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识青年”:潮头上的孤独眺望者

2016-02-15 02:38胡泳吴丹彤
同舟共进 2016年1期
关键词:政见知识青年信息

胡泳+吴丹彤

近年来博客、微博的势头有所消退,但新一代网络技术造就的网络社群却呈澎湃之势。其中像“知乎”“政见”这样以青年为主、注重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的社群,逐渐形成越来越大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说,他们代表了网络时代的“新知识青年”。他们的崛起已成为过去两三年里最重要的网络景观之一。这一群体的组成是什么样的?新的网络平台为他们提供了怎样的发声机会?他们是否会拥有持续的影响力,又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中国?

【实践者及其理想尝试】

这一代“新知识青年”集中于85后这个年龄段,也有不少90后。他们的青少年时期,恰逢互联网在中国的发展期,而当互联网进入快速转型阶段,这一群体开始在社会上崭露头角。比前辈更幸运的是,他们是伴随着信息的大规模民主化而长大成人的,互联网提供了海量信息的入口:一方面,它打破时空限制,开拓了获取更多元信息的渠道;另一方面,它正在逐渐取代传统媒体,成为信息发布的主要平台。新知识青年们善用新的信息平台,从社会化问答性质的“知乎”、广场式的“微博”及更小范围的熟人社群“微信”等以文字为主的空间,到喜马拉雅、荔枝FM、优酷等自媒体发布平台,在网上发展出多元的公共空间。

除了数字化技术的支持外,更为重要的是“新知识青年”已学会充分利用互联网表达意愿。他们多为高校在读生或毕业生,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有独立思考能力,喜欢质疑传统的一言堂式发言,倾向于多元对话;在人人关心自我的消费年代,仍保持对社会的殷殷关怀;在浮躁的时代氛围中,仍愿意静下心来诚恳地做好一件事。在齐格蒙特·鲍曼看来,知识分子是有监督和审查公共事务的责任意识、并自觉承担特殊社会使命的群体。而这一代“新知识分子”有觉醒的公民意识和自由表达的强烈愿望,在专业背景和开阔视野的支持下,他们积极卷入社会进程中的重大议题,并对现状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新解读。

随着社交网络的演进,分散各处的“新知识青年”在公开的网络场合,逐渐结成不同的群体。就目前他们的网络运作来看,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以原创内容为主,另一类以海外翻译引进的内容为主。

原创类型占较大的比重。于2011年11月正式上线的“政见”就是其中之一,该团队由海内外政治学研究者和国内一线时政记者志愿组成。与大众传媒提供的快餐式信息相比,“政见”反其道而行之,致力于从学界的研究中挖掘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在遵循严格的学术规范的基础上,用专业、通俗的方式,提供给大众更接近真相和更具解释力的观点。

比政见团队更早的是“我在中国”团队。其运作的内容分为线上和线下:线上对抗碎片化阅读,通过电子周刊《Co-China周刊》坚持内容的深度整合,希望重新发掘一些被埋没的话题,而“被热炒的话题”则能得到“冷静分析”;举办夏令营和线下论坛则是透过公共讨论直接介入现实生活的尝试。但因为种种外在因素,Co-China团队在2015年春节前正式宣布告别读者。

和Co-China的线下论坛有一定相似之处的是“纽约文化沙龙”,于2013年7月起每周六举办一次,根植于纽约的土壤,请专业人士介绍讲谈,并与参与者就某一话题进行探讨。每次活动的讲义和现场录音都会上传至播客平台,打破时间及场域限制,让大众可以随时上网站寻找感兴趣的专题收听。创办者称,沙龙致力于“吸引来自不同背景的朋友聚在一起,用各自的视角解读世界,以对整个世界的好奇激发讨论与思维的碰撞”,最终达到对世界的一种更立体和全面的认识和感悟。

相对于政见团队、Co-China和纽约文化沙龙的议题广泛性,“破土网”则有非常明显的话题指向——以底层视角关注弱势群体,批判新自由主义。一如“破土”这个名字所示,“破土网”希望自己有关怀底层的切实诚意和破土而出的力量,关注社会遭遇的不公与悲苦以冀展现民众的声音与力量。

除了原创内容的生产外,另外有一些新知识青年也做起了前沿信息的传递和翻译工作。他们依靠信息资源和语言优势,为国内用户提供域外视野,有助于弥合不同知识阶层的信息沟壑。比如“参差计划”团队,以“消除新闻阅读中的语言障碍,为读者提供立体化新闻阅读的视角和比较新闻的材料,以使认识更接近真实”为宗旨。从第一批仅十几名的北外语言专业学生,到更多具备翻译能力、拥有海外背景或记者工作经验的志愿者加入。到2014年3月,“参差”提供的免费新闻内容吸引了约400位志愿翻译者,约14万个订户,影响人群覆盖面甚广。

在这一代“新知识青年”的“理想实验田”中,以上所列只是他们收获成果中很小一部分。

【多元组成及群体差异】

“新知识青年”是一个多元的群体,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拥有海外背景的参与者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主力军,而只受过本土教育的知识青年,在群体中则相对占较小的比重。

改革开放后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正是这一代新知识青年成长的年代,在物质生活改善和全球交往密切等大背景下,能看到这一代新知识青年的涌现,几乎同步于海外中国留学生数量的暴涨趋势。2015年10月21日发布的《国际人才蓝皮书:中国留学发展报告(2015)》显示,2014年我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为45.98万人;从1978年到2014年,中国出国留学的.人数累计已达351.84万人次。从2000年到2014年,这15年间中国留学生人数增长迅速,年均增长率接近22%。

但即便如此,在同龄人中能出国留学的仅是一小部分。为何这一小部分却在新知识青年中占据如此大的比重?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首先,海外经历能让留学生近距离感受到最直接的文化冲击,接触更多元的文化。留学生身在海外,发现先前认为“正确”“合理”的观念不再那么天经地义,由此产生对以往认知的l不疑。其次,在有海外教育背景的新知识青年中,受过系统的国外社会科学训练的人数可观,他们在看待中国问题时,擅长于将国外理论应用于国内的环境。最后,他们拥有更多样的获取信息的渠道,出于对社会问题的关怀,他们借由网络充当着某种“信息桥梁”的角色。

相较之下,国内高校学生在信息获得的时效性上,与海外的“新知识青年”存在落差。对外文信息的解读能力也参差不齐——语言能力的高下和是否能较大程度转换思维方式,影响着对信息的理解。另外,国内青年所利用的信息发布平台也多囿于国内的社交网站,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们的视野。

除此之外,就数量更庞大的国内同龄人而言,为什么选择参与公共事务的青年占比如此之低?一方面这和国内的教育体制有关。长年循规蹈矩带来的惯性就是:缄默是一种趋于安全考量的选择,即使内心不认同,但表面上不反抗;而那些顺流的选择,则出于功利性考量,未必伴随有内心真诚的信仰,而只是希望博得事业方面的筹码。

另一方面,在现实竞争的压力下,学生在进入社会后,很多人都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将目光只局限于一己之私,而忽略了四周和他人,努力学习各种明暗规则下的生存技巧,却不去拷问其是否合理正当,似乎全然遗忘了每个人都是这个急剧变革时代的参与者与塑造者,更无须提本应具有的社会责任和自觉。在一篇题为《理想主义实验田》的采访报道中,“破土网”的创始人之一,北大的社会学系毕业生左楠提到:“我的学校是精英学校,所有学生受的都是精英教育。他们和底层不一样,都想往上爬,人生目标是有车有房,甚至还有带领企业的野心,很少有人愿意放下身段为底层做点什么。”如果有一些和底层的接触,也是为了获取日后高升的跳板,一些人“当村官和选调生是为了几年后更好地往上爬,但底层需要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关怀他们”。

【内外皆忧的困局】

与任何一个社会群体一样,“新知识青年”也有其面临的困境,这种困境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

自身矛盾的所在之一,就是难逃精英框架。网络技术带来了扁平化的趋势,但仍无法避免“知识沟”(美国学者蒂奇纳等在1970年提出了“知识沟”假设:由于社会经济地位高者通常能比社会经济地位低者更快地获得信息,因此大众媒介传送的信息越多,这两者的知识鸿沟也就越有扩大的趋势——编者注)。新一代知识分子,由于其教育背景、社会资本等多方面因素,令他们更容易占有渠道,获取更多信息资源,也能轻松逾越语言障碍,接纳意识形态的多元,由此开阔眼界,脱颖而出。然而信息的急速更迭,也更加使人难以获知一切,在这样的条件下,“知识沟”在网络社会中必然存在并具有扩大趋势,最终导致话语权的落差。

与此同时,“知识沟”所带来的信息不对称,也催生着精英主义。新一代的知识分子难逃精英阶层的体系,他们抱有科普之心去促成民众意识的觉醒,然而也正基于这群“沉默的大多数”,让他们找到了某种掌握话语权的优越感。他们在社交媒体上获得广泛的关注度,甚至被标榜某种身份标签。方可成作为“政见”团队的发起人,在知乎网上回答“‘政见是个怎样的团队?是如何运作的?”这一问题时,对于团队成员有以下的描述:“‘政见是一个独立网站,向你介绍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是怎样分析中国的……我曾戏称‘政见团队可能是全世界名校校友密度最高的团队,我们的成员大多是在国内外一流大学读政治学相关专业的学生(其中又以研究生居多),大家来自牛津、剑桥、哥大、宾大、杜克、伯克利、康奈尔、密歇根等等,当然还有华人世界的台大、港中文、北大、人大等。”即便是戏称,他们亦可能有意无意构建着群体壁垒,主办的沙龙局限于一些学术圈子或留学生圈子。在这里,专业化成为公共讨论的硬l生指标。如此,持有专业知识的青年,与更多没有接受精英教育的大众形成了更大的分化。这种精英式的“新知识青年”与大众,尤其是普通青年的距离又该如何消解?这可能是他们在日后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

其次是参与的可持续性不高。“新知识青年”的社群活动,很多时候可持续性是关键。社群成员的“社会化”和持有的热情往往背道而驰。随着成员个人生活轨迹的变化,例如毕业、结婚等,会出现投身公共事务的热情不再,行为也趋于保守,仿佛过往的公共参与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过程而已。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年轻时候直接表达不满只是某种幼稚的行为,当一个人开始“社会化”,学会了老道、狡猾、圆融,他就成熟了。《吾国与吾民》中对中国青年的概括,在多年之后放到当下却似乎仍然适用,不禁令人思考“新知识青年”之路究竟能走多远。

外部困境也分为好几个层面。首先是如“扶不起的阿斗”般涣散的网民。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提到:享乐使人民失去自由。在泛娱乐化的年代,大众的注意力被转移,在“趋利避害”的本能指导下,惯性选择消费简单有趣的内容,在享乐中退化而不自知。社会总体上呈现“娱乐至死”的状态,把公共事务视为应该远离的所在,越来越多的人只专注于“自我”的“小天地”。

此外,即便有对严肃事件的一些兴致,网民在信息更迭中也难以保持持久的注意力。互联网在培养了人们对公共生活的参与的同时,也培养了一大批“即逝公众”。对待严肃话题的讨论,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关心和耐心,即使参与探讨,能够理性表达的程度亦有限。“新知识青年”在网络公共空间中,就某些公共事件引导话题性的讨论时,网络话语中非理性的部分常常使得理性声音迅速被淹没。民众对公共事务的探讨往往陷入二元对立,立场先于事实,罕有批判性思维。在面对某些国际问题时,尤其易形成民粹情绪,又因为“面子”等民族自尊,纵使知道自己站不住脚,也要诡辩式地护卫自己。

面对涣散的网民,作为意见领袖的“新知识青年”,在介入网络夺取话语权和获取注意力的时候,若被迫放下身段应和民意,其独立性难以保证;而若依然故我,则在铺天盖地的舆论浪潮中更加无力,只能选择在小圈子内部交谈。这在一定程度上再次拉大了“新知识青年”与大众之间的距离一而无法依托于民众,他们所表达的话语又具备多大强度的力量?

“新知识青年”群体在内外困境交织的情状之中,或许弥漫着某种失落感,然而以上针对其负面的探讨,正是出于对这个群体更大的希冀。毕竟,正是这其中还在坚持的那些如同孤岛般的“新知识青年”们,在用微弱然而有力的话语和行动,以各自致力的方式汇成共同努力,推动着社会的缓慢前行。

我们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自我的世界,去体会时代跳动的每一次脉搏;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幻觉中醒来,敢于去触碰现实中的创伤;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汲汲于私利,不再因无知而放任并助长那些“被合理化”的规则,而坚持在各个层面寻求突破和改变。希望“新知识青年”群体会有源源不断的新鲜力量注入,并且发展和壮大,带动更大批理性且具批判思维的公民,消解话语权力的距离;希望在面对外部困境时,仍要保有韧劲,这种韧劲是某种在制度和自由间博弈的生存技能;希望那些独立团队能如雨后春笋般繁盛。这样,“新知识青年”就不再是在大浪潮中独守阵地的摇摇欲坠的孤岛。

就像诗人北岛在《岛》中写的:有了无罪的天空就够了/有了天空就够了/听吧,琴/在召唤失去的声音/希望并不渺茫/有他们在,至少不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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