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鱼

2016-03-02 10:29程相崧
鸭绿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可赤脚医生金鱼

程相崧

1

“那条金鱼哪里去了?”母亲从乡下打来电话。

“娘,什么金鱼?”我愣了一下,用手罩住话筒,压低声音。

这些年,母亲一直住在城里,帮我照看着女儿。女儿今年四岁半,从春天开始,养了几条金鱼。那金鱼是母亲带女儿去公园玩儿,从花鸟市场买的。一开始是六条,后来女儿喂食太多,撑死一条。一天晚上,又莫名其妙蹦出去一条,结果,就只剩下四条了。我跟妻子觉得“四”不吉利,原打算买两条补上,从网上查了查,才知道“四”为文昌数,对文职人员以吉数论。我在学校工作,妻子是公务员,我们不但接受了那四条小鱼,还对它们倍加关照起来。

在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被这部手机困扰着。这些天,总有很多陌生电话不分时间打过来,接通后总是同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叫孟梅。那个声音我真是听厌了,也听怕了。每当那个声音响起,我就会头发奓起,起一身鸡皮疙瘩。有时在晚上,我跟妻子女儿一起坐沙发上看电视,她就打过来了。有时在白天,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在备课,她就打过来了。现在搞得,妻子一听见我的铃声就过来抢我手机,同事一听见我的铃声就齐刷刷抬起头,投来一片奇怪的目光。

孟梅是个疯子,一开始听我课,就用热辣辣的眼睛盯我。每节课四十五分钟,她能目不转睛盯我四十分钟。我把她当成了好学生,提问,擦黑板,辅导作文。这个学期,她竟在交上来的作文本里,夹了一封情书。信纸是六张还是七张,我记不清了,说了很多肉麻话。我当即写了封简短的回信,委婉地拒绝了她。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讲的道理都跟她讲了,可她变本加厉,不但不知收敛,还到处跟人说她喜欢上了我。

她那样张扬,先是在我上课前往讲台上放纸条,接着把露骨的话写到黑板上。我故意躲着她,疏远她,甚至不再提问她。她竟然自主抢答,还答非所问,一站起来就倾述对我的思念。我忍无可忍,只得告诉学校领导,只得给她家长打电话。在那之后,学校做出处理,将她调到其他班级。我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没想到她竟然展开了新一轮电话攻势。

我希望“四”能够给我带来好运,因为妻子帮我从算命网站查过,今年我命犯桃花。我一个大男人,这样说并非矫情。如果你见到孟梅,就会理解我的感受。母亲的话让我眼前一下出现了那四条金鱼。我拿着电话,心里想,是金鱼又蹦缸了?我记得,第二条金鱼失踪时,母亲围着鱼缸到处寻找,嘴里就念叨着这话。三天后,那鱼从客厅另一端的沙发底下找到,已经成了鱼干。这一次,母亲回了乡下,就算金鱼又发生不幸,她怎么会知道?我诧异了一阵,才明白母亲说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另一条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金鱼。

“你忘了吗?就是你小时候玩儿的那条塑料金鱼啊,白色的身子,红色的眼睛,”母亲说,“鱼的脑袋、身体和尾巴都是用输液器上的皮管儿做的,眼睛用的是上面的滑轮。”

我慢慢想起它来,眼前也浮现出最后一次看见它的情景。那应该是我少年时代的某个傍晚,在收拾文具和课本时,偶然发现它躺在抽屉的角落。我也许专门朝它瞥了两眼,也许没有。我敢肯定的是,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有些拿不准还能不能把它叫作金鱼。那是我的一个玩具,是我寥寥可数的玩具中的一件。透明皮管儿做的身体被空气氧化已经泛黄,柔软的尾巴变得坚硬,上面剪出来的螺旋也没了弹性。在摆弄着它度过了幼年、童年和少年之后,我为难地不知怎么称呼它。可是,不叫金鱼又能叫什么呢?谁也不能否认,它在刚刚编织成形时,的确是一条金鱼,一条精美的手工金鱼。

我不记得自己是任由它待在老地方,还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几十年过去,我再没遇见过它,也再没想起过它。这天,不知为什么,母亲竟然提起它来。这让我有些惊讶,因为,母亲这趟回乡下老家,是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件事虽然在我看来意义不大,对于母亲却似乎非同寻常。她要回去找回她丢失了几十年的身份:赤脚医生。按照上级部门文件,只要从前做过赤脚医生,中途离岗的,都可以申请认证。经核实,每年可以获得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助。

这个消息并没任何人告诉母亲,她是在幼儿园门口接送孩子时,顺便听同样接送孩子的两个老人讲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做赤脚医生是哪一年?咋不找找去哩?”一个说,“我已经填了表,找上之后,一年国家给两千块钱呀!”

“我干了两年就去了东北,连个档案也没有,行不?”

“你能找到证人就行,”刚才那人问,“你们村没说?”

母亲说,她当时眼前一亮。赤脚医生、发钱、两千块,这些零碎的字句让她有些激动不安。她听着那两个人的情况,觉得跟自己一样哩。她只知道现在退休的民办教师有补贴,复员军人有补贴,难道从前干过赤脚医生,没坚持下来,半途而废的,也有了补贴?她禁不住问人家,我跟你们情况一样,也能找?人家说,一年几千块钱,咋不找?傻哩?你去你村里问问嘛。

那两个人怂恿母亲去问,几个平常跟母亲一块儿接送孩子的,也劝她赶快。母亲犹豫两天,才断断续续把话给我说了。不就是几千块钱嘛,费心巴拉找啥?我随口跟母亲说。我让孟梅搞得焦头烂额,对什么事儿都无暇顾及,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再说,母亲走了,谁给我们接送孩子呢?没想到的是,这次母亲下了决心,坚持非回去不可,固执得很。为这事儿,我不得不跟妻子商量,最后把岳母接到家里來照顾孩子。

我觉得孟梅真是疯了,一开始用一个号打,后来我不接,她就发短信。再后来,我把她拉进黑名单,她就用另外的号码打过来。不知新买了卡,还是借的其他同学手机。我是班主任,第一次跟他们见面,开班会,就公布了电话号码。这是一般班主任的做法,我现在却后悔了。我不知怎么办。这种事情我从教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我想,通信录里那么多联系人,总不能为了她换号吧?那样也是治标不治本,说不定她从哪儿打听出新号,又会打来。更重要的,这样做并不能消除这事儿对我的负面影响,不能改变大家对我的看法。

一开始,母亲自然想让我陪她回去,因为,申请认证要找人作证,还要从网上填表,这一切都让她打怵。她在知道我请不下假来后,只得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她回去后便打来电话,大意是去村委会问了,这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我听着,随口答应着,说实话,有些敷衍,有些心不在焉。我告诉她再去把申请方法问清楚,具体如何认证,需要找哪些人。我说这些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是她能够知难而退,最好,下午就放弃那念头,搭车回来。

我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儿,母亲又打来电话。这次,她把所有细节都弄清楚了。她说,需要找三个证人。其中,她做赤脚医生时原镇街卫生院工作人员一名,她工作过的村子里的村干部一名,跟她同期从事乡医工作并坚持到现在的乡村医生一名。我问她能找到不,她说能,能找到一两个,然后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其他人。

她的勇气和信心让我有些沮丧。如果父亲活着,还能陪她去找那些证人。父亲没了,父亲几年前就没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让她像个孤寡老人一样自己为这样棘手的事情东西奔走。我最后还试图打消她的念头,便劝她说,几十年过去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了,就算找到,人家咋会还记得你哩?人家就算记得你,敢为你作证不?这样,母亲也有些犹豫,就挂了电话。一分钟不到,母亲又打来电话。这一次,她问起了金鱼的事儿。

“你咋又想起了它哩?”我问。

“那是一件证物。”母亲说。

我不知道母亲那条小金鱼从何而来,但从陈旧程度来看,无疑是她做赤脚医生那个年代的东西。它上面没有任何时间标志,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顶多作为一个引子唤醒大家的记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找那条金鱼,虽然,目前来说,也许唯一能给她提供帮助的,就是那条金鱼。

在一个小时之后,母亲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她找到了那条金鱼。她欣慰地说,看来还是她自己把它保存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周末非回乡下老家一趟不可了。

2

我开车带母亲去找的第一个人,是在孟家集开诊所的孟现华。

在我小时候,母亲曾不止一次跟我和姐姐说过,她做过赤脚医生。有一次是我得了病,村医王西运给我打了针。我疼得眼含泪花,说娘,如果你会打针就好了。有一次是我家那头母猪病了,兽医来给母猪打针,姐姐惊讶地问咋用那样粗的针头。母亲见怪不怪地说,她当初在猪身上练习打针,就是用这样的针头。我体弱多病,王西运经常到家里来,母亲也就经常有机会提到那话。那话题再谈下去,我们自然就要问她,你咋没坚持做个赤脚医生,而是做了个农民?这问题总让母亲怅然若失,最后叹口气,摇摇头说,唉,那时年龄小,不懂事嘛。不懂事?我疑惑地想,是不愿意学,还是跟其他学员闹了矛盾?对于此事,母亲再没做过更多解释。

每一次提到这话,姐姐总是陪着母亲唉声叹气,我却暗自庆幸。我知道,母亲如果坚持做乡医,就不会嫁给父亲程希田,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姐姐和我。正如母亲所说,如果坚持下去,对比当时跟她同时学医的,她日后至少也要在镇卫生院工作,甚至在县医院上班。如果真那样,她还是叫王凤花,却已经不再是农民王凤花,而成了内科大夫王凤花,或者妇科专家王凤花。作为医生的王凤花当然还会嫁人生子,可是,鬼才知道那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车上,母亲告诉我,她最想找的人其实并不是孟现华,而是她学赤脚医生时的女伴魏小可。那时候,她在王庄,魏小可在魏庄,两人同時被自己的大队推荐去公社卫生院学习赤脚医生。他们住在卫生院的集体宿舍,从卫生院大食堂打饭。母亲说,她们俩年龄相差只有一岁,她属鸡,魏小可属猴;俩人同吃同住,用现在的话说,魏小可是她的闺密。

“你咋不去找魏小可呢?”我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不知道魏小可现在在哪儿,她离过婚,不知又找了没有。”母亲说。

从我的老家程庄到孟家集,十二里路,却全是土路,颠簸不平,疙疙瘩瘩。我没有出声,心里还是有些抱怨,仿佛为母亲的多事。母亲今年六十八,自从父亲走了之后,一直在我家住着,不缺吃穿,为那每年两千块钱折腾啥哩?更何况,她一个人又没能力找,而我跟妻子工作又这么忙。如果最后能成功还好,如果不成功,耽误这工夫不也划不来。

“咱不找了,钱我给你行不?”我问母亲。

“那不一样。”母亲说。

我开着车,心里想,母亲都是让父亲惯坏了,直到现在还跟孩子一样,任性,不识劝。这让我不由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活着时的许多事儿。我这时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问自己:如果换成提出这要求的是父亲,你还会不会磨磨蹭蹭?我有些不能回答自己。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家里,我对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的确有些不同。

在我们家,姐姐和我从小就讨厌母亲,喜欢父亲,这或许跟村里许多人截然相反。我们小时,父亲母亲还年轻,村人看到父亲,总会指着母亲跟父亲说:你看你多有福气,找这样一个俊媳妇儿。那时母亲的确迷人,端庄,大方,隐隐透出一种高贵气质。村人的话也许是奉承,却每每让父亲尴尬良久。当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情况下,母亲总是有意识地避免跟父亲同时出现在人家面前。母亲曾经当着我们小孩子的面儿跟父亲说,你瞅瞅你这小个头儿,我跟你在一块儿走路,都不敢穿高跟鞋。

村人都说父亲好福气,只有我们姐俩知道,父亲在大部分情况下,或许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我和姐姐小时的尿布都是父亲一个人洗,母亲从未碰过一片。这话是我七岁那年拉肚子,不小心将屎拉到床单上,母亲训斥我时亲口说的。母亲捂着鼻子,把那条脏床单胡乱卷成一团,用脚踢到墙角,等父亲回家后收拾。母亲还随口说,她白天不会抱孩子,晚上不会搂孩子,除了一个肚子和两个奶头,她一概不问。她只管生,不管养。这样的话,她就是当着父亲的面儿也说过几次,仿佛是为了羞辱父亲没有奶子和肚子。

姐姐和我小时,渴了饿了,想吃点儿啥可口的东西,总是会去扯父亲的衣袖。父亲会给我们摊面糊,炸薯条,做鸡蛋羹。父亲厨艺好,从前在公社食堂做厨子,食堂解散,他才回家当了农民。这些都不想吃,父亲就让我骑他的尿脖儿,领着姐姐,去村口经销店买。这时,母亲要不就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是躺在床上嗑瓜子儿。在村里,别人家挽留客人在家吃饭都是说别走了,让娃儿他娘给做点儿好吃的。在我们家,这样的话都是母亲说。她说,你们别走了,我让程大头给你们做饭去。程大头是爹的诨号,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内疚和惭愧,大大方方。

母亲不光漂亮,还会说话,而父亲则口讷,见了熟人只是点点头,不大吭声。村人都夸赞母亲,却很少有人夸赞父亲,也许跟这有关。母亲长得漂亮,穿着也得体,可在家里却邋遢得要命。在女人每个月的那几个特殊日子,如果不是父亲给她往床上垫个小褥子,她每次都要把被单弄脏。那种纸也得父亲跟着收拾,不然准会扔得到处都是。

父亲后来到砖窑厂给人家拉砖,早晨吃饭出去,中午回来,还要给全家人做饭。母亲闲在那里看电视,也不动手,顶多动动嘴,指挥回来的父亲烧什么菜,做什么汤。父亲回来得晚了,我和姐姐已经放学,母亲就会给我们两块钱,让我们去买饼干。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要母亲,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父亲不仅对母亲从无微词,还整天乐呵呵的。我们的亲戚们都说,父亲好脾气,母亲摊上父亲,也是有福哩。我却从没看出他们哪怕其中的一个人有福。我甚至预感,他们的婚姻走不到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两人却并没离婚的迹象,一直到姐姐出嫁,一直到我结婚。

我清楚记得,在为姐姐筹办嫁妆时,为一对暖水瓶,母亲让父亲反复往镇上商店跑了八趟。不是颜色不对,就是哪地方稍有瑕疵。父亲最后一趟回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他是叫开已经打烊的店门,到人家仓库调换的。父亲头发湿得一绺一绺,贴在额头,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路上来来回回奔波不算,我不知道口讷的父亲是怎么样跟人家一遍遍交涉的。在我结婚后的头几年,母亲仍旧跟从前一样养尊处优,使唤着父亲,还从不给他好气儿。父亲却也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保持着在这个家族和亲戚里一个老好人的形象。这让我由衷佩服父亲,如果他改变形象,无疑会晚节不保,引起大家非议。结果,一场车祸将父亲定格在那里,让他永远成为这个家族和亲戚里男性朋友的楷模。

父亲是给人家送砖时,开着拖拉机冲进河里淹死的。父亲是那样顾家,他甚至在临死之前,为人家送了一趟砖之后,还偷偷拐回家,专门为家里的狼狗黑子送了一趟狗食。父亲开拖拉机多年,是个老把式,咋会冲进路边一条几米宽的小河沟里去呢?那条小河沟那样浅,平日都很少蓄水。所有得知父亲死讯的人都心存疑惑,可父亲还是死了。父亲的死给母亲打击很大,她一连许多天失魂落魄,精神恍惚。

在一个月后,我跟姐姐才从悲痛欲绝的母亲那里得知一个细节。在父亲死的那天,母亲检查了他买回来的狗粮,摸了摸,因为嫌太潮湿,曾大发雷霆,将父亲痛骂一通。

3

我们在孟家集的一个胡同里,找到了那家诊所。

那是一个五间房子的院落,大门口竖着灯箱,上面的字是“孟家集卫生所”。我跟母亲下了车,跟村人打听,这诊所大夫是不是孟现华,他们都点头称是。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母亲,问你们也是慕名来?孟大夫能治各种疑难杂症,治老寒腿更是一绝。我们朝他们笑笑,走进院子。我发现,五间堂屋的中堂改做了诊室,两边耳房还有厢房应该都是病室,挂了同样的帘子,还有同样形式的门牌号。有几个穿着白大褂子的年轻人在院子里走动,有的拖着治疗盘,有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

“你们来看病?”一个年轻人问。

“我们找孟大夫。”

我边说,边领着母亲往堂屋走。走上台階,看到门里一个比母亲年龄稍长的老人穿着白大褂,在桌子后坐着。母亲扯扯我衣服,低声说就是他,这人我还认识。

我们走进屋,见他正为一个患着妇科病的女人把脉。我们在那儿等他把完脉,开了药,送走病人,才把来意讲了。

我说着的时候,他就将目光从老花镜上扫过来,望着我,望着母亲。我看出他的表情挺严肃,眼睛很大,眼白上布满血丝。他听我们说完,嘴咂了咂,朝下撇撇。

“老孟,孟现华,你不认识我了?”母亲凑上一步,套近乎似的笑着说,“我是王凤花啊,你记不起来了?”

“我记不起来了。”孟现华耷拉下眼皮,把老花镜摘了,放在桌上,摆弄着手里的温度计。

“老孟,你忘了吗?那年男的有你,有刘文广,有钟文超,还有吕建德,女的有我,有魏小可。”母亲说。

“我记得刘文广,钟文超和吕建德,我们一起打牌,还一起打篮球,我不记得你们女的。”孟现华说。

“他们几个都干啥哩?”母亲问。

“刘文广后来考了大学,钟文超当兵去了,都不干医了,”孟现华说,“吕建德跟我一样,在吕屯开了个门诊部。”

“你咋会不记得?去邵庄给小学生打预防针,咱俩分一个组里哩。”母亲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喘着气说。

“你找其他人吧,看他们记不记得。”他说。

我们又走了十多里,才到吕屯。到此为止,我们恰好走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吕屯不如孟家集大,只有百来口人。吕建德的诊所没有孟现华家那样气派,只是沿街两间房,外间摆着桌子药架。如果病人需要肌肉注射,或者躺下挂吊瓶,可以到里间,那里有张小床。吕建德个头矮,却结实,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除了经营诊所,还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

我们走进诊所,吕建德一眼就认出了母亲。他盯着母亲看了几秒,便大声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撇开一个正在看病的男子,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迎了出来。他扶母亲坐沙发上,又给我搬一把椅子。他三言两语打发走那个病人,在对面坐下。先是盯着母亲,感慨地说,老了,我们都老了。母亲笑笑说,几十年了,怎能不老?不老不活成了妖精?吕建德又端详着我的脸,跟母亲说,我那时候学赤脚医生,还没他大。说完这些,又说我像母亲,尤其是眉眼,跟年轻时的母亲一模一样。

吕建德显得那样热情,那样坦诚,那样随和。他很健谈,问了母亲这些年的境况,又问姐姐和我。他时不时抿抿嘴,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以表示他的肯定、赞许或者失望。他说姐姐是个努力的孩子,说我也应该加倍努力。他表现得像是一个从小就熟悉我们的长辈。当我们提到遭遇车祸过早离去的父亲时,他眼圈儿忽然变得红红的,甚至转过身,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像父亲不是他头一次听说的陌生男人,而是他一个老朋友,甚至亲兄弟。

“老吕,言归正传。”母亲拭干眼角的泪。

在母亲絮絮叨叨说明来意时,我不失时机把那张表格递给了老吕。老吕一边听,一边认真翻看,连前面附带的文件跟填表说明也仔细读了。我紧紧盯着,不知他会不会忽然翻脸,变得跟老孟一样。虽然,刚才我们聊得很好,像老朋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毕竟,那时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并不知道我们此行有求于他。

“这事儿简单啊,包我身上,”老吕“啪”地把表格拍桌上,“举手之劳,这个忙哪能不帮?”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吕竟然丝毫没难为我们,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为防止他反悔,我赶紧从公文包掏出签字笔,塞到他手里,并指给他位置。他接过笔,签完字,连同表格一块儿递给我。

“这又不是作伪证,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给学生们打过预防针,一起给老百姓发过打蛔虫的糖丸儿,一起去农民家里灭过苍蝇老鼠嘛!”吕建德说。

“就是,这些能忘?”母亲说,“孟现华竟然说没见过我,不记得我。”

“老孟小心眼儿,老孟还记仇。”吕建德哈哈一笑,“你忘了老孟约你看电影,你没去?”

他的话让母亲低下头,甚至有些脸红。

“那时候他喜欢你哩,你不知道?”吕建德是个直爽人,也不避讳我在场,跟母亲说,“你是大美人,喜欢你的可不止他一个。”

“你那时候也喜欢我母亲吧?”我开玩笑地问老吕。

母亲不好意思地扯扯我衣襟,打了一下我手。

我想,若不是我在场,他们谈话也许会更自由些,更深入些。我借口买烟,便踱了出去。从他们谈话的神色和内容,我能凭着想象补充并部分还原当时的情景。谁没经历过青春,谁的青春又没些故事呢?从母亲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珍视着这段记忆,并为能够回忆起它们而幸福。我能感觉出,当年,他们都喜欢母亲,包括老孟,甚至包括老吕。我还能感觉到,老吕肯定不是故事主角,如果是,我不会留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要对父亲负责,虽然他已经死了。

我回来时,他们还在谈着什么。我故意不进屋,在院里远远站着,抽着烟。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又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知道肯定还是孟梅。我差点儿当着他们的面儿暴跳如雷。我觉得,这神经病是想毁了我,毁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直接按了关机键,把手机装进兜儿里,浑身还在发抖。

我又点着一支烟,平静了一会儿,才隐约听见两个老人的谈话。

“你真的不知道?不但我们几个,就连他都喜欢你哩。”老吕说。

“他?”母亲抬起头,“他那时也年轻,刚参加工作,还没结婚。”

“他那样身份的人,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想追求你,他跟人说,你对他表白了,你亲口对他说你喜欢他。”

“我知道这事儿。”母亲低着头,远远看不甚清,或许有些脸红。我想起来,母亲三十多岁就爱脸红,她脸一红很好看。

“他还请客了,在公社食堂里,摆了一桌。”吕建德说,“你在第二天却突然走了,不干赤脚医生了,是因为这事儿?”

“他不知道,那话让一个姑娘家多难为情哩?”母亲低头说。

“你离开就为这?”老吕惊讶地问。

母亲仍旧低着头,没有吭声。

“他请客时没有你,后来是谁告诉你的?是她不哩?她整天跟你在一起。”吕建德又说,“她比你有心眼儿呀,你看看后来,说不定人家早有那心思哩。”

他们交谈的时候,曾提到那么一两个人的名字,我都没有听清。有一些话,明显是怕院子里的我听见,故意不提名字。他们彼此心里自然明白,而我却一头雾水。从他们的谈话我还是得到一些有意思的信息。那就是,母亲当年应该曾向某个人表白过,至少那人自己是这样说的。这让许多小伙子心生醋意,其中包括孟现华,甚至也包括眼前的老吕。

那人是谁哩?不是老孟,不是老吕,那是前面母亲和老孟都提到的刘文广和钟文超?那一刻,我甚至突发奇想:那人会不会就是我的父亲?父亲从没学过赤脚医生,但那时在公社食堂做厨子,也未必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他们的谈话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母亲,远远端详她,想象着她年轻时的样子。

这时,我才发现,家里竟然没有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連她跟父亲的一张结婚合影都没有。那时经济拮据,可大部分夫妻还是会有一张巴掌大的合影。

他们朝院子中徘徊的我瞅了两眼,就改变话题,转回到赤脚医生上来了。他们继续讨论寻找证人的事儿。在老吕作证以后,还需要再找两人。他们分别是母亲从前做村医的村子里的村干部,从前公社医务室的一名正式工作人员。村干部好找,母亲做村医是在她娘家,她回到自己的娘家找个证人应该不是问题。关键是后者,也就是原来在镇医院工作的那个证人。

我走进屋子,听到他们在谈论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母亲的闺密,跟她同时参加学习,同吃同住的魏小可。

“她退休了,在面粉厂住,我给你写个地址,你们可以去找她。”老吕说。

4

我一开始以为魏小可就是母亲要找的原公社卫生室的工作人员,我猜想她做了几年赤脚医生,后来肯定转正成了医院的正式工。在路上我还诧异,为什么她现在住在县面粉厂。面粉厂早就倒闭,已经卖掉,退休和下岗职工都住到了回迁房里。

我们一路往县城赶,母亲在车上几次悄悄掏出那个塑料金鱼,在手里摩挲。我想,如果真如母亲所说,这金鱼是件证物,或许跟下面要见的魏小可有关。这小东西,不就是女孩子们做的手工吗?

我开车走到半路,接到妻子电话,说有一个姑娘在我家楼道口转悠。

妻子说:“那个黑蛋来了,那个黑蛋到家里来找你呢,想跟你生孩子,赶快回来吧。”

妻子从前没见过孟梅,可从她的描述,我猜得出那就是孟梅。孟梅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有些婴儿肥。我拿着手机,嘴角吸着凉气,没有吭声。妻子愣一会儿,忽然在那头哈哈大笑起来。她因为孟梅那形象找到了自信,彻底消除了危机感。她笑声底气十足,歇斯底里。

我没有理会妻子,挂断电话,把这件事儿报告给了校长。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陷于怎样的苦恼,遭着怎样的罪。若不然,他们还以为我在偷着乐呢。常言不是说了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的语气里带出的怒气比现实中还要饱满几倍,我在话筒里简直肆无忌惮地咆哮起来。我咆哮就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一切不是我乐意的。我并没勾引她,是被动的,也是清白的,无辜的。我要让校长知道,我为他当牛做马,不但上下受气,还要忍受无端的骚扰。

我扔下手机,开车带着母亲找到魏小可的家,才知道她并非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要找的人其实是她丈夫。

母亲跟魏小可两人相认的情景乏善可陈,俗套得让我提不起讲述的兴趣。她们很快就认出彼此,然后抱头痛哭。魏小可的小区离我们的小区很近,两人都惊讶这些年竟没一次偶遇。当然,也许偶遇过,都没想到是对方。作为补偿,两人相约以后常联系,常见面。两人从大半个世纪前扯起,扯了一根长长的时间的线。这线交叉纷生,让她们自己也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整理思绪,然后又一次拍手哀叹。

这姐俩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进入正题,进入正题之后,没想到魏小可忽然像变了个人,怒气冲冲。

“他不是个人,不是个人!”魏小可愤愤地说,“我不让老吕给他联系,我告诉同学、熟人,任何人都不能跟他联系。”

“我不是要找人签字,也不会找他。”母亲说。“我当时干了几年赤脚医生,就转行了,工作是他给找的,在镇被服厂做衣服。如果我没转行,今天就可以给你作证。我从离了婚就没再去见过他。他还没死,听说病了。我们没有孩子,这是他的原因,他不生养。这倒是让他可以更加大胆地四处留情。不是留种,他没有种。他不用担心有女人会腆着大肚子来找他。”魏小可说。

我从她的话里,渐渐理出来了点儿头绪,母亲要找的那个卫生室的正式工作人员,其实是魏小可的丈夫,一个后来做了镇医院院长,并且四处留情的人。我暗自忖度,有了些职务的人,作风难免会乱一些,这也不足为奇。

“他后来从镇医院调到县精神病院,也把我从镇被服厂调到了县面粉厂。他当精神病院院长,他自己就是个精神病!他爱搞女人,这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搞女人,还四处卖弄,四处炫耀。那些女人,都是有求于他,他不知给人家办了多少事儿。有时候,还没沾上腥,八字没一撇,他就给别人炫耀。他啥样的都炫耀,弄得我倒成了狗也不是的女人。他这个神经病!我可以忍气吞声,他却连一点儿脸面都不给我留。这让人怎么受得了?”那女人说。

“他跟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或许心里都在想着你。”母亲说。

“他不会想着我。”魏小可擤了下鼻涕,说,“但我知道他在想一个人。”

我静静地听着,觉得他们谈到的这个人应该是有一种怪癖,他不但喜欢通奸和偷情,而且喜欢大张旗鼓,甚至在此之前就宣传造势,跟现在的官员搞点啥工程或者上个啥项目一样儿。我想起马尔克斯的一部中篇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套用这个模式,他们谈论的这人应该是喜欢搞一些“事先张扬的偷情或通奸”。他也许没想过别人的感受,尤其是面前这位官太太的感受。男人在外面如此做派,她这个官太太情何以堪?

那女人絮絮叨叨,抽着鼻子,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那个风流院长的家庭住址。她写完,将纸条塞给母亲,不哭了,给我们倒水并劝我们吃水果。我跟母亲没吃水果,喝了点水。

“你那次走得突然,你走之前,”魏小可说,“他请人吃饭,还吹牛说……”

母亲没接她的茬,望了望我,说:“他负责我们那一期赤脚医生学习班,是老师哩。”

“他算啥狗屁老师?你走就对了,那时候你我都幼稚。”魏小可说完,长叹一声。

那天,母亲他们整整谈了一个下午。魏小可没有留我们吃饭,临走送我们下楼。我朝车子快步走去,听到身后魏小可悄悄问母亲:

“那件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我听到母亲说出了父亲的名字。

“他?”魏小可的声音透着惊讶。

“我不想提他。”母亲说。

“他是个好人,老实人。”魏小可说完这话,朝车里的我和母亲摆了摆手。

那天晚上,母亲回到家就病倒了。也许是一整天跟着我跑的地方太多,出了汗着了凉;也许是因为见了这么多旧人,情感波动大,第二天就发烧,出冷汗。我开车带她去了趟医院,拿了药,人家大夫让回家养病。我们原是说好第二天去找那人的,肯定去不成了。我怕母亲心里急,也就没再提。这样一来,竟然一下拖了十来天。最后,我不得不跟母亲提出,自己一个人去找那人试试看。母亲犹豫再三,最后同意了。

我拿着魏小可留给母亲的那张纸条,看到上面写的一行字,字迹清秀、干净。那名字是刘雪峰,字体大些;后面一行小字,是他住的小区名字和楼号楼层门牌号。临出门前,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悄悄拿了那条塑料金鱼。

我开车走到半路,接到一个电话,是学校打来的。学校终于给了我一个答复,对孟梅给予劝退处分。劝退就是保留学籍,把学生撵走,跟开除也差不多。我如释重负,在电话里对领导千恩万谢,并下决心做保证,以后一定把工作做得更好。我挂上电话,轻松得像是要飞起来。我连着哈哈大笑两声,大声说,这神经病走了,终于走了!这个好消息意味着:第一,我以后再也不会遭到她的纠缠;第二,事实还了我一个清白,还了我一个公道。我是被动的,被迫的,我是受害者!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在单位做人了,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妻子、女儿和所有亲戚朋友了。

我到刘雪峰家之后,才知道他已经偏瘫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自己介绍,是刘雪峰聘请的保姆。这样来说,刘雪峰在跟魏小可离婚之后,便再没结婚。刘雪峰半卧在床上,下巴流着哈喇子,身子在不停地哆嗦。他现在这个形象,跟魏小可讲述中的那个风流成性的精神病院院长差距实在太大了。我简单说明来意,望望他,不知他有没有听懂。他样子有些吓人,让我在脑中不得不努力做着一个判断:他是不是还活着。我很快得出结论,他还活着,他的眼珠还在动弹。那眼珠包着一层水,灰色,让人感觉柔软得如同蜗牛的腹足。

我说明来意,讲完在车上就想好的话,把衣兜里那条塑料金鱼拿了出来。我把它挑在手指上,跟小时候当玩具时一样,让它在空中摇晃着。我转过身去,看到床上那人在颤抖,同时,喉咙发出一种强烈的异常响动。

我惊奇地看着保姆跑上去,拿着痰盂,抓着卫生纸。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插不上手,看着保姆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又看着老人往后面的枕头靠了靠,大口喘气,额头上汗珠如豆粒子,半天才消停下来。

“程先生,大夫安排过,不能让他激动,要不你改天再来?”保姆犹豫着,跟一旁呆立着的我说。

我望着那个保姆,心想,她真是善良体贴。一个男人,如果要打算做个刘雪峰这样的风流痞子,最后弄得众叛亲离,真要提前给自己物色一个这样的好保姆。

我诧异着,手机又响了,还没来得及接,就没了声音。我拿出手机,看到那边是个陌生号码。我这次没有发怒,竟然莫名其妙有些怅然若失,有些说不上来的温柔感觉。我知道那是孟梅,却没有了从前那种张嘴就想骂她的冲动。我盯着手机,甚至默默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犹豫该不该存下来。孟梅走了,被学校劝退了,这个决定,是学校领导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做出的。孟梅的父母很开明,一开始就跟我道歉,说好话。他们都老实巴交,连句话都不会说。我盯着那号码,忽然有种想回拨过去的冲动。我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那个号码发来一则短信:

“老师,我正在外出打工的火车上,谢谢你两年来的关心,我一生都会永远记着这段美好时光。”

我们走到客厅,女保姆忽然站住,说程先生等一等。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在一番找寻之后,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条跟我手中的金鱼一模一样的金鱼。

“你看怪不怪,程先生,”那个女保姆说,“他也一直保存着这样一条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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