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

2015-11-17 17:02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具店思思

池 上

雪下得有些突然。

早晨,范思思拉开窗帘,不由得怔了一下。远处的山像是抹了一层半风干的白油漆,东一块,西一块的。再近些,是一大片均匀的白。细密的雪粉抛洒于高大的树干上,颇有些雾凇的味道。

楼底下的雪地上,一位父亲牵着一个小男孩慢慢走过。那小男孩调皮地踩着雪,每踩一次,身子便跟着晃悠一下。

范思思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大约五六岁光景,她扎着两根羊角辫,在大片的雪地里没命地跑。雪积得有些深,没过她细瘦的膝盖,想把脚从雪堆里提出来,需花些力气。她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当脚从雪中脱离出来的瞬间。但男人似乎并不理解她所享受的快感,在她后边不停地追喊,慢点,慢点。男人是范思思的父亲,曾经的。男人终于追上了她,绕过她的胳肢窝将她抱起,咱们回家吧。她自然不答应,手里还死拽着一小团雪……

这是范思思记忆里,仓州唯一的一次大雪。仓州地处浙江和福建两省的交会处,西面临山,东面临海,整座城市常年被海洋暖湿气流包围。也正因为如此,雪对于仓州才显出特别来。雪,就像个迟迟不肯到来的宾客,惹人惦记。

可现在真的下雪了,她反倒一点憧憬都没了。范思思把脸贴在窗户上,任由透骨的冰凉刺激她裸露的肌肤。窗外,几片雪花正从天上颤颤地抖落下来。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手工作坊里撕扯下来的棉絮,漫无边际地飘摇着,使得整块天空都呈现出虚无的黯淡来。

范思思转过身,折到衣柜前找围巾。范思思有许多围巾,线的、绒的、丝的,一律挂在架子上。只一条不同,自收到那天起,便被她叠放在大方盒里。围巾是林肖杰送的,准确地说,应该是寄。林肖杰毕业后去了广州,两人鲜有联系,顶多也就通一通电话。所以当林肖杰在电话里问她收到礼物没时,她一下没反应过来,倒是电话那头的林肖杰说个不停。林肖杰说他刚出差去过丽江,那里满是红色的灯笼,灯笼下是流动的水,从街的这头一直淌到那头。然后,他在一家小店门口看到了那条围巾,他说他看到围巾的第一眼就认定了,它像她,太像了。林肖杰说着问范思思,你看像吗?

范思思打开盒子,抽出围巾。围巾质地柔软且老长老长,在她脖子上足足绕了三圈,垂挂下来。站到试衣镜跟前,透过狭长的镜子,范思思看到了二十九岁的自己:一副保持得还算可以的身材,下腹略微凸起;一张还算漂亮的脸,下眼角处,几条细纹分明……

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镜子里的她露出个浅浅的笑靥。她记起多年前,她拍过的一张高中毕业照里,她也是这样笑的。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这样笑,那笑确乎是发自内心,真实得足以感染任何一个人。她还记得,林肖杰骑着脚踏车带着她穿梭在仓州的每条小路上,还有他俩手牵着手漫步在仓州的林荫道上。那许多个已逝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笑的。

强有力的蜂鸣声从她的腰部扩散开来,声音时断时续,渐渐变成了类似男人嘶吼的粗哑状。是短信铃声,她隐隐有些不快,却还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短信是卢建宁发来的,卢建宁在短信里问范思思:晚上有空吗?她顿了顿,打上“有空”二字,出了门。快到门口时,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又折了回去。她把那条围巾解下,扔进了垃圾桶,头也不回。

蜂鸣声第二次响起时,范思思正迎着细密的小雪朝文具店走去。文具店就在不远处,从她租住的房屋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左拐的一个小弄堂里。弄堂左侧是个大型的布料市场,后头还有个小学,无数个清冷的早晨,她坐在店门口看着孩子一拨拨从她跟前经过,又一拨拨地离开,一天便过去了。

愈来愈强的蜂鸣声伴随着断裂的振颤向她的全身细胞传递开来,她一个激灵,以为是卢建宁打来的。等拿出手机一看,却并不是,来电显示的是她的舅妈。舅妈在义乌小商品市场开了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范思思开文具店,有一半就是她的意思。当时,范思思立在舅妈那人来人往的店铺前,看到她边麻利地收着一张张递过来的钞票,边扯着嗓子喊,开文具店吧,赚钱!要是你开文具店,店里的供货我全包了。范思思只觉得脑袋一热,便应了下来。

此刻焦躁截获了她,她不知该同舅妈说些什么。她大概又将扯谎,讲生意还可以之类的蠢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谎,那些卖不出去的货物囤积在架子上,与新进的物品玩着过家家似的游戏,从上头搬到下头,再从下头搬到上头。

然而这次,舅妈并未提及文具店,舅妈说的是同一个陌生男人的会面,一门同这个男人有关的亲事。范思思心底那隐秘的痛处便被精准地戳到了,她这才惊觉,她情愿和舅妈谈谈她的文具店的。文具店的生意一直都不好,那些卖不出去堆积在架子上的笔、本子和橡皮,那些成堆路过文具店、却极少光顾的小学生。她应当坦白,老老实实地坦白,眼下她的处境并不太妙:她要吃,要穿,要上交房租,所有的一切集结成一个巨大的数字在她眼前反复地跃动。

强烈的排斥感充斥着她。舅妈尖细的声音慢慢变得急促,而她却仍不得不把耳朵紧贴在手机上,关心地,至少是装作关心地回应。她已经二十九岁,正站在一个骤然收紧的关口上,和着致命的孤独不可避免地朝衰老走去,难道她不比他们更清楚吗?可他们——她所谓的亲人、朋友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一次次地惊扰她,提醒她这个可怕却又无可挽回的事实?

舅妈那飘渺的声音又回来了,毫无预兆地扎入了她身体。“如果你母亲还在……”,舅妈的拖音如此碎长,犹如拖着一条藏有无尽意味的尾巴。她的思绪发了疯似的奔跑起来,如果母亲还在,如果母亲没有莽撞地吃下那么多安眠药,如果母亲没有那么想不通,如果……但如今,这许多个如果都不重要了。母亲死了,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唯有那只被埋在墓碑底下的小方盒,还证明着母亲真的存在过。

她突然很想要逃避,逃到卢建宁的世界里去。他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在很偶然的相遇后,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接着,就如大多数电视剧里的情节那样,这个颇有风度的卫生局副局长发短信请她吃饭,她爽快地应了约,并顺理成章地建立了关系。范思思还记得卢建宁第一次握她手时的情景,这个比她大好多岁数的男人,在官场上纵横有余,但当他伸出那双柔软的、只比她的大一点的手时,她竟发觉他在颤抖——就像一个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男孩被情愫挑逗,满是对未来的兴奋和被拒绝的惶恐。那一瞬间,她被感动了。她若大姐姐般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但彼此都被点燃了。他们在狭小的车里拥抱,紧紧缠绕,脸对脸地亲吻,直到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他的手穿过她的一件又一件的衣衫,直入她高耸的凸起,他捏得很轻柔,像是把玩某件古董,难以压抑的欢愉以及烦躁冲击着她,她唯有呻吟,不断地呻吟,进而转化为更加凶猛的吻,他们把整个儿的情欲都转化为舌尖的融合……

很久以后,范思思回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夜晚,还会问自己,真的是因为那个颤抖吗?其实,连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因为这种感动本身所能维系的时间是如此地短暂。一次、两次的激情还可以算作是感动的延续,可后面越来越多次的缠绵使她自己都备感迷茫。她应该谈不上爱他,可和他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安全感,她一直渴望的安全感,那么真实,那么强烈。和卢建宁在一起,永远不用担心下一秒地球是否还在旋转,他总会巧妙地让她安心,就像她从不告诉他自己的事,他也从不过问,但偏偏在她经济紧张时,他会拿出一笔钱来。就当给我个机会,当店里的股东,好不好?他轻轻抚摸范思思的发丝,范思思开始还坚持金钱上的独立,后来也就不再坚持了。

唯一的心结是,卢建宁是有老婆的,家里还有个十三岁的女儿。有一回,范思思翻看他的皮夹,不小心看到了他的全家照。照片里的女人看起来很有老底子上海滩里名媛的风范,只是年纪大了,衰老毕竟是藏不全的。范思思呆呆地盯着照片上的女人,心里感慨,这女人年轻时也一定是风光无限的吧。倒是照片中间的女孩儿,笑得嗲嗲的,两个酒窝不深不浅,一副青春不知何为愁的模样。范思思忽地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疙瘩了一下,旋即,又不像了,她感觉自己的影像正在飞速地离自己远去。从此,她再也不翻看他的皮夹。

尽管,范思思不愿承认,但罪恶感确确实实衍生了,也是唯一的一次。范思思从来没想过要和卢建宁结婚,因为那是一个极其巨大、复杂的工程。结婚前,首先要离婚,这背后牵扯到太多太多的关系,她撼动不了,亦不想撼动。何况,就算结了婚,她能保证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生活中,彼此不生厌、不离弃吗?这么一来,她和卢建宁之间的关系就更难能可贵了。她是如此珍惜着这种乌托邦似的关系,平时,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无限长无限细的直线,而在这条直线的另一边是另一条无限长无限细的平行线——他的妻子——她俩互不搭边,永远都没有交集。但偶尔,范思思不禁会问自己,这样的日子究竟可以维持多久?

雪下个不停。从文具店的窗口往外望去,天虽还未全然暗下来,但漫天抛洒的纸屑却也将天空遮去了一大半,冷意就倏地又蹿了上来,范思思的身体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识裹紧了棉衣,却仍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气。她看了看表,才四点,此时走无异比平常早一个多小时。走,自然是可以的,积雪使店里的生意更冷清了,整整一天都没做出一单生意。

她看了下短信,卢建宁说他有点事,六点半,老地方等。她像是确认了,心里空荡荡的。卢建宁所说的老地方在遥马寺巷,距离这里不过三四百米,步行也只要十几分钟。眼下,她可以独自在这个大雪天里坐上公交车同他碰面,又或者无所事事地守在这间屋子里,一直等到六点。总之,在与他见面之前,所有的事件都无不显现出一种单调、乏味的固有形态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绕条远路走去遥马寺巷。一来,当作打发时间,二来,她突然想看看她未曾见过的雪天里的遥马寺。

遥马寺巷还算宽阔,几棵尚未掉光叶子的梧桐树在路灯下,呈现出黑黝黝的晃影。再过去是一大块废弃的工地,部分倒坍的外墙内残缺的砖块、木条随处可见,被拆得不成形的建筑物怪异地立在上头,依稀还能看出之前的鸽子笼式样。这一带原本全是七八十年代的民居,据说开发商买下地皮是要打造仓州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又停了工。

她加快脚步,把工地抛到了后头,好快点看到遥马寺。

几朵零星的雪花飘飘悠悠落到了她的前额,她用手一掸,左前方遥马寺的一角呈现在她的眼前。顶端为最常见的悬山顶,呈琉璃色,不过现在天色正暗,加上散落的雪花,只能分辨出其大致轮廓。悬山顶下便是寺庙的主体部分,亦是它唯一的部分,约三十来平方。据说,遥马寺在明朝以前盛极一时,除主殿外还一并设有鼓楼和钟楼,烧香求佛之人极多。可惜钟楼、鼓楼早在明末清初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唯有一小部分主殿因抢救及时得以幸存下来。遥马寺至此衰落,现今的遥马寺就是民众在此基础上自发修建的,面积只占原先的三分之一。大概由于经费不足,四周也不筑墙,看上去就不像寺庙了。

根据选定的处理方案,首先,按1.0m(纵向)×1.0m(环向)梅花形布置在缺陷部位钻孔。其次,将3.5m的φ28mm中空注浆锚杆逐个打入孔位。再次,进行压力注浆,封孔,表面处理等,如图1所示。

踏上几级宽大的石阶,再跨过朱红色的门槛,便是寺庙的主殿。主殿中央是个石佛,正凝神端坐,石佛四面均是白墙,上头不乏留有些黑色的污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什么可关注的东西。林肖杰曾在此查看了很长时间,林肖杰是学历史的,对于历史文物小有研究。林肖杰还说遥马寺理应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主殿左边那角的年份至少能追溯到元朝。

可遥马寺毕竟不是文物保护单位,它只能算是个被人遗忘的小寺庙。同任何一座香火稍稍兴旺的寺庙比较,遥马寺都显得寒酸和萧条。

逛玩遥马寺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自林肖杰走后,范思思就再也没来过遥马寺。这座本就清净的寺庙如今越发寂寥了,石阶仍在,只是朱红色的门槛变得越发淡了,雪下在院子里,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桂花树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庙里的老和尚不见了踪影,范思思记得过去林肖杰曾和他讨论过一些佛法上的事情,她听了,嘴上虽呵呵地笑,但却由衷佩服林肖杰学识的渊博。

范思思走了一圈,都没碰到一个人,直到在门口遇见了一个清洁工,才晓得,老和尚圆寂快一年了,新和尚迟迟都不肯来。你看看这种地方,一年都来不了几人,哪来的香油钱?现今的世道啊,佛要是没了金装,他也就不是佛了。清洁工说着,在门槛上用扫帚随便划了几下。范思思的心里便新添了一种悲伤,她没有拜见那座大佛便出了门。她对自己说,她是情愿看看那个老和尚健在时天天擦拭的大佛的,大佛下,林肖杰依旧不食人间烟火,而不是跑去南方那个叫广州的城市,做了某个山寨保健品公司的推销员。

尖锐的喇叭声刺破空旷的路面几乎与车同时抵达至她面前。是白色宝马,透过半开启的车窗,范思思看到驾驶座上的卢建宁。他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服,头发理得极为板正。他们几乎不打招呼,范思思便朝后面走去。后门很轻松地就被拉开了,范思思弯下身子,缩了进去。等了很久?卢建宁转过半个脸来问她。没多久。冷吗?他也不等她回答,便去摸她的手,她的手正互相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有点冷呀。他摸了一会,转回身子,又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几度。

车慢慢开动起来。范思思把脸朝向外边。窗外黑黢黢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不断重复、机械地往后退去。飘散的雪花有时会粘附在车窗上,结成一个个淡淡的、稀疏的小白点,同梧桐树共同构成一组单调的画面。她无心观赏,索性把头靠在车厢后背上。今晚去哪?渔家饭店。卢建宁说,范思思没有异议,卢建宁的选择总是对的。

渔家饭店他们去过好几次了,用仓州人的话来说,渔家饭店的菜很落胃口。其实,对于范思思和卢建宁来说,饭菜可不可口、服务到不到位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地方够僻静,能不被人打扰。菜很快上来了,笋干炖老鸭煲、葱油鲈鱼、清炒芦笋……都按着范思思的口味来,一律比较清淡。吃饭的时候,卢建宁要了瓶红酒,打开,给自己和范思思斟上。范思思咪了一口,她平时并不大喝酒,但今天的酒似乎特别醇香。她把那一小口酒在嘴里含了一会,慢慢地,滑过食道,进入到胃部。她晓得今晚卢建宁是不回去了,并不是所有的约会,卢建宁都不回去。有时,他们仅仅是吃个饭,他便急匆匆地驱车回家,但喝酒例外。不知道为什么,范思思竟是如此期望着他能留下来,所以,她把那杯满上的酒一口一口地咪完了,又给自己倒上。今晚,我要把自己给灌醉。她对卢建宁说。

在转移到宾馆之时,范思思果然把自己喝醉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胃液在一阵阵地往上翻腾。卢建宁也醉了,是微醉,但他们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渴求着对方的身体。很快,她的嘴唇咬住了他,而他亦反过来咬住她,死死的。她开始亲吻他,从唇部释放的舌尖很快嗅到了男人舌部的馨香,然后互相舔舐、交缠,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炽热感一经蔓延,就如被点燃的荒野一般,她的手顺着毛衣往下游移,在胯下处她摸着了他坚挺的想要冲破牢笼的器物,此刻,它如同温顺的绵羊,任由她摆弄。她拉开裤链,往里跟进一层,隔着柔软的棉布,她尽量用力地来回搓揉。他呻吟了一声,听上去更像是种哀求,继而,他爆发出了男人应有的本能。他把她压在身子底下,不断地进行着男女间的欢愉,她一度觉得自己快要被吸干了,可事实上却没有,就连刚才难受的胃也不再那么难受了。她就这样享受着男人对自己的宣泄,直至他体内的热流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她的身体。

范思思一度以为这个夜晚就跟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他们一直相拥到天亮,然后,卢建宁开车送她去她的文具店,他则绕道去局里上班。要是恰好碰到双休日,卢建宁则会一直陪她到中午,再驾车离开。但那天晚上,就在卢建宁均匀的呼吸声下,快要入眠的范思思听到了聒噪的手机铃声。是卢建宁的手机。铃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停了,没过多久又再次响起。范思思只好起来,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婆”二字,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去管它。所以,铃声就这样一直响着,直到卢建宁蔫蔫地从床上坐起,接了过去。

整通电话的时间不长,总共也就两三分钟。范思思听到卢建宁小声说着“嗯”、“好”之类的话,他的左手不停地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缓解酒精带来的疼痛感。范思思突然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几分钟后,她的预感得到了验证。我得回去一趟。卢建宁说着,穿起了衣服。非得要现在吗?什么事这么急?范思思看着收拾整齐的卢建宁,有些错愕。女儿发高烧,都快40度了。她,卢建宁停顿了下,道,我老婆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说完,卢建宁已经拎好了公文包,并低头去吻了下范思思的脸颊。这是种歉疚的,更确切地说,是那种走过场式的吻,在卢建宁低头吻她时,她一下就觉察出来了。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譬如她不想他走,她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原来,在他的女儿、家庭面前,她是如此地苍白无力。然后,范思思听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她在床头灯映照下孤零零的影子。她木然地坐在床上,看着褶皱的、凌乱的床单,一对微微斜摆的枕头,活像一个笑话。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在这里交缠,好像彼此的精力永无休止,他身体的温度还存在于她的每一寸肌肤之中,也就是这份温存,现在却毫不怜惜地刺痛了她,她所能感受到的除了冷,还是冷。

范思思起身去开空调,她把温度调得很高很高,然后,她把自己一层一层地裹在被单里。她终于觉得暖和了一点,在蚕茧般严实的温暖中,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开始做梦,梦时断时续,巨大的断面出现在她跟前,不断有东西从她身边飞过去,一个储蓄罐、一罐橡皮泥,她还记得那是她父亲从前送她的礼物,它们像飞行器般嗖嗖地飞往不知名的地方。她想抓住它们,但是一个女人却硬生生地挡在了她的面前。这个女人长着一对很好看的杏仁眼,这对很好看的杏仁眼把她父亲的魂给勾去了,从此,父亲就不再是父亲了,而是一个负心汉,一个害妻子吞下安眠药的罪人。即便后来,这个女人去了外省,从此再无音讯,但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他才四十五岁,可他的一生早已随着这两个女人的消失而提早结束了。

一条狗朝范思思跑来。范思思记得,那是父亲和她一起养过的狗,叫毛毛。她想去够它,不料身子一倾斜,掉入了那个巨大的断面。她一惊,醒了,才发现原来是条手机短信,上面写着“别怨我,宝贝。”她突然很想哭,之前的被抛弃也好,梦中的惊吓也好,都没有能让她痛哭一场,可此刻的自艾自怜反倒令她变得脆弱无比。她突然间很想知道那个长着一对杏仁眼的女人是否也像自己这样哭过。她从前只知道恨她、怨她,直至重蹈这个女人的覆辙,才惊觉,恨是可以蒙蔽住人的眼睛的。说真心话,如果抛开女儿的身份,她甚至会可怜起她和父亲来。范思思很早就晓得父母之间没有爱情,母亲对父亲也不过是被抛弃的那种愤怒。所以,那天晚上,范思思哭着问自己,没有爱情的母亲,拿一条命,换来了情人的分离和生者下半辈子的痛苦,这真的值得吗?

终于,她哭累了,只觉得浑身愈加无力,遗留的酒精刺痛着她的脑袋。范思思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可是她越是这样想,脑子里越是跳出卢建宁的影子来。卢建宁和她一起荡马路的样子啦,在前头开车的样子啦,还有他提前从国外回来,庆祝她生日时的样子啦……这些记忆叠加在她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她听到表盘上的秒针滴答滴答稳稳地走过,她看了看手表,才四点二十分。是该结束了。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上,范思思没有去文具店,而是径自去了相亲。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里,范思思和那个陌生男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落地玻璃里折射出男人的影子来。男人长得还算端正,不高也不矮,戴一副黑框眼镜。他才坐下五分钟,就点起了一根烟,范思思注意到烟的包装盒上写的是“中华”。范思思是不反对抽烟的,卢建宁就喜欢抽烟,卢建宁抽烟的姿势很程式化,总是吸一口,再吐出来,再吸一口,再吐出来。他吐的那玩意叫烟圈,先是一个圆形状的东西,随后便散开了,立时周围都沾染了烟的气味。范思思总说卢建宁的抽烟姿势很奇怪,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干的,但她心底里却迷恋上了这样的卢建宁,迷恋上了卢建宁抽烟时的样子。范思思还忆起,他俩第一次见面,卢建宁问她,介意抽烟吗?范思思摇摇头,他这才点起了一根烟,这种烟范思思过去没见过,她后来才知道,它有个很不着调的名字,叫作“熊猫”。因此,当陌生男人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便抽起了他的中华时,范思思把脸别向了窗外,宽大的落地窗外,雪正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范思思瞅着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在纷纷扬扬的雪天里想念一个叫卢建宁的男人。

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出范思思的异样,他慢慢吸几口烟,又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诉说起他的发家史和感情状况来。在他的絮叨中,范思思了解到男人在一家外企做销售,年收入大约有十来万元。范思思还了解到,男人在遥马寺巷那带有好几套房子,前些年因为更换开发商,房子还保留着没拆。现在基本上定下来了,但凡是拆迁房内的户口,每个人可以分到五十平方。五十平方,什么概念?男人举起他的左手掌,如果能赶在户口冻结前结婚,再添个孩子,一百五十个平方就稳赚了。可能是怕范思思听不懂,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孩子作为独生子女是算两个人的面积的,所以是一百个平方。在男人讲了许多话后,他们在咖啡馆门口分别,分别前,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有空打我电话,男人说。范思思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信息,将它丢进了垃圾箱。

那天下午,当范思思匆匆赶回文具店,她并未想到还有一场葬礼在等待着她。她看到店门口的路被围得结结实实。一辆警车闪烁着红的、蓝的光停在马路当中,刺耳的警笛声正肆意穿透她的耳膜。人群乱糟糟的,到处是哭声、喊叫声、争吵声。一个穿黑衣服的中年妇女告诉她,对面布庄的小老板死了,是被车给撞死的。他骑着他那辆改装过的摩托车在高架上飞驰,结果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汽车,脑袋当场就裂开了,血溅了一地,同雪混在了一起,据说,环卫工人今早处理路面都处理了好几个小时呢。中年妇女说完,努了下嘴,又和其他人说笑去了。范思思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中年妇女所说的小老板,范思思是知道的,尽管只是几面之缘。他通常理着个小平头,头发中间用发胶固定了,梳出个凸起的样式来。他不常回来,偶尔回来,多半也是问他母亲要钱。这一带的人都晓得他的花销很大,不是去夜店疯玩,就是和他的那些麻友们赌上几圈。他母亲给了他好几辆汽车,但他很少开,骑得最多的是辆黑红色的摩托车,这辆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响特别大,有次他经过范思思的文具店时,摩托车的突突声更像是直升机在屋顶上盘旋。也是那一次,范思思看清楚了他,理着个小平头,中间的头发翘起。他甚至根本不用头盔,刹车、立定,轻轻一跨,就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所以,这样的人出了事,范思思并不以为怪,范思思担心的是小老板的母亲,也就是晴姐。

晴姐的身材有些微胖,为人很是客气。她常常搬张椅子,坐在布庄门口。范思思就看到一卷卷竖立齐整的布料边上坐着一个颇为丰满的女人,跷起二郎腿。进来坐坐。她时常这样招呼范思思,声音细软,带着南方女人特有的腔调。范思思有时会进去坐上一会,一来二去,她俩就熟了。后来,在一次次的闲聊里,范思思知道布庄在仓州还有好几家分店,晴姐只管这家,另外几家由她老公打理。这个晴姐嘴里的老公,范思思没见过,只听说他这两年为了把生意做大,都做到仓州外头去了。

范思思想要去看看晴姐,她无法理解,为何她和晴姐的命运都会如此地不济。她缓缓地走进布庄,看到晴姐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只不过,不再跷起二郎腿。晴姐的边上立着两个人,一个年轻女子挽着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在等她开口。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范思思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小老板的眼睛,范思思顿时明白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后来,她看到晴姐在用家乡话和那个男人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男人好像低声骂了句,走了,年轻女人尾随着他,范思思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汽车轧过雪地发出的嘎嘎声,再无任何声响。

现在,布庄里只剩下了范思思和哭肿了眼睛的晴姐。范思思站在晴姐的左边,她想不出任何安慰晴姐的话语,她就一直这么默默地站着,站着,她想她无须多说什么,晴姐会懂她的。晴姐看起来老了十多岁,但动作依旧麻利。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包烟来,问范思思,你要不要来一根?这是范思思头一次看到晴姐抽烟,这种烟以前是给看货的客人抽的。范思思看到晴姐把烟点燃了,死命地吸进,再翻捣出来,她的喉咙因受不了刺激而不停地呛着。她终于把自己给呛出了眼泪,她边拭泪水边对范思思说,你晓得我刚才和他们说什么吗?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儿子,我儿子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卢建宁的短信是在四天后收到的。当时,范思思正坐在文具店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若雨点似的小雪。这种雪,仓州人俗称雪卜子,它落在地上的响声若雨点般清脆,又比雨点略微滞重。雪虽小,天却越发冷了,范思思给自己泡的热水添了又添,也没能把她捂热。从卢建宁把她丢在宾馆的那一晚起,她的心就被冻冷了,她想过千万种方式去回绝乃至挖苦那个男人,可男人却销声匿迹了。整整四天,他没有发来只字片语——换作过去,要是范思思生气了,他甚至会在第二天跑去文具店讨她的欢心——只留下范思思,独自在一阵冗长而又沉闷的雪卜子里等待一个不属于她的消息。

范思思这才察觉,在这场博弈里,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卢建宁或许已经不要她了,就像丢掉他身上的某样多余的器物,毫不费力。可是,她却陷进去了。她还在等,等他的归来,等他所谓的解释。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荫蔽,习惯了有他的生活,她甚至觉得,只要卢建宁给她个不太离谱的说法,她的心便会奋不顾身地回到他的身边。所以,当卢建宁发来“晚上六点,羊汤面馆见”的时候,范思思本能地回了个“好”。等回好短信,范思思又重新翻出那几个字,她把那几个字读了又读,然后对自己说,什么解释、什么分手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见他,必须见他。

羊汤面馆建在高银街上,这是条老街了,据说这条街的历史能追溯到元代。自从仓州城打造国内一线旅游城市以来,整条街便被保护了起来,一律是老式的房子。整条街通长约有四百米,一路上可以看到宋、清两代以及民国时期的建筑,街的尽头是一个四岔路口,往北是仓州城有名的鼓楼,往南是另一条步行街,只有东面相对不那么繁华。羊汤面馆就在这四岔路口处,从外面看上去,是民国时期的复式小洋楼,中间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用隶书写着大大的“羊汤面馆”。老仓州人都知道这家面馆,里面的羊汤面和小笼包最为有名,新来仓州的也要吃上一口,仓州人管这叫“接风”。

范思思也曾吃过羊汤面,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而今,她立在四岔路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挨过自己的身体,又经过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麻木,步履匆匆,她突然很想透过他们的瞳孔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也同样布满了麻木。人潮依旧。范思思涌进拥挤的人流,在一波又一波的挨挤、交错中走进了面馆,在靠近角落边的一个位置坐下。她坐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其间,面馆的服务员好几次来问她要点什么,她都微笑着摇头,我在等人,等人到了,再点。最后一次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服务员的不满,在这个客流量如此大的面馆里,是容不下她这样光坐却不吃的人的。但范思思顾不得那么多,她占着位子,把头举得高高的,好在穿梭的人群里一眼看到卢建宁。

卢建宁还是没来。范思思看到邻桌的一个小孩,拿着一瓶醋,不小心泼洒到了他妈妈的身上,他妈妈正在训斥他。斜对面的两个情侣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他们扯着嗓门,说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看来,他俩是外地人。范思思等得有些不耐烦,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卢建宁的电话。电话通了,发出嘟——嘟的铃声。真好,范思思在心里说,可之后,电话就一直嘟——嘟地响着,无人接听。范思思只得把电话摁掉。就在她摁掉电话的那一刹那,她看到面馆门口站着个女人,女人挽着个发髻,露出一段长长的、很漂亮的脖颈。这个女人看上去很面熟,范思思心想。等女人走近,她才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她真是见过的,就在卢建宁皮夹的那张全家福上。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被骗了,卢建宁根本不会选择在这种热闹得过了头的地方同她约会,约她来的是这个女人。

面馆的喧哗声盖了过来。范思思本可以逃跑的,趁着面馆人多、眼杂。但她转念一想,逃跑是不是就等同于她间接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了自己做的是件龌龊的事?她不想承认失败,尤其在这个女人面前。何况她想,如果卢建宁没法联系上自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那她范思思会义无反顾地原谅他。这么一想,范思思便没有起身,而是直挺挺地坐着,看着女人像一条姿态优雅的游鱼,游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她面前。

你是范思思吧?女人在范思思面前停下,坐了下来。范思思终于得以近距离地看她。平心而论,女人保养得还算不错,在她浅咖色的眼线下,长着一双不算太大却很有神的眼睛。除却眼梢处的几根粗细纹外,面部其余的地方均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不等范思思回答,女人又说,你应该猜得出我是谁吧。不过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丈夫,也就是卢建宁,他死了。女人轻启红唇,淡淡地吐出了这句话,好像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缕随便可以吹散的轻烟,又或者是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范思思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她想不到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只能呢喃地重复女人的话:他死了?是的,死了。女人一字一顿道,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开车回家,同一辆逆向行驶的摩托车撞上了。范思思的脑袋里就蹦出了那个理着小平头的小老板,她还记起围观的人曾说起过小老板撞的是辆私家车,但她怎么也没能把这个和卢建宁联系起来。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撞到的是肺部,安全气囊大概出了故障没弹开,总之没能抢救过来。交警后来从他身上测试出了酒精,是酒后驾车。女人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两张钞票,挥手招呼起服务员来,两碗招牌羊汤面,女人说。

范思思无法想象眼前的女人怎么可以在丈夫死后还能饶有兴致地吃起羊汤面,她想哭,她太想哭了,但她告诉自己必须忍住,尤其在这个女人面前。羊汤面很快上来了,高汤的热气四散开来,很快,连绿盈盈的葱花、切片的羊肉都看不清了。吃吧,我请客。女人用筷子夹起一撮面,细细地嚼起来。她吃过半碗,又抬头看了看一动也不动的范思思,你怎么不吃呀?范思思依旧一动也不动。女人终于停下,把筷子架在碗上,再从皮包里拿出纸巾,把嘴上的油抹净了。原来,你们两个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么。女人把纸巾丢进了吃剩的面里,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哭一场的。你可能不知道,在晓得你——范思思的存在以前,我有多么心痛。我以为,他真的是在办公事;我以为,他是为了孩子才出的车祸;我恨自己,恨自己打电话给了他,恨自己让他在这样一个雪天湿滑的夜晚赶回家来。直到,我看到他手机里的短信,才发现害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和他自己。他这么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想到,自己发了条短信,就把命都给搭进去了?女人竟然笑出声来,在她尖细的、令人发颤的笑声里,范思思好像真的听到了卢建宁的声音,卢建宁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格子衬衫,笑着朝她走来。他把他的嘴轻搁在她的耳畔,柔声道,别怨我,宝贝。范思思的眼泪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她看到自己的泪水滚落在那碗没动过的羊汤面里,结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黄色油渍,脏兮兮地漂浮在上头。

女人就这么一直坐着,看着范思思,看她哭得稀里哗啦,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等到范思思的哭声逐渐转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女人才再次开口。女人说的是,你还可以哭,可我呢,我连泪水都流尽了。女人说着把头望向了窗外,街上依然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女人。女人又说,你其实真的应该吃掉这碗面的,这里的羊汤面很有特色,我和他第一次约会来的就是这儿。那时候,他才刚去卫生局上班,什么都不是,可却硬要带我来这里吃,他说他最喜欢吃这家店的羊汤面,所以,他要把最好吃的留给我吃。就因为这句话,我嫁给了他。可惜,这儿的羊汤面太贵了,一碗就要八块,那个时候的八块多值钱哪。我就想到去弄个汤方,在家里也好熬给他吃。汤方是弄到了,可是味儿却不是那个味儿了。后来,他一步步做到了副局长,我也索性辞了职,在家带女儿,再煲,他也总是挑这个挑那个。我总以为是自己煲得不够好,现在才醒过味来,男人啊,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是会腻的。他们有了羊,还想着鱼,好凑成一个“鲜”字,你说我说得对吗?

范思思没有应答,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然后,在一片模糊的思绪中,她看到女人掏出一本红色的存折本来。这是他名下的账户,女人把存折本打开,他死以后,我到银行办理了手续,才发现里面有几笔钱,划到了你的账户。喏,你自己看看。那本红色的存折本便从半空中掉落,砸了下来。范思思感到自己被侮辱了,她想争辩,她想告诉女人,诚然,卢建宁是给她过几笔钱(这些钱加在一起也不过十来万),但她从来没想过要依附于他而生活。更何况卢建宁给她的钱都用作文具店的投资了,她原本就打算等生意好转把钱还给他的。但同眼前的女人,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一切不过是徒劳,她不过是女人眼中的情妇,随便弄几个钱便能被包养的二奶。所以,范思思索性继续紧闭嘴唇,什么也不说。

像这样的情况,女人还在继续着她一个人的战斗,我已经咨询过了律师,完全是他——我的丈夫未经得我的同意而滥用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所以,若打起官司来,你是没有任何胜算的。范思思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话,她提起仅有的底气对女人说,用不着打官司,我也会把钱给你。其实范思思自己最清楚不过,她手头上根本没有现钱可还。她想,或许她可以把店卖了,这样就可以凑足一笔钱,又或许她该隐姓埋名去另一个城市。谁知道呢,她倦了,眼下,她只想快点逃离。女人似乎怔了下,那最好不过了。她站起身来,临走前,她对范思思说,哦,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向法院提出申诉了,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给过你其他的款项,有的话,我也会一并要回来。女人说着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全仓州的人都来观看这次审判。

女人说完,随即出了面馆,在这个被雪掩盖得有些凄惨的仓州城里,像一只被冻哆嗦的蝴蝶摇曳着寻找属于她的巢穴。很早以前,范思思还在上初中时,她记得她的数学老师曾经讲过:在同一平面内,永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就叫平行线。但此刻,她却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又或者,其中的一条平行线不知在哪儿拐了个弯,紧接着,她们就撞上了。范思思望着那条渐行渐远的平行线的背影,她在心里希冀,从今往后,她们永远都不再有交集。

范思思决定回家,回曾经的家,自她上了大学,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穿过高银街,坐上355路公交车。一路上,她看到了自己熟知的店铺、超市、学校,还有行色匆匆、永不知疲倦的路人。车子在家门口的小区外停了下来,她思量了会,还是没有下车。她害怕父亲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一个人住得习不习惯,她害怕她的眼泪会不争气地流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某只被遗弃的宠物,仓州那么大,却没有能够容纳下她的地方。

她坐在355路公交车上,一直坐到了终点,下了车,又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仓州城里游荡。等她兜兜转转,来到遥马寺时,夜已经深了。整座遥马寺笼罩在一片无比祥和的柔光之中,雪虽停了,但白茫茫的雪盖在寺庙顶上、桂花树上、门前的石阶上,使得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与尘世绝缘。

范思思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林肖杰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从电话那头传来了快节奏的电子混音舞曲、焦灼碰撞的啤酒杯以及男男女女的互相搭讪……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下,林肖杰扯着嗓门朝电话这头喊:有什么事吗?我听不见—— 范思思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她甚至找不到笑的理由。范思思就带着这种浅浅的笑,对林肖杰说,下雪了,遥马寺,下雪了,你听到了吗?

然后,范思思打开手机扬声器,把它放在遥马寺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她自己也躺了下来。她能感觉到雪是如此地柔软,哧,哧,不算太厚的雪经过她的挤压,迅速渗进她的呢子大衣,渗进她的肌肤里。

雪,在仓州温润而潮湿的西风的吹拂下,正开始融化。

【责任编辑 张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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