点陌生。

后来我就看到一个女孩子跳进池塘里,因为动作很快,我没有反应过来,尽管就在我几十米开外。这时高音喇叭也响了,播放的是很多年前的报纸摘要,池塘埂上的农民用铁锹在铲土,一副很有干劲的样子,关键是那几只停在水面上的小鱼盆,不知从何时起居然动了起来,原来在盆里应该早就埋伏好了人,这时在杨树伸出的铁丝上有很黑的一团东西滑过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那是摄影机,一切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空气如此和煦,池塘里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白衬衣,用的是自由式泳姿,在拼命地划水,而跟随她的小鱼盆里也伸出了镜头,可以说这种拍摄方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水中的女孩子折了个弯,朝我正面游来,我才因而发现她扬起的脸庞上的笑容带着刻意的模式,这个我很熟悉,这是在拍电影。对,他们在拍电影。而水中的女孩子我也已经认出来了,对,她就是丽芬,其实我早该认出来的,但现在认出也不晚,她是丽芬,她在水中划水,至少她游的姿势非常自由,一切都复原成过去的模样。不过你还是不太能确定这到底是哪个年代。埂上的社员们依然在干活,景松这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他叹了口气,我很好奇,自然是在拍电影,为什么看不到导演。

景松一直朝小房子那里看,也许那里才是控制室,他们完全可以都缩在那个角落,因为她游向我这个方向可能要有特写,所以她就停下了。我听到有人从小房子边上的一个搭满枝条的篱笆那儿传来很尖细的声音,在指导丽芬的姿势。这是在干什么?我很想问个清楚。但是,眼前的景象也很明白,这是在拍电影。

我看到在篱笆那儿有不少人,对讲机在嗞嗞响着,也许余可雯在那个地方,也许不在,但那边的工作人员跑过来好几批,有个女人下到水里,她要把丽芬的辫梢扎得更紧些。这时我也才发现丽芬的发型早已变了。后来,他们又开机了,这时丽芬在水中是朝另一个方向游,应该是向另一头,有高音喇叭的大杨树的那一头,这一次她游得很坚决,拍摄也很流畅,我注意到吊着的那个机子一直在匀速滑动,而小鱼盆有时侧一下,好像是为了捕捉两位大妈(看着像大妈)也跳进了水中,我知道这时在树上的那台机器应该是在抓整个全景,我看着那跳下去的大妈们在池塘里兴奋地拍水,不知何时,又有几只鸭子被扔向池塘中,于是在她们那一小块,水花四溅,你看到了一副很祥和安乐的景象。她们不应该是不专业的,这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也许这个镜头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我听到有人在喊,你们要笑得更自然些。我抓不到她们的表情,但她们的目光马上射向了那个顶头的丽芬,可能有几只鸭子脱离了控制,它们向丽芬那儿游去,这时有个小伙子赶忙跳入水中去驱赶鸭子。

在小房子那儿传来很大的声响,让丽芬朝那些大妈们招手,因为这个指令在嘈杂的现场很难传过去,他们关闭了报纸摘要,大喇叭里因而传来了放大了的指令声,丽芬你要向她们招手,你要表现出,我在这儿、我很好、我没事的神态。我看不清丽芬是否作出了这样的表情,但想不到丽芬马上兴奋了,她在水中跃出了老高,双手拍打水面,而这个动作并没有受到说戏那个人的欢迎,当然他也没有指责她,他应该在思考,可以说局面有点失控。当然我看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好像一直有点失控。但是,拍摄在继续,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了,有人从池塘里上来,有人下去,瘦长的小船从丽芬身边开过,丽芬朝那小船做各种动作,但似乎都不合要求,她被一再否定,但并没有找到问题的实质,后来那个说戏人跟她讲,你要表现出你从来就不需要小船,因为你是为了游泳才跳进池塘的,你不是在抓鱼捕虾,你不是捞菱角,你不是社员,注意,你不是社员,你是要游泳,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在水里应着。

在副楼三楼那间很像是书房的陀爷的大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我看见余可雯坐在陀爷边上,是景松把我领到陀爷身边坐下的,这里的座位摆设得很奇怪,因为沙发是可以挪动的,你很难判断为什么座位要这样设计。景松在来这办公楼的路上就跟我讲了,他说余可雯要你跟陀爷详细地阐述一下你的思路,至于下午的拍摄你也看了,这是一部关于余可雯成长的纪录片。其实在池塘边看丽芬拍戏,我基本上也猜到了她饰演的就是余可雯,不过经过景松跟我的解释,我才明白原来这部以余可雯为题材的纪录片是主要以纪实为手段,铺之以大量情景再现的手法去表现她的成长之路。

现在我坐在陀爷边上,陀爷身后的线装书,还有几个陌生人都让我有一种陌生感,但我既然有幸跟这个陀爷坐在一起聊一会儿,我想我不妨把我的意见说出来,因为现在我基本上是明白了,余可雯正在开展的这个大项目就是这个纪录片,而且还是以她自己的成长为背景的。

大家都很安静,景松坐在余可雯后边。余可雯看了看大家,这时我看见下午那个给丽芬说戏的人居然坐在最远处,好像在一堆旧书的后边,他自然是没有说话的,也许以前他们会说,可是今天我在,是不是有什么不同呢?余可雯看了我一下。她说,皮斌,你谈谈吧,你下午才看到这个片子,你谈谈。我看了陀爷一眼,我不太懂这个人,但陀爷就在我快要说话时,他倒清了清嗓子。他说,我问你们的意见,我是希望你们都能回到问题的实质上来,那就是你们怎么理解余可雯出成绩的原因上来,你们要善于运用因果分析和矛盾处理的方法,你们要找到真正的动因,还是时代,我跟你们说,还是时代,还是人民,还是那个环境,总之,还是她所处的那个具体的人生场景,让她意识到她只有这条路可走,她要改变命运,她就必须刻苦训练,所以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讨论的)无非就是要把这个症结给抓牢,就是要到那些历史的现场去,对吧,所以下午,你们跟我讲起了一些大妈下水,泼水,赶鸭子,一派欢乐,我以为这是好的,这条思路是对的,但你们也不要忘记,她,余可雯,她对她的命运是不满意的,她要对抗,所以她要去奥运会,我不能说她在这姆山训练她就想到奥运会了,但至少她是有这个目标的。

大家都走了以后,余可雯终于站起来,也许她滑了个舞步,也许不是,我想我应该叫她郁可雯吧。我自己也放松了一些,只有陀爷还僵在那儿。她说,我真是烦这个,我最怕谈这个纪录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这就是个纪录片,我们可以说得过去就好了。她绕过陀爷,对我说,皮斌,你可以把你的意见跟陀爷谈谈。我说,我对纪录片当然有看法。她马上打断了我,并且咯咯地笑着,我发现她笑时,她的小腹带动她的髋部,轻轻地摇摆着,我突然发现运动员出身的她,其实有另一种放荡的风尘,而这完全取决于她是否真的很欢乐。我被她打断了。我知道,她信心满满。她说,皮斌,不是讲纪录片,这个你先放一放,你就说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我头很晕,我不知道她怎么能转得这样快,刚刚还是姆山公社,还是大妈、互助,还是训练和阶级,现在却要谈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我看了看陀爷。我想之前我们在他面前也提过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啊,现在我怎么说呢。我说,那天丽芬也讲《多空之境》,其实我倒说这个片子也是个太通俗的东西,可以说流俗,那是个类型而已。余可雯说,可是丽芬倒觉得很深刻。这时陀爷忽然发声了,他说,你们可不要小瞧了丽芬,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像是在提醒,但未尝不是对我上边那句话的反驳。看来,即使是陀爷,他未必就真的不谈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我忽然就有兴趣了。我说,陀爷,假如可能,我倒想把我对另一部片子的看法跟您老汇报一下,我也很惊异于自己的口气,我怎么成了一个要向他汇报的人了?我成什么了?而他又是什么人?我非得这样摆姿态不可吗?但余可雯看着我,她的腿轻轻地晃动着,那是曾经十分有力的游泳的腿,而现在却有了崭新的冲动似的,我说,陀爷,你知道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还有个片子叫《洛神路》吗?

我从那栋副楼走出来时,月色正皎洁,整个疗养院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我想也许我可以跟余可雯更深入地谈谈,即使她并不在意下午我在拍摄现场的那种盲视,她也应该清楚,对于她问我的那些关于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问题,我是有想法的。不然,我何必跟陀爷讲起让他拒绝的《洛神路》呢。不知为什么,我从副楼那里本可以穿过那条干道,回到主楼以及主楼边上那个带观摩厅的小楼,我的住处就在那栋楼里。十二点多了,月色撩人,我再次感到这个景象着实像莫奈的风景画。印象派的东西,总会在你安静时勾连你的记忆。不过,此时,我却向树林走去,穿过那个树林,会有一道围墙,而围墙那边就是下午拍戏的池塘,我在树林里时,听到了松鼠的响动还有小鸟拍翅的哗啦声,但我没有久留,林中的月光依稀,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方便一下,反正我可以在这里逗留,但我没有,很快我就到了围墙那儿,围墙已经倒下不短的距离,倒下的位置杂草丛生。但基本上也都有收拾的痕迹,在没有倒下的地方,有一个门空,从那儿向后,就能到达后院。我想,我应该到后院去看看。我是想参观一下拍摄现场的残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去了,不过令我想不到的是,安静的池塘就睡在那些发红的姆山第一人民公社字样的下边,很静。很讽刺的是,月光洒在塘面上,没有一点涟漪,也没有风,一切很安静,偶有虫响,或是水中的鱼,或是池塘的蛙鸣,但都不成体系,孤立地来那么一下两下。我就站在塘沿上,依然是和那个高音喇叭的远端相对的位置,我想也许就是这样的世界,在早上高音喇叭里会传出新闻和报纸摘要,哪怕仅仅是为了拍戏的需要。但是,谁又能阻止明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站在那儿时,听到在高音喇叭那个远端的塘面上,传来了一些响动,像是白鱼在拍水,也像是一种动物在试水,说不清楚,因为整个后院都没有人,也没有灯光,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当然,主要是因为这是拍戏戏场的残局,所以你很难保证你自己会不会有幻听,但后来我听到那响声加大了,一下两下。于是,我只好借着月光,拢着嘴,向那边喊道,有人吗?是谁在那儿?这时,没有回音,但拍打水面的声响更大了,我只好向那边走去,虽然我头皮发麻,但我想这个后院至少是有来历的,它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它是白天的戏场,几十年前的二机部疗养院,是现在的基地,或者说现在的余可雯的项目所在地。我斗胆过去了,当我就站在那个高音喇叭下时,我才发现原来水面在这儿因为光线被遮挡的缘故,你反而看不清楚,我只好以为或许是我刚才有了幻听,一切都是紧张的缘故吧。我回头看了看很高处的高音喇叭,我很担心,也许那里随时都会传出新闻和报纸摘要。

这时,我一下子听到也许就在我的脚下边,有个东西在扑腾,我低下头,看到一张脸,很分明。我问,谁?她说,是我。她声音很嘶哑,我听出来了,对,是丽芬,太可怕了,原来这么晚了,丽芬她还在水里,是丽芬在水里,我在心里马上强调了起来。我弯下腰,也许我想把她捞起来,但她伸出手,在水面上摇了摇。这时我看见她了,她从水中抬了抬身,虽然只有几秒钟,但我看得很清楚,丽芬她在水中。我蹲下来,我问丽芬,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晚还在水中?丽芬说话声音仍然很小,看来她是不想惊动什么,但我就不那么紧张了,我说,丽芬,你上来吧,这么晚,你泡在水中对身体不好。丽芬轻声说,没事的,我在训练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现在还在训练,是不是表演很吃力,要找状态呢,再说你又不是演电影,你不过是拍纪录片,再现余可雯年轻时的作为,何必这么刻苦呢。月光这时更亮了,也许是从白杨的间隙投下了更明亮的光色,所以塘面就清晰了,我看见她其实是浮在水上的,只是抓着个东西,把自己向下压。丽芬说,还有一会就行了,我已经在水中待两个小时了,马上就快到了。说着她抬起手,腕上的电子表可以看见时间。我说,那你就上来吧。丽芬说,还是熬到点吧。

我往边上去,摸着那棵大杨树,这时丽芬从水中上来了,我发现她身上背着很大的一个包袱,看起来有点可笑,好像在负重训练。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说,你这是什么啊。她说,你别怕,又不是炸弹,只是一些装备。我不知道是什么装备,不过,我听见白天在塘沿两边吊的钢丝绳上的那台黑机器好像在天上滑了那么一下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机器这时还在动。她说,你不要过敏,我就是在加练,你知道,我要演好年轻时的郁可雯非常不容易,我说,你是说奥运选手不容易?她摘下了背上的背包,湿漉漉的。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就是导座时的那件白衬衫,这样更生活化一些了。她说,不是说哪个人为了奥运会不容易,而是那个时代不容易。我听她的话,觉得她这个人很成熟,她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孤立地完成任务的人,她是一个有想法有考虑有见识的年轻姑娘。我们一起从后院的塘埂那儿向沿墙那里走,我们至少要赶快走出这个后院的池塘,我还不知道这么艰苦训练的导座员丽芬,她到底还要怎么跟我讲述她对那个她原本陌生的时代的看法。

饰演余可雯年轻时训练游泳的导座员丽芬把我带到她位于副楼旁边的一个类似库房的屋子中,那间屋子不是单独的,在它的旁边是花房和伙食仓库,我知道她是余可雯在电影院里的员工,所以她总是要跟工人们住在一块儿,她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从墙上高大的窗户可以看到隔壁水泵房门顶端的一个大螺栓还有巨大的水表,也许从这间屋子向东向下有一个过道,那儿可以通向疗养院的机房。她跟我说,那个机房现在已经改装,因为要给整个疗养院供应热水和暖气,所以刚刚从德国进口了先进的供水设备,她叫我在房中随便坐坐,而她自己要到边上的另一间屋子去洗澡。我想,也许丽芬有丽芬的生活方式。我在她房中,发现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宿舍,我看里边有不少书籍,也许有人在要求她吧。比如那个说戏的人,也许他就会要求她,必须多看点书,不光是表演,是要更深入了解人物吧。

丽芬再回来时,简直换了个人,她穿了件网球裙(为什么是这样有一点英伦风情的?),我没有问她什么,她把毛巾还有盆子什么的,放在一个木架上,把大灯关了,开了壁灯。我发现这平房其实不比陀爷他们那些办公室差,因为这个房子已经做了改装,而那些主楼副楼的房子都还是以前的模样。她看了我一眼,她说,你很奇怪吧,一个女孩子住这种地方。我说,没有啊,你这里很好。她顿了顿,问我要不要吸烟。我不知道她问这话的意思,是让我抽烟呢,还是她自己想抽烟。我说,你呢,你抽烟吧?她说,我倒真想抽一支。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网球裙很短,于是,我就看见湿漉漉的丽芬坐在布艺沙发上吸起烟来。她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这么晚了,她还要看节目吗?

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我也在吸烟。她说,你要是想喝东西,就自己到冰箱去取吧。我看了看冰箱的位置,我没有动。她笑了一下,她说,你随便点吧,我不知道她讲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问,但我想也许我可以跟她更亲密一点。毕竟她很年轻,年轻有年轻的吸引力。再说,深夜,她能把我喊到她房间中来,至少她是对我没有那么大的恶感的。现在,我也只能这样来揣测人了,否则你很难理解一个年轻女孩她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生活。但是,我能怎么跟她讲呢,我知道她问的问题很关键,因为她应该掌握了我跟余可雯在那天戴礼帽男人被架出电影院时就在电影院里,所以她跟我应该是有秘密的,至少秘密是存在的,虽然她那样作证可能有她自己的原因,至少这原因没有我的成分在其中。我说,我真是很被动的,你知道,说来话长,但我确实就是没头没脑进了电影院。

她用遥控器在空中挥了一下,她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现在,我是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问的就是这个。我看见她年轻有年轻的美丽,并且有一种妖娆,这是一种她这个路子上的妖娆,而且她那淡蓝色的网球裙下露出的大腿和臂部有一种绘画的光泽。当然,这不是印象派的,而有一种写实的风格,可以说很清晰。我说,这个我怎么说呢。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她说,你知道你可以被人收集么?我问她,你指什么?她笑了一下,动了一下裙子,当然她更加地主动了,我想她现在在自己的屋中,并且至于电影院,疗养院,二机部,陀爷、至于历史、至于这个院子,她比我要有数。她说,就是收了你。我不太明白,她又笑了一下,好像她故意这么做似的。我说,你是说男女之间吗?她说,那还能有什么呢?也许我可以过去搂着她,可以吻她,只要我大胆,我可以试一试,最多她拒绝,或是扇我的耳光,我走就是,但我不确定她怎么想的,也许她就是拿着一个瓶子,可以把我装进去。她让我过去,于是我就坐在她边上,我碰了碰她的肩头,她没有动。这时,我发现她很好看,确实,她年轻,并且她有一种韧劲。她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于是我就坐在她旁边,她说,给你看看我们拍的东西吧。我想,也许可以看一看。她穿着拖鞋,来到电视柜前,我看见她从柜子里拿出带子塞进机子里,我看到了,确实他们已经拍了很多了。她坐回到沙发上,我在旁边,她斜依着我,我托着她的腰,她说,你还是先看吧,她边说边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如此之近。

十一

许多条腿,细长的,集体地跃入水中,你只看得到背影,其中马上闪现了余可雯的腿,不过我立即判断出这是她的,这是丽芬的。我指给丽芬看,这是你的。她点了点头。我托着她的腰,我的手动了一下,以提示她,我看到了上边的你的腿。马上又是全景,是许多身影在水中搭积起一片溅起水花的阵势,是在前进,又浮现出脸部,一个特写,但看不出是谁,因为在这个地方,不能出现不是余可雯的脸,但余可雯年轻时代的脸也无法还原,因而即使镜头切换如此之快,我仍然捕捉到这是她丽芬的脸,后来是整个身体在水中扬起来,并且是用一种泳姿中少有的出水的态势。我托了托她,我说,丽芬,这个画面很好,可你应该在空中保持一小会儿。后来,我发现回到了一个很破旧的泳池,这应该就是居巢区的泳池吧,因为场景变换太快,我知道这是她自己可以看到的素材,我不了解她这里到底有多少素材。我说这跳跃有点大,但居巢区的泳池,也许比这个还要差。她说,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这时,我看到水中有许多人,可以讲发黑的池沿上站满了人,表情都很木然。她说,你看,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甚至动了动手势,做了个下水前伸展上肢的动作。忽然她们集体向池中跳去,因为光线很暗,所以你很难看到哪个是余可雯,但她把镜头定住,她先到电视机前,指着屏幕上角的一个人对我说,看,这个是我。

我看这画面再运动起来时,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感,好像整个泳池都要被划破了,因为采取的是低空俯拍,而且带着从屋顶摇下来的镜头,所以你感到丽芬在划水时,不仅是在划破水面,寻找速度,而且划破了水面后,划破池面,划破池面后,划破了整个游泳池,然后就是唰的一下,划破了特别光亮的一个豁口,然后是口号,是奋发图强,为全县争光,为巢湖地区加油,我想这些口号的采集也许复原得还不错,也许现在还没有加特技,但即使如此,后来也还是出现了她划破水面的手映衬在池壁上的一个大特写,在几十只手的烘托下,她的手伸向了池壁,并且依然有一种写实的风格。我让丽芬还是坐好,因为有时她看到那些她认为有特殊性的镜头时,就会扳过我的手,试图让我和她一样,有那种影片中的激越,似乎要表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评价,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难怪陀爷会说我们不要轻视这个丽芬。丽芬有丽芬的世界呢,要不是后来画面上出现了集体的朗诵声,我不知道她还要多么苛刻地要我和她一致,深入到这些素材中去。

画面上现出了大概六十个女孩子,现在已经不在巢湖了,也许是在南方的某个地方,一个更加注重成绩的训练营里,我听见六十个女孩子在那齐声地喊话,为了成绩,为了事业,我们努力!并且她们始终在池沿上做着奋力游泳的自由姿势,虽然激动得有点过分,但你并不觉得太过异常。况且,你要是看到在那样的池子边,六十个女孩子穿着那个时代的泳衣,但即使如此,那激越有致的年轻肉体在奋力划水的姿势中整齐划一,你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仿佛她们在宣告,奥运会并不遥远。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很容易在六十个女孩子中找到丽芬,因为总能在影像中找到她,她是主角。这是不言而喻的。我没有托她的腰,我看着她的脸,她走下沙发,她在屋中站着,做了个和画面相同的动作,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可笑,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我觉得我对这个时代了解得有点落后了,为什么我从不能接触到这个,还有人在这样,解释和宣扬一个人的历史?我走过去,搂住丽芬,她没有动,也没有继续,我的手就按在她背上,我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那时,我感到她在抽动,是啊,她太投入了,丽芬也许在哭,也许在喘气,我不知道,她很激动,是啊,这样一个年轻人,她在深夜,看到这样的场景,看到自己那样的表演,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了吧。

十二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才醒来,有些头疼,景松来敲我房门时,我看了看表,刻意留心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景松坐在我床前抽烟,他让我赶快洗脸,余可雯已经在副楼一楼那个观摩厅里等我。

我住的是主楼,所以要往副楼那边去,就要从那片小树林的西南角绕过去,而树林的西南角向北一点,就是那排带机房和水泵室的平房,我起初没有注意,景松也没有提醒我,好像他认为我有必要自己去发现什么似的。我老远就看见那边拉起了警戒线,很醒目,而且停有警车,我想我应该过去看看。景松给我烟,我点上,他说,你确定你要过去?我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我觉得他这么说要么是风凉话,要么就是没话找话。反正我走在前边,到了平房前,我看到警车有好几辆,有分局的,也有市局的。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我问。景松踮着脚,他好像不便回答我,我知道也许他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我在警车边站着,警戒线里边有人,除了调查者,可能还有在平房里住着的人,因为平房是一排,朝机房那里有个阶梯,可能在副一楼那里也有人住。我后边还是看到了那个穿短格衫的林森,他从平房里出来,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径直走向我的,他问我,怎么样,昨晚在岛上怎么样?我是先天缺乏敏感,我没有追问他怎么知道我就是在岛上过的夜。他从警戒线里出来了,景松往后边让了让,他应该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安排事情。

林森和我站在警车前边,他有点鬼魅,这个我感觉得出来,前几次,他试图跟我单独谈,但我没有理他,我根本不知道,其实也不在乎他们在做什么所谓的调查,更别说他在找什么戴礼帽的男人了。他想让我识趣一点,这个我感觉出来了,可以说,我一点优势感都没有了,尽管他知道我,知道我是搞电影的,知道我经常谈电影,经常出入电影界,但他始终没有办法让我意识到我有什么义务跟他近一点儿,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个黄昏余可雯搞的像个电影院的夜莺,我根本不可能涉入这一摊子事。当然,我也没有后悔。我们站了好一会儿,林森才说,你还不知道吧,这儿出事了。谁出事了?我问。不是我好奇,纯粹是因为我必须跟他搭话,因为没有别人在场,我不接他的话,显得我太冒昧了。他显然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他知道我是谁,他说,皮先生,你还不知道的,这个我能看出来,但我告诉你,你不要吃惊,出事的不是别人,是导座员,那个丽芬。我当然很吃惊,不过令我更意外的还在于刚才我居然没能认出他走出来的那间屋子正是丽芬的住处,昨晚我就是在这间屋子中的啊,我没有跟林森讲我昨晚在这屋中,我想他是否要了解这一点,完全取决于他自己,当然我也没有否定什么,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可以说我很冷淡,这也符合我的身份。他作为调查员,一个分局里的重要警察,他当然能理解,一个上了岛的有身份的电影人,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地在意每一个人呢,他知道我的朋友是余可雯,是余可雯把我弄到这件事情中来的。

林森和我握了手,然后他跟一个办案的人一起返回屋中。我想我是没有权利到屋中去的,但我再站在这也不合适了。景松站在远处,他电话早就打好了,他是站在那个地方等我,我走过去时,他在那抱怨,你跟这些人啰嗦什么啊,他们干他们的事,余总在那边已经催你了,你知道,她等了一个上午了。我根本想象不出,余可雯一个上午都在等我,那她完全可以早点赶到主楼去叫我,或是打电话也可以啊。我跟景松赶到副楼,那里人不多,观摩厅那里没有开大灯,但门是敞着的,余可雯坐在里边,离幕布很近,她正在发短信。我过去坐定之后,景松就退了出去,并且他临出去前,开了大灯,并把门带上了。我看见余可雯正在喝茶,她动作有点硬,我很想安慰她一下,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问我,你刚才知道了?我认为她讲的应该是丽芬的事情。我说,知道了。她摁了摁眉头,我想也许她真是觉得有麻烦了。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问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丽芬这个人,我确实,并不是充分了解的,但我在想,她总不至于太过复杂吧,她只是一个为我引座的导座员而已。我没有跟她说丽芬演戏的事,有人应该在这个观摩厅后边调试机器,我不知道这时候余可雯是否有心情来看一部片子。当然,也许她有,我只好等待。她说,皮斌,你还是要继续,我们不会因为丽芬这个事,当然也不会因为前边那个从电影院里架出去的戴礼帽的男人,我们就停止了我们的事业,我们还是要把事情做下去。我说,这个我知道,其实我突然有点担心她会否要问起我昨晚的情况。那么我跟丽芬昨晚在一块的事情,到底谁知道了?或者说谁会要去掌握这么个情况呢。余可雯看着在幕布上闪动的画面,是一些片头,好像没有修剪完毕,也看不出个究竟。她说,我们不管丽芬吧,这个反正由分局他们去弄,我们还是谈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

十三

林森在下午四点左右的时间到那个观摩厅外边找到我,当时余可雯刚刚被景松喊出去,大概后院那个池塘的改造以及场景的调度出了一些问题,听口气,他们很忙碌。余可雯见林森来找我,她本来是有怒火的,她对林森说,皮先生是我的客人,你们应该知道分寸,你们可以调查,但你们不能不尊重我这个项目的客人,他对我们很重要,尤其在这种时候。余可雯强调了这种时候,这几乎表明她也认同现在这个姆山岛上有了一些异样,当然她是奥运选手,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她是一个世界性的名人,所以她完全有理由要求这些办案子的人能够考虑到姆山岛的现实。余可雯对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就差要为我整整衣领或是在我衬衫上掸灰了。她的表现是得体而又积极的,这让林森有些下不来台,但他终归是了解我的人,他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对待男人的,奥运选手也不能脱俗。余可雯走远了,也许在经过那个小树林穿过院墙那倒塌的痕迹上的门空时,她还会想起这边的调查者。然而,她又无法驱逐这些调查者。我想,在姆山或许没有人可以真正说了算,即使对于陀爷,林森也不过是讲过不要对他有过多打扰而已。而调查一直在继续。

我们就站在走廊上,林森掏烟给我抽。他问我,刚才在看什么片子。我说,没有看呢,幕布上全是雪花点,余可雯心情不好。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我没有讲我们讨论中提到了《洛神路》。我想,这个东西多少有点专业,我没有必要跟林森讲这个。林森也没有追问。当然如果他一定要弄清楚,他自己是可以到里边机器里去调阅的。我在弹烟灰,从这儿能听到后院那里有很大的响动,想必那儿动作不小。我知道这个纪录片的拍摄不是一件小工程,牵涉了不少人不说,而且场面上也做得很精细,至于前边的外景,也许已经转战了不少地方,现在在这里,自然是要集中拍摄一些更为细腻的部分,尤其是那些表现性的镜头,加强一些主观设计。不过,即使是对这个片子,我跟林森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林森见我抽光了一根烟,他有些神秘地跟我说,你现在是跟她在合作了吧?我想他这话也许没有多余的含义,我不便去否定,不过,我知道他差不多也算是盯上我了,我知道他在寻找那个戴礼帽的男人,但我确实那天在电影院里没有见到过那个人,所以我无可奉告。而至于一些电影的问题,我觉得跟他完全不能谈,谈不起来,我想我对他已经足够有礼貌了,如果我再对他如此客气的话,或许他会误解我是有心虚的成分的。于是我就跟他说,你以后如果有什么要找我的,你完全可以直接就讲,我不希望你看在什么专业人士的份上,为我考虑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对于那天在电影院里的那个被架出去的戴礼帽的男人,我无可奉告。

林森向前走了几步,外边起了风,但风不大,有些树叶在空中飞舞,空气有那么一点肃杀,尽管天气并不寒冷,但感觉上有那么一些败落。他说,我不是不会强求你讲什么,如果我问你什么,我也是为了案子,是为了弄清楚情况,当然作为电影人,你有你的一套,这个我刚见你,我就表达了我的尊敬,但我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可是我没有向你求教别的问题吧。我不知道他这是谦虚,还是他想来接触所谓的电影的话题,但我还是坚决地挡住他了。我说,我不随便跟人谈电影,这是我的原则。好,他伸了一下手,似乎是想平复我的情绪。他说,我们不谈电影,我不是余可雯,不是做项目的,我们是警察,所以就业余得很,我不谈电影,行了吧,我谈案子。我想我也是尊重他的,但你必须有立得住的问题啊,否则我们之间不好继续啊。林森这家伙在绕了一大圈之后才提出来,他说,你知道吧,丽芬她被奸杀了。我听了头皮发麻,这个我倒没有想到,我没有想这样的细节,因为我觉得他不应该会这样来讲吧,我又不是直接相关的人,当然除非他了解到昨晚我跟丽芬在一起过,否则他不应该把这么个惨烈的情状直接讲给我听,这是什么意思?试探我?看我的反应,或是仅仅看在电影人的份上,跟我谈这么个业余演员的惨死?我没有什么反应,这个我是可以做到的,我是说我没有让他看到我有什么反应。我说假如可以,我想到后边去,那儿在改景观,那儿在大动作,我想看看池塘能否改造成一个标准的泳池,且是美国那儿的。他低着头,所以看我时,眼光很怪异,他哼了一声,这声音怪极了,可以说我料定他是有意见的,而不仅仅是跟我交代一下丽芬。

我迅速离开了副楼,等我赶到后院时,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场景改换之快,那些姆山公社的字样,已经换成了一个世界一个梦想的英文字母,而白杨树上边挂满了气球,尤其是那个池塘,硬是从中间被割出一个大块的四方形,一个标准的游泳池基本上现出了轮廓,我看到工人们正在里边加紧干,而外边挂移动机器的铁丝现在又调高了数米。关键是在小房子和篱笆那里围了更多的人,他们在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我没有往小房子那里去,而是赶到右手的塘埂,那里正在上支架,我跟余可雯已经讲过了,那里要支起一个巨大的观众区,是那种倾角很大的片状,中间还要分区,跟南侧要支起的观众席还要合起来,这样一些摇的镜头才会有立体感。巨大的水泵正在抽水,我跟余可雯也说过,必须要用许多药品放进去,要让镜头下的泳池,呈现那种天蓝色。看来,他们实施得不错。我朝北侧看去,余可雯在小屋子那儿看见我,她匆匆跑过来,她问我,他都说什么了?我说林森讲丽芬被奸杀了。太过分了!余可雯说。我一时不明她是说林森太过分了,还是指丽芬遇到了这样的结局。然而,她赶紧就把话题岔开了。她说,好在她的戏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拍的美国的部分,奥运会的部分,她指了指远处,我知道关于那个美国的部分,已经选好了另外的演员,这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我跟余可雯说,关于美国的部分,问题的实质在于,你必须要让演员明白这是开始。开始?她问。我说,是啊,我跟你也讲过了,应该当成是开始,就是说是讲述你的人生的开始,是你进入了奥运会,并不是别的,不是什么以前的那些事,就是你进了奥运会,你开始游起来了。她没有吱声,但显然她是在考虑我的话。

十四

我是在姆山岛的另一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姆山岛本来就天然地被分成两个部分,余可雯的二机部那个旧疗养院改造成的基地是属于原姆山第一人民公社,因为朝东向着忠庙,自古就有更好的风水,里边的地势相对平坦,所以才有不少池塘和洼地,那时曾是高产稻米的属地,而我找到奥雷良洛的地方是在姆山的西头,中间跟姆山第一人民公社的那处地方相隔有一个山头,在山头下边还有一道巢湖的暗沟,我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我发现那个奥雷良洛藏身的地方确实是丽芬费尽心机地安排好的,如果不是她给我留下那种别人无法轻易洞悉的条子,我想我是很难找到他的。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藏身在姆山第二人民公社西头一座小山包背面的巨石下边,那里曾经是个碉堡,但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因为碉堡工事已废,外边砌上了水泥,只留有很小的缺口,且是用木头钉上的,外人会以为那是个水土风化以后形成的坑道,不过我是靠丽芬给我的条子才找到他的。

我在那个旧碉堡里找到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时,他正在里边喝咖啡。这个旧碉堡原是日本人在占领无为县之后来岛上修建的。我扒开门,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非常吃惊,因为他完全没有料到还有人会找到这个地方来。我身上有几处受伤,我是从疗养院那边逃出去,跳进了巢湖,躲过快艇的追捕,然后顺着姆山岛南侧的一个水凹地,上了岛尖后的一个鸟巢地,然后才到了西头。而那时他们要么以为我淹死在水中,要么认为我已经爬上了什么小船,由跟我接头的人把我拉走了。我握住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手,我跟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这就放心了,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也许他不想承认他就是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但是,他的脸十分地著名,至少他自己应该明白,即使在中国,你也是不会隐瞒得住的。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我叫皮斌,我是来找你的。他问我,你怎么找到这的?我说,先让我洗把脸吧,他指了指屋角的盆子。应该讲这个碉堡不仅安静,而且生活设施是齐全的。洗过脸之后,我拿起桌上的饼干就吃起来。他坐在沙发里,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我对他说,你放心,你完全没有问题,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他问我,伤害我,会有人伤害我吗?我说,这个我不知道,但你要明白,外边现在发生了不少事情。

他走到咖啡机那里,他再次很疑惑地问我,是丽芬派你来的?我现在确实不知道丽芬跟他到底熟络到什么程度。不过,也许我应该把丽芬的情况告诉他,如果我如实讲了丽芬的情况,那他就不会相信是丽芬派我来的,我不是别人派来的,我是自己泅水过来的,因为丽芬给我留下条子,知道在这个地方,也许我们可以把秘密揭开来。他倒了杯咖啡,我看出他是有点焦躁的。他说不论怎样,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坚持下去了,我要出去!我说,是的,你放心,你要出去,你到中国来,你到姆山来,你不是要躲在这个地方的,你是有脸面的人,对吧?也许他对我说英文的方式有点吃惊,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我在用词及语法上的一些中国式的生硬。我很想换件衣服,因为穿潮衣服有些寒。但我见他的行李很整齐地码在屋角,我不好意思跟他提,他也没有那么近人情,他是个演员,所以你可以想象他一个人被藏在这么个地方,他会多么地憋屈。我说,你知道吗,丽芬被奸杀了。他当然很吃惊,我想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有这样的表现,他的愕然当然也没能影响到我,看我泅水到这个地方来找他,他应该料想到外面发生了不少事情。我说,奥雷良洛先生,我告诉你,我找到你,还是因为她在见我那晚,在我口袋里塞下了一只手电筒。奥雷良洛说,手电筒,她是个导座员,对吧,这个你们都知道的。我说,是啊,可她给我手电,不仅仅是为了提醒我走出平房(她的住处)照亮小路,而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身份,她是个导座员。

奥雷良洛喝着咖啡,也许哪个地方还在播放音乐,因为我听到从他行李那个方向传来了席琳·迪翁的歌声,我没有向他求教,他冷静下来了,毕竟即使是丽芬,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他问我,你说丽芬被奸杀了,那么会是谁干的?我说,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身上有这些瘀伤。我掀起潮湿的上衣,让他看到我肋部有被棍棒抽打的痕迹。他问,他们怀疑你了吗?我说,不仅是怀疑吧,他们也许掌握了更多的东西。他问,什么意思?我说,奥雷良洛先生,不瞒你说,我在她出事那晚确实是和她在一起的。他问,可这并不能就证明是你奸杀她了吧。会吗?我想,也许我不必跟他来讨论这个案情,我还是谈谈对他的看法,因为相对于丽芬来说,现在奥雷良洛对于余可雯,对于姆山岛,即使是对于我,也都更为重要了。但他并没有放弃对于丽芬的关注,他问我,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的啊。我不敢保证我可以证明,因为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再说现在我还是要让他明白,我来找他,并不是我的目的,我的想法是,让他信任我,然后我们返回疗养院,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对他说,我并没有说我不能证明自己,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谈我自己,我就发现他们先动手了。他问,谁?我说,那些调查者。他没有问我调查者的细节。我接着说,那个林森,还有他的人,他们在那个平房后边的一个机房里正在围住那个说戏的男人。我说,说戏的男人你知道吗?奥雷良洛说,我想我应该知道。不过我倒反而吃惊了,他怎么会知道那个说戏的男人呢,他不是被丽芬接到这个碉堡里了吗?当然之前余可雯是怎么使用奥雷良洛的,我不是很清楚。

不过,既然奥雷良洛知道那个说戏的男人,那我就可以说得更直白了。我说,我已经预感到林森已经把网撒到我身上了,我知道他迟早要把我圈进去的,所以我准备早点行动,尤其是他问过我关于丽芬的情况之后,我相信他不仅怀疑我,也许他掌握了更多。奥雷良洛问,你在平房后边的那个机房里看到什么了?我说,我是在后窗那儿,我当时以为他们不会那么快动手,但显然他们必须对有可能的奸杀者做个摸底,我在后窗那儿听到林森手下的一个人对那个说戏的男人说,把你衣服褪下来,如果你难为情,我们可以退到外边去。奥雷良洛问,他们要干什么?我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不过后来我还是听出来了,因为那些调查者在取笑他,说他完全可以把这个当作一种医学。奥雷良洛问,什么医学?我说,就是要比对从丽芬体内提取出来的液体。奥雷良洛问,他们怀疑这个说戏的男人奸杀了丽芬?我说,也许,不过听那口气,好像是例行的取证,因为岛上的人不少,但真正有条件有可能的人毕竟会缩小到一个有限的范围。奥雷良洛向门口那儿走了几步,外边星光闪闪,碉堡里很安静。我说,不过因为在外边看不见里边,只听到那些调查者的嘲笑声,后来这些人还是让出去了,他们终于明白他们在现场,他弄不出来,他弄不出来,但又不能硬来。奥雷良洛说,他们完全可以把他拉到城里去,或者带个法医来,你知道这个不难。我说,也许吧。林森他们在争取时间,他们不过是在排除而已,也许把那东西,假如说戏的男人弄出来了,跟丽芬体内提取的液体比对,就可以排除掉他,这是最快的办法了。后来呢?奥雷良洛问。我说,后来他们出去了,我听到他哼哼唧唧的,也许他是弄出来了,不过这时我发现有人从后窗拐角那儿过来了,也就是在这之后,他们袭击了我,我敢肯定他们要抓我,至少他们要我也来那么一次,他们要把我那东西也搓出那玩意,好比对一下。奥雷良洛笑了笑,他摸着墙壁,我发现奥雷良洛确实是个大明星,这个毋庸置疑的,他的气质摆在那个地方。我说,也许他们下手不够狠,所以我是从后窗那儿翻到土坡下边,然后我就狂奔起来,直至我跳入了巢湖。

十五

我在碉堡外边游晃了好长一会,奥雷良洛先生在电灯下看一个东西,我想他是镇定的客人,对,我想我们都是余可雯的客人,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没有请教奥雷良洛先生,他是怎么看余可雯的,毕竟这是余可雯的疗养院,你是她的客人,不是吗?我回到碉堡中,他跟我说,有两个看守的人,他们会在十一点半钟左右来一趟,这是每夜的必经程序,现在离十一点半还有一会,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我说,这个我能对付。我问他,你想过没有,如果你遇到了问题,你是应该找余可雯的,你是余可雯请来的,不是么?奥雷良洛沉思了好久,他好像很为难,显然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应该跟我无话不谈。于是,我就鼓励他,我说你不要考虑那么多,其实她整天在说你,可以说一直在围着你转,你想过没有,你躲在这么个地方,很可能会让她的事业泡汤。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我不能夸大他和余可雯的关系。

但是,我想那晚丽芬已经跟我讲得很清楚了,那次之所以要把奥雷良洛先生从艺术电影院里架出去,就是因为有人要杀害奥雷良洛先生,而丽芬之所以在林森那里不承认她见过戴礼帽的男人,就是不想让调查者查出来是她把奥雷良洛找人架出了艺术电影院。是的,那晚,丽芬告诉了我。她说,你知道吗,我有不好的感觉,这感觉是很异常的,我要你明白,他们要找的那个戴礼帽的男人就是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我当然很吃惊,我问丽芬,怎么,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先生在这儿,在岛上,在中国?丽芬在我身边,我侧支着身子,她姣好的乳房轻轻地晃着,因为她情绪有些激动,她说,是啊,你还不知道吧,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先生已经被余总秘密邀请到了中国,到了疗养院,他是来演她的戏的。我想也许余可雯是可以这么做的,但为什么她跟我讨论了那么多有关奥雷良洛的电影,却不告诉我奥雷良洛先生就在岛上呢?丽芬侧过身子,她说,你不知道余可雯这个人,你不了解她,你如果了解她,你就不会吃惊她为什么会瞒住你,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什么真相?我问。丽芬说,奥雷良洛啊。我说,既然是她请来的,一个国际明星,那就好好地使用啊。丽芬沉静了好久,她说,但是,反正我知道,有人要对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先生下手,所以我找人把他从外边带进了电影院,并且又让人把他从电影院里架了出去。我问她,你这么做是干什么?丽芬说,因为那天,余可雯和你在电影院里,我想有余总在,没有人会敢于对奥雷良洛动手,因为她在现场,出了事,她会脱不了干系的。我说,那你这是在怀疑余可雯吗?丽芬好像根本不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很意外的事情。她说,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有人真的要对奥雷良洛动手,即使不是余可雯直接的意思,也应该跟她有关。我不太明白,我想也许丽芬考虑得太多了。我问她,那你不能这样来看待余可雯,她是奥运选手,并且是她把他从美国请来的不是,她有必要这么做么?丽芬问我要了烟,她用抹胸把肩头的水擦了一下,靠在我身上,她问我,你想听实话吗?我说,当然。她说,我不可能让你绝对地相信我,但我告诉你,我在姆山岛上碰见了一个人,一个穿紫色茄克的人,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而且我亲眼看见余可雯跟他讲了很长时间,你明白吗,就在我把他从姆山岛疗养院的那栋独楼(我没有见过)找出来时,我发现那个紫茄克的男人正在姆山岛上,他怀里揣着家伙。我问丽芬,余可雯为什么要这样?丽芬反问,为什么,你知道我说过她希望这世界按唯一的法则运转,那就是她的法则,她不过是觉得奥雷良洛并不听话,比如她就不能容忍我收集了他。我问她,你跟奥雷良洛?她说,是的,为什么不可以,我也爱他,两情相悦的。我把奥雷良洛带进城里,这人一直摇着长船跟在后边。直至进了艺术电影院,他无从下手。当然,后来,我是找人把他给引开了,所以才有戴礼帽的男人从艺术电影院被架出来,而我敢肯定,也许那时那些听命令对奥雷良洛动手的人会误以为已经在电影院里干掉了奥雷良洛呢。我听丽芬的话不是很能回忆起是否那次在艺术电影院真的就没有看见戴礼帽的男人被架出去,回忆有时会出问题,有时会断档。丽芬说,我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你要明白,我说了,我信任你,我不隐讳我对余可雯这个人的看法,我觉得她是个令人厌恶的人。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丽芬说,她不过是想把整个世界都按她的法则去运转,这是她唯一在意的。我不太认同,但我想,也许余可雯对奥雷良洛先生有她独特的使用方法,她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她说过她并不能完全主导她的片子,尽管这是一部讲述她自己的纪录片。丽芬说,所以我就让人把他架出来,我就把他藏到了那个地方。当然,我从丽芬这听到的这些已经足以表明奥雷良洛先生遇到了大麻烦。

我把我那晚跟丽芬谈到的情况讲给奥雷良洛先生听之后,奥雷良洛先生看了看表,他好像很在意时间,因为之前我们说到过,那两个看守,会在十一点半钟来巡查,如果我们要走,我们不是挑那个时间,而是要在那个时间把这两个人摆平,否则我们会走不掉的。奥雷良洛先生见还有充足的时间,所以他就让我先平复下来,他发现我情绪有点不对,这个我承认。他说,你想了解一点素材吗?我说,我在丽芬那里看了不少她再现的余可雯的成长的素材。奥雷良洛说,我给你看点别的。我发现这碉堡里,设施真是齐全极了,在那个转角,有个石磨(这是为什么?),在石磨下边是一台机器,而石磨的右手是一台电视机,他碰了碰,觉得也许可以坐在那儿看一看。我走过去,他掏出美国烟给我抽,他现在情绪比我要好一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真有你的。

他塞进了一个碟子,这时我马上反应过来了,画面上出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和丽芬,原来那晚我和丽芬在房中所有的情节都被录制了,包括我们在床上的,所以奥雷良洛先生才会在先前拍我的肩膀,确实当我看到我和丽芬纠缠在一起,她兴奋地呻吟,并且用手指掐进我背上的肌肉时,我看到我的脊背在拱动中坍陷,我发现这不带雪花点的资料,有了另外的含义。后来,播放的讲话正是刚才我跟奥雷良洛讲过的我与丽芬的谈话,所以奥雷良洛先生才会那么意味深长,当然他应该相信我,至少我告诉他的都是实话。我问奥雷良洛先生,既然你被藏在这里,还有人守着,那怎么会有这录拍的带子到了你这儿?奥雷良洛说,告诉你,那两个人只是守着我,其实还有一个人,我想也许你也无法猜透他是谁,但他会过来,他会把最新的资料,如果他认为我有必要了解的话,他会送来给我的。我说,为什么要送给你?为什么?奥雷良洛也有点迷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说,你听听啊,他在把你和丽芬这带子交给我时怎么说的吧,他说你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婊子。我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含义。但是奥雷良洛先生却有点不怀好意地问起我来,她以前跟你说过吗,她是要收集你?我记得丽芬确实讲过,我跟他说,你看仔细啊,不是录在里边啊,就是我刚到她平房中,她穿网球裙出来时,她就说的,她要收集,我还问过她是不是指的是男人和女人呢。奥雷良洛先生笑了笑,他说,我知道,我看过,我不过是问问你,考考你,考考你对自己的性爱到底有怎样的记忆。

十六

我和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当然是成功地制服了那两个来巡查的看守,然后我们顺着夜色来到岛尖那儿,奥雷良洛甚至建议我们在岛上再逗留个把钟头,那样的话,也许我们能等到那个给他送资料的人,这样我们可以把事情弄得更清楚,当然也似乎有更多的后患。不过我看月色正皎洁,巢湖上风平浪静,在不远处有一只渔船,或许我们可以从这渔船绕到东侧,然后我们再上岸。奥雷良洛同意我的意见,不走岛内的路,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在姆山第二公社与第一公社,也就是东西两个半块交界的地方,遇上对他不利的人。如果我们从水上走,再从东头上岸,那样的话,即使我们遇到人,也应该是疗养院的,或者是那些调查者。他现在基本上也认同了,我们还是尽快见到调查者要相对好些。奥雷良洛是个训练有素的国际明星,可以说他的一招一式都很讨人喜欢。我们大概花了两三个钟头,才绕到东头,等我们上了岸,我们在一块地里歇了好一会。那时月亮快要下去,天空发黑,这是段很难熬的时光。我觉得奥雷良洛先生也许会萌生退意,所以我跟他说,你要挺住,现在你必须要见到余可雯,你是她请到岛上来的不是,所以你最应该信任的人就是她,尽管包括丽芬在内的人在怀疑是她要人对你动手,但那只是她的观点,我倒觉得,也许这里边的情况不会那么简单。奥雷良洛先生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岛,假如我不同意的话。因为他非常明白,我来找到他就是要把他带回疗养院,我已经跟他讲了许多遍了,你是一个职业演员,你应该明白,你到中国是来演片子的,你不是来卷入这个那个问题的。奥雷良洛先生当然也承认他是要演片子的,可问题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剧情会是什么样的。我跟他说,这里边一直在变,但不论怎么变,你现在听我的,因为不仅你要听我的,就连余可雯她也听我的。

我这么说,奥雷良洛先生就不跟我争执什么了,我们在天有点蒙蒙亮时,赶回了疗养院。我很奇怪疗养院里没有人在虎视眈眈,一切都显得很安静。我准备把他带到我的住处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袭击我的调查者也许就埋伏在我的房间里也没准,但我想,既然我把奥雷良洛先生带回来了,现在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至于我和丽芬的那个夜晚,我们是有录像的。奥雷良洛先生在我房间里刮脸,他马上要求和他的团队联系,他们现在和他失去联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当然他以前拍戏时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只是现在他认为他有必要让他的团队赶快到他身边来,他也许意识到他的安全是真正碰到大问题了。就在他刮脸之后,利用电脑去联系时,林森敲门进来了。我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因为他们对我无端的怀疑和追捕差点在巢湖里要了我的命。我说,你怎么这么麻烦,你要知道,我把奥雷良洛先生找回来,我们马上要拍戏。我看了看手表。林森在烟壳上敲着烟,他对奥雷良洛先生看了看,好像是为了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奥雷良洛。不过他自己很肯定,因为他是一个十分老到的警察。

他打了个响指,这时门外立即出现了三四个人,他们没有真的进屋,就在外面晃荡着,我相信他这是为了让我们明白我们即使看起来是十分自由的,但我们还是被控制了。如果他不要制服我,我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冲突,还是林森先问的我,戏是几点开始?我说,拍的是美国那部分,奥运会那场,是九点钟,当时的比赛就是当地时间的九点。他说,为什么不计时差?我想他问的这个问题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告诉他,没有必要在这方面追求真实,再说,既然那边是九点开始,这边也要九点,这样光源、透明度以及人物状态才能对得上。他看了看表,他认为我们可以吃点东西,毕竟接下来奥雷良洛是要演戏的。我没有提出要到外边去吃早饭。他在吩咐他的手下,可以把我们的早餐拿到房间来。我看出来了,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布控,事情还是出在奥雷良洛先生身上。林森对奥雷良洛说,奥雷良洛先生,你现在可以吃早饭,马上可以演戏,这些都可以,但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找你,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对你的寻找,因此,你可以和皮斌耐心地吃完早饭,然后你可以去后边那个戏场。他转而扭头对我说,皮先生,告诉你,就是昨晚最后调试了机器和场景,现在的后院简直就是一个真实的奥运赛场,我真佩服你的思路,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会做得这么漂亮。我说过我不想跟林森这样的人去讨论电影。

九点开演,其实我带着奥雷良洛先生大约八点半就到了现场,奥雷良洛先生坐在那片最大的观众席上,这是对着泳道的竖直的底端的,现场已经组织了好多人,工作人员已经在煽动这些人的情绪,并且有不少人是戴了头套的,完全是因为现场无法招募到足够多的外国人,所以只好让有一部分人化装成外国人坐在那儿,唯独南头的那个高音喇叭还在,它不会被摄入镜头中,但从那里依然会传来来自篱笆那里的调度声。奥雷良洛先生的脸色还好,他是个入戏很容易的人,这是一个国际明星应该具有的素质。当然林森就坐在他后边,我和奥雷良洛先生坐在一起。后来,我看到那个带摇臂的机器从空中俯冲过来,抓拍着整个现场。而在远处,还有多台机器分别在捕捉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的各个侧面和动作。我没有发现余可雯,也许她在篱笆那里,也许不在,不过现场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对奥雷良洛说,你看,像那么回事吧,不比你们好莱坞差吧?他现在差不多适应了我的有些生硬的英语发音。他没有说这个场景有什么好或不好。后来,我看见选手们已经站在远处的起跳的池沿上,那边人更多,除了那些每个人的监督裁判之外,还有奥运官员以及志愿者,这个再现得都很好,还有工作人员,我找到了那个饰演余可雯的女演员,我对这个人还是熟悉的,她跟已经演完了余可雯早年角色的丽芬不同,她是一个十分专业的演员,尤其能拿捏住人物心理,在形体上也十分优秀,她是个完全能胜任的演员。

我跟奥雷良洛说,后边会拍到她从池子里游到头时,抬起脸,看到看台,其实就要抓的这个,会拍到她看见了你,而你的反应应该是和她一样的,你们相爱了,就这么简单。奥雷良洛先生当然明白,其实他就这一场戏,就是在这个奥运选手触壁后,从水中抬起脸来,她看见了看台上的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她心爱的人。于是整个故事,在这个地方达到了高潮,当然我跟余可雯说过,我对那个女演员的要求是,你看到了奥雷良洛,你在奥运会上,你要把这个现场理解为你人生的开始,就是你在奥运会上比赛,从而你翻开了你人生新的一页。那边的发令枪迟迟没响,也许分场的那些助理导演们还在跟包括群众演员在内的人交代许多细节。这时我发现奥雷良洛先生有点急躁,我就掏出烟给他,我说你可以抽的,后边的林森也在抽烟。他不会像我们这样,他碰了碰我的胳膊,他说,我可以坐到前边来吧。我说,来吧,但等会实拍了,你要坐到后边去,你在镜头上的位置不能出现在奥雷良洛的同排。

发令枪已响,选手们在池子里兴奋地游动着,我还在琢磨刚才林森的话传到后台那里,会引起怎样的激烈的反应。但是,奥雷良洛先生倒是比我要镇静,他是国际一线明星,尽管我说过他以前演的都是一些通俗的电影,但他是敬业的,他有很强的专业素养,你可以看出,他在等待奥运选手余可雯从水中抬起脸来。后来选手们冲到了池壁前,余可雯抬起了脸,镜头抓到了她,而她湿漉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这是她的最成功的一次奥运经历,她看到了看台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一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而坐在我边上的奥雷良洛先生,正看着泳池,同样,他看见了余可雯,看见了这个奥运选手,他含情脉脉,有一种深刻的笑容,包含着对于来自泳池的爱欲目光的无尽的认同,他们都陶醉了。

十七

林森没有很明确地告诉我余可雯是不是被他控制了,反正他跟我说余可雯不在那个平房的篱笆那里,她现在在副楼那个观摩厅里。我赶到那个地方时,她正在吸烟,屏幕上依然在播放片子,不过因为我刚刚从后院的拍摄现场出来,所以我没有太留意她在看什么东西,或者她压根就没有在意银幕上在放什么。她问我,拍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那个演员演得不错。她又问我,奥雷良洛呢?我想了想,我说,也许他确实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他是个伟大的演员,他应该受到更高的奖励,单单就从早上这场戏来看,他在看台上的表演多好啊。我已经坐下了,我发现观摩厅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座位已经调整了,不是以前那种成排的,而是有了一种凹槽的形状,刚才进来时,我就发现门口有看守,正是那些调查者,也许他们对她也采取了措施。我来见余可雯,我不是来谈别的,其实我是说这个片子还是有希望的,难得她这么信任我,让我来帮助她,我想我已经尽力了。我虽然对奥雷良洛有我的一些成见,但对于目前的这个片子来说,我只能就事论事,我认为他有很好的表现,他绝对是一个世界级的演员,这个没有问题。她轻轻地说,我有麻烦了。我说,这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看了不少素材。她说,那你就更了解我了。我说,反而不,我不是看这些素材了解你,我是了解了这个片子的一些情况,但是,我觉得你既然找到了我,那我就要帮你,所以我说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我们可以把你奥运会这场戏,当成开始,我们还有机会来做,我们毕竟有奥雷良洛·弗雷德里克。她摇了摇头,我看出她有些失望,也许是某种压抑,也许是另一种踌躇满志,反正她的手有点发抖。她说,你还不知道吗,他们也要控制我,他们还在调查,你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个丽芬。我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也追捕我呢,可是你看,我有素材带,虽然我跟她也上了床,但我没有奸杀她,是的,她收集男人,她有这个本事,但问题是,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那种奸杀的嫌疑,有些人就不会。余可雯看了我一眼。她说,你跟她也上床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也许我不该跟她讲与丽芬上床的事情,但既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许她最终也会知道的。她说,你不用担心,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跟你没有关系。我知道也许这个跟余可雯有关,然而她为什么这么失望呢,这是她的疗养院,她的片子,这是她的生活,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余可雯说,那边清场了吧?还要拍呢,奥雷良洛还在那里。她摆了摆手,她说,先不管他们,我跟你说说丽芬吧。我说,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讲,毕竟她的戏已经拍完了。余可雯又点上一支烟,她说,告诉你,是让你也放心,也明白,跟你没有关系啦。我说,你说说看。她说,你看是这样的,丽芬那晚之后。就是你见过她那晚之后,我吃惊她知道我那晚和丽芬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说,那晚之后的那个上午,也很早,我们很多戏都是早上拍(以前的方式),那早丽芬要演的是我的一段特别不好的历史。我说,怎么个不好法?她说,就是有一个男人,在我很早的时候,也就是在县体工队吧。那是谁?我问。她说,当时的县委书记。我问,这有什么关系?她说,丽芬要演的就是那段历史,是那个书记到体工队来视察,然后单独把我喊去办公室,是由体委的领导安排的,然后我就去了,他就在办公室里强奸了我。演这个历史?我问。她说,是啊,这是回避不了的,记者们写过,当然他没有得逞,不过事情是真实的,你知道那时候,县委书记有这样的权力,我不是说书记都不好,但确实这个书记就是这样的。我说,根本不用表现这个,反映你成长的方式有许多,可以换一个路子。她点了点烟灰,她说,你知道丽芬一直很想演这一段,可以说她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包括跟我也谈过,问我的感受,问我的心理问题,问我有没有阴影,以及问我当时的心态。我说,你怎么说的?她说,我真是不能讲清楚的,因为那时我才十六岁吧,我完全不懂,但我还是告诉丽芬,我的路非常坎坷。

我也抽起烟来,银幕上正在放映,但我没有在意在放什么。余可雯说,就是演这场戏的上午,清场以后(这戏清场),那个演书记的演员就压在她身上,他撕扯她的衣服。我说,这样演真的没必要。她说,你听我说,他开始是按说戏的人安排的去撕,后来就很凶猛了,当然这个演员也很投入,但想不到的是,他似乎确实要进入她。因为说戏的人,包括机器后的人看到他撕掉她内裤,掏出他的东西就要进入。我说,这没有必要,没必要这么演。她说,是啊,事情就出在后边,不过他倒没有进入,后来就是搏斗,这也是有分镜头的,但丽芬不知为什么还是用那个刀子,本来应该是在空中划拉几下,但她却真的扎向他背部,这也许是本能(本能?),这个演书记的男人忽然向下一沉,他夺过了刀子,而丽芬还没有反应过来,刀子在争抢中割破了丽芬的动脉,而那个书记演员立刻反应过来,他杀了人,因此他在混乱中跑掉了,告诉你这就是丽芬之死的真相。是的,那个人跑了。她停顿了一下,她喝了口水。我听出来了,这完全是个意外,也许这个书记演员不用跑,可为什么要跑呢?余可雯摇了摇头。你知道,丽芬死了,谁最难过?她问我。我说,丽芬她本不应该这么惨的。她说,那个书记逃了之后,陀爷发誓要抓住他,你知道陀爷一直对丽芬很好,是他发现并定了丽芬来演戏的,你看看他有多难过,他那么大岁数了,现在还在追那个书记呢。他在哪?我问。她说,不知道,他由两个人陪着,在追那个书记的路上呢。

【责任编辑 张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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