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除夕

2016-03-02 10:29薛荣
鸭绿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儒羊头祖宗

薛荣

除夕这天鸡还没叫头遍,我们就把脑袋暴露在被窝外面,恨不得请来周扒皮“半夜鸡叫”唤醒黎明。等啊等啊,盼呀盼呀,终于看到窗户纸白了,一炕的孩子就你扯我的耳朵,我揪你的头发,兴奋得像一窝刚满月的小狗。正打闹着,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门帘掀开了,当爹的带着一股寒气挑回了一担水,须发上结着白霜,边往水缸里倒水边把一串红红的鞭炮扔向了孩子。孩子们便确信,年真的来了。

鞭炮当然由最年长的哥哥或姐姐做主,公平地分配给了每一个兄弟姐妹。但总会有人认为方案不合理,程序不透明,结果不公平,存在暗箱操作的嫌疑。激烈的争论之后,一场没有阵营的混战很快爆发了,屋子里呈现出枕头与笤帚齐飞、鼻涕共泪水一色的喜人局面。这时候,娘必定会带着她的权杖——鸡毛掸子闪亮登场,在每个孩子身上留下几道红红的问候和祝福,生活秩序很快恢复了正常,也再没有人对分配结果提出质疑和申诉。弹压刚刚结束,安抚又开始了。当娘的揭开躺柜,拿出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袜,扔给脸上带着泪痕的孩子。孩子们拿到自己的衣服,还没等穿上身,抗议活动就又爆发了。男孩眼红女孩的新棉袄,嫌自己的上衣有补丁。兄弟不愿穿哥哥替下的旧衣服,说当娘的心不公。孩子们哪里知道,这些衣服和鞋袜里沉积着苦苦的人生,浸泡着酸酸的岁月。多少个夜晚,我们的母亲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穿针引线,缝连补缀,用心头的爱和指尖的血,在这些衣服和鞋袜里缝入了整整一个腊月乃至一生的时光。

新衣新鞋穿好了,我们就像一群出笼的鸟儿,呼啦一下涌到了院子里,演出过年大戏的第二场——贴对联。

要是放在别的地方,贴对联估计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偏偏俺们石井村是个文风腾蔚的地方,一百年前出过拔贡,如今又有两三个初中和高小毕业的大儒,过年写对联一定是要用毛笔的。头一天下午,每户人家就让家里最有社交才能的孩子,腋下夹着几张红纸,恭恭敬敬地送到有世交的大儒家里,排着队等待大儒恩赐墨宝。大儒吃饭当然是慢条斯理的。两只玉米面窝头、一碟子烂腌菜、半碗白开水的丰盛午餐,大儒直吃了两三个时辰。大家却谁也不敢催,直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方见大儒从炕席上掰下一截篾子认真地剔了牙,净了手,大喝一声:“摆案。”早有人把杀猪的案子支在两只条凳上。又喊“研墨”,求墨宝的人便抢着在一截断砖上凿个手掌大的坑拼命研起墨来。再喊“裁纸”,又有人赶紧把镰刀磨得雪亮飞快地裁起纸来。再喊“请笔”,两个短发齐眉的小子便把一支秃笔盛在一只摆供品的条盘里,端到大儒面前。大伙便面向大儒和他的秃笔行三跪九拜大礼。礼毕,大儒饱蘸淡墨,运笔成风,在杀猪案前辗转腾挪,直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乡亲们含着无限崇敬无限景仰的目光围案旁观,一个个屏声静气,目瞪口呆,谁也不吭声,只听得一支秃笔在红纸上笔走龙蛇。

贴对联的幸福时刻终于到了。我那时已经五岁高龄,因为吃不上好东西没工夫长个儿,人还没有一只狗高,贴高处的对联当然轮不着我。但我也不甘心在这样重大的文化工程中毫无建树,就趁哥哥姐姐不注意,从对联里翻出三张斗方,端了半碗糨糊贴将起来。我那时虽然还不认字,三张斗方贴得还是很有创意的:堂屋门上贴的是“牛羊满圈”,羊圈门上贴的是“人丁兴旺”,茅房门上贴的是“五谷丰登”。大儒写的对联更是不同凡响:上联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下联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横批更绝:“不许放屁。”你说这对联好呀不好?

对联贴好了。孩子们的小脸兴奋地泛着红光,忽然觉得脖子里凉莹莹的。抬起头一看,一朵朵雪花从高远的天际飘落下来,像轻柔的羽毛,像舞动的精灵,慢慢把广袤的大地装点得一片银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新糊的窗户纸上,一朵朵窗花开得格外娇艳。在盈盈白雪的映衬下,楹柱和门楣上的对联更红得像一团团火,给贫寒的农家小院带来了春天的讯息和蓬勃的希望。孩子们站在院子里,伸出手掌接这雪花,探出舌头尝这雪花,迈开脚步追这雪花,任凭它们像棉花糖一样在舌尖、在手掌、在脸颊上一点点融化……

中午到了,一阵阵胡麻油的香味从家家户户大敞的屋门飘散出来,汇聚在村子的上空,闻着就让人心醉。不用问,第三场大戏开演了:炸油糕。

上好的糕,要黄,要软,还要有劲道。家乡人这样形容一块好糕:女主人刚把一笼糕採成一只长长的枕头,举到胸前翻了个个儿,啪的一声扔到红瓦盆里,伸出大拇指按了个坑,倒了一股胡麻油,张开手掌抹匀了,黄糕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现着金黄的光泽。一只饿急了的大黄狗冲进来,跳上炕叼了一口就跑。滚烫的黄糕在狗嘴里扯成了一条线,女主人操起擀面杖就打。黄狗已经跑到了堂屋门口,一松口,黄糕唰地一下收回来,好似弹性十足的胶皮。在我们雁北包括河北蔚县、陕北榆林一帶广泛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意思是说黄糕不仅适口而且耐饥。

黄糕伴随着雁北人从小到老,从生到死,从喜到悲,从古到今。不仅是我们日常主食里的最爱,也是情感的符号和纽带。生了孩子、来了亲戚要炸油糕,娶媳妇、盖房子要炸油糕,过年过节要炸油糕,死了人也要炸油糕。在平常的日子里,哪家人炸了油糕,谁也不会关上街门独享。必定会打发一个半大小子,端着一只大海碗给交好的乡邻挨门逐户送去。两家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了过节,几个月见了面不说话。用笼布包着七八个黄澄澄的油炸糕,再加上一大碗香喷喷的粉条土豆丝拌豆芽或者热腾腾的羊杂轰轰烈烈地送上门,女主人必定会喝住狂吼的看家狗,把友谊的使者迎进来,一迭声夸奖油糕面软馅好胡油香。

炸油糕的余香还在农家小院的上空弥漫,第四场大戏又开演了——烫羊头和垒旺火。父亲注定是这场大戏的主角,而我则是他最忠实的观众和追随者,并义务承担跑龙套的角色。

羊头是用来祭祖的。列祖列宗从正月十六被送到村口自谋生路,到除夕夜才再被请回来接受子孙的供奉,羊头这样的少牢之礼是必不可少的。旺火是用来请神的。灶王爷腊月二十三吃了麻糖,从烟囱里乘着一缕炊烟高高兴兴上天述职,除夕夜也要结束休假回来上班了,我们要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给他老人家照亮回家的路。父亲半下午就把院子里夏天做饭用的春灶生了火,把拳头大一只小小的羊头恭恭敬敬地请出来,施展十八般武艺仔细打理,其精心细致的程度绝不亚于女子会所的技师给当红女星美容。小朋友也像经验丰富的护士配合主刀大夫一样,心领神会,技艺娴熟。爹一伸手,我就把沥青递了上去。沥青融化了,倾注到小小的羊头上。稍等一会儿,沥青在羊头上凝固了,结成一个硬硬的壳。爹再一伸手,我把火钳递了上去,爹用火钳扯住沥青的一角,怕羊疼似的慢慢把沥青揭下来,羊头就像做了面膜的美女,小脸干干净净红红白白的,让人不由的心生怜爱。爹又一伸手,我就把一支铁火炷递了上去。火炷在炭火里烧得通红,像搜索残敌一样,在羊脸的边疆地区扫荡了几个回合。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股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飘散在小院的上空,年味儿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低头看去,小小的羊脸被火炷烫得青一片紫一片的,平生出几分狰狞。好在一会儿下锅煮熟了,先要供奉祖宗的,我小朋友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和它亲密接触,就让它先吓唬祖宗去吧。

祭祖的少牢大礼准备就绪了,该垒旺火给灶王爷发信号了。爹在屁股大的院子里巡视了三五十个来回,经过了可研、立项、环评、报建、招标等几百项复杂的程序,牙一咬,脚一跺,果断决策:“今年,就这儿。”捡起一块炭在当院画了个圈,确定了垒旺火的最佳位置。我赶紧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得令了,您哪!”把头顶的破棉帽子往脑后推了推,口里敲打着戏曲锣经“急急风”:“锵锵锵锵锵……”在院子里四面八方寻觅垒旺火基座的石头瓦块。其实这些材料去年用完了就集中堆放在菜园子的墙上,但我为了推陈出新,像为蔡太师组织花石纲一样,竭忠尽智,不断扩大搜寻古砖奇石的范围。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努力工作,我终于备齐了垒基座的建筑材料,正要掀起衣襟擦擦汗向总设计师报喜,忽然又看中了春灶烟囱口的一片瓦,赶紧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高高的灶台踮起脚揭那片瓦。瓦被煤烟烧得滚烫,拿在手里啪的一声掉到了煮羊头的锅里,一下把铁锅砸漏了。半熟的羊头连带一锅汤浇到了炉灶里,腾起一股白烟。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正要向爹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老人家手里提着炭锤子神兵天降一样冲了过来,断喝一声:“日死你灰妈的,把这么好的羊头掉进了灰坑,祖宗回来吃刀子呀?”炭锤子带着风声向天灵盖砸来,我眼看就要在生日这天为这只可怜的羊头失去年幼而宝贵的生命。又一想这只小羊和我玩了大半年,从早到晚,如影随形,说杀就让大人们杀了,人和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觉悲从心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啥祖宗……几百年也没见过……年年回来吃羊头……愿回来不回来……愿吃不吃……谁稀罕他……”我娘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赶紧冲出来:“灰惺惺的,就记住个打孩子!”娘一来,我哭得更亮了。爹本来也是吓唬我一下,他哪里舍得大过年的砸死他的老儿子呢,就又带着无限憾恨提着炭锤子砸炭去。娘从炉灶里把羊头捡出来,我看到这小小的羊头,先是让沥青浇了,又让火炷烫了,再让开水煮了,接着又掉进炉灰里,焕发出五彩斑斓的模样,不知道祖宗敢不敢吃,反正我是借个胆也不敢吃了。就又转念心疼祖宗命苦:地冷天寒的,大老远回来,看到牌位前供着这么一个稀罕物件,吓不死才怪!想到这里,哭着哭着,扑哧一声又笑了,一朵美丽的鼻涕花盛开在嘴唇上。不远处,爹砸炭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响着,垒旺火眼看就要进入最精彩的段落了。我便擦干泪水,转身跳下灶台,重新奔赴垒旺火的前沿阵地。

屋里好温暖。一盏电石灯把窗纸映得雪亮,炉火熊熊燃烧,一大锅水在灶台上冒着热气。娘在炕席上放了一张好大的案板,挥动一只足有四五尺长的擀面杖,把脸盆大一团豆面擀成了半个炕席大的一张纸,然后操起菜刀,切成一窝又一窝又细又长的面条。我坐在窗台前,用舌头在结了冰花的玻璃上舔开了一个小孔,看到爹披着一肩雪花,仍在院子里忙碌,旺火的塔尖慢慢刺向瑞雪纷飞的苍穹……

雪花满天飘。天黑透了,充满神秘色彩的第五场大戏——祭祖和接神要开演了。

雪下得没过脚踝了,松软的雪野上留下了一串串小狗跑过的梅花瓣。走到村口,爹带领我们弟兄三个围成一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摆好供品,插上香烛,拿出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爹,妈,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哇!”这几位老人家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每年过年把他们请回来,在堂屋里供上牌位,靠墙摆上几双筷子,再点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感觉好瘆人,吓得我一到天黑了就不敢到堂屋里转悠。爹刚说完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就刮来一股旋风,搅起了一地雪粒,形成一道雪柱笔直地升起来。我疑心是祖宗乘着这股风来了,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吓得胆战心惊,头也不敢回。偏偏下了雪又刮着风,纸钱怎么也点不着。为了挡风,父子四人的头凑得更近了。划一根火柴,灭了。再划一根火柴,又灭了。忽然身后响起一声炸雷:“纸钱受潮了哇?”把我吓得肝胆俱裂,原地跳起三尺高。定神一看,却不是祖宗,是前院的铜锅大爷,来村口接他死了三十年的爹妈回家过年的。

父子四人稳定了心神,哆哆嗦嗦地点着了纸钱,又在雪地上鸡啄米似的磕了一串头,爹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走在前面,把祖宗领回了家。堂屋的门早就大开了,供桌上摆着几盘供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冒着稀薄的热气。父亲领着我们在供桌前重又跪下来,表达对祖宗的欢迎之情,气氛无比庄严肃穆。我悄悄抬起头,忽然看到那只小小的羊头,经历了千锤百炼,一只耳朵耷拉着,一只耳朵挺立着;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无比滑稽十分诡谲,却依然不忘向我齜牙裂嘴挤眉弄眼。我想笑又不敢笑,直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羊头做完了供品,脸上的肉剔下来,拌到一大盆土豆片里,上面撒上葱花蒜末摘麻花,把半铁勺冒着轻烟的胡麻油浇上去,就成了年夜饭的主菜。又细又薄的豆面条煮熟了,浇上金针海带鸡蛋花做的卤,就是年夜饭的主食。此后多少年,我再没吃过那么有味的羊头肉,那么香甜的擀豆面!

年夜饭吃完了。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解豆芽,包饺子,诉说年景,怀念故人,说着说着掀起衣襟擦起了泪,然后呸呸吐一口唾沫:“大过年的,咋说起个这!”孩子们把鞭炮的捻子拆开了,把红红的小鞭炮一只只装在口袋里,焦急地等待着点旺火的时刻快点到来。

终于,远处传来一声二踢脚的响声。接着,爆竹声由远而近稀稀疏疏地传过来。孩子们知道,年来了!就赶紧撒开两腿跑到风雪满天的院子里,像一匹匹快乐的小马驹奔向绿草如茵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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