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2015-12-26 06:24草白
文学港 2015年1期

草白

惘然记

草白

我要求在边上再摆一副餐具。碟子很漂亮,淡淡的青花,边上画着几尾摇曳的鱼。盘子则是浅豇豆红套淡绿,淡绿的是花,自然界里没有花是绿的吧?可它绿得实在好看,浓淡不匀,昏昏悠悠,宛如一份幽缈无边的心事。她那样爱美的人,一定喜欢这种餐具,哪怕只是看着。

“怎么,等会还有人要来?”他诧异地问道。

我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穿和服的女服务员送来餐具,在我边上仔细地摆放起来,动作轻柔,宛如仪式。我越看越喜欢。一种淡淡的温和的悸动水波一样流泻着,在我和他之间,在这个不足三平米的小间里,连空气也在悄然无声地酝酿着什么。

我暗暗觉得这地方实在好,又忍不住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这小小的没有窗户的包间,连白天也是需要开灯的,在昏蒙的灯光下,他就盘腿坐在我对面,似乎在笑。那笑开放在嘴角,又蔓延至空气中,无处不在,近乎一种透明的自嘲。这十几年的时间似乎就这样溶解在此刻,他似乎什么都料到了……简直不敢相信。

沉默延续了许久,继而发现有一种气味,从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如头发丝一样细微的尘土上发出,是粉尘和消毒液混合而成的味道。空气如同旧时光一样稀薄。

他要给我斟酒,我一般不饮酒,可此刻,我也不推辞,只默默地看着他。我觉得自己在笑,嘴角微微扬起,是他刚才某种单调表情的复制。他的动作有些僵,显得呆板和生涩。有一刹那,竟顿住了。那青绿色陶瓷小瓶,瓶身有波浪状曲线,高不过十几厘米,袖珍却不小气,此刻从那里缓缓淌出的液体近乎透明。

我端起青紫色玻璃小杯啜饮着,费力地品咂着,空气中弥散着酒的芳香。心里所想还是那一夜,她喝醉了,嘴角散发出强烈的酒气。她睡倒在青草丛中,那酒气溅在草叶上,是月光下微醺的凉意。现在,我似乎又闻到了那气味,越来越浓,偶尔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当意识到他也在看我时,便快速将视线移开。

“度数低,不容易醉,是小姐们喝的酒。”他拿起酒杯在空中晃了晃,那神情近乎自嘲,又带点微微的苦涩。

我第一次冲着他举起手中的杯子,他看着我愣怔了片刻,马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哎,老同学,找我有事啊,我还以为你们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呵呵。”他语气轻松,他说“你们”,而不是“你”,是明显意识到我是代表某一阵营而来,他的这一番自察倒让我有些不快。我不怀好意地瞧了他几眼,似乎在说,我们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你啊,当年你在学校里弄出那么大动静来,一百个我们也及不上你一个。

他再次起身给我斟酒。

我注意到瓶身上写着日文“千寿”两个字,不由悲从中来,迅速瞥了一眼左边榻榻米上的空座,在室内昏蒙的光线下,那空座所对应的餐具好似有微微移动过的迹象。我忍不住去拨那副木头筷子,以不被视觉所察的向右五度角将之纠正过来。我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去做了。

“别卖关子了,等会到底谁要来啊?快告诉我!”他微笑地抗议道。

“我没说谁要来啊。”我的声音听上去虚飘飘的,可恰到好处,让他去想吧,好好想一想,都那么多年了,不知道还记得多少。

他愣了愣,不知是因为那副餐具,还是别的什么,他耸耸肩,两只原本紧捏着的手松开了,似乎在说,你别吓唬我,反正我谁也不记得了。

“那你想要谁来呢?”我偏头微笑着望向他,那语气近乎一种做作的天真,又明显地不怀好意。

他马上低下头,用筷子拨弄那条金枪鱼,有些烤焦了,肉质显得干燥,那味道他未必喜欢,可此刻没有别的选择。

“过去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联系,你知道的,我这人记性不好,小时候我妈没把我看牢,从窗台上摔下去,我怀疑就因为这个,很多同学的名字我都记不住。”他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坏记性而感到抱歉,甚至有些骄傲。反正有很多人记得他。那么多人。当年因他而起的那件事让他几乎一夜成名。

我嘿嘿一笑,心想你记性再不好,也不可能忘了她,你不会的,即使你想忘,那也是不可能的。

紧接着,还是斟酒,青紫色玻璃小杯里的透明液体已微微漾了出来。

他说,我喝不惯这酒,太淡了,你自己多喝点吧。他对这日料的兴趣也不足,那盘三文鱼几乎没动,粉红色的鱼肉袒呈在冷白色的碎冰上,就像一些经过挖掘的新鲜的往事,正无可奈何地再次暗淡下去。

我却说这酒好喝,比当年我们在学校里喝的劣质白酒不知好多少。其实,我在学校里并没有怎么喝过,可我知道她喝过,他也喝过,他们喝得很凶。他似乎并不明白我话里话外的暗示,一味地就酒论酒,他说,要我说,这清酒可没白酒带劲,这个像水,比水还不好,一点也不解渴。哦,他可还记得那白酒的味儿,那著名的二锅头,失恋男女的佳酿。

我微微踌躇着,又马上止住心底一跃而起的念头,最好还是让他自己说,对当年的事情到底记得多少,他还想着她吗?在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他继续聊清酒的话题,似乎只有不放在心里的东西,才能引起他谈论的兴趣。他的声音如此连贯地出现在我耳边,让我有微微的诧异感。她还是在他变声之初认识的他,现在这样的声音,该让她也觉得陌生了吧。

“清酒中最高品级是大吟酿,不加任何酒精,只以纯米的米心部分酿制,大米削去的越多,香味越高,这种酒其实最脆弱,要避光保存,还不能加热,越新越好,久了就不好喝,和我们的黄酒是相反的。”看来他对此颇有研究,娓娓地说了一通。

我点点头,思绪也不知停在哪里,对他话里的意思倒有些隔膜。

他从衣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在找打火机。在香烟点着之后,才想起我的存在,你不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那副摆放齐整的餐具,静静的,因为太久无人动过,似乎蒙了一层灰。没人会阻止自己爱的男人抽烟吧?那烟雾有时也是爱意的流露,或者是表示爱意的前奏。

在他抽完一根之后,我劝他吃点鳗鱼寿司,是这家的招牌,还是从日本空运来的,来自深海的鱼,没有污染。我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怪,好像在强迫他吃。而他竟默默地点了头,往嘴里送,就像一个乖巧的中学生。

那种眼神不是第一次出现。出事前那个黄昏,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她不见了,可能要出事了。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向来是他们联络的纽带。我们跑到他们常去的那个湖边。直觉告诉我,要是她还在,肯定就在那里。

我们在湖边喊她的名字,连群山也帮着我们一起叫喊。后来我想,如果我不是帮着他一起叫喊,而是让他一个人喊,结果或许会不一样。

可我们还是一起把她喊到湖里去了。

或许在我们喊之前,她就已经去了湖里。她走了后,我这根纽带也没什么用了,他也不来找我,马上转学走了。直到十五年后,我又成了纽带,约他见面。还是说点什么吧,毕竟是我把他叫出来的,那么多年未见,总有些话要说的,可能也是她想知道的。

“结婚了吧?孩子呢,有了么?”问完这些,我忽然有些伤感,什么时候这样的话题也“属于”了我们。

他并没有多余情感的流露,只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去年结的,孩子还没有。

“打不打算要呢?有个孩子家里热闹些,时间过得也快。”

他抿着嘴,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嘴边常常挂着的那抹浅笑很是不满,可并不打算说什么。

他妻子长什么样的,大概和她长得差不多吧,人们都说男人找女人,一般都会找和初恋情人像的,这是审美模式,躲也躲不掉。如果生的是女儿,长到十六岁,会不会也是她这样的?

他没有回答关于孩子的问题,可能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在孩子方面,男人都是比较漠视的,而且还是个计划中的孩子。

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兀自吸了起来,很享受的样子。我发觉他的烟瘾还挺大的。我不反对别人抽烟,自从父亲死后,家里就没一点烟味,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

话题没有顺利往下传,又见我没有张嘴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结婚不过是完成任务,让父母高兴,没什么可说的。马上又腾云驾雾起来。

“那个,你抽烟,多久了?”我示意他也给我来一支,可他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记不清了,好久了吧。”他弹了弹烟灰,不以为然地说。

我怀疑自从她沉入湖底之后,他就开始抽上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样或许是物证的东西,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更重要的是,这可能会让她高兴。在没有她的日子,他所做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样,是因她而起,她会高兴的吧?我艰难地偏过身,看着那个空位置,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显然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太关心这个。

唉,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做某件事情的时候,觉得那种感觉特别特别的熟悉?我忽然说起这个,但愿没有吓倒他。我可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事。

他慢慢把视线聚集到我身上,准确地说,是我的脸上,眼睛上。他说:“怎么没有?就连这一刻,我也觉得很……熟悉。”

我以为他在随意敷衍我,可他蹙眉凝神的样子,实在不像。难道他已预知我会找来?以致幻想了很多次?可我绝不是为了自己。我劝自己不要多想了,等会儿,把什么都说了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拍打桌面,发出轻轻的颤音。是在期待我继续往下说吗?

可我能说什么。此刻,我想起的是另一个场景。从前的日子,人们还住在院子里,春天还没有来,可天气骤然变得暖和,脱下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好像等着有人来穿,一家子说说笑笑,嗑着瓜子,喝着陈茶,邻居家的狗在桌底下钻来钻去,我从坐着的地方望出去,窗台外面,腊梅开花了,粉粉的,有异香,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那一刻如此熟悉,好像发生了无数次。

就连他们的那件事,我也觉得是命里该发生的,那些痛苦和异样也拜命运所赐,如此熟悉。

这沉默维持的时间有些久了,气氛就有些暧昧。或许,她也感觉到了,她的手忽然握住了我的,那么凉,刚从十一月转凉的河水里捞上来似的。

“这几年你一直在做什么呢?”刚才看到他的第一眼,虽然变化不大,可还是觉得触目。一个人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让时间走到今天吧。

“也没干什么,空的时候就找人打牌。”

“打牌?能打那么多年?”

“还能干什么,白天上班,下了班就打牌,好打发时间嘛,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赢点小钱。”

“有瘾吗?”

“有一点,或许也没有吧。谁知道呢。”

“打牌好啊,世事皆忘,还不会得老年痴呆。”我似笑非笑,又有点不相信他的生活会那么无聊,从前的那些理想都不用实现了吗?还是她的离开让他心灰意冷,再没有恢复过来。

“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就这么过着呗。”他淡淡地说。

“就没有出去走走啊?”

经我这么一提醒,他似乎找到了话题,想说点什么了。

去年去了一趟西部,玩了个把月,自己开车去的,一路都是戈壁滩,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以前在电影里也看过,可只有亲眼见了才算真的信了。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要去寻找什么玉门老城,从旅店开车出来已是下午一两点了,我以为那地方不远,隐约知道那里原先是中国第一油城,可现在已是个废城了,我就是冲着废城去的,没想到开了一路,早就看到那半山腰上城市的轮廓,狂踩油门,不断地上坡,接近,可就是无法抵达,那种感觉就像见了鬼。

是不是开错路了?

就一条路,没有别的路,路是对的,一开始我也怀疑路开错了,可是没有岔路,又无法回头,更恐怖的是连个路标都没有,也没人可问,除了一路猛踩油门……果然是一座废城,到处是废弃的楼,玻璃窗是破的,钢筋裸露着,很多楼只拆了一半就没拆了,还有吱吱作响的老油井,老君庙矿区大面积断裂的河谷让我震撼,蹲在那里抽了支烟,那里真冷啊,街上除了穿制服的石油工人,很少看见别的身影,我没有停留,在城里兜了一圈,就往回开了,回来的路上,我倒是平静下来,车速放慢,回到旅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忽然陷入沉思之中,是一个人发表意见后通常应有的表情,一种茫然的表情,一种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表情。

唔,此刻,我多么想从他的话语中抓住某一点,然后就这一点进行深度挖掘,这种欲望非常强烈,我不了解他,可以说,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她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她从来没有深入地了解过他,却为他付出了一切。

她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闯入我的生活,在我对身边之事偏转头去,整个人生的情绪如寒流骤然降临,忽然间冰裂发生了。

结婚后,我以为自己可以马上适应两个人的生活,什么都是两个人的,成双入对,比翼双飞,复数比单数可要吉祥得多,可一直无法适应两个人睡觉,身体挤压在一起,胳膊和胳膊在同一个被筒里,酸痛无比,闷热无比,从来没有得到允许可以一个人安然无忧地睡上一晚,只是单纯地睡觉,手脚自由伸展地睡觉,而不必管那人今天是吃了羊肉,还是嚼了葱蒜韭菜。几年之后,俩人逐渐隔膜,距离拉得更大,钱也不放在一起用。总算有了单独旅行的勇气,撒了个谎,说是单位旅游,其实是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她就在那个旅行之夜闯入我的梦境。梦醒后,她没有离开。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在梦里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让我嫉妒。我问她在那里好吗?她不说话。我又问那么多年过去了,对当初的行为可是后悔了?她就哭,任我怎么劝解也无效。那哭声就像从我身体的另一端发出来,弄得我惶恐不安,宛如鬼魂附体。

她实在是无处可去,除了我偶尔还会在文字里感念她曾经花一样的存在和凋零,我们那一届毕业的同学估计没有人会记得她。她说我要让他记住,永远——这未尝不是曾经的我想要做的。

可眼前这个,最应该记得她的男人对她还有印象吗?我的心扑通乱跳。

穿和服的女孩拉开移门,端上一盆昆布汁乌冬面,红色的是西红柿,酱色的是蛋,还有胖乎乎的面条,盆子四周装饰着朴素的兰花,暗旧的米黄的底子,很美。我吃过这种面,不太好吃,完全是审美大于食用。

看着他恹恹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无聊,他根本就不可能主动谈及她,那个早已埋在落英丛中的名字,能忘的话当然要把她给忘了。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脑子里记那么多事,对谁都没好处。

我想去趟洗手间,好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又是托梦又是暗示的,看她自己能有什么好办法。

为了让他们待久一些,我特意在镜子里流连起来。镜子里的那个人,明显地让我感到失望,脸颊太宽了点,显臃肿,法令纹在不知觉地加深,肤色偏暗了点,口唇也不艳,从前是什么模样?甚至上一次镜子里所见的样子也已经忘了,忘得太快了。对护肤品的兴趣并没有维持太久,一个人不管岁月怎么流逝,如果只想着一概以娇嫩的外表示人,到底只是虚妄,明白地悟到这一点后,对维持自己外表的兴趣一度终止。

我在包间外面的过道上停留了一会。里面毫无声息。特意弄出点声响才进去,他见我进来,点点头,使劲地抽了一口,那碗昆布汁乌冬面还好好地摆在那里。

我盘腿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捏起那个青绿玻璃小杯往嘴边送。我几乎不能喝酒,对酒精过敏,可这一刻,我却想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灌。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不知此刻她是否还在。

“你在看什么呢?”烟雾中,他神情凛然,眉头皱起,给人一种不怒而威之感。

“没什么——啊。”我用略略拖长的语调回应他,内心却极为不安。

肯定是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和近乎做作的眼神让他觉得受了轻慢。“不要看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很无聊,你不觉得吗?”他像换了个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答案,可他严防死守着,根本不给人寻找的机会。他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如此。

我替她痛恨他。

“你以为我已经忘了她?还特意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提醒我不能忘记她。永远也不能忘记。你是谁啊?你是来打探消息的,你就是她的影子,许多年前就是这样,对,影子,我早就知道。”他使劲地吸烟,一口接着一口,好像对此上了瘾似的。

“你怎么这么想,太极端了,我们就不能见个面吗,说起来,我们还是老同学,当年关系也不错。”我努力装得轻松,想要安抚他,又觉得别扭。

“想听故事吗?”他换了一种语气,那语气仍让我感到极不舒服。

我点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显然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词语的使用也不太恰当,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之中。

他说的是在那次西部旅行中遇到一个男人,两个人挺聊得来,一起玩了几个景点,分手那一晚,他们在青海湖边的青年旅社里喝酒,青稞酒,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正好说胡话,两人都说了些少年往事,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让彼此惊奇的是,他们竟然有同样的经历,在少年时期,都遭遇了一段致命的爱情,有女孩为他们丧命,连自杀的方式都一样,溺水而亡,可见那时的祖国大地到处都是丰饶的湖泊。此后,命运之光在他们身上互相投射,连之后的婚姻生活也极为相似,顺利地结婚,婚后养成一个共同爱好,每年都要独自来一次长途旅行,天南地北,没有目的,是以此来进行伟大的忘却,还是顺利展开新生活的画卷,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说什么意思?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只能在旅行和陌生人中寻找慰藉,可谁的婚姻又是幸福的?他是不是认为自己和那个男人一样,受到了命运无情的诅咒?

“其实我们不是相爱,不过是经历了一段爱情,甚至那也不是爱情,只不过给人爱情的错觉,很多年里,我自己也认为那是爱情,爱情,爱情,十几岁的我懂得什么狗屁爱情……或许只是对爱情的向往。”他忽然这么说,有些恶狠狠的。

此话一出,杯盘的碎裂声乍然响起。

双腿下意识地一缩,我几欲站立起来。与此同时,他也吃了一惊。那话题被生生地剪断了,有一会儿,他眼神愣怔着,侧耳倾听着——好似那声音还会再次响起。

可再也没有了。或许刚才只是刹那的错觉。

我是不是该引诱他继续刚才的话题,那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可这样一来,相当于将她推入湖中再死一次,这一次,完全没有重生的可能。

“这么多年,你也不来找我们,同学会也不出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本想转移话题,一出口却发现又绕回去了。

他一阵苦笑,似乎在说,你明知故问啊。我只得用相同的苦笑来掩饰尴尬。我想着他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我应该走了,不要再问什么了。

“那种闹哄哄的同学会,我来做什么?你们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闭着眼睛都想得出来。”他忽然这么说道,夹烟蒂的手指在抖,烟灰簌簌落下。

确实如他所料,同学会上大家没少谈论他的事,可这么多年,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说得多了,完全是盖棺定论了,他又不来反驳,大家只好这么说下去。因为几乎每年都会被人提及,想忘也忘不掉。在这个爱情普遍可以称斤论两的年代,我们宁愿保持着对往事理解的偏差,而一旦领悟真相并将其从错位之处挪回正途,会给多少人带来失落感,她为爱献身的女神地位也将不保。这些我们怎能不懂。

要不要告诉他,不是我要来,而是她。是她逼我来。

我没有力量阻止她。她当年能用超意志来做到的事情,现在依然可以。那个失眠之夜,她对我说,她想知道她对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年少的误会,温暖的雪崩。此话让我震惊,这正是我多年来所想。我顺从了她,帮着来找他,既为解心头之惑,更多的是为平息内心歉疚,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当年,在他们恋爱的后期,过了如胶似漆之后,她要我去找他,帮她问问他是不是依然爱她。我模棱两可的答复让她认定了他的绝情?死念一旦生成,回天乏力,而我这个传话之人,不知当初又是传了什么话给她,那些话原本是可以换一种传法的。

你还记得她吗?我嘴唇一张,硬是把她推了出来。她如果不是在刚才碎裂声响起之时离开,这会儿应该还在。我感到身体有些哆嗦,忽然紧紧地攥住了什么。她的手指已转为冰冷,不再如初进门那般紧紧握着我的。她再次松开我的手,不容我挽留。我似乎看到她离开,还是当年那件绿毛衣,很绿很绿,本来是青草那样的绿,现在又多了十几年的湖底生活经验,被染得更绿了。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绿。

她已经走了,走远了,不会再来了。

空气中少了一种气息,湖底和死亡的气息,这让我们不由地舒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说,你真的很想听我的故事吗?

对他,我早没了开始时的兴致,这么多年,我疲累不堪,现在是收手的时候了。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他没有马上开口,似乎在想着该如何斟词酌句,这让他很为难吗?他可以什么也不说的,既然刚才她在的时候,就一语不发。此刻,他的样子很像青春期的男孩,充满着执拗劲儿,死命地思索着一件事儿,这会儿所有的帮助对他来说都是扰乱。

我给他斟了一杯。这次,他一饮而尽。

他还是开口了。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和她长得差不多,身材性格都很像……我们很谈得来,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不敢恋爱。有一天,她忽然死了,死在我怀里……天哪,我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还能再次发生。”

“那女孩也是自杀的?”

“不是。”

“那怎么回事?”

“……死在旅馆里,心肌梗塞,她不知道自己会死,死前还很快乐,连说死这个字的时间都没有。她的死只经历一秒钟,真的只有一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很平静。但我明明白白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要完了。”他在说“完了”这两个字的时候,脸庞上仍有哆嗦过的迹象。

“你爱这个女人?她是你最爱的女人?是不是?”我显然有些激动,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她也想不到吧?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很害怕,到现在还不敢去旅店里过夜。”

“就是说,你到现在还记得她?无法忘记?”

“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从娘胎里带来的,可她毫无顾忌。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如果老早知道,你就不会和她走那么近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说话,香烟已燃到指间,未察觉。

“她很美?长头发,大眼睛,皮肤很白?”她的身影马上在我脑海里浮现,还是十六岁的模样,实在没办法让她变得更老一些。

“或许吧,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她,或许还是她主动的……我们认识没多久,就在一起了,其实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得到……快乐。”

“那你呢,快乐吗?”

“快乐?”他喉管里发出一声冷笑,继而漫不经心地说道,“谁也没有权利得到快乐,除了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或许可以。”他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阴翳,让我看不透那里面的内容。

他只想往后靠,那榻榻米又没有靠背,四周是悬空的,他只得把腿从桌底移出,盘腿而坐,不得不重新寻找身体的重心。

他忽然笑了笑,“过去了,和你这么一说,好像就真的过去了。不想了。”

可我仍想着那猝死的女人,白花花的身体躺在旅店雪白的床单上,维持着生前最后一个动作,性爱抵达高潮时的动作,僵硬的动作,想要抓住什么的动作……命运忽然按了停止键,停——一切就凝固了。

不知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谁,在那种情况下。我好奇的竟然是这个细节。

“当时你怎么办?那种场面,你怎么处理的?”

“马上报警,还打了110,救护车先来的,可人已经不行了,我在房间里等警察来。”他充分显示了一个成年人在面对棘手问题时的训练有素。当然,他是有经验的。

我不由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他含泪跑来找我,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我面前。

在那个绝望的湖边,他扯着嗓门大声喊她的名字,那喊叫声,隔了那么多年,总算渐渐淡下去。

日料店的聚会之后,我还梦见过她一次。

还是在河边,她穿着一件绿袍子,是湿漉漉的绿。我从没有见过这种绿,那么新鲜,那么泼辣,那么美,是一种油画里才有的颜色。我先看见她,然后是她们,她们都穿着绿袍子,黑头发,白皮肤,长着一张湿漉漉的脸,相似的脸,浩浩荡荡,在湖边蹑足而行,那是一支绿色的军队,领队的正是她。

奇怪的是,那个死在床上的女孩也在队伍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我知道那个人就是她。她也看见了我,那温柔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就是那个人,你没看错。我本来还想和她聊几句,询问一下她的心脏问题。可是,队伍里,我看到了因车祸死去的大学舍友,她的腿被汽车撞飞了,可在这里,她行动矫健,毫无腿疾之兆。她以前是跳芭蕾的,现在她正以芭蕾演员特有的轻盈经过我身边,那绿衣袍扇起的微风吹拂在我脸上,把我看呆了。

这是一支由死者组成的军队,她们如此年轻,也必将永远年轻下去,可是除了年轻,她们的绿衣袍里到底藏了什么武器?她们要去攻打谁?

她们中有一个忽然向我走来,我双手一伸,摸到了她的脸,就像触到一块尖锐的冰,我来不及把手伸回,就被冻住了,一阵揪心的疼痛,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醒来后,我忍不住摸向自己的脸颊,一种有内容的柔软,恒温,适宜,什么也没发生。我马上把手重新放进被窝里,想着梦里发生的一切,再次昏然睡去。

这一次,我梦见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