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动的故乡

2015-11-18 14:27海纳
文学港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屋祖父故乡

海纳

飘动的故乡

海纳

每一条河,是一则神话;

每一盏灯,是一脉香火;

每一条河,都要流下去;

每一盏灯,都要燃烧自己。

——《传灯》

这是一座金银岛,金银岛上有宝藏,但这不是一座马克·吐温小说里历险的岛。我来此地多次寻找,淘的是一个家族的老宝,确切地说是我自己的身世密藏。

从小就听先祖母念叨她是岱山长涂岛人,当年抱着未满周岁的父亲从一座岛迁移到另一座岛,七十年前的凄惶和哀伤也曾弥漫过我年少的时光。

我的已经过世的老祖母不会想到,她的孙女一次次踏上这片她梦里牵挂了七十年的故土;我的葬身大海的年轻的祖父是否能感应,他的从未谋面的后人顶着烈日一遍遍向邻里乡亲打听他的血脉亲戚,打听关于祖居的蛛丝马迹。

祖父姓孔,名阿宝。私自猜想那是他的小名,但是我们后辈从老祖母口中知道的就这一个名字,已是古稀之年的父亲也不知道,以至于祖父坟碑上刻着的也是这样一个姓名。

常听老奶说起她住在长涂岛倭井潭旁边,第一次去长涂岛时我向倭井潭附近的老人打听关于孔姓人家的消息,都茫然摇头。我不知道这是老奶做姑娘时还是出嫁后的居住地,当时也忘了问清楚,而她老人家现已天人相隔,无法回应。

第二次去长涂岛采风,巧遇同住的孔姓女子,得知她的家族来自高亭泥峙的孔家山,据说那里住着好几百户的孔姓人家,我探寻的目光不禁扫向孔家山,暗拟寻访的行程。之后采风组车行至大长涂老年活动中心,我又向三两迟暮的老人打听此处孔姓人家的去向,亦都摇头不知。下午雨意缠绵,我们已伫立于大长涂的百年古刹娘基宫前了。这座古刹保存完好,因遭白蚁蛀蚀,庙内佛像暂时搬迁一空,门口荒草蔓生。我在庙门口墙上的捐助者名单里蓦然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孔姓名字,心弦动,茫然如雾的心境涟漪微泛。难道是在这里?据接待手册上介绍说,这里叫娘基宫村,是一个破败的古村宅,这里的先民大多从事海运业,曾有不少大户人家,现已衰败。烟雨中但见老屋弥弥,芳草萋萋。路上见到一个开着小店的本地老婆婆,精神爽亮,自称已有92岁高龄。问她姓氏,竟亦姓孔,名字孔荣娣,长得颇似老奶,内心不由欢喜。老人家称家里曾经是大户人家,老父是秀才,祖上来自山东,现在村里一大片老屋还在。我似乎豁然听到了探宝的锄头碰到异物的“哐啷”之声。然而车子正等候着不宜久留,挥挥手我用相机留下了老人的影像,耳边一直回响着“村里一大片老屋还在”的声音,尽留我冥冥中鱼跃的遐想和期待,隐隐闻老屋呼唤!

归途船上,见一本长涂岛的非遗资料上赫然有孔氏祖堂的记载!并附有祖堂的照片。资料上说祖堂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堂内有皇帝御赐的家族排行,另有三本古书和16个铜钱作为镇堂之宝,一本从孔夫子开始的孔家家谱已在文革时丢失。而祖堂就在娘基宫村!那个秘藏的陶罐,古迹斑斑地初现端倪了。

我必须再次启程,前往长涂岛的这个古村落。于是打电话向老父汇报了自己这次寻根问祖之行,可是从年近古稀的父亲那儿我仍问不出什么线索。也难怪他,当时离开老家时他是奶奶怀里七个月大的婴儿,如今婴儿的婴儿却执意扭身要稽查来时的漫漫长路,那条幽晦渺远的隧道的出口,你还寻得着么?但是当听我说到“娘基宫”的名称时,电话那头漏出恍然大悟的记忆:哦,对的,我记得你奶奶以前是常常说起“娘基宫”什么的。是的,年代太久远了,前辈都已作古,往事如漫漶的字迹不可考。父亲在电话那头困惑地问我打听这么具体干啥?是呀,我们活在当下就是了,刨根问底,为啥要讨个究竟?父亲的前路不远,我未知生死玄关。然而我们浮在这人生的汪洋黑海之上,闷在一节今生的船舱内,心终不甘。我要知道这艘船是从哪个港口出发的,为何出发,最终要抵达何方。我要心知肚明,这样我的呼吸也许可以更绵长些,我的仰望未来的目光可以更从容些,深远些。

是的,我只是想知道我最初的血脉源头在哪,我的今生往溯前世的密码是什么。如果说我自己是那片叶子筋脉中的细细的一支,我必须沿着那筋脉向下,沿着那细长的枝,沿着那粗壮的干,向下再向下,便是那盘结错杂的庞大无比的根,遍布大江南北的家族的根,那两千多年的时光之河淌过的孔氏家族的根了。

不是么?

娘基宫,“破败的古村宅”,我默默念叨着这个含义颇深的名字。当初在接待手册里看到它的介绍时心头竟掠过一声微弱的惊呼,一瞬莫名的迟疑和亲近。我并不知道那个久远的信息点已触动了我的潜意识,亦或是故乡的根须在向我遥遥示意。现在想来,那个族人大多搬迁的村落,那个丢失了很多,隐瞒了很多的古村落竟然就这样默默地躺在那里,不声不响等候着我。而我的苦苦寻觅的家族衍生之地就近在咫尺!

为什么不在祖母在世时多问问呢?我们年轻的一代往往昂首阔步不屑于回顾。故乡的变迁和生命的延续大多是这样的吧,我们执着于今生,纠结于当下,一任生命之径藤蔓遮蔽,岔路纷呈。

第三次,我前往长涂岛,走进了那个破败而寂静的古村宅。八月的烈日下,行走在祖先的村庄上,我的回眸充满苍茫。

跨过石板桥,沿着卵石路,穿越一排墙门危耸院壁斑驳的老屋,小店阿婆孔荣娣的儿子鲁大伯领着我拐进长长的石板走廊,踏入了孔氏祖堂。我的心微微颤动,我的脚步不由谨慎地紧了紧,这个后人迟到的跫音跨越了整整七十载的光阴。穿过长长的石板走廊,穿越深长而幽暗的历史,来了,我来了!

多少次,想到自己的身世在惘然中,或是在一种遗忘的轻飘中,单薄如纸,飘渺难寻。如今我就站在孔氏宗祠的屋宇下,合十祭拜,一时间有醒不过来的梦境之感。

环顾祖堂,正上方“孔氏宗祠”四个大字饱满有力,赫然在目,两侧是一副对联:

金炉不断千年香火

玉盏常明万载财灯

正梁上垂下一方写着“束玄令”字样的布幡,颇似道家的符咒。具体何义,至今族人都无从解答。

右边近门处挂着一块家族排行牌,写着洪武、乾隆、道光三代皇帝赐给孔府的30个行辈,和后来衍圣公孔令贻上报民国政府批准又续的20个行辈。家谱已不再,我的曾祖高祖是何人也难以稽考。据身边的族人介绍,这座祖堂,族人们曾于十年前筹钱修缮。

站在堂屋的方桌前我合十再拜。身后的嬷嬷一边替我祈祷着:祖宗大人保佑,保佑我们后代子孙身体健康,平安顺利,昌盛发达。

谢谢了。此刻我站在我要站的地方,想说的却是:先祖列宗,我回来了。这么多年来,沿着祖父谋生海上的不归路,沿着祖母仓皇他奔的辛酸途,我,一袭血脉承身,今日终于回到出发的地方。

颔首合十,我三拜。

如果说寻找是以向下的姿态,皈依也是。

大概三十年前,我和哥哥去过大祖父的儿子家里,就是在沈家门的鲁家峙。如今当我坐在八十七岁的族人孔大伯的家里说出祖父的小名时,他马上从遥远的记忆中对应了这个名字,并且说出了祖父大哥的名字:孔昭根。孔大伯说:“我记得他家有三兄弟的,孔昭根是老大,老二不知道了,老三就是阿宝了。老大一家很早就搬出去的,他的儿子(父亲的堂兄弟)名字叫宽信。”

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当老人把如此珍贵的信息一一抖落出来时。

我提到了大祖父的孙子建平哥哥的名字时,另外一位与建平年纪相仿的族人也马上明确地对应了他的名字,并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他现在就是住在沈家门鲁家峙的,他老家就在我家隔壁,我领你们去!

断壁残垣,荒草蔽墙,荆棘丛生。祖居的正门已被时间的洪流阻隔无法进入,只留给人一个荒凉的背影。这就是祖父的老家?正午十点白茫茫的阳光下,我的思绪也变得迷茫而飘忽。我无法把这幢房子和祖父联系在一起,我更无法把这幢房子跟我自己联系在一起,曾经温热的呼吸和体温都冷却已久遗忘已久。这只是一幢废弃多年的三间老屋,甚至连老屋也称不上。两三人高的灌木树杈密密侵占了房子的中央,四周只是几截参差的墙根而已,它们合谋覆盖了一个久远的秘密。只听得身边人的声音:应该是这儿的,他大哥就是住在这儿的,后来搬出去了,房子卖给了别的人家,后来那户人家也搬走了。

语言有时真是残酷,不到一两分钟的轻便简述,世间却已是几度沧桑,几番洪荒。

回家后赶快把这一切汇报给父亲,证实了父亲堂兄的名字的确叫宽信!

是了是了,祖父是昭字辈,父亲是宪字辈,可推知那我自己就是庆字辈了。第七十三代,辈分不小。(如是,我应还有一个大名了:孔庆纳。我私自撰取的。)

“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在山东曲阜,孔府诗礼堂,贴着一张告示,凡孔氏家族都要遵照皇帝御赐的30个行辈取名。如果不依字序,随意取名的,不准入家谱。加上民国九年(1920年)民国政府批准后续的20个行辈,全体是:

希言公彦承

宏闻贞尚衍

兴毓传继广

昭宪庆繁祥

令德维垂佑

钦绍念显扬

建道敦安定

懋修肇益常

裕文焕景瑞

永锡世绪昌

孔氏人家都聚居在娘基宫村的左侧,沿山面北,逐水而居。栖水而居是人类的天性,在这一点上,正所谓“气遇山而升,遇谷则聚,遇风则散,遇水则止”,水可以作为“气”的向导、边界,因此,以水为财,逐水而居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为何面北而居?俗话说“有吃唔吃,不住朝西朝北。”推测也许跟老家山东有关,面朝西北不忘祖宗出身之地,以志纪念。

给我们导路的一位族人指着石板桥下的河水回忆说,小时候这里的水有他现在的一人还深。瞧他大概有一米七八的个头,可以想象那时的溪涧之水清可洗菜浊能濯足,从山上绵延而下直至海港,汇入大海。朝北望去,隔几米一块石板桥,桥内侧是鹅蛋石子小路,外侧则是平整的石板路,雨天蓄水而不涝不旱。房子一律砌造于桥内侧,至今还保留着不少百年老屋,我们伫足的地方是三座墙门残存的三进老屋,是清末时的建筑风格。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一把大火烧了这儿的三十一间房子,搞海运而发家致富的象征在一夜间倾颓,但是族人的热情好客还是承袭了孔氏礼义之遗风。

那晚我躺在一家临港宾馆的露台上。海风习习,半枚月亮在天,对面的绵延十里的军港夜灯烁烁,安宁而沉静。南北长涂港如情侣般偎依,如姐妹样相亲。这样美好的夏夜属于我们,属于长涂岛。今夜的长涂岛美得让人恍恍惚惚,疑似仙境或梦境。

沧海桑田,七十年亦是坎坷一梦。遥想昔日,先人踩踏过的窄窄的卵石路,那泥泞和破败分明是您生命中的场景和色彩。您撇下还在襁褓中的幼儿,沿着这弯弯长长的石板路,穿越长涂港的波浪,带着牵挂和爱,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谋生之路。然而不到半载,在日人渔船当报务员的您因感染疟疾,竟被活活扔下大海,可怜丢下孤儿寡母在小岛上遥遥期盼。七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可以很短暂,而这无助而惨烈的一瞬却撞痛了一代又一代后人的记忆。七十年后的我无法想象您在那一刹那的绝望和挣扎,但那凄厉的一声呼救似乎穿越浑浊的海浪穿越遥遥的时空一波波回响在长涂港的涛声中。

今夜,我就坐在您夜夜魂归的故里。阿爷,您看到了吗?眼前日新月异的故乡,平整开阔的海滨大道,草木葱郁;深蓝漂亮的远洋铁壳轮,如列列出征的勇士正待检阅;幢幢洋楼,显示一派祥和的民生;这些都是您以前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的。七十年后,您的孙女站在这片热土上,我的眼就是您的眼,我的笔替您倾诉,您的故乡我的老家,这日渐丰腴而美丽的长涂岛,这些都是您梦里都不曾见到过的美景。

阿爷,您是奶奶房里悬挂多年的黑白照,我的白净的阿爷;您是我从未谋面的黑白照里的阿爷,今生永不谋面。那年的冬天,那个海风哀嚎浊浪滔滔的冬天,那个冰冻蚀骨的冬天。七个月大的阿爹从此没了父亲,二十多岁的奶奶从此没了丈夫。年轻的奶奶抱着小小的阿爹,从这座岛泅渡另一座岛,从这片海穿越那片海。奶奶这一生走不出海,这片吞噬生命的荒原,这片养育生命的土地。

心底凄凉的哭喊和无助成了奶奶一生的伤和痛。这浑黄的海呀,颠覆了一切。从此奶奶的人生转向,父亲的故乡转向,随着海流漂啊漂,漂流到了登步岛,于是那儿成了我的故乡,您儿孙呼吸成长的家。

今日,沿着先人千万里背井离乡的转徙之途,我溯源而上,殷殷遥望。

我不知道第一个落户娘基宫村的孔氏祖先是谁,抑或携了一家子而来?二百多年的历史,应始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吧?问族人老家从何方搬迁而来?答曰:从宁波方向。人所共知,孔氏家族来自山东曲阜,在南宋战乱中,一支南迁到衢州,遂成孔氏南宗。如果没有搞错的话,岱山长涂岛娘基宫村的这一支从宁波而来的孔姓家族一般也属于孔氏的南宗。当年迁徙到岱山长涂岛上,砌房安家,谋生海运,繁衍生息。生命的延续就像那千百条飘动的根须,支脉众多,人们的故乡亦如是啊。

入夜时分,我面对着长涂港南岸娘基宫的方向,那闪烁的灯火映入眼帘,也灼照幽暗的心扉。在我的四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愚钝的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薪火来自对岸来自那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没有祖父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就没有了我在世间的存在,没有了今生的悲喜爱恨,没有了这条生命之河的淙淙流淌。真像歌里唱的那样“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吗?不不,已过不惑的我在刹那窥见生命链条上的玄机,竟自悄悄长舒了一口气。是的,人身难得,捧着这份厚重的礼物,我为之庆幸而感恩,这一刻我才憬悟了祭奠先祖的深意。我们总觉得自己在世为人是理所当然的,生命的延续是自然而然的。是的,这是目前的现实,但是牵涉到具体的个体却并不是必然。必须致谢,以我的整整一部生命!

今夜,是我的生辰之夜。四十三年前的今夜,我承载着宿命的血缘来到人间,而四十三年后的今夜,我追寻着先祖的脚步,用文字写下我的前瞻后顾。

不管怎样,我们的家族若是一棵树,那一棵树,终会枝杈茂盛,不断伸展,一律向上拥抱天空,只是它发达的根系紧紧盘住大地。我们的故乡若是一条河,那条河终要流下去,并终生依恋着大地匍匐于大地之间;不管怎样飘流、转徙,不管怎样跌宕起伏,生命啊终究于蓝天和土地间呼吸生长,精神和爱一如盏盏灯火燃烧,并照亮了生命之路,代代不熄。

今夜,在壮阔的河面上我瞥见了一路而来的灯火,载奔载欣,我终于抵达了你,故乡。

猜你喜欢
老屋祖父故乡
老屋
故乡的牵挂
总也倒不了的老屋
祖父瓷
坐上这趟车去“云的南方、花的故乡”
不倒的老屋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