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素描

2015-12-26 06:24邵洪海
文学港 2015年1期
关键词:赌徒生产队书店

邵洪海

乡村人物素描

邵洪海

酒鬼

他竟然老远就认出了我。在热闹非凡的小镇菜场的过道上,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周围的人朝他看,又朝我看。忽然成为众人注视的焦点,我有些不大适应。他豪气地伸出手来与我相握。秋天还刚刚开始,他的手就如老树皮般粗糙。也或者它们一年四季就是这个模样。他又说真是好久不见,然后很自然地握紧我的手,上下摇晃得很夸张。我虽然有些尴尬,但不能全然不顾他的热情,便也礼节性地回上一句:真是好久不见。

也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上次见他应该在三四年前了,他坐在他家门前的那棵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说话。边上没有一个人。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像是与人吵架,离他家一两百米的路上清晰可闻。有一次,我忍不住走过去看他。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前面有一个用水泥板搭成的桌子,上面放着一瓶本地糟烧,边上是一个盆子,里面有一些花生米和两只鸡脚。他嘴巴啃得油光滑亮,手上还抓着一只鸡脚。我走过去时,他脖子歪斜,脸红耳赤,眼神专注,骂骂咧咧。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知道他骂的大致意思:骂贪官污吏,骂鸡脚涨价,骂包工头拖欠工钱。我说,你骂得还挺跟潮流的。他把咬剩的骨头扔给边上的小猫,大着舌头说,这些讲讲要气死人的,这世道越来越不像样了,钞票不值铜钿,买几只鸡脚都要好几块洋钿,那个泥水包头到今朝还不发工钿,这个虫。

不过他当面是不骂这些“虫”的。没钱的时候,他经常去造房子的工地,找这些他嘴里的“虫”要些小工打。那时,他包头长,包头短,围着他们转。只要能做上活,就算别人骂他是虫,他也只嬉皮笑脸。但是,如果口袋里有了几个钱,他就绝不再卑躬屈膝,他会想出各种理由辞去工作,过他的田园生活。门前的大树下就是他的王国,尽管只有树上的飞鸟、脚跟的花猫听他滔滔不绝,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比高大。上至王侯将相,下到村里干部,都是他指点的对象。而邻里人都说他是“掼脱货”,四十好几的人了,疯疯癫癫,也不讨个老婆安个家,就知道整天喝酒骂人。

他的酒瘾远近闻名。没啥事,一天三顿几乎是连着的。隔着数十米,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对于女人,他不是不想。他说,是男人都想女人。他最喜欢和村里的妇女们搭话,那时他会竭力发挥他酒后的智慧,把话尽可能说得幽默些,尤其讲到一些荤话时,妇女们总爱哈哈大笑,然后骂一句:神经病。他就会呵呵乐上半天。前些年,他老母亲还健在时,曾给他找了个大他几岁的外地女人。据说那段时日,他整天躲在屋子里,门前的石板酒桌前一直未见他的身影。后来,听说那个女人拿了他老母亲的戒指跑了,走的时候,还骑走了他家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他愤愤地骂了好几天,还跟村头小店里的卖酒师傅说,还是老酒好,不会骗人。

其实,村里人并不讨厌他。除了喝酒,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他帮忙是最积极的。有些脏活累活,别人都使唤他去干,他也乐意,还到处跟人握手,拍肩膀,称兄道弟。尤其是谁都可以开他玩笑,再卑微的人在他面前,似乎都有了底气。大人们教育孩子,就说,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像村头的酒鬼。小孩们互相争吵,就骂,你是村头酒鬼的儿子。这样一个人,似乎成了天平的一端,少了,这个村子好像会失去重心。

他见我,经常叫我读书人,对我也格外热情。为此,我是有些难过的。我不否认,很多时候,我和村里人一样,是带着鄙夷的目光看他的。像今天,他这样自然地握我的手,我却那样不自然。我想,我的尴尬一定源于我怕被别人笑话的心理。

自然与不自然,或许就是我与他生活方式区别之根本所在。我整日忙碌,每天看到的是钢筋混凝土。而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当别人说他是“掼脱货”时,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自卑的神色。我与他,到底谁真正生活的时间更多一些,真是说不清楚。但对于所好,他肯定比我有勇气得多,只是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方式有些极端。而我,是不是也在走另一个极端。

赌徒

附近村子发生血案时还不到秋天。那时,树上的叶子很绿,雨落在上面,滴下的水珠都是碧透的。邻村的中年男人就是站在一棵树下述说了这个事件。他讲得眉飞色舞,不时发出“啧啧”声,口角都是白沫。他说,杀人的是个赌徒,因为赌博欠债,在向妻子索钱时,发生争执,失手杀了妻子。一个平静的村子顿时炸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说赌博真是害人不浅,它让人迷失本性,变成魔鬼。

我也认识几个赌徒,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远亲。我见过他刚开始参赌时的情景,每次输赢几个小钱,有些小赌怡情的意思。后来就一发不可收了,总见他眼神里有些飘忽不定的东西。输到开始借钱的时候,妻子扇过他几个耳光,但他总是阳奉阴违,一上赌桌,就只想鱼死网破了。戏剧性的是他的妻子后来也上了赌桌,一家人除了想方设法四处借钱,倒也其乐融融。

还有一个赌徒是我的邻居,人长得帅气。村里人说他噱头好,经常在外流浪,隔一年半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身边总是换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村里的年轻人曾一度艳羡不已。不过好景不长,后来他被人追债,至今杳无音信。

赌徒最后几乎都很落魄,可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赌实在是件诱人的事,潜意识里,它太容易被人接受。社会的角落也都在比输赢,用赌具只是更直接罢了。一个曾经做过赌徒的朋友跟我说,每个人都有成为赌徒的潜质,因为每个人都有想赢的欲望。赌徒只是把这种欲望当成了习惯,又当成比习惯更深刻、更歇斯底里的病态的思念。

有这样的感悟,朋友自然是走出了赌博的阴影。其实,认识他时,他已是一个老板,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店。有帅气的儿子、美丽的妻子和几个伙计。那时,我是大二的学生,与另外三个同学想找个书店,一起联合在大学里办书展,锻炼自己的社会经验。他一口答应。书展极其成功,我们索性把它做成一个常年性的事情,还开设了一个“随身书店”,随时可以为全校师生订书、订报。我们的加入使这位书店老板顺利地把生意做进了大学校园。

后来相熟了,我们常在他书店的阁楼上喝茶聊天。他说他曾经是一个赌徒,八年前他很孤独。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三天两头有人上门要债。家里到了有房子没家具,有家具没房子的地步。老父老母日夜抹泪,妻子要与他离婚。最后,一把年纪的父亲东奔西走凑了一千五百块钱,放在他手上。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造化。

看着父亲眼里的泪水,他在深夜里抽了自己一顿嘴巴,发誓要重新做人。他拿着钱到城里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开始了踏车生涯。那是一段风餐露宿的日子。他并不是吃不起苦,过去他只是无法摆脱输赢的刺激在心里半拉半扯的诱惑,加上环境的因素,就习惯性地半推半就上了赌桌。人的欲望也许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到像挠痒痒,越挠越痒,无法控制,至于后果,在欲望发泄之前只有不管不顾了。现在他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唯有咬紧牙关才能渡过难关。环境的改变也给他带来了力量。一年后,他把人力三轮车换成了卖报刊的流动书摊,整日在街头吆喝。又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租了房子,开了自己的书店,日子开始有了复苏的希望。

看到他浪子回头,妻子也原谅了他,并和他一同经营书店。后来几年正好遇上炒股兴起,证券报走俏,他与几家书报店进行了激烈竞争。由于身处海岛,时间成了竞争获胜的主要因素。他说,那时他赌徒的本性又冒出来了。他决定用空运的方式占领市场。尽管妻子起先反对,但看他为了事业视死如归的样子,就由他去了。他给我们看他空运时的发票,一大叠,这成了他发家引以为豪的见证。

后来几年,他的生意颇为顺利,还拓展到了其他领域。毕业时,他召集我们喝酒,每人分发一个红包。他说,与我们相识,让他感到了他年轻时的冲劲。我们笑说,我们可不是赌徒。他也笑,豪爽地干下一杯酒。喝多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让我留下,说给我创业资金。我说,我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

毕业后的第三年,我听到了他得癌症的消息,像拍电影似的。医生说,要么化疗,要么手术。化疗无法彻底,手术风险很大。他说,手术吧,赖活不如好死。他又赌了一把,结果赢了。

最近一次通电话,他精神状态很好,生意主要由他妻子打理。他说,他身上有做赌徒的潜质,也有做老板的潜质。事实上他没有戒掉赌,只是戒掉了赌的形式,让自己赌得更有价值罢了。听着他的话,眼眶有些酸楚。人生的十字路口太多,走哪条路,都有可能是错的,而回过头去看,路却只有一条。

阿双

阿双走了,走的时候像个小孩,分不清楚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是他的家人。取名“双”字,是因为出生时,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夭折了。“双”即两人,他一直带着两个人的希望努力生活。

他是生产队里的聪明人,从小记忆力就比同伴强。一起放牛的娃都很推崇他。他能把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叙述给大家听。放牛时,牛吃着草,小伙伴们围着他。他的算工也特别好,别人掰手指,数石子,摆树枝,他老早就把答案口算出来了。和他一起的放牛娃们,放着放着就去干农活了,而他到生产队里做了会计。

在生产队,会计是一个相对清闲的活,但必须是大家信任的人担任。每天干完农活,拖着疲惫身体的人群,都要到会计处记账。不同的田亩,公分是不一样的。阿双能随口说出生产队里每一块田的大小,几亩几分丝毫不差。他记下的账,就像一个种田高手插下的秧苗,一行六株,株株分明。

阿双在生产队会计任上,不仅威信逐步提升,还完成了终身大事——娶妻生子。据说,爱上他的姑娘,一开始是订了婚的。再后来,他又从生产队被选派到村里做会计。这对于生产队来说,已是一件很大的事。同队的人感觉都很好,有种朝中有人的自豪。

阿双为人和善,从不主动与人争吵。即使有人因为一些鸡毛小事,在他面前单方面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会保持平常语速,跟你细细解释,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他家河对岸,住着生产队里有名的“蛮横”之人。有一次,“蛮横”之人因为“蛮横”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就站在河的南岸朝北岸的他家,骂骂咧咧了大半天。什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阿双听若无闻,照常到河埠淘米烧饭,不搭理他。

阿双平日喜欢抽点烟,喝点酒,也喜欢跟别人玩争上游的扑克游戏。他玩争上游的门槛很精,每次能分析出你手上的牌,还传授你该如何出牌。大家都输给他,但心服口服。我小时候,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最安逸的了,受人尊敬,又能满足自己的一些喜好。

但生活往往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喜欢有规模的东西。很多小房子造成了大房子,很多小学校合并成了大学校。生产队也不例外,我们以岳飞之庙命名的村落,终于没有得到岳飞的护佑,和另外两个村合并到了一起。我们村从此改姓换名,有一种“亡村”的感觉。比我们更难受的是原先村里的那批干部。除了个别人到新的村里上班外,包括阿双在内的其他人,都被辞退了。

一个人以一技之长生存,时间久了,就会在这一技上不断深入,而其他方面反而会逐渐退化下来。阿双回家后,无所适从了一段时日。后来,虽然又找了一些活干,但总干不出当会计时的感觉。

他常坐在水井旁一边抽烟,一边想。一个聪明人总是会比别人想得更多一些。但如果没有一个像会计这样的能发挥他长处的职业,让他如鱼得水,他始终是想不通的。他觉得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职业。其实失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饿不死。他失去的是一个力气挥发的出口。

一个人的一生像摆着的一杆天秤。阿双的会计工作就像放在天秤一端的平衡之物,而他的整个人生则放在另一端。现在他用大半辈子的时间练成的这一个长处,突然间变为可以忽略不计的“轻”,他的整个人生就失去了平衡。

从此,阿双便郁郁寡欢,时常在他的自留地里,摆弄一些果树、蔬菜。看上去倒算平静。但他的记忆大不如前,常丢三落四,记不起自己把东西放在哪里了。

彻底打破平衡的,是不久之后的拆迁,他生活的燕窝浜被推平了。隆隆的推土机开过他眼前时,他像一株被挖去竹鞭的竹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后来,他和家人租住到小镇上。再后来,他干不了活了,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偶尔能见到他由家人带着,在小镇上走走。他的步伐很慢,有时由家人牵着,有时拉着家人的衣服。他的脸上经常浮现笑容,他一定是忘记了以前的事,譬如一点点燃起的希望,又是如何被一点点熄灭的。这是一个不算短暂,但并不复杂的过程。

他走的那天是老家被拆后即将要拿房子的日子。

小镇车夫

菜场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早晚,这里就像一锅刚烧开的水,咕咕冒泡。在菜场的拐角处,有一群相对安静的人,他们是开残疾营运车的车夫。

其中一位我很熟悉,曾和我同村。原本他不是车夫,他也没想过这辈子要做车夫。做车夫前,他养着几百头肉猪。每次听着成熟肉猪出栏时“嗷嗷”的叫唤声,他都有强烈的成就感。那场车祸,他是始料未及的。他只是想快一点赶到家,喂那几百张嘴巴,没想到加了油门的摩托车一头就撞上了小汽车。人飞出去了,命还是捡回来了,只是左脚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

每次需要车时,我就找他。他常说,别看他左脚有问题,他开车很稳的,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一次,他跟我讲起车祸的事。他说,当时躺在病床上,听医生说他断了五根肋骨,其他很多地方都有损伤,脚上的骨头也碎了。他想这辈子完了,弄不好要永远躺在床上。没想到后来好转得很顺利,除了左脚有点跛外,其他基本没有问题。所以现在除了后怕,没什么后悔,毕竟自己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出院后,他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猪是养不成了,但必须得做些什么。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念高中,一个念初中。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想到了办一个残疾证开三轮摩的,听说那样有优惠政策。家人劝他还是别开车了,刚刚过去的阴影还没散去。他很矛盾,他不是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受,况且邻村那个摩的师傅前不久被撞死了,脑袋上的骨头软软的,他印象很深刻。但他必须做些什么。他还是决定开三轮摩的。那个被撞死的师傅开的是两轮摩的。他这样开导家人和安慰自己。

他的确开得很稳。他说他的生意在同行中算好的。他每天都把车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知道车子的舒适度和价格的低廉是他们这种车竞争的主要优势。而且这个小镇他很熟悉,他告诉我,开摩的也讲人脉的。他把手机号码留给我,说随时可以叫他,他可以到家里来接的。

有一次,夕阳西下时,我要车找他。当时的场景很有意思,他正在数钱,他用一个很牢固的尼龙袋装着零零碎碎的钱。看样子收成不错。他停车的地方左边是教堂,右边是一家烤鸭店。他本来打算斩半只烤鸭就收工了。他每次收成不错的时候,就拎半只烤鸭回家。他和家人都爱吃这桂花烤鸭。看着他的满足,再仔细观察他们这个群体,内心微微触动。这些身体都有些残疾的人,他们一定有过大小不一的伤痛。现在,他们过得很知足,或许是因为他们对生活已没有奢求的缘故。

后来几年我很少再坐他的车了,原因是城市公交延伸到了小镇。有一次,我偶然路过那个拐角,看到他正打着盹,边上摆着一个收音机,放着单田芳的评书——沙哑的声音,曾陪伴我很长时间,让我感到很亲切。旁边的石墩上,四五个同行在玩扑克。我过去跟他攀谈了几句。他说,这两年生意不好做,交通太方便了,私家车又多,很少有人再雇他们的车。我看了一下他的车子,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实在不太像样了。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改行?他说,这个脚能改什么呀!他讲到一个同行改行开电动三轮车运货了,但那是要能搬运的,一袋一百斤的水泥能从一楼扛到六楼才行。我有些接不上话。他却朝我笑笑,他告诉我他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现在,他有客人就拉,没客人就闲着,没以前那么着急了。他说话的语气显得轻松,但少了当初的激情。在他的话里,我也听出,其他车夫的生活也大抵如此,都在这个拐角处很耐心地把一天的时间过完。

临近黄昏,还是无人问津,他准备收工了。我看着他依旧在那家烤鸭店拎了半只烤鸭,又一瘸一拐地去旁边的小店要了一瓶草黄,然后开着他的三轮摩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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